王鼎的死,震惊了道光帝和整个朝廷,更震惊了他的家乡——陕西蒲城。当朝君臣的震撼刺痛会快速消逝,而家乡人的惊愕悲伤、家人亲族的茫惚无助,应会持续很久很久。
既是阁老又是枢臣的王鼎,出身寒素,一生亦不改寒素。清廷对枢机大臣除俸禄之外,还有各项补贴赏赠,但若仅此收入,也只能满足养家糊口和必要的排场。王鼎府中一向拮据节俭,并没有多少积蓄。立朝四十余年间,他以刚正廉洁著称,“少食贫,既贵不改寒素,奉入所余,辄以赡亲友。薨之日廪无余粟,椸无新衣。清操介然,外吏入都或公轩所至,馈方物,虽故旧不受。生平不受人请托,亦不请托于人”。多年前与亲弟的一封信中,王鼎忆及早年艰辛,以“备极苦况”四字画出,读来令人酸鼻。他自奉至简,却能尽一己之力,努力帮助亲族和桑梓,或也正由于此。
第一节 诗书飘零
王氏为蒲城大姓之一,却非当地世族,原籍在山西大同(一说为太原)。当宋室南迁、中原离乱之际,一位叫王信的晋籍人士,悄然在蒲城尚义里安家,是为王鼎及族人所称的始祖。
王信,字好古,号外翰。择此字与号,似可见出他对儒家道统的尊崇痴迷,亦多少传递出那种饱学之士的自诩。然生当乱世,王信只做了一任陕西宜君县教谕。虽是偏远之地的小小学官,却也让子孙后代有了“诗书传家”的骄傲,播撒下一粒读书种子。
一、落籍蒲城
宜君县地属鄜州,与蒲城相距约百余里。为什么在宜君任职的王信,不留在那里,而要流落于人地生疏的蒲城?其七世孙王臣在《王氏家谱序》(后文中称《家谱》)中写道:
我始祖,晋之云中人也。少领乡书,屡北南宫之战,已乃除谕宜君。宜之多士获饮,春雪标韵,罔不诚服,竟师者。寻遘胡氛横翳,烽燧阻绝,而弗克归也。遂南游于蒲,悦其风土而侨居之。
对于蒲城尚义里王氏的始祖王信,此为最详细的一条记载。作序者王臣,明天顺八年甲申科第三甲进士,历工部主事,户部员外郎、郎中,山东盐运使,弘治二年升任山西左参议。这是其为官的最后一任,却正可以往祖籍之地寻根。在他的笔下,始祖王信才华茂著,早年中举,然一次次会试挫败,不得已做了县学教谕,又因金兵进犯,有家难归,选择在蒲城定居。
据史料记述,当时宋金交战态势颇为错综。双方在陕西皆屯重兵,置官守,金国据有长安、鄜州、延州等地,而稍远州县则仍听命于南宋皇室。宋高宗建炎四年(金太宗天会八年,1130),南宋川陕宣抚处置使张浚发布讨金檄文,指挥五路大军进逼长安,在富平一带与金兵接战。其中赵哲所部正从宜君南下,而蒲城为必经之地。只不知王信是否随大军前来,是否在那之后流落当地。宋军在富平之战中遭遇惨败,金兵一路向西追杀,直至邠州,缴获大批辎重粮草,却与紧邻的蒲城擦边而过,几乎没有造成什么破坏。
这应不是王信经历的第一次战乱。家乡云中,先陷于辽,再陷于金,而他仍能够习学儒业,考中举人,经历险阻,往北宋和南宋的京城参加会试,自具一种坚贞执着!约六百余年后,裔孙王鼎的科举之路也不平坦,后虽高中金榜,官位显赫,而行事做人,血脉中仍流淌着祖先的精神基因。
从现有资料看,王信原本只是暂住,并未想在蒲城安家,是蒲城人的真诚感动了他,“越数载,里人恬于公谊,公亦恬于里人之谊,扳留缱绻,而公遂无东意矣。乃卜蒲尚义之廛,列籍附版焉”。由此可推想,当陕西沦陷数年间,满脑子忠君意识的王信,大约还是想去追随新帝,其次返回到故乡的。那时的中原处处烽烟,遍野饥民,不独到不了江南,就连回乡也是千难万难,最终只好在蒲城落户。个中艰辛和不得已,后人当难以想象。
蒲城是个好地方。
蒲城位于川土沃美的关中平原,是一座有着3000年历史文化的古城。这里有尧山、龙山、卧虎山,有伏龙塬、九龙塬、紫荆塬,而主要面积则是平衍腴厚的原野,洛水与白水蜿蜒流过,历朝皆视之为粮仓,尤以小麦为盛。王信在这里居住下来,渐渐获得了当地人的尊敬,后来子孙繁衍,再也没有离开。
二、有明两进士
王信是一位苦读饱学之士,也算做过官,经历过战乱,见过大世面,虽杂处于市井之中,仍显得与众不同,以“雄才大度”的气质为人敬重。影响所及,他的子孙颇多读书人,一代代如接力般在科举做官的路上奔波。这是一条充满生存艰辛和精神折磨的路。精诚所至,王信后裔中倒也有着不算太少的幸运者,以王鼎功名职衔最盛,是所谓“位极人臣”。这是王鼎自己的话,唯言说时的语气不独毫无骄矜,而且满涵感伤。
创修族谱,并为作序,极力夸赞始祖人品的王臣,为王氏迁蒲后第一个进士。在他之前的数代,整个家族人丁稀疏,不少人名下都注明“无子”,正是多数家族播迁之初的大致状况。王臣考中进士,光大门楣,同时也不能不背上族人乃至亲戚的重负。成化间关中大饥,王臣任职户部,接下来又是掌管山东盐运的肥缺,于是亲族络绎而来,“多就其禄食以活,其后子孙蔚起,仕宦接踵,为关中名族”,说的便是其在家族史上的扶危救难和振兴作用。而我们知道,王臣为之付出了仕途和名声的代价。
