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做绿光人
2010年3月22日,我第一次喝碘-131。
河北省S医院核医学科。下午两点。
“海棠,海棠!”候诊大厅响起我的名字。“到配药室喝药。”
核医学科除了登记室隔着厚厚的玻璃能见到两个大夫以外,其他的地方都只能听到医生的声音。
我心怀忐忑地挪动沉重的脚步,坐到用铅皮包得严严实实的配药室门前。门的中间,开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洞。小洞也用铅皮包好了。小洞里面,是医生包着铅皮的操作台。
配药室里,中年女大夫又问了一遍我的名字。我看到她戴着一个铅制的手套,在操作台上放了一个直径比一元硬币大两圈、大概有两厘米高的一次性塑料小杯子。她先往杯子里倒了些水,然后把三支蓝色的、细细的、像做“皮试”用的针管里的液体注入杯子里,然后把针管放进一个铅皮做的小箱子里。她让我把杯子里的水喝干净。我喝完,她又给我倒了一杯水,让我接着喝完。她嘱咐我一滴都不要洒,一滴都不要浪费。三个小时后才能喝水吃饭,离孩子远一点儿,最好是隔离。
那是无色的液体,我一口喝了进去。我仔细品了一下,稍微带一点儿酸和咸,但是很淡。
这就是传说中的碘-131。
这个2011年因为日本大海啸导致核辐射泄漏才让国民家喻户晓、一度恐慌甚至引发碘盐疯狂抢购的碘-131,就这样被我喝进了肚子里。
喝下它,我就变成了具有强烈辐射的绿光人。
喝完这神奇药水,我顿时觉得自己变成了外星人,感觉从我的身体里放出了绿色耀眼的光芒,这个光芒可以毁灭世界(当时我对碘-131还不了解,不知道碘的光谱颜色是绿色的,我的想象是个发着蓝光的人)。我问老公,我现在这样,像不像外星人潜伏在地球?我怎么可以就这样变成一个毁灭世界的恶魔呢,还是赶快逃离吧。我加快脚步,上车,特意坐到汽车的后座,离老公尽量远一点儿。伤害到家人,我更是不舍。我让老公快开车,赶快把我放到目的地隔离起来。
其实,在正式喝碘之前,还有一大堆的准备工作。
3月17号,我去医院核医学科报道。先做血常规、甲功八项、骨扫描,预约喝小剂量碘-131。
S医院核医学科是在医院单独的一栋楼里的二楼。一楼是专门做放疗的。二楼所有的门上都有厚厚的铅皮包着。我只能看到预约室的两个医生,他们也是坐在高高的厚厚的玻璃墙里面的,说话要用话筒。常在的一个是负责预约、填单子、取结果的女人。漂亮的脸上一脸的冰霜,一口的火药腔。平时医生是见不到的。只有你的情况她处理不了,或者需要医生下单子和医嘱的时候,她才会用话筒把医生叫出来,坐在她对面忙一会儿,然后又消失不见了。医生在里面有单独的办公室,但是不允许病人进人。我有一次进去了,还是沾了我病友的光,她妈妈是这个医院的大夫。我还是很快就被拦出来了。
在预约室的旁边就是去医生办公室的过道,过道的另一边是抽血间。有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大夫负责抽血。核医学科的验血是单独化验,单独划价。整个核医学科的经费好像都是独立的。这个老大夫是一个高级技工师,气质独特,见过一次之后就不会忘掉。在接下来两年的日子里,我差不多每个月都找他报到一次,被他抽一次血。
在电梯间的两侧,一边就是刚才说的预约间大厅,另一边是候诊区。候诊区的等候厅比较大,另外还有一个配药室和两个检查室。检查室里是做ECT和PET-CT的设备。整个候诊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所有的房间都是被厚厚的铅皮包着的。所有的医务工作者,都是躲在暗处的。我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到底有多少医务人员,他们到底是从哪里进去的。核医学科之所以神秘,也跟他们的这些特殊设施和特殊工作方式有关。
