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咱回家

爸,咱回家

2013年9月25日下午,父亲处于弥留状态的第三天,医院院长找到我,征求我的意见:是愿意让病人在医院辞世,还是回家。

我知道,医院已经完全尽力了,从南京军区医院请来的专家在看了父亲的状况后,也无语地离开……

尽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我还是对医生说:还有没有一线希望,哪怕多一天?

医生沉默着摇了摇头。

我做不了这个主。最了解父亲的,莫过于母亲。此生,我已经违逆了父亲太多,最后的时刻,我再不能以自己的想法,唐突了父亲的愿望。我和哥哥弟弟商量后决定,一切以母亲的意见为准。

令人意外的是,此前一直忧戚不止、偷偷哭泣的母亲竟显得异常冷静,但口气却不容置疑:你们的父亲一直恋家,回家吧。母亲说这话时,背对着窗户坐在病床边,紧紧握着父亲正在输液的手,我站在母亲对面,只能看到母亲逆光的侧面,白发母亲面容平静,低头凝视着昏睡的父亲……

医院给父亲开了两天的药,安排救护车送父亲回家,我再三对驾驶员恳求:回去的乡村道路不平坦,一定要开慢点。我知道,已经枯瘦如柴的父亲,再经不起任何一点颠簸。以前,再大的痛苦,父亲都不会哼一声,现在,即便他想说,已经没有了机会。

我坐在父亲身边,扶着父亲的肩膀和头颅,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叨:爸,咱回家,咱回家了。

父亲不理我,操劳了一生,他太累了,他要睡。

到家后,我们把父亲安置在堂屋西侧,靠墙的一张小床上。那个位置,原来是一张连椅,最后的几年,父亲总是坐在那里,满面笑容地看着他的儿孙们谈天说地,很少插嘴,对他来说,那样的吵嚷,就是晚年最大的乐趣。

有的时候,他也喜欢坐在堂屋八仙桌东面的一张藤椅上,头上是那只八哥,叽叽喳喳地叫着,偶尔还会模仿父亲咳嗽的声音。坐在那张藤椅上,视线透过去,是他的菜园,他的儿孙们就在菜园边聊天打牌,互相交流着一年中的见闻,还有二哥新盖的房子,他最爱的重孙女就在那个屋子里蹦蹦跳跳、进进出出……那样的时候,我偶尔回头:父亲就是威武而慈祥的王,是我们家至尊的王。

父亲很少发脾气,对家人也是,哪怕有再大的不愉快,他也只是沉默着不说话,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辈子,父亲都是逆来顺受,在工作上从没和同事有过纠纷。他所在的镇供销社,有两个时期主任调走了,都是由父亲主持工作,有人劝父亲去县社活动一下,父亲不去。所以,一直到退休,父亲在供销社最高的职务只是供销社党委委员,他的同事总是叫他“常委”。无论怎么安排,不管别人怎么称呼,父亲总是平静地接受。

当天晚上和第二天,我们把饭桌摆在父亲的床边,我们在他的床边抽烟,吃饭,聊天,我们压低声音,走路都蹑手蹑脚,生怕吵着了安睡的父亲。但是,疲惫的父亲再不能起来和我们一起吃饭,也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微笑着听我们说话,他再不能接过我递给他的香烟,然后略带责怪地说:“抽这么贵的烟,多浪费……”

父亲就那样静静地躺着,但我坚信,我们所说的一切,他都能听见,只是,他老了,老得不愿再干预我们的任何决定和观点。因为,那一天半的时间,父亲的脸色从没有过地润泽,神色异常安静慈祥。

到家的当天,我们就锯掉了院子里的柿子树,拆掉了葡萄架,把整个院子打扫得平整而干净。三哥在院子里扯上电灯,二哥忙着做饭,我和弟弟则守在父亲身边,观察父亲的一举一动,随时给父亲换打点滴的吊瓶和氧气……母亲则在几个屋子里进进出出,偶尔停下来,远远地望着躺在床上的父亲——母亲自己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也许,只有这样的走动,才能分散她的注意力,让她的情绪安定下来。

那天晚上,我最强烈的愿望就是,把父亲唤醒,陪他聊天,听他说他的经历。想想,几十年来,我竟然没有陪父亲有过一次长谈,没有去探究他的过去,他的内心……逢年过节回家,因为人多,也只是开几句玩笑,逗一下父亲,在父亲半笑半嗔的眼神中找回童年的感觉。有几年的除夕,我也曾想过留下来,陪他和母亲说说话,唠唠家常,对他说我走南闯北的见闻。可是,最终,还是在晚饭后,被父母赶着住到了街东头二哥家里。

现在,我想和父亲好好说话,可是父亲却不能……关于父亲的一切,他都没来得及告诉他的儿子,他即将带走所有的秘密,一点都不给我留下。

第二天晚饭前,我计算了剩下的药量,还够半天用的,就安置弟弟天明后带着侄子再去县城开药。

吃饭的时候,我依然坐在父亲的床边,对面的弟弟时时欠身看看父亲,告诉我,父亲这一口气似乎有些长。我放下碗筷,转身握着父亲的手,父亲的体温正常,而口中似乎说着什么,又像长长的一声叹息。我把父亲抱在怀里,耳朵贴着父亲嘴边,想努力听清父亲最后的一句话——堂屋里的空气凝固了一般,母亲痴呆呆地站在窗前,几个侄子吓得不敢出声,儿子趴在门旁使劲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的父亲终于什么都没有说,连那一声叹息都没有吐出。他走了,在他儿子的怀里,安静地走了。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