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里的父亲轻的呀,像一捆麦秸

我怀里的父亲轻的呀,像一捆麦秸

那一刻,是2013年9月26日晚上8点整。

……

三年了,一直到今天,我都不愿相信父亲已经走了的事实,我宁愿相信他比以前更沉默了,沉默到对这个世界一句话都不愿说,只是一如既往地看着我们,慈祥地发自内心地笑着,连笑声都是轻微的,满脸的皱纹全部散开。

每到过年的时候,父亲就早早地站在院门外,一会朝南看,一会朝北望,父亲总是预料不到我会从哪个方向过来,我也从不揿喇叭,一直把车开到父亲身边,我知道,父亲突然看到车,总是一愣,然后对着车笑起来,也不说话。等我儿子下车,喊一声“爷爷”,不论那个时刻是几点,父亲总是瞅着他孙子的脸问同样一句话:“可吃饭吗?”等我们全部下车,把过年的东西搬进家里,父亲才跟在我们后面慢慢地往院子里走。

父亲总是这样,把他的一个个儿子和孙子迎回家里。母亲则忙着把家里珍藏的食品饮料啥的从床底下、柜子里拿出来,摆满一桌子,一个劲地催:“吃,快吃吧。”

父亲站在门口,看着一屋子儿孙,只是笑。对他来说,用眼神一个个打量着孩子,就算是打了招呼,也算是把要说的话说了。

对于儿孙们的问候,他也是笑着说:“好,好着呢。”之后,就很少说话,接过我递给的香烟,走到院子里,看看他的菜地,仰头逗逗他养的那只八哥。如果有哪个孙子对青菜或者鸟产生兴趣,父亲马上会兴致勃勃地说起他菜园的收成,谈起那只鸟的趣事。他最高兴的,还是满足孙子们的要求。无论哪个孩子对菜园里的哪棵菜表示喜欢,他立刻拿起锄头,把那棵菜铲下来,一定让孩子带走。

等到屋里的人叽叽喳喳开始聊天,父亲就默默地坐在院子最东边的藤椅上晒太阳,脸色沉静,一边抽烟,一边听着屋里的吵嚷,什么样的话题他都愿意听,但很少插嘴。他就那样静静地听着,一脸享受的样子。我们兄弟几个中谁过去陪他说几句,他才开口,也是极简短的几句,他更喜欢听我们说,听每个小家庭的情况。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一直这样沉默着。他很少与人交流,和邻居或同事聊天,也大多是听别人说,他是很少扯出话头的,只有谈到自己的孩子时,他才像打开了话匣子似的,多说几句。

偶尔,我不打招呼回到老家,不变的场景是:母亲里里外外地在忙着,或者在和邻居说话,而父亲要么在屋里抽着烟看电视,要么在菜园里劳作着。

早先的时候,父亲还经常去镇东头,到两个哥哥的店里转转,大略只是问一下生意咋样,晚上可回去吃饭啥的。然后就在店里找个板凳坐着抽烟,间或和赶集的熟人打个招呼。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估摸着母亲快做好了饭,他才站起来,掸掸身上的烟灰说:“我走了哦。”

现在,他真的走了。

在邻居的帮助下,我给父亲换上寿衣,用温水给他擦脸,我知道,作为儿子,这是最后一次给父亲擦脸了,那一刻,我心静如水。我至今都在诧异,在那样的悲痛中,我何以能够冷静地安排几个侄子联系灵棚、冰棺?我又怎么能够把父亲抱在怀里,有条不紊地给他换上寿衣?

要盖上冰棺的时候,我坚定地拦住,我要最后再仔细看一眼我的父亲。父亲安卧在冰棺里,仪态从容,那是他从未有过的轻松神态,在儿孙们的簇拥和注视下,我的父亲安详地睡去了……

那一刻,我的眼泪才如决堤的河水,我浑身的力气在瞬间流失,整个人瘫在地上,放声痛哭……

我为父亲拟了一副挽联:“涡水浍水齐呜咽,秋风秋雨送父亲”(父亲出生在固镇县浍河边上,参加工作后调到涡阳)。

9月27日,天突然下起了雨,洇湿了我为父亲写的挽联,黑漆漆的字淋淋漓漓,如同潸然的泪水。

9月28日,在涡阳县城东边的竹林仙居公墓,我捧着父亲的骨灰盒,双泪长流,迟迟不愿放手。选墓穴的时候,开发商带着我们兄弟几个看了几个园区,我转了一圈后,坚定地指着中间靠路的那个园区,“就这个了”。哥哥和弟弟对我这么快做决定表示不解,我指着那个园区的名字说:“你们自己看。”哥哥和弟弟低头看了那个园区的铭牌后大惊失色——那个园区叫“德安园”,而我的父亲,就叫常德安!

也许冥冥之中,上天早就为我的父亲安排了他最好的安息之处。

我双膝跪地,微颤着双手,把父亲的骨灰盒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墓穴中。之后,我点着一根香烟,放在父亲的墓穴上说:“爸,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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