所有的病人都只让在大厅候诊区的椅子上坐着等,听到叫自己的名字,再去相应的房间。配药室在一个角落里。门是锁着的。门的中间有个二十厘米见方的小洞。小洞的里面有个操作台,操作台也是用厚厚的铅皮遮挡的。门外面有个凳子,我们就坐在那里,等待打针,或者喝药。我的碘-131,都是在这里喝的——七次碘-131和七次喝之前的碘扫描喝小剂量碘。我从来没见到过给我药的医生的真面目。听声音,我知道我曾经一共碰到了三个大夫。一个是五十多岁的中年女大夫,声音和蔼可亲。一个是三十多岁的年轻女大夫,还有一个是个年轻的男大夫,他们两个都是惜字如金的人。
第一次去核医学科,医生让我做骨扫描、碘-131小剂量的扫描,并且在抽血室抽血查甲功全项和血常规。
预约女大夫给我约好时间,8点到给药室打针。做骨扫描之前,我提心吊胆,我就是担心会不会转移到骨头。如果连骨头都转了,那就真的没希望了。医生先给我的手注射一支针,然后给我约了11点做骨扫描。
我没有转移到骨头。谢天谢地。
然后是预约喝碘-131。
我们当时不知道这是小剂量,不知道要不要隔离。关于这里的一切都不知道,不了解程序,不知道注意事项。那时的感觉就是晕头转向,神秘加可怕。后来通过七次碘-131的治疗,我对这些程序了如指掌后,就发现,其实不是可怕,不是神秘,而是无助,因为没有任何指引。没有一个明白人告诉一头雾水的病人下一步该怎么办。别说明白人了,连人都见不到,你还上哪儿问呢?城里人还好些,那些从外地来的乡下病友,他们的茫然和无助更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病人最晕菜的时候,是刚开始接触这些的时候。只要医生把大概的程序给病人写下来,他就知道有什么在等着自己,就不会没完没了地问问题了。而病人没完没了地问问题,医生肯定不耐烦,他的脸色就必然不好看。让我每天回答相同的问题,可能我也会这样。我能理解那个漂亮女预约大夫为什么永远不耐烦和冷若冰霜。
女大夫告诉我这次是小剂量的碘-131扫描,不用隔离。然后预约48小时之后来做扫描,再根据情况,给大剂量的碘-131,进入治疗。
就这样先回家了,两天时间我没有任何反应,心里很奇怪:这药怎么这么奇特,喝了就能治癌吗?
两天后,我做了吸碘扫描。
检查结果:
1.碘全身显像示颈部可见团状异常放射性浓聚,考虑为甲状腺CA术后残留甲状腺摄取,不除外其他,建议行碘-131治疗。
2.双肺可见异常放射性浓聚,结合自带CT,考虑为肺转移。
乳头状癌是预后最好的癌,十年生存率将近90%,而未分化癌的愈后最差,一般只有几个月。乳头状癌叶有完整的包膜,后期会穿破包膜而侵及周围组织,传播途径主要是淋巴道,一般颈淋巴结最为常见,其次是血液远端转移到肺或骨。分化型甲状腺癌因跟原来的甲状腺滤泡有相近的地方,都分泌甲状腺激素,而且保留了摄碘功能,可以用碘-131来进行对甲状腺癌组织的治疗。
很庆幸我是预后好的高分化乳头状癌,也庆幸我只有肺转移没有骨转移。
这个结果我当时没仔细研究,就知道确定是肺转,要喝碘-131进行治疗。到了第二年的五月份,才发现了新的问题。我的第二次手术还是没做干净。很多事情,原来都是一环连一环,过去了很久,才恍然大悟。
下午拿着结果给医生看,医生说要喝大剂量的碘-131。于是,开了150毫居的量,让我们交费。每毫居四十元,一次就六千多,还有其他的费用,一次下来八千多块。这就是传说中比金子都贵重的“神奇药水”。
3月22日下午,我喝了大剂量的碘-131。后来从网上查到,碘-131的半衰期是8.3天。于是算了一下,隔离15天以后,可以降到25毫居的水平,就可以解除隔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