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和老虎
甲乙
甲乙两人分别从床的两边下床
甲在系鞋带。背对着他的乙也在系鞋带
甲的前面是一扇窗户,因此他看见了街景
和一根横过来的树枝。树身被墙挡住了
因此他只好从刚要被挡住的地方往回看
树枝,越来越细,直到末梢
离另一边的墙,还有好大一截
空着,什么也没有,没有树枝、街景
也许仅仅是天空。甲再(第二次)往回看
头向左移了五厘米,或向前
也移了五厘米,或向左的同时也向前
移了五厘米,总之是为了看得更多
更多的树枝,更少的空白。左眼比右眼
看得更多。它们之间的距离是三厘米
但多看见的树枝却不止三厘米
他(甲)以这样的差距再看街景
闭上左眼,然后闭上右眼睁开左眼
然后再闭上左眼。到目前为止两只眼睛
都已闭上。甲什么也不看。甲系鞋带的时候
不用看,不用看自己的脚,先左后右
两只都已系好了。四岁时就已经学会
五岁时受到表扬,六岁已很熟练
七岁感到厌烦,七岁以后还是厌烦
这是甲七岁以后的某一天,三十岁的某一天或
七十岁的某一天,他仍能弯腰系自己的鞋带
只是把乙忽略得太久了。这是我们
(首先是我们)与甲一起犯下的错误
她(乙)从另一边下床,面对一只碗柜
隔着玻璃或纱窗看见了甲所没有看见的餐具
当乙系好鞋带起立,流下了本属于甲的精液
1991
黑人和老虎
灯下没有一只小虫
空白的纸页,没有一个字
我没有你
雨在雨季就像
老虎在猛兽中
或黑人在阴影里
可我知道──
飞蛾已经出生
巨著总会完成
大雨已成灾
黑人和老虎
比喻我和你
1991
比如
在你的床上睡觉不梦见你
和你熟悉的人交谈不提及你
进入你的校园回避你
在你来信的日子不走近信箱
被欲望左右的时候另有高尚的借口
爱上你的敌人,诋毁你的姐妹
在你也想到时我改变题目
需要回答时颠倒词序
还有一部分不能看也不能听
1991
手工课
父亲领孩子来买一个萝卜
不是随便什么样的萝卜
而是红皮的并带有长长的根须
孩子而不是父亲
要削一只白皮的老鼠
红皮萝卜必须最大限度地
接近白皮老鼠。如果选得好
它已经是一只老鼠,红皮的
有一条逐渐变细变白的尾巴
孩子只要刻出眼睛——
白色的老鼠的眼睛
1991
华灯初上
我滞留在四壁的阴影里不点灯
眼睛张开窗户张开。我吐出
对面大楼上的灯火,我叙述
灿烂火红的夜晚。你神奇深奥的喷火者
我是我的提着红色灭火器的虚无的消防队员
1992
纪念
发光的海盐擦亮沉船
在岁月深处点灯
鲸的脂肪,和下面的石油
红色的珊瑚礁附近死者的灵魂幽暗
1992
追悼
骨灰在地下已结成煤饼
白云的眼窝从山坡上张望
在石碑中,并不要求最美
受压迫──大官权威的坟茔庞大
烈士墓前的青松翠绿
山下前世的生活在骷髅的暗盒里成像
夏夜的情侣携手同来,淫荡的歌声
与死者的流萤同在
一只热血的地鼠访问小木盒
冷艳的毒蛇守卫侧畔
蚯蚓大师以死亡分裂生命,讲解《食土篇》
荒草中不起眼的坟冢像生前小小的害羞的乳房
和巨乳肉袋一起献给上面永恒的天空
她骨灰的煤饼燃烧新鬼的美色,三年了——
因乳腺癌割去的双乳弥补于一座荒坟
1992
苏州——大厂(给朱文)
这是驶往苏州的火车——我知道
它不会出轨。这是
短途旅行产生的疾风,我知道
身边的朋友不会丢失
仿佛是铁马犁过荒地
苏州的郊外竟闪耀着积雪!
也许,这就是对季节的信任
单纯的人在旅行中变老
这也是我对你生病的解释
在大厂,远离写作的朋友和苏州
你和你的疾病在一起,恍惚间
旅行到了一个类似于江南的地方
1993
夜航
和做服装生意的朋友一起旅行
他去进货,我参加一个文学会议
穿过夜晚的停机坪
我们走向那架童年的飞机
夜航,轻微的振动,有如摇篮
舷窗如同一块黑板
乡村的孩子涂抹星星
此刻我们在云层里或波涛下
空姐的微笑在一本画册上
叮铃,并非上课的铃声
却降下柔和的阅读灯光
守纪律的孩子将自己束在座椅上
分发食物,在更遥远的托儿所
稍后的寄宿生活里一片咀嚼之声
我的左耳疼痛,拒绝听讲的报应
波及脑袋,对政治的厌烦
而现在我们脱离了家长
自作主张,把前途交付给
一次危险的大人的游戏
让我们信任那物理课的高才生吧!
当年,那数学第一的为我们购买了保险
那身体轻盈犹如一张纸片的
正带着我们一起飞
后来做了我们忠实妻子的
还在我们高傲的俯视的下面
广州,炎热而陌生的异地
当年的同学迎接我
他是救护队员,今晚空闲
他和我们一起遗忘了那架飞机
1994
在深圳——致朋友
在深圳,生活在朋友们中间
免于经济动物的伤害
没有足以儆诫他人的奋斗史
我只是来玩乐
请别提醒我太高兴了──难道这不应该?
