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句锤炼与雅俗一体

字句锤炼与雅俗一体

在生活中,一个人如果官场失意,尚有“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也可稍有安慰。但倘若事业上不顺利,知心的情侣却也不得不分别,那又将是何等的伤感!这种感情,在“古伤心人也”的秦观笔下,被淋漓尽致地写出来了。这就是他的名篇《满庭芳》词: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作品先从景物写起:首句写高,次句写远,在一个如此空阔寥远的背景中,只听得声声画角在空中回荡。画角,一种管乐器,上有彩绘。谯门,高楼上的门。吹奏画角一般都在黎明或黄昏时,此处是写黄昏,突出气氛的肃杀凝重。宋词中,凡写到晚上离别的,往往是乘船,因此,下面数句就表达这一层意思,强调的是不忍离别之意,柳永《雨霖铃》有“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写的正是“暂停”二句之后的事,二者互参,可以将离别之人的心态理解得更加细腻。“暂停”者,终不能不走;“聊共”者,深表无奈之语。由于离别情浓,总感到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完,故“暂停征棹”;而借酒浇愁,不过是权宜之计,这满怀的愁绪,又如何能够浇灭!那么,是什么愁绪呢?当然,有情人离别之愁,却又不仅于此。《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引《艺苑雌黄》说:“程公辟守会稽,少游客焉,馆之蓬莱阁。一日,席上有所悦,自尔眷眷不能忘情,因赋长短句,所谓‘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也。”以为蓬莱阁实有其地,故“蓬莱旧事”是指一段风流情事。不过,正如俞平伯所指出的,这“恐只是泛说”(《唐宋词选释》)。另有一解这样认为:“蓬莱”指秘书省或秘书监。杜甫《秋日寄题郑监湖上亭》诗之三:“暂阻蓬莱阁,终为江海人。”孟浩然《初出关旅亭夜坐怀王大校书》诗:“永怀蓬阁友,寂寞滞扬云。”秦观曾任职秘书省,这是一个清要之官,其志向固然无从得施,但仍然遭到谗毁。所以,这里应该是双重的伤感,清人周济就看到了这一点,因而有非常精辟的论述(见下)。“回首”处,感觉“烟霭纷纷”,无从掌握;向远看,则万点寒鸦,向晚归来。一道流水,环绕孤村,这隐约的人家,散发出一片温馨,对即将远行的游子,无疑是一个很大的刺激。至此,作品已将过去、现在、未来作了或明或暗的交待。

上片写得概括,下片则集中笔力写人。“销魂”二字,总写二人相处的感受。先写离别时的“销魂”。香囊是盛香料的袋子,男女都可佩戴,此处或特指男方解香囊相送;罗带是女子的衣带,“轻分”二字语意双关,本来,结带可表男女相爱,分带即指离别,另外,分带也可暗指离别时的欢爱。次写追忆往昔欢爱的“销魂”。这里用了唐代杜牧的《遣怀》诗意:“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概指二人相处的种种时光,所谓“薄幸”,也是无可奈何的意思。不想离别,却不得不离别,真是万不得已,于是逼出“此去何时见也”一问。这一问是如此关键,如此一针见血,男主人公不能答,也不忍答。这襟袖上的啼痕,是女子的,也是男子的,一个“空”字,已经明明白白说出了结局。因此,游子虽再三流连,终不能不离去,而回望京城,多少旧梦,都掩映在灯火黄昏之中,成为永远的回忆。作品至此也戛然而止,显得有余不尽。

关于这首词的特色,清代周济曾有评价:“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宋四家词选》)这是一个敏锐的观察。什么叫“身世之感”?身世之感并不完全等于羁旅之感,否则,柳永的词也完全当得起这个评价,柳氏著名的《雨霖铃》,与秦观此词所表现的内容,颇可互参,但周济在《宋四家词选》中评这一首词时,却并未涉及此点,只是在艺术上说其“秀淡幽艳,实不可及”。照我们看来,即使本事不明,但秦词从语言上也能让人体会到这一点。前面曾经提到“蓬莱旧事”,可以联想他担任秘书省正字兼翰林院编修,正春风得意,但蔡京等人上台,他就被列入旧党,一再遭到贬谪,瞻念前程,怎能不“空回首、烟霭纷纷”?词的结尾处也能引发这样的联想。《古诗十九首》中有一首“西北有高楼”,云:“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这首诗在传统上就一直被认为是对知音的期待,“高城”虽然在字面上不同于“高楼”,但这个象征意义也可以互相沟通。还有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末句云:“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这个君门九重、报国无门的意象,也是理解秦氏此处的重要依据。周济的评论,揭示了词体发展中不断尊体的倾向,体现了秦观的创作给艳情书写赋予的新内容。