这一作用,实际上没有描述的那样直接。王臣二子,曰玲,曰珑,都没能考中举人,所任也不过韩王府典膳、忻州吏目之属。他们的儿子,则连这种小吏也做不成了。从《家谱》可见,蒲城王氏的九、十、十一世人丁兴旺,却几乎没有出什么人物。族中为下一代命名,竟有选择“烦”,“风、雨、雾、霜、露”者,已有点放弃追求的样子了。族人性格中虽遗传了几分老祖宗的豪杰之气,由于大多不读书,便显得等而下之,“性多憨直使气,邑人恒惮之”。这样一些人聚族而居,彪悍躁急,既擅于外斗,又时生内讧,令当局头痛不已。明万历十四年(1586),知县大人亲自出面,将这一大家族分成四支,化整为零,大约也是为了管理方便吧。
天启五年(1625),第十二世族人又考中一名进士——王道纯,亦在第三甲。王道纯仕至山东巡按御史,官职不高,职权甚重,在朝中以正直敢言大得令名,连素来严苛的崇祯帝都对之青眼有加。崇祯五年(1632),孔有德等在吴桥叛乱,骚扰山东,道纯督令地方大员讨捕,见其拖延,遂连续上疏,奉钦命往登州前线监军。岂知新换的主帅,仍是畏惧不前,一意用抚,很快便被困于莱州。道纯坚持用兵进剿,百计调度,毅然斩杀伪装乞抚、实则刺探的叛军来使,激切上疏:
贼日以抚愚我,一抚而六城陷,再抚而登州亡,三抚而黄县失,今四抚而莱州被围。我军屡挫,安能复战?乞速发大军,拯此危土。
生当大明朝濒亡之际,内阁首辅如周延儒、温体仁皆柔佞刻忌之辈,道纯一个小小御史又有多少能为?朝廷主抚议,道纯被召还京师,即上疏论劾失机的大员,后见周延儒庇护,一并加以弹劾,骨节铮铮。越200年后王鼎以死谏诤,那种忠正刚烈,那种奋然不顾身家性命的精神,在他的这位先祖身上,已约略可见。
与当政者公开相搏,结果自不难想见,王道纯很快以“监军溺职”被贬归故里。回到家乡的他仍然关心时政,“罢归家居日,凡官府政事,系民间利害,无不关白,民皆德之”。关中诸县,很快就成为官军与农民军反复绞杀之地。李自成到达后曾闻名征召,道纯拒不赴。崇祯十六年秋,蒲城被攻破,指挥抵御的知县朱一统投井自尽。王道纯也被抓获,押送到李自成大营,由于坚执不从,最终在山西平阳被杀害。具体情形虽不见记述,然《明史》本传称“道纯抗节死”,县志也说其死得很壮烈。究实言之,应说是很悲惨,道纯横死于异乡,“遇害逾年,始获骸骨归葬”。《家谱》世系表未见道纯有子嗣,是其乡试同年李馥蒸远赴平阳,寻找到他的遗骨,扶榇归乡。
在叛降丛生的崇祯末年,有多少宰辅督抚觍颜改仕新朝,作为弃臣的王道纯,则以一死保持了对明王朝的忠贞。短命的南明弘光朝,还特别赐予他一份恤典。
三、吴三桂屠城
清朝入关之初,李自成退守西安,定国大将军、豫亲王多铎率兵一路尾随追杀,这里又成了大顺军与清兵厮拼的战场。交战未久,清兵攻破潼关,大顺军败退商州,西安和关中地区皆望风易帜,倒也使当地百姓免除了一场战争蹂躏。
改朝换代,对于读书人自是锥心之痛。顺治六年(1649)春,前明降将王永强、高有才率部起事,以“反清复明”为号召,自延安移师南下,连下十余州县,沿途受到热烈响应。蒲城全城士民更是开门远迎,在文庙隆重安设崇祯帝牌位,哭祭行礼,一时间同仇敌忾,群情激昂。
也是明朝降将,做了清朝平西王的吴三桂统兵前来,激战中王永强阵亡,高有才败走,大队清兵抵达蒲城,县城中只有极少数守军。吴三桂以为唾手可得,引铁骑骤临城下,喝令打开城门。没想到当地民众登城拒守,邑人秦一藩及米贞颐、屈谐吉等在城楼戟指责骂,痛斥汉奸,并发炮轰击。吴三桂猝不及防,几乎被炮弹击中,羞怒之下,督所部猛轰猛攻,终于登墙入城,接下来大开杀戒。可怜蒲城两万多居民,除先期躲避出城的一万多人,留城中的男丁几乎全部被杀,妇孺也死伤无数。那些指名斥骂吴三桂的人,皆被一一查获,残忍杀害。秦一藩为明万历四十年举人,曾任安徽太平知县。几年前李自成部攻打蒲城,他就站在城墙上,与朱知县并肩作战,劫后余生,这次终于死难。“新鬼满城哭,通宵呜断猿”。屠城之后,蒲城百业萧条,很久才渐渐复苏。
秦、米、屈三姓,多是蒲城世族和大族,伤残虽重,也成为族中后人的骄傲。因资料匮乏,不知王氏在这场巨大灾难中的具体表现,但记载称邑中大户早出城躲避,可推知王氏一族大约没有人出头抗清。清朝入主中土,于顺治元年(1644)即宣布开科取士,二年颁《科场条例》,而王鼎第十三世祖王克敬,便参与了在西安举行的乡试。
这是清王朝初开科举的第一届乡试,诸事繁杂,虽延迟至十月举行,也只有顺天、江南等六省设考,陕西即其一。当时明崇祯帝新亡,南部多地仍奉朱明正朔,不少读书人抵触拒考,王克敬则奔赴秋闱,得中举人。克敬不一定能代表整个家族的观念,却表现了家族中读书人的抉择。