请别认为我误解了深圳,而需要
领我去瞧打工妹拥挤的宿舍
我宁愿去发廊,见另一类姑娘
请别眼红我加速的堕落
既不是来奋斗,也不试图理解
让我生活在灯红酒绿的表面
好像一条鱼,误认玻璃为海洋
请别对我讲责任,讲底层的欲望
要讲就讲强盗和小偷
在福田,一位农妇剪断了丈夫的阴茎
警察和他的同事在黎明前的草丛中捉“青蛙”
要讲就讲好玩的,可乐的
讲我在深圳,如何浮光掠影和走马观花
甚至走遍了五十六个民族,在地图状的民俗村
好玩的和可乐的,在小丁宿舍
就像走进了他心灵的房间
每一件物品都代表他的一个癖好
每一种混乱,都另有深意
他拒绝恋爱中的女人进入,其危险
就是粉拳砸在小腰上,伤筋动骨,于性命有碍
而妓女们的蜜蜂飞来飞去
劳动采蜜于小丁的钱包
我要讲,南国电影院门前的风景
远胜于野生动物园
三百只雌兽延长了这里的春天
而在十年未见的陈寅家里
我不认识那无故多出的七十斤
肥胖稳定了他钟摆般的心脏
而我喜欢上了胖人的安详
还有那酷似耶稣的朋友,多么瘦
他的焦虑就像熏鱼
还要去洪湖公园烤肉、冒油
还爱上了风鸡腊肉的美好口味
我参观了他的工厂,并和打工仔们讨论:
一个精瘦的老板已属不易
一个老板耶稣更是世所罕见
所有的朋友都去桑拿间相见
在温柔和水雾之乡,按摩室的床(船)
幸福地迷航
今晚的仙湖公园内乐声悠扬
小小的餐厅矗立在草地上
我们在二楼吃穿山甲
去一楼木棉树的根部呕吐
凉气正从湖上上来,漫过
大人物的手植树
我的一泡带体温的小便为其施肥
我的,小丁、陈寅和耶稣的,还有曹旭、李潮的
我们围成一圈,将泥地淋湿
希望获得好运
1994
抚摸
我们相互抚摸着度过了一夜
没有做爱,没有相互抵达
只是抚摸着,至少有三十遍吧?
我熟悉的是你的那件衣裳
一遍一遍地抚摸着一件衣裳
真的,它比皮肤更令我感动
情欲在抚摸中慢慢地产生
在抚摸中平息
这赤裸的爱,它的热烈无人理解
衣服像影子一样隔在我们中间
在宽大的床上渐渐起皱
又被我温热的手最后熨平
1995
片章
我多么爱你
因痛苦而变得有强度
就像白天把夜晚容纳进来
就像一支白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写字
我爱你属于我和不属于我的部分
我爱你爱我和不爱我的时刻
我的爱比我更早地到来
当我不存在的时候我借着别人爱你
我爱你的爸爸、奶奶,我爱你旧日的情人
他们反对我又帮助我,毁灭我又诞生我
使你的离去变成归来
* * *
我的头脑在某个地方睡不着
所以我认为自己总是醒着
我认为你来到了我的怀抱
我用我身体的感觉和空气欺骗了我自己
我将我的手伸给你,却被睡梦接收了
所以我愿意在醒着的时候睡去
* * *
昨天是水,今天是电
它们出了问题
而我是完好的
水管可以被修复,电,自动会来
而我的完好何时破裂?
* * *
只要世界足够宽广
她走到天边也会回来
归来的道路是短暂的,速度像闪电
而撞击多么猛烈
快乐如同针尖插在心脏上
她归来,离去
离去,归来
飞鸟在风中放纵
反复确认着墓地和家园
1996
机场的黑暗
温柔的时代过去了,今天
我面临机场的黑暗
繁忙的天空消失了,孤独的大雾
在溧阳生成
我走在大地坚硬的外壳上
几何的荒凉犹如
否定往事的理性
弥漫的大雾追随我
有如遗忘
近在咫尺的亲爱者或唯一的陌生人
热情的时代过去了,毁灭
被形容成最不恰当的愚蠢
成熟的人需要平安地生活
完美的肉体升空、远去
而卑微的灵魂匍匐在地面上
在水泥的跑道上规则地盛开
雾中的陌生人是我唯一的亲爱者
1996
爸爸在天上看我
九五年夏至那天爸爸在天上看我
老方说他在为我担心
爸爸,我无法看见你的目光
但能回想起你的预言
现在已经是九七年了,爸爸
夏至已经过去,天气也已转凉
你担心的灾难已经来过了,起了作用
我因为爱而不能回避,爸爸,就像你
为了爱我从死亡的沉默中苏醒,并借助于通灵的老方
我因为爱被杀身死,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再也回不到九五年的夏至了──那充满希望的日子
爸爸,只有你知道,我的希望不过是一场灾难
这会儿我仿佛看见了你的目光,像冻结的雨
爸爸,你在哀悼我吗?
1997
温暖
她来到了我的身边,坐着
似乎这样才使她舒服
她将她的舒服传达给我
使我明白也有这样的需要
人面面相对产生了对立
并肩而坐则成为一体
她多么美好地绕过了桌子
一道弧,勾勒着某处的海岸
我们面对着另一个人,说着另外的话
像法庭上的两位法官
或忘我工作的青年同事
竭力拖延着下班的时间
1999
墙
我像一面毫无动作的墙
而且具有反弹的特性
只接受那些从水平的方向
飘落的东西
有人准备用巨大的马力撞击我
有人准备与我保持永恒的距离
有人化作斜落的雨,贴上我
有人如蹦哒的小球,不断从眼前跳开
只有阳光的方式与此不同
它发现了实的墙和虚的影
它使我成为一块驯服的平地
光明的响尾蛇嘶嘶滑过
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