除此之外,这首词的特色,还有两点值得特别提出来。

第一,字句的锤炼。这里的字句,主要就是指开头两句:“山抹微云,天粘衰草。”“抹”和“粘”二字,非常生动形象。早在作品问世后不久,此二句就广为传诵,叶梦得《避暑录话》就说:“首言‘山抹微云,天粘衰草’,尤为当时所传。”关于这一点,前人也有一些讨论,如“粘”字,毛晋刻《淮海词》时作“连”字。引起后人的不满。如《词林纪事》引钮琇语:“少游词‘山抹微云,天粘衰草’,其用意在‘抹’字、‘粘’字,……俗以‘粘’作‘连’,益信其谬。”从词史发展的角度看,与“天粘衰草”类似的意思在此前已多次出现了,如李煜《清平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范仲淹《苏幕遮》:“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秦观另出手眼,体现了他的创造力。至于这二句的精妙之处,前人所论已多,这里想强调的是,从词史发展的角度看,进入炼字,乃是一个新的阶段。宋代严羽在总结诗歌史时,曾指出:“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沧浪诗话·诗评》)他说的佳句,如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类,还不一定要炼字,但也预示了这种倾向。词的发展也有类似的情形,唐五代之时,词中特别是靠近诗体句式的词中,固然也有佳句,但严格意义上的锤炼字句,却还比较少见。词本来与诗有着密切的血缘关系,其中的五、七言句,按照诗歌发展而来的传统加以设计,从理论上说是很自然的。所以,王国维论词,说“‘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人间词话》)。前者出自宋祁的《木兰花》,全篇为七字句;后者出自张先的《天仙子》,全篇为三字句和七字句。王国维所举,实际上就是精彩的动词使用,放在词里,虽然已经体现出发展,毕竟还是诗的句法。但秦观的两句,却都是四字句。虽然四字句是《诗经》中的基本句法,后来也并没有断绝,但在五七言诗渐成大观的发展趋势中,还是属于另一种类型。况且,词从小令发展到长调,正伴随着非五、七言句的大量出现,所以,秦观锤炼两个四字句,在词史上自有特殊的意义,从一个侧面体现了尊体的趋向。本来,北宋词人所作,大多为歌词,考虑到听众,以及创作的场合,炼字很难说是必要的。我们对秦观之前是否也有类似作品出现,或即使有,精彩程度怎样,还要作进一步考察,但他的这种写法,或者也在某种意义上,能够看出从歌词到脱离了音乐的抒情诗的一种过渡。

第二,雅俗一体的问题。如同人们所熟知的,这首词问世不久,就得到了苏轼的注意,但值得提出的是,苏轼对它,是既有喜欢的成分,也有不喜欢的成分。正如杨敏如先生所指出的:“他的老师苏东坡一方面称赏词的开端‘山抹微云,天粘衰草’这一联,乃至戏呼他为‘山抹微云’学士;一面对词的过片‘销魂。当此际’加以微讽,告诫他不要滑到柳永的创作道路上去。独具法眼的苏东坡,对这篇词的一褒一贬,确是值得当时的作者和后代的读者深思的。”(《唐宋词选读百首》,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8)

那么,深思什么呢?在北宋词坛上,苏轼和柳永的关系非常耐人寻味,他既把柳永当作对手,又能欣赏柳永词作的妙处。苏轼作于熙宁八年(1075)的《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是其豪放词的代表,对此,他显然很得意,写出后不久,在给他的朋友鲜于子骏的信中说:“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苏文忠公全集·东坡续集》卷五《与鲜于子骏》)他认为自己的这类词“自是一家”,当然,也意味着承认柳永的词“自是一家”,而且,在基本风格上,是可以互相对照而并存的。当时的词坛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一则众所周知的故事这样记载:“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俞文豹《吹剑录全编·吹剑续录》)说明当时社会上也颇以苏、柳词加以对照,认为二人代表着不同类型的词风。

苏轼评价秦观《满庭芳》起始二句的话出自下面的记载:“苏子瞻于四学士中最善少游,故他文未尝不极口称善,岂特乐府。然犹以气格为病,故尝戏云:‘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对这一段的理解,文学史上略有争议,关键是“犹以气格为病”和一个“戏”字,也可能导向批评。不过,已有学者认为,苏轼在前面已经以“未尝不极口称善,岂特乐府”为整体评价定了调子,所以,所谓“气格”,实际上是说风格较为柔弱,与其说是缺点,不如说是特点,这其实也反映了他对柳永的看法。因此,就用一个对句将秦、柳二人并置,其意思,不过是说“山抹微云”的写作,正如柳永之于“露花倒影”,都是同一种风格,而“露花倒影”句未闻有什么不好,是则虽然是“戏”,仍然是赞。柳词题为《破阵乐》,云:“露花倒影,烟芜蘸碧,灵沼波暖。金柳摇风树树,系彩舫龙舟遥岸。千步虹桥,参差雁齿,直趋水殿。绕金堤、曼衍鱼龙戏,簇娇春罗绮,喧天丝管。霁色荣光,望中似睹,蓬莱清浅。时见。凤辇宸游,鸾觞禊饮,临翠水、开镐宴。两两轻舠飞画楫,竞夺锦标霞烂。罄欢娱,歌鱼藻,徘徊宛转。别有盈盈游女,各委明珠,争收翠羽,相将归远。渐觉云海沉沉,洞天日晚。”这首词写出了城市生活的繁华景象,是柳永在文学史上深有创造之处。苏轼所评之句,见于篇首,洵为清雅之笔。他曾经这样评价柳永,说:“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赵令畤《侯鲭录》卷七)这个“不俗”的论断,显然也可以移来评“露花倒影”句,当然也就可以移来评秦观“山抹微云”二句。事实上,对于“山抹微云”这样的描写,苏轼本人也有类似的实践,他的名篇《新城道中》二首之一:“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笋饷春耕。”这个“岭上晴云披絮帽”,显然和“山抹微云”颇有渊源,因此,若说苏轼对此激赏,也并非无缘无故。