就在清兵血腥屠城的当年秋天,第十二世、增生王人龙续修族谱,于小序中提及这一历史惨案,曰:“己丑大兵之后,遗亡无存。”雍正间,十五世王修作《族谱序》,亦说:“不幸遭己丑之变,只字片纸无复存者。”他们的具体所指,应是家族收录的相关史料,当然对这场大浩劫也充满谴责。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不管王氏家族是否已然归顺新朝,其对大战之前的匆忙奔窜、城破后的百业凋敝和丧乱情状,必然刻骨铭心。
第二节 进入新朝
王克敬后来选任广西融县知县,虽未能再中进士,却在改朝换代之际,为族中读书子弟开启了一个新路径,也引领了蒲城王氏的仕宦辈出。自此后的很长时间内,即以王鼎这一支论,几乎每一世次都有考中举人甚至进士者。
一、高祖王炳
得蒲地风物水土之滋养,王信的后裔可谓枝叶繁茂,至明朝万历年间已有五百多口男丁;到清雍正朝,更是“支流蕃衍,合计三大支约有一千三百余丁”。流传既久,时常连辈分也难分辨,各支之间也不尽和睦。“虽士农工商、贫富贤愚家殊人异,大抵性刚使气者甚多。其于宗族间一言不合,辄相争斗,甚至集众持杖,登门喊骂,绝不念其为同宗者……”此情此景,在我国各地尤其是北方农村,应都是常见的。王鼎这一支,既非长门,又较少中科举、登仕版者,类似之混沌族人当为数不少。
即便如此,该支仍不乏潜心向学、发愤读书者。康熙二十九年,王鼎的高祖王炳考中举人,再经过十多年的科场蹉跎,终于在四十二年得中进士。他是王鼎本支的第一个举人、第一个进士,也是蒲城王氏入清后的第一个进士。对于族人地位的提升,对于本支的振起,有着不容忽视的引领作用。
王炳,字文蔚,可证其志向甚高,然入仕之路显然很不顺畅,见于记载的只是做过一任广东高要知县。查清宣统《高要县志·职官表》,王炳于康熙五十年到任,具体任期也不是很清楚。从表上看,在他任知县后的12年间,并不见别人接任。可我们也很难想象,一个两榜进士出身的人,会在一个小县做上这么久的县太爷,或有漏记,亦未可知。
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还有:一般三甲进士即可外放知县,王炳却经过了整整八年,其间有多少人生曲折、宦程坎坷,亦难以知晓。可推测的是:王炳在科试之路上走了太久,举进士时年事已高,再遇上丁忧之类,稀里糊涂做了几年官,也就罢咧。
从宣统《高要县志》看不到对王炳的评价,倒是乾隆《蒲城县志》说他“善政宜民,清廉懋著”。王炳有两个儿子,也都是读书人,都以学业优良成为贡生,命运却更为不济:长子名堂,一辈子显然没弄出什么名堂;王鼎的曾祖父为次子,名垣,雍正十三年(1735)拔贡,又六年考中举人,也没有闯过会试这一关。拔贡和举人都是可以直接授官的,大多需要“候补”,至于能否补上,那就看各人修为了。终其一生,王垣未曾入仕,仅留下一部薄薄的诗文集,今天早已失传了。
二、祖父与王杰的交谊
王垣仅有一子,便是王鼎的祖父王梦祖。
从目前所能得见的史料中,可知王鼎与祖父的感情很深,似乎超过了他对父亲的爱。王鼎成为翰林学士后,曾在给弟弟的信中提及爷爷,语句间充满敬爱之情:
吾家诗书出身,爷爷以大学问、大品行终身不第,岂惟乡人重之,即今海内名儒,亦皆以为古谊君子也!
此言不虚。科举制度,给许多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读书人带来希望,但也困扰羁绊了无数饱学有志之士,让他们终生奔波于应试之途,几乎每一届都有几位七八十甚至九十岁的应试举子,令人唏嘘。王鼎在家信中称扬祖父有“大学问、大品行”,感慨他的“终身不第”,并为其德行和声誉自豪,皆出自私衷,是他与弟弟的私下交流,并没有什么夸耀的意思。
王梦祖天资聪慧,七岁丧母,哭祭尽孝,一如成人,令观者感慨怜惜。王垣对这个唯一的儿子十分疼爱,见其体弱多病,不让他上学,而梦祖嗜学如命,执意要读书。王垣见状欣喜,常也亲自指点教诲。梦祖擅文词,精通音韵之学,称名乡里,交游遍及周边数县。时韩城人王杰在家读书,与梦祖同为贡生,同样久试不得意,又都属于家境贫寒、志趣高远之士,两人常往来聚会,接谈甚欢。
