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道路如何去走

梦中的道路如何去走

晏几道是写小令的行家。小令所表达的,往往是一个富有包蕴的片段,或者是一缕情思,或者是一个瞬间,能在短短的篇幅中传达非常丰富的思致。不过,晏几道的小令在这些特色之外,还有一些个人的追求,就如现代著名词学家刘永济在《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中所评价的:“其词能于小令之中,具有长调之气格。”这个意思就是说,长调往往以铺叙为特色,表现出比较丰富的腾挪、转折、顿挫等,有着一定的章法追求,与小令的写法有所不同。但晏几道就有本事把二者结合起来。晏几道的时代,长调已经发展起来了,虽说可能是偶然,但以晏几道的创造力,其中也很可能有其必然的一面。这样的作品,如下面的《蝶恋花》: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销魂无说处。觉来惆怅销魂误。欲寄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主人公应是一位女子,写情人离别向江南而去,她相思情浓,由思而入梦。本来,如弗洛伊德所说,梦是愿望的达成。相思成梦,梦中相会,原是一个顺理成章的逻辑发展,可是,在词人笔下,偏偏主人公无法得偿所愿,文气一开始就显得不平顺。那么,梦中是怎样的呢?词人不仅告诉我们梦中未遇,而且描述了其心态,类似于梦中说梦。“销魂”二字,有着无穷的想象空间,词人把主人公在梦中的活动宕开一境,让她在梦中沉浸在销魂的境地,笔法也是非常曲折。因为,入梦而未见,已经非常失望,作者偏偏写销魂,也就是主人公内心的活动,也就给这个梦增添了许多可以提供想象的内容。不过,醒来之后,同样也感到,这个梦中的销魂是多么的误人,正所谓有不如无。至此,一转再转:思念而入梦,入梦却不见,不见仍销魂,销魂更惆怅。最后的这个惆怅,实际上涵盖了前面的两个转折,一是梦而不见,一是梦中销魂,写得非常细腻。

过片接着惆怅销魂写。正因为惆怅,也因为销魂,其情郁极,其思更深,因此,要以书信来传达之。古代用绢帛写信,通常长一尺,所以称为尺素。相传鱼、雁都能传书,所以《古诗》写道:“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据《汉书·苏武传》,苏武出使匈奴被扣留,居北海牧羊,后来匈奴与汉和亲,汉廷要求将苏武等放回。匈奴不肯,谎称苏武已经死了。苏武的部下常惠夜里去见汉使,告诉汉使真实情况,又教汉使营救苏武等的计策。汉使见到匈奴王单于时,说汉武帝曾在上林苑射猎,射下一只北方飞来的大雁,雁足上系有帛书,上面写苏武在某泽中放羊,汉使因此责备单于。单于见事情败露,乃道歉,放回苏武。主人公欲写信以寄情衷,但雁不知飞到哪里了,鱼也沉到了水里,比喻根本不知道情人在什么地方。当然,这信即使写好了,也无从寄出。那么,只好自己来排解这种感情了,排解的方式是弹琴。在古代,弹琴是寻找知音的象征,从俞伯牙和钟子期“高山流水”的故事,就已经建构了这个传统,因此,孟浩然的名篇《夏日南亭怀辛大》写道:“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夜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这就是对知音的企盼。由这个意思引申出去,由于没有知音,弹琴也可以是自己倾诉,所以王维的名篇《竹里馆》写道:“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晏几道词中的主人公也是想自己弹琴,把满腹心事借琴声倾诉出来。可是,就连这一点愿望也无法实现,因为,由于心烦意乱,非常郁闷,还没有弹出几个调,就把弦弄断了。

一首短短的小令,由几个意群构成,却不断地转,主人公的愿望一个也无法达成,也使得全篇顿挫起伏,有余不尽,在小令中也就具有了长调的气格。

写梦是晏几道之所长。他的《鹧鸪天》有这么两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被北宋的理学家程颐见到,程家兄弟虽然在某些场合表示对文学创作的不屑,认为杜甫的“穿花蛱蝶深深见,弄水蜻蜓款款飞”都是一些“闲言语,道出作甚”(《二程遗书》卷十八),但是对这两句却很欣赏,曾经笑着说:“鬼语也。”(宋邵博《闻见后录》卷十九)意思是非人力所能为。这首《蝶恋花》也很善于写梦,词的首句非常明白地说,女主人公是“梦入江南烟水路”,也就是说,她肯定情人是到江南去的,所以,梦中走遍江南,要和情人见面。但是,她的情人到底是在哪里,其实她也并不是很清楚,她只是从情人分别时是乘船到南方一事,理所当然地认定他是在江南。到底是不是在江南,词中没有明白地说,只是用无从寄书作了暗示。她连情人的地址都不知道,所以,所谓行遍江南,也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希望而已。这种写法,正见其痴,从而以一个特定的角度,突出了这位女子的个性和行事方式。类似的描写效果,不妨用下面两首诗来做比较。