上引苏轼评柳永语(“世言……”),作者一作晁补之,见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唯文字稍有出入。晁补之的文风和为人都受苏轼影响很深,文学史上也认为他的词传承苏轼,如刘熙载《艺概》卷四:“东坡词,在当时鲜于同调,不独秦七、黄九,别成两派也。晁无咎坦易之怀,磊落之气,差堪骖靳。”张尔田《忍寒词序》:“学东坡者,必自无咎起,再降则为叶石林,此北宋正轨也。”诸家皆认为晁氏学苏轼,而且得苏轼欣赏,是则这一段或许是引述苏说,而被归于晁。但是,在这一段后,晁补之接着又说他对秦观的看法:“近世以来,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如‘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将柳、秦放在一起,都言其雅,或许并不是偶然的。

苏轼对秦观此词的批评之语,见于《高斋诗话》:“少游入都见东坡,东坡曰:‘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少游曰:‘某虽无学,亦不如是。’东坡曰:‘“销魂。当此际”,非柳七语乎?’”(《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二)这个“柳七语”是什么?正是一个“俗”字。虽然前面曾引用苏轼的话,对“世言柳耆卿曲俗”表达不同意见,但这只是一个局部判断,作为对柳永词的整体认识,苏轼无疑同意以“俗”作为其特色,因此,他特别指出其“不俗”之处,乃是希望在柳词中找到符合自己审美理想的东西,以体现对柳永基本风格的批判。事实上,柳永词“俗”,乃是文学史上的共识,这种认识,如陈师道《后山诗话》“骫骳从俗”,李清照《词论》“词语尘下”,王灼《碧鸡漫志》“浅近卑俗”,沈义父《乐府指迷》“未免有俗气”,《四库全书总目》“以俗为病”,在本书《情之深浅与语之雅俗》一篇中,我曾分析了柳永的《定风波》(自春来),以此说明柳词之俗,主要体现在市井的语言,而这一类的表现,在柳词中确实常见,又如《锦堂春》:“坠髻慵梳,愁蛾懒画,心绪是事阑珊。觉新来憔悴,金缕衣宽。认得这疏狂意下,向人诮譬如闲。把芳容整顿,恁地轻孤,争忍心安。依前过了旧约,甚当初赚我,偷剪云鬟。几时得归来,春阁深关。待伊要、尤云殢雨,缠绣衾、不与同欢。尽更深、款款问伊,今后敢更无端。”还有《鹤冲天》:“闲窗漏永,月冷霜华堕。悄悄下帘幕,残灯火。再三追往事,离魂乱、愁肠锁。无语沉吟坐。好天好景,未省展眉则个。从前早是多成破。何况经岁月,相抛亸。假使重相见,还得似、旧时么。悔恨无计那。迢迢良夜,自家只恁摧挫。”这些,都能体现柳永词的基本风格,也是苏轼所不以为然的。

从上文可以看出,作为当时词坛的重要代表人物,苏轼对秦观的这同一首词发表了两个带有相反性质的意见,这种情况很有趣。这说明,秦观的这首词,并存了两种不同的风格,如果这是秦观刻意所为,则应该体现了他在词学上的一些思考或探讨。众所周知,苏轼的基本词风与柳永不同,人们常将二人进行对比,如胡寅《酒边词序》:“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苏轼自己也自觉地以柳永为对手,前已引其“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与鲜于子骏书》)的说法,说明苏轼心中始终有着柳永。但是,苏、柳的风格虽然对立,却又并非完全不相容,秦观将其纳入同一首词中,可能就是一种有意的尝试。事实上,在中国古典美学中,不同的风格共存一体,已经是一个并不罕见的现象了,本书《赏心亭上的登临情怀》一文论及辛弃疾《水龙吟》一词时,曾有所涉及,这里所论,又是一例。近人夏敬观在《吷庵手校〈淮海词〉跋》中说:“少游学柳,岂用讳言?稍加以坡,便成为少游之词。”秦观的这篇作品,正能够证明夏敬观的这一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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