造化弄人,尘世间众生总是分为幸运与不幸。王杰“端凝好学,见于幼稚。长以拔贡生得教谕,未任,遭父丧,服终贫甚,为书记以养母”。无奈之下的王杰离乡背井,先后入为尹继善、陈宏谋幕僚,见识日广,学问大为长进,更以代拟章奏的一笔好字,给当朝天子留下深刻印象。乾隆二十六年春闱,已然36岁的王杰参加会试,殿试进呈时本来将其卷列为第三,乾隆帝视试卷上字体似曾相识,加上得知他出生于关中,遂御笔钦点为状元。王杰成为入清以来中国西部的第一个状元,自此入翰林,值南书房,不到十年便是内阁学士,再升任刑部和吏部侍郎,擢都察院左都御史,仕途上一路顺畅。而王梦祖盘桓故里,虽苦读不懈,却始终过不了乡试大关,迫于生活压力,只好到大户人家坐馆。
四十八年春,王杰丁母忧回乡,居韩城两年多的时光,与王梦祖重叙友情。但地位之悬殊,旧日的平等相交想已不复存在。不管怎样,王梦祖曾多次去看望这位老友,也把自身境遇说给他听,说东家待之不薄,所教弟子也淳厚用功。他还盛邀老友到东主家中做客,接待馈送,留给王杰很好印象。其时王鼎已十六七岁,天性诚实淳厚,加以格外用功,被祖父视为光大门楣的希望。梦祖一定会将爱孙的情形讲给老友听,或也领着孙子去拜见这位状元前辈,惜乎未见记载,只能猜想推测了。
王杰服阕回京后,梦祖还曾寄信求他为东家撰写祝寿文,已任兵部尚书、政务繁忙的王杰自然不无谨慎,要求将所拟之文寄京审读删定,对老友已是给足了面子。
三、盛世的大饥荒
天灾人祸,在关中这块沃土上也是不断发生。
乾隆末年,连年用兵,加上贪腐流行,大清国势盛极而衰。陕西和整个西北地区连年荒歉,更是民不聊生。王鼎一家四代读书,且人丁稀疏,不事产业,又没有什么店铺和土地,日子甚是艰难。
王鼎家族,一直靠爷爷支撑。虽不能确知王梦祖的生卒年,然一向称其为“兄”、“大兄”、“大哥”的王杰,在乾隆六十年已然71岁,梦祖应还要大上几岁。人生七十古来稀,以这样的年龄,坐馆授书已是不太合适,也就没了束脩养家。其是整个家庭赖以生存的主要经济来源,可当连年遭灾时,王梦祖退馆回家了。更严重的是,一家子仍然做着科举入仕的梦:梦祖自己是贡生,儿子镇淮为太学生,孙子王鼎为县学生,都在这条路上苦苦求索,虽有灾荒,所不顾也。
国子监学和县学都会有一些津贴,但很是菲薄。这种情况下,养家过日子的责任,大约要女人多分担一些了。王鼎的母亲原氏,就是这样一位贤惠勤勉、勇于担当的女性,县志记载:
原氏,王文恪公母。幼读《孝经》、《列女传》,通大义。年十六适丽亭封翁,事姑赵太夫人能得欢心。太夫人常言曰:“母贤,子必克家,惜吾老不及见耳!”家贫甚,恒月夜纺绩,以伴子读。及子登仕籍,尤不忘寒素,勤操作,惜衣食,而于施济则不悭。邻媪有贫乏者辄赒之。卒之日,停炊者数十家,妇女之吊者盈门……
既曰纺绩伴读,当在王鼎少年时期,已是家中贫甚。可知其家境况之差,应是穷窘多年,又不独荒歉时节。这样一个大家庭,这种由来已久的贫苦,靠纺绩又能解决多少问题呢?但原氏唯有纺绩,一则聊胜于无,二来陪伴灯下苦读的儿子。
第三节 清贫中的苦读
王鼎在贫困中长大成人,在贫困中坚持读书,在贫困中考索探求儒学经典的旨义,也一天天感受体味着世态炎凉。他居住的街巷原名当铺巷,扑面而来的尽是市井气息。人情势利古犹今,谁识英雄是白身。家中虽有一些举人、贡生、太学生的名分,但没有入仕,没有官职,在世人眼中与“白身”无异。生在这样的家庭,又坚持走父祖的科举之路,王鼎必然要遭受众多白眼,只有以困穷自我磨砺,更加发愤读书。
一、半斤面
家乡至今流传着王鼎的一些逸事,有两则流播较广,都与贫穷和苦读有关。
一个是“城隍庙偷油”。讲述王鼎因家中实在太穷,买不起灯油,万般无奈,便在夜间潜入城隍庙内,在长明灯盏里偷取一些燃油。时间一长,城隍老儿见出蹊跷,定睛一看,乃天上文曲星是也,这还了得,急令属下暗中相助……这个故事的后半纯属演义,而一个读书之家在夜间点不起灯,竟想到偷城隍庙的油,倒是实情。王鼎家中贫困,可知到了何等地步!
另一个故事叫“半斤面”,十分真实,也让人们对其家境有更多了解。说的是家中断炊,母亲原氏让王鼎外出借粮。有道是“上山打虎易,开口告人难”,更何况一个读圣贤书、自期甚高的年轻人。但作为儿子,他不忍心看着母亲一次次去娘家,那边也不富裕。王鼎无奈放下书本,拿起一个面袋子,往亲友邻舍家求告,可圆圆的一圈走过来,凡是能想到的人家都去了,只借到半斤面。王鼎羞愧万分,回到家中,一笔笔写下“半斤面”三个字,贴在自己读书的案头。
多年后,王鼎中进士,入翰林,开始有了一笔微薄官俸。与同年中富裕之辈置办宅第轿马不同,他一直是节衣缩食,克己奉家,常挤出些银子寄回蒲城。老家的状况由是大为改观,很快也成了亲邻告贷的对象。主持家事的四弟开始有点托大撒漫儿,王鼎没有反对,但在信中劝弟弟量力而行,讲了几句道理,接着便忆起此类屈辱往事,写道:
我家二十年前,备极苦况,从未见有亲友持一二百钞、一二斗米至门者。兄至今念及,心犹恻然!