唐人张仲素《秋闺思》:“碧窗斜月蔼深晖,愁听寒螀泪湿衣。梦里分明见关塞,不知何路向金微。”斜月碧窗,可见夜已将残,接近黎明。蔼是鲜明的样子,形容月光。女主人公一觉醒来,听到寒蝉在秋夜中鸣叫,回想梦中的情形,非常伤心,泪湿衣襟。她的伤心当然和梦有关,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梦?妙在作者并不纠缠在梦本身,而是宕开一笔,写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她的心理活动表面上是疑惑,因为她明明不知道关塞的路怎么走,梦魂却竟然到了关塞,真是不可思议;实际上是伤感,因为她觉得,与丈夫相别日久,音讯全无,即使想要万里寻夫,也不知道路,只能以梦境来达成愿望了。

张潮《江南行》也和女子的梦有关,不过却是另一种思路。诗写道:“茨菰叶烂别西湾,莲子花开人未还。妾梦不离江上水,人传郎在凤凰山。”茨菰是水生植物,又称慈姑、燕尾草、芽菇等。《本草纲目》卷三十三说:“慈姑一根,岁生十二子,如慈姑之乳诸子,故以名之。”(按,尽管《本草纲目》同时也作出纠正,说“作茨菰者非也”,但显然也说明这是长期以来的沿用,因此,后人也有坚持者,如清代厉荃《事物异名录》卷二十三就说,慈姑,一作“茨菰”。)茨菰结实多也就是子多,所以传统上往往被视为吉祥物,常见于民间风俗画中。茨菰的成熟季节由秋到冬不等,而以冬天为多。所以陆游《东村》就写道:“野人知我出门稀,男辍耰女下机。掘得茨菇炊正熟,一杯苦劝护寒归。”“茨菰叶烂”是什么时候呢?应该是秋冬之际,因为只有叶子烂了,才能结果。莲花开放的季节则是从六月到八月不等。考虑到古人写作相思爱情诗的特点,也就是对春天和秋天特别敏感,我们就可以认为,前两句是写女主人公的丈夫自从秋天离开家门,一直到第二年的秋天,还没有回来。但茨菰和莲花又并不仅仅是时间的概念,这两种植物都和“子”有关:茨菰一株多产十二子,前已提及,而莲则不仅与怜谐音,可借以表达爱情,如《西洲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而且与对婚姻的期盼有关,因此古代民俗结婚时在马桶中放五种“子”(莲子、花生、红枣等)取早生贵子、多得贵子等意思。所以,表面上作者用两种植物的生长周期来计算丈夫离家的时间,实则暗喻对生子的期待。古典诗词中这样的表现方式不少,如唐人葛鸦儿有诗写道:“胡麻好种无人种,合是归时底不归。”(《怀良人》)先师程千帆先生在一次演讲中有这样的分析:“妻子想念出外的丈夫,说是正是种芝麻的时候了,没有人种啊,该回来了,为什么还不回来啊!如果我们不了解唐朝人的生活,就读不懂这两句诗。原来,古代人是希望多子多孙的,芝麻这个植物呢,你看,籽非常多,所以,古人就把种芝麻同多子孙这个愿望连接在一起了。而当时的迷信认为芝麻一定要夫妻两个人种,丈夫不回来,就不好种芝麻。所以这两句诗事实上体现了这个妇女不仅是希望丈夫回来,而且还希望生个白胖小子。”(《关于治学方法》,载《闲堂文薮》,齐鲁书社,1984,329—330页)这些地方,都可以互相参照,读的时候,不可轻轻放过。

张诗的末二句也是写在梦中寻夫,但思路又不同,让我们由衷赞叹古代诗人追求独创的艺术表现力。女主人公追寻丈夫的踪迹,所做的梦都是和水有关的,因为她的丈夫是乘船离开的,即所谓的“别西湾”,这就理所当然给她造成了一种心理暗示,让她的思绪一直停留在船头水驿。可是,最后一句却突然转折,“人传郎在凤凰山”,原来,水路上的追寻都是白费了,她的丈夫其实在陆路!前人论诗歌的结句应该戛然而止,如截奔马,而又余味无穷。这篇作品正是如此,能够给读者创造非常大的想象空间。

描写相思爱情,白天思之不已,夜间继之以梦,原为古代作家所常写、所习见。可是,这梦中的道路究竟应该怎么走,那却是各有奇思妙想,各有创作追求的。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