真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然而在实际生活中,在他官职渐高、俸禄渐丰之后,王鼎越来越多地主动资助亲友和家乡人。因为他最知道求人的滋味。
二、学宫与考棚
19岁时,王鼎补诸生,入蒲城县学读书。清代对各府学、县学的廪生和增生都有明确限额,以岁、科两考一等前列者遇缺递补。这里的记述有点不太清晰,不知王鼎补的是廪生,还是增生。对于他这样一个家境贫寒的生员来说,二者的差别是很大的:廪生每年有廪饩银四两,增生则没有。不管怎样,成为生员,是科举漫漫长途的重要一步,否则连参加乡试的资格也没有。
蒲城为关中大县,一向有重学之风。明正德间开始扩建文庙(亦即学宫),增修先师殿、戟门、两庑;至嘉靖间又建造明伦堂、讲堂、教官宅,以及东西号房20间。明世宗更定祀典,诏令全国打碎孔子塑像,以木主代之。圣旨传来,蒲城的学官和士子对孔子雕像不忍毁坏,便设法“用墙隔遮”。这在当时可是有些政治风险的,惟以敬重至圣先师,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明清易代之际,蒲城两经残破,学宫颓败不堪。入清之后,主政者多重文教。康熙三年(1664),新任知县邓永芳拜谒文庙,见殿宇墙垣触目凋敝,毅然捐出俸禄,规划整修,“凡颓者竖之,缺者增之,逐处检阅,重加构造。至礼门、义路、两斋、明伦堂及四周宫墙,亦莫不葺筑一新”。至乾隆三年,知县郭芝再兴大工,新建大成殿、名宦祠、乡贤祠、鞍架房,修造了许多供士子读书考试的房间,还在大门前砌了一座琉璃翠屏。蒲城一县的读书种子,终于又有了一块聚集治学之地。
由于重视文教,在相邻数县,蒲城也是一个府院考试的中心。自明代万历朝,蒲城在县衙西侧设考棚,华州各县童生皆来参加府试和院试。后来因关中兵荒马乱,只有同州五县士子前来应试。康熙初年考棚坍塌,邑中议论纷纷,缺少修复的热情,别的州县也想将考场转移,知县姜兴齐认为:“蒲城数百年驻节之地,而一旦移之,其下走不足为东道主?何鄙彝尔耶!”在他的带领主持下,大家积极捐款,考棚迅速得以修复。日月荏苒,考棚仍不免破败,县中士子只好往同州赴试,就中种种不便,可想而知。至康熙五十一年,知县汪元仕带头捐资重修,“力请督学按临,与澄、白为一棚,而府试之往西安者,亦请封题代考,免士子跋涉之艰”。蒲城重新成为院试和府试的考场,虽未能达到旧日之规模,也属不易。如此看来,王鼎是在家乡参加的院试,省却了奔波跋涉,也节省了赴试的一些花费,算是一种幸运吧。
所谓院试,学政所主持之岁考、科考等项是也。王鼎能补诸生,必须要在岁、科两考中位列前茅。蒲城虽属大县,县学的学额也只有“廪生二十名,增生二十名”,每届递补名额极少,有的年份也就是一名,竞争十分激烈。王鼎能补为诸生,大是不易。即使做了廪生,还要年年准备考试,必须考在优等,进入学政大人的名册,才有可能参加乡试。王鼎就是这样,年复一年地徘徊于学宫与考棚之间,忍受着饥寒困苦,积聚知识学养,也砥砺意志。
三、得意秋闱
乾隆五十七年秋,又值乡试之年,王鼎前往省城赴试。我们不清楚这是他的第几次乡试,也许就是第一次。好在蒲城距离西安不到200里,又无山川阻隔,路上并不算辛苦。
清朝定制:乡试通常为三年一科,子、午、卯、酉年为正科,恩科另定。考试题目和方式基本沿袭明代,分为三场:第一场试时文,由“四书五经”中拈出七个题目,故又称“七艺”;第二场试论一篇,从《孝经》、《性理》等书中拟题;第三场出策问五道,涉及经史、时政和政治。每场考试间隔两天,整个儿考下来差不多要10天。考区内东西排列着一行行号房,行距四尺,每排约100间。号房是典型的蜗居,简陋狭窄,例为三尺宽、四尺深,也就一个多平方米室内面积。考生在这里白天答卷,夜晚歇息,乃至生火炊饭煮茶,除经批准后上厕所,考试期间不得离开半步。参加乡试,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辛苦活,既考学识才情,也考体格耐力。
西安贡院在城西南隅,颇有规模,不独要接纳本省生员,西北数省如甘肃、青海、宁夏,甚至新疆的士子也来应试。按照规定,考生不得携带木箱,所有笔墨文具,以及吃的穿的夜间盖的,必须放在一个有网格的柳条筐中。当开考的八月八日,1万多名试子齐集院外,贡院大开三门,搜检点验后放入,各自寻找自己的号房。官方在考试期间供应饭食,虽不充足,但对像王鼎这样的穷苦考生,已经省了一笔花费。
这一届陕西乡试,主考官为翰林院编修施杓,副主考为翰林院侍讲罗修源。施杓举乾隆五十四年进士,与后来大名鼎鼎的阮元、那彦成同在二甲,选庶吉士,未三年即命主持乡试,前程似不可限量。罗修源则是资深翰林,举乾隆四十年二甲进士,此年仍是从五品侍讲。陕西乡试的试题为“康诰曰如”一句,“君召使摈”一句,“如七十子不服”;赋得“观经鸿都”得“观”字。解元为大荔人淡士涛,王鼎考中举人,时年25岁。蒲城县同年中举的,还有张汝骧和刘鼎梅。今天已不能确知王鼎在榜上的名次,大约不会太靠前。通常说来,若是在前十名之内,撰作传记或墓志应会特别提及,而王鼎的志传中都没说到。
不管是第多少名,考中举人已让王鼎的家庭大有荣耀,点燃了家族振兴的希望,也带来了经济上的转机。发榜后的鹿鸣宴上,王鼎和新科举人一起,依次领取了规定的赏赐:银花、彩旗、衣帽布料、荷包腰带等。宴会后,还要往布政使司领20两“旗匾银”。这些都在于让中举者夸耀乡里,以示对读书人的劝勉。而对于王鼎之类贫寒士子,倒是一宗实实在在的收益,一场及时雨。
第四节 会试两连败
由于文献资料的匮乏,我们对王鼎的叙述,选择从乾隆五十八年开始。这年伊始,从未离开过家乡的王鼎,已然行进在前往京师的应试之路上。多年苦读,终于得中举人,有了进京会试的资格,王鼎当与大多数举子一样,信心满满,渴望着连捷进士。连捷进士,是说在中举的第二年就考中进士,许多读书人都梦寐以求,有此殊荣和幸运者也不算少。王鼎从来不是一个特殊有幸的人,接下来两赴春闱,都遭遇了失利,铩羽而归。
一、关中的旱情
进入该年的第一天,是谓新岁元日,皇宫自是一派祥和喜乐。年逾80岁的乾隆皇帝在受朝宣表、祭祀、宴赏之余,仍不免想到上年遇灾地区的黎民百姓。作为一个帝王,老迈必然昏聩,老龄化常带来治理上的固执因循,以及对近侍宠臣的过分倚信,也会使他拥有更多的慈悲情怀,更为关注民间疾苦。无论是庄重的祭典,还是盛设的宴集,都会使乾隆帝联想到河南、陕西的灾民,担忧其如何度过年关,如何迎接春荒,一种焦虑涌上心头。这位自诩为“十全老人”的大清皇帝,军事上号称“十大武功”,此际却被豫陕等地的连年荒歉所困扰。不管是内阁还是军机处,都难以为之排解分忧。
新岁第二日,乾隆帝接连颁发两道谕旨,一是延长河南彰徳、卫辉、怀庆所属各州县的施赈期限,二是扩大对陕西咸宁、长安等地赈济的规模。两省都因亢旱大面积受灾,生民艰难,王鼎所在的蒲城县亦列名其中。谕旨说:
着再加恩,将成灾八分之醴泉极次贫民展赈两个月,其成灾六分之咸宁、长安、乾州三州县极贫,并成灾七分之兴平、泾阳、三原、高陵、韩城、蒲城、武功七县极次贫民,俱展赈一个月。
展赈,即放宽赈济的期限。有司将灾情按照惨苦程度列为十分,蒲城县达到了七分,百姓之困乏可以想见。上谕中专门提到“青黄不接之时,小民生计维艰,口食恐不无拮据”,要求地方官员“实力查办,妥为抚恤,毋使一夫失所”,言辞中充满忧急关切。
如此大规模的灾荒,地方财政早已是东拼西凑、捉襟见肘,所能做的很有限。蒲城县位于关中地区东北部,境内多山地和黄土台塬,地势高燥,全赖老天保佑。一旦干旱少雨,收成便会大减,饥民多于其他州县。据县志记载,当年下发“赈银四万五千余两”,而至乾隆四十八年蒲城已有“五万二千三百七十八户,大小共二十八万二千六百七十三口”,即使全部分配到饥民手中,一个家庭怕是连二两都摊不上。发放赈银是要经过评估的,如王鼎家之类曾经的大户,眼下虽也穷得叮当响,可家中有贡生、国子监生和举人,怕也不在赈济之列。
在这样的严酷背景下,一家人为王鼎准备行装,送他往京师参加会试。蒲城距京师2500多里,即便每天抓紧赶路,也需要约两个月。礼部会试例于三月初九开考,此前照例要对赴试举子进行一系列资格认定,点验入闱,各地应试士子要提前赶到,方得从容应试。查礼部事例,各省举子应是由布政使司安排集体进京,“起送会试”也有着明确的时间规定,“山东、山西、河南、陕西限十一月起送”。王鼎随陕西试子团早早动身,于路说说笑笑,同时切磋学问,倒也不寂寞。
最大的难处当然是钱。家庭穷困多年,家乡受灾到了这番光景,又如何筹措盘缠?好在去年乡试得中后有一些赏银,清廷也为应试举子制定出相关资助和优惠政策:视路途远近,发给一定数额的路费;边远省份应试者允许驰驿,即使用驿站的马匹;雍正二年始还向进入考场的试子下发银两,后又赏给下第举人盘费;乾隆后期特许途中以“礼部会试”小黄旗标识。清朝待应试士子不可谓不厚,计虑也算周到,但还是想不到有的举子过于贫穷,即便有了这些优惠措施,仍然困难重重。
各地举子赴京参加会试的盘费,称“起送会试银”,以程途远近加以区别,陕西例为六两银子。王鼎的家实在是太穷了!就算有了路上盘费,像置办行装、文具也都需要花钱。总得有几身穿得出去的衣服,不是吗?可王鼎竟是没有。有一条记载,说他平日出门都要和爷爷换衣服,大约是没有一件像样的外衣。好在中举后的鹿鸣宴上赏了点衣料,母亲赶紧为裁剪缝制,勉强也就凑和了。
这是王鼎第一次参加会试,带着父祖的嘱托,洒泪告别慈母,信心满满地踏上往京师的路。蒲城有向学之风,王鼎乡试三同年,加上往届的举人贡生,一起赴试者大约不下10人,一个县如此,全省(加上甘肃)则可推知,这么多人会驰驿进京么?当不会。我们看到的记载中有允许云贵、新疆举子驰驿之例,那些地方才称得上“边远”。如王鼎等陕西举子,怕还是要自己想办法的。有钱人家会雇觅车马,携带书童,像王鼎大约能省就省吧。
二、分省取士之利弊
清朝科举基本沿袭前明,三年一届,每届取士300名左右,其改革创新之处,在于确立了“分省取士”的录取体制。
所谓分省取士,即根据该科录取总数和各省参加会试人数等情况,分配各省进士名额。自从设立科举以来,如何取士,一直困扰当政者:如果仅以考卷优劣论,必然会造成江浙等富庶发达地区遥遥领先;经济文化落后的僻远省份,则不免取中较少,甚至剃光头。若此不仅会扩大地域差别,也影响偏远和新收服地域的向心力,是历朝统治者都不愿意看到的现象。乾隆帝钦命将王杰试卷拔置第一,主因便是大清立国100多年,西部还未出过一个状元,也是一片苦心。
为缩小这种差距,劝勉欠发达地区的士子刻苦向学,明朝洪熙间开始分南、北取士,宣德元年定为南、北、中卷制度。清朝初开科举,以参试举子较少,只能以文卷评定去取,但随着开科省份的增加,很快便于顺治八年宣布分地域取士,仍是明代的南、北、中卷模式。在实际考录过程中,分卷的方式仍显粗疏:康熙三十年辛未科,属于中卷的广西和云贵未中一人;四十二年癸未科,又轮到广东一省尽墨。臣下想了不少办法,还是很难保障不出现脱科之省。此事关乎国家抡才大典,康熙帝至为关心,于五十一年四月特颁上谕:
近见直隶各省考取进士额数,或一省偏多、一省偏少,皆因南北卷中未经分别省分,故取中人数甚属不均。今文教广敷,士子皆鼓励勤学,各省赴试之人倍多于昔。贫士自远方跋涉,赴试至京,每限于额,多致遗漏,朕深为轸念。自今以后考取进士,额数不必预定,俟天下会试之人齐集京师,着该部将各省应试到部举人实数,及八旗满洲、蒙古、汉军应考人数,一并查明,预行奏闻。朕计省之大小、人之多寡,按省酌定取中进士额数。考取之时,就本省卷内择其佳者,照所定之数取中。如此则偏多偏少之弊可除,而学优真才不至遗漏矣。
皇上发了话,臣子们立即研究落实,于是自次年的癸巳恩科开始,分省取士制度正式确立。每个省都会有一个明确的录取名额,称为“中额”。中额的确定,则是根据省份大小,该科参与会试士子的实数,由皇上最后圈定。
分省取士的弊端也很明显:一是并未完全依据试卷优劣定去取,文化发达地区的士子往往受名额限制,难以有出头之日;二是由此产生了冒籍现象,即南方学子想尽办法移籍北方参加乡试,挤对当地考生;三是北方和偏远各省额数甚少,很多时候照顾反成为限制。
乾隆五十八年癸丑科会试,陕西中额仅为两名。而去年新中举人就有63名,加上往届和有资格参试者,应有数百之众,得中的难度可以想见。这一年的阅卷似乎格外严苛,全国取中之数只有81名,不及通常科试的三分之一。王鼎无功而返,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述落第后的心情,试想又能记些什么呢?
三、刘墉受责
不久之后,乾隆帝即就此科的阅卷和取士,对正副主考官予以严词批评,可知减少录取名额并非出于旨意。
癸丑科正主考刘墉,出于仕宦世家。其父刘统勋仕至东阁大学士,一生清廉勤勉,死于上朝路上,可称鞠躬尽瘁。乾隆帝亲临其丧,见刘家寒素如平民,深为悲悼,回到乾清门,流泪对跟随的大臣说:“如刘统勋,方不愧真宰相,汝等宜效法之。”刘墉以文词著称,更是写得一笔好字,多次主持乡会试,尽心尽力,从未有过疵议。没想到就在这一科,受到皇上的直接斥责。
此事发生在当年四月二十六日。前一天,乾隆帝出御太和殿,举行殿试揭晓的唱名仪式。次日,回到圆明园的皇帝连发两道谕旨,先是声言自己将于三年后归政,要在六十年春特开会试恩科,又定六十一年为嗣皇帝登基恩科。这对于王鼎等一干落第举子,当然是个利好消息。接下来的第二道谕旨,则全是针对该科阅卷而发:
向来顺天乡试及礼部会试,同考官分列十八房,校阅时自应各就所分之卷,尽心详阅呈荐。原不得彼此互看,至生弊端。并将本省应行回避之卷扣除。至于正副考官,系朕特派大臣,必当将各房呈荐之卷悉行批阅,如彼此意见相同,方能取中,何得亦同房考之例,各人分看?且正副考官将本省之卷回避不阅,则外间举子更可豫拟某主考分看某省,转至揣度钻营,是防弊而适以滋弊……今闻此次会试,考官系属分省阅卷,殊属非是!姑念相沿旧例,不加深究。嗣后顺天乡试及会试正副考官,务当将各房呈荐之卷公同批阅,庶不至以一人意见遽为定评,以至佳卷或有黜落,而文理平庸者得以幸取。
上谕措辞严厉,说该科正副主考官偷懒,未能将各房呈荐卷一一重加批阅;说各房同考官彼此交换试卷,可能造成通同作弊;又说房考个人权力太大,容易产生腐败。左说右说,颇有点儿自相矛盾。最要紧的当属分省阅卷,认为极不应该,命今后必须改正。
显然有人对皇上吹了耳边风,也显然没抓住任何营私舞弊的事实,只有泛泛议论一通。是谁打的小报告?推想应是和珅。他对刘墉素有嫌忌,得着个机会,就会上点儿眼药。幸亏刘墉一向做事清正,两位副主考也是廉洁之士,否则可就要出大娄子了。
清代对科举试卷的评阅要求极严。房考必须对每一份试卷明确评判,不取者要给出足够的理由。为防止遗落隽才,还设立“搜落卷”程序,由主考官对“落卷”(未取中之卷)再行检视,择优取用。这一点很难恰当把握,乾隆五十四年己酉科,王杰为主考官,就因搜落卷取中过多,受到皇上的批评。
搜落卷之后,还有发还落卷的制度,让落第举子得见房考评语,知晓自己考场失利的原因。不少房师都是循循善诱,指出卷子的缺陷或遗憾之处,令答卷士子收益多多。王鼎在归途中,应是携带着自己的那份落卷的。
四、王杰来信
两年后的乾隆六十年春,王鼎再赴会试,又一次品尝失败的滋味。
清代科举管理极严,也能反证各种关系网的存在,证明不少人都在奔走钻营。王鼎则不然。祖父的故交王杰为东阁大学士,管理礼部,又曾多次典试,是别人找都找不到的过硬关系,王鼎在第一次进京参加会试时,并没有去找。受挫归乡,一家人少不得总结经验,再赴春闱,爷爷专门给王杰写了封信,王鼎却攥在手里,迟迟不愿意前去走动。
等到三场考过,王鼎与其他举子一样等候开榜,各种小道消息纷纷扬扬,越等越觉得心里没底。该科为乾隆帝禅让恩科,额数虽稍多于上届,陕西也只有三个中额。踌躇再三,王鼎还是硬着头皮去了王杰府上,心中当是渴望能得到些帮助。可时机不巧,王杰在宫中上直未回,等了一会儿,大约见王家人不甚热情,王鼎只有留下祖父的书信,惭愧离去。自此直到开榜,王鼎没有再去王杰府上,王杰好像也没有派人去找他。
王梦祖的信已然失传,所写当不外恳请关照之类。当年四月二十二日,即乙卯恩科开榜两天后,王杰给老友写了回信:
三月杪令孙来寓,彼时尚未退直,因未得相见。嗣阅手书,极承远念。比惟大兄百凡迪吉,阖口平宁,家乡连岁荒歉,拮据之况,而韩城闻尤甚也。令孙此番暂屈,可为扼腕。然指顾又届礼闱,可望扶摇直上。惟弟公务匆忙,至今尚未得一晤为歉……
公务匆忙是实,职责在身、不得不有所回避也是实。以王杰之秉性操守,以他一贯的做官做事原则,绝不会插手一个家乡举子的科试。常在皇上身边,王杰深知乾隆帝对科举舞弊之痛恨,平日里努力维护科场的秩序,又岂会自涉禁例!他也深知故乡老友的殷切祈盼,深知孙子得中对老友意味着什么,对王鼎的才学和刻苦精神,王杰多少有所了解,但不仅不能去帮忙推助,反而要刻意回避。
王杰是一个廉洁朴素的人,从不接受各项馈赠,府中也一直撙节度日。老友信中诉说了家中窘困之状,王杰在回信中表达同情,却未闻对赴试的乃孙有所资助。对王鼎的再次落榜,王杰表达了深深的惋惜,同时也有鼓励和对未来的期许。
他所能够做的,应也只有这些。
- 冯桂芬:《显志堂集》卷七,光禄大夫东阁大学士文恪王公墓志铭(代)。时桂芬为翰林院编修,代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卓秉恬撰文。
- 《王氏家谱》卷首“王氏家谱序”,以王臣仕至山西左参议,署“大参公”。蒲城《王氏家谱》,由王鼎博物馆马馆长赠以复印件,内容较简,涉及王鼎处仅在世系中列名而已。后简称《家谱》。
- 据《家谱》。光绪《蒲城县新志》卷九“选举表”列于天顺七年癸未,卷十“人物志·贤能”又说是天顺八年甲申。核《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下“天顺八年甲申科”,知该科本应在前一年春举行,因试场被焚,会试推迟到当年八月,廷试再延至甲申三月,故亦可称为“癸未科”。
- 《家谱》卷首,王臣:王氏家谱序。
- 光绪《蒲城县新志》卷一〇,人物志·贤能。
- 《家谱》卷首,王氏家谱略叙(耀寰公)。
- 《明史》卷二六四,王道纯传。
- 康熙《蒲城县志》卷二,人物上。
- 屈复:《三月二十八日登东城感往事》,见于《蒲城县新志》卷六,艺文志。
- 《家谱》卷首,王氏家谱略叙(耀寰公)。
- 本段引文皆见《家谱》卷首,族谱序(子箴公)。
- 光绪《大清会典事例》卷七二,吏部·除授·进士授职。
- 乾隆《蒲城县志》卷七,选举一。
- 《蒲城县新志》卷六,艺文志,录有王垣《啸雪堂诗文集》一则。
- 《王鼎家书》第107页。
- 《蒲城县新志》卷一〇,人物志·儒林。
- 姚鼐:《光禄大夫东阁大学士王文端公神道碑文》并序,见于《碑传集》卷二八。
- 《王鼎家书》第134页,王杰与王梦祖书。
- 《蒲城县新志》卷一二,列女志·贤孝,原氏。
- 《王鼎家书》第120页。
- 康熙《蒲城志》卷一,建置·学宫。
- 《蒲城志》卷四,清重修学记。
- 乾隆《蒲城县志》卷一四,邑侯姜公修建考棚碑记。
- 《蒲城县新志》卷四,学校志·考院。
- 《清高宗实录》卷一四二〇,乾隆五十八年正月丙申。
- 《蒲城县新志》卷首,皇恩记。
- 乾隆《蒲城县志》卷五,田赋·户口。
- 据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及有关著作》第三章,自顺治八年下发举人参加会试路费,“自一二十两至数两不等,初向布政司领取,雍正八年改由就近饬各州县发给”。
- 《大清会典事例》卷三三九,礼部五〇,贡举·起送会试:“又定:举人会试,由布政使给予盘费,安徽二十两、江西湖北皆十七两、福建十五两……陕西六两……”陕西比安徽竟少这么多,不知是何依据。
- 《清会典事例》卷三五〇,礼部六一,贡举·会试中额。
- 《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二一,宰辅二十一·刘统勋。
- 《清高宗实录》卷一四二七,乾隆五十八年四月戊子。
- 见《王鼎家书》页126—127,整理者误以为是王杰写给王鼎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