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天里,怀念那个穿淡红衫子的少女
迟迟风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
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
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
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
——《眼儿媚》
风和日丽,花香怡人。
一位穿着淡红衫子的女孩子行走在花间小径上,飘荡的春风轻弄着花枝柳条,花间一股暗香扑鼻而来,令人心醉。春天多么美好啊!转眼清明已过,落花飞絮,有云雾笼罩着朱楼绣户,眼中是一片不堪回首的阴霾。
午睡醒来,听到窗外莺声巧啭,不禁唤起了她的春愁。黄莺在何处啼叫呢?是在绿杨影里,还是在海棠亭畔,抑或是在红杏梢头呢?
《眼儿媚》,又名《秋波媚》,很明显是非常柔媚优美的一种词调。
这首《眼儿媚》是朱淑真《断肠词》里最阳光的一首词。文字温软和煦,薰人欲醉,风格清新亮丽,流露了朱淑真少女时代多愁善感的惜春情怀。
“迟迟风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开篇即是一派风和日丽的景象:春日和暖,杨柳风轻,花香薰人欲醉,令人骨酥心软。“迟迟”,语出《诗经·豳风·七月》:“春日迟迟”,“迟迟”指日长而和暖。“弄轻柔”三字,状写暖风抚弄杨柳的柔枝嫩条。秦观《江城子》词中有云:“西城杨柳弄春柔。”王安石之子王雱有句云:“杨柳丝丝弄轻柔”。
接下来的“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却又写出一片好景不长的怅惘。清明过了,即是暮春,柳条轻柔、花香袭人的迟迟春日已经结束,现在眼中见到的是一片云雾缭绕,沉沉阴霾笼罩着的女子居住的红楼绣阁。这也许令朱淑真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在古典诗词里经常可以见到这样的情景,人们从梦中醒来时,常常会听到清脆的鸟叫声。温庭筠《菩萨蛮》就有句云:“灯在月胧明,觉来闻晓莺。”或者,人们的清宵好梦常常被鸟叫声打断。唐人金昌绪就有诗云:“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朱淑真午睡醒来,听到的就是黄莺的婉转叫声。“巧”字写出莺叫声之清脆婉转。这莺叫声声唤起的却是她的一腔春愁。那么,这黄莺儿躲在哪里呢?循声望去,在她寻找的视线中分别出现了三个景致:“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
那清脆婉转的莺声不时出没在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这就令我们不禁想到,这可能是朱淑真在猜测,黄莺叫声到底是从这三个地方之中的哪一处传来的;也可能是那黄莺儿从这一处飞到了那一处,结果处处好像都传来了莺啼声。
而少女朱淑真的心底愁绪也像这黄莺儿叫声一样,明明感觉得到,却又说不清,道不明,不知愁从何来。这首小词以灵秀之笔创造出一个美妙的春意境界,也活画了一颗正在萌动的春心。
事实上,这首词里的“春愁”是很不确定、很模糊的,它并不是因某一事某一物引起的。“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这可能是引起春愁的原因。好景不长,春暮花落,云锁朱楼。一个“锁”字让我们感受到了少女朱淑真内心的某种被封闭感,某种淡淡的阴影。但这也许是当时所有养在深闺的女子共同的感受。特别是在春天将尽的时候,很容易引起她们对春日盛景的怀念与流连,引起她们对自己青春易逝、似水流年的联想和怅惘。
春愁,实际上是一种深闺女子的不自由感,是一种对即将流失的青春年华的忧愁,是一种没有满足的期待与梦想。
而对于未来,她们又充满了隐隐的期待和憧憬。当少女朱淑真从午睡梦中醒来时,清脆的黄莺鸟啼声就唤起了她这种春愁,也唤起了她的期待,唤起了她对这种期待与憧憬的寻找:“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这三个画面其实都是春天常见的景象,绿杨、海棠、红杏,都似乎与青春有关,甚至与爱情有关。黄莺儿的啼叫声让她的寻找指向了这些景象,也指引着她找寻内心的理想与激情。
所以,这首词其实是少女之眼对青春和人生的一次窥探和寻找,是她向自己人生中未来的春天抛去的第一个妩媚眼波。
是为《眼儿媚》。
读过《断肠集》就能知道,朱淑真是个对季节流转、风物变迁极为敏感的人。她的心随着自然脉搏的跳动而跳动。四季的每一次流转,日月的每一次升落能令她的心思千回百转,那些飘落的花朵、天空的流云、春鸟的啼叫声,都会蓦然牵动她的心绪。
她早年有两首小诗就充分体现了这种情怀:
花落春无语,春归鸟自啼。
多情是蜂蝶,飞过粉墙西。
——《书窗即事其一》
一阵催花雨,高低飞落红。
榆钱空万叠,买不住春风。
——《书窗即事其二》
既然诗名是《书窗即事》,想必此时正是朱淑真读书学诗的孩童之年。从诗意和文字来看,也是一派天真烂漫。从书窗向外看去,朱淑真眼里的春天是那样生机勃勃,哪怕是暮春花落时节,也有鸟啼蝶飞,落红如雨。有人曾说,每一个蝴蝶,都是死去的美丽女人的亡灵在寻找过去。彩蝶飞过“粉墙”去寻找春天的记忆,小小的朱淑真在寻找什么呢?
“榆钱空万叠,买不住春风。”哪怕榆树枝头有榆钱万叠,也难买得春风长住。榆树早春未生叶时先开花,果实不久成熟,名“榆荚”,形状似铜钱,色白成串,俗称“榆钱”。因其称“钱”而有虽榆钱万叠也“买不住春风”之句,真是灵透的妙想。明代竟陵派的代表钟惺赞叹道:“飘宕处,妙在憨气,稚气。”
北宋王雱《倦寻芳》一首中也有句云:“被榆钱,买断两眉长斗”,想来对朱淑真有所启发,但她以“榆钱”买春风的诗思显然更妙。“一阵催花雨,高低飞落红”,又仿佛是她命运的写照,也是古时许许多多红颜的命运写照。
这两首小诗显示了朱淑真早慧的才情。
有时,朱淑真会到春日里的西园去散步,也会惹动曼妙的情思:
闲步西园里,春风明媚天。
蝶疑庄叟梦,絮忆谢娘联。
踏草青茵软,看花红锦鲜。
徘徊月影下,欲去又依然。
——《春游西园》
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称:“其家有东园、西园、西楼、桂堂、依绿亭诸胜,绝非普通家庭俱有。”可见,官宦家庭出身的朱淑真的生活环境是很优裕的。她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且天资聪慧,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父母兄嫂的宠爱更是得天独厚地为她营造了无忧无虑的生活环境,使她保持了一颗可贵的童心。
这首《春游西园》中的西园大概是她家里的后花园。在明媚的春光里,西园的花间蝴蝶翩翩飞过,它们扇动着美丽的翅膀,飘忽得像庄子笔下的蝴蝶迷梦。那空中纷扬飘飞的柳絮让她想起了东晋才女谢道韫咏雪的诗句“未若柳絮因风起”。她的脚踏在像绿毯一样柔软的草地上,而那些盛开的花朵则像红锦那样鲜丽明艳。她一直玩到傍晚时分,徘徊在那如梦如幻的月光下,准备回家却又依依难舍。
有时,她还会到那杭州西湖去泛舟游玩:
恋恋西湖景,山头带夕阳。
归禽翻竹露,落果响芹塘。
叶倚风中静,鱼游水底凉。
半亭明月色,荷气恼人香。
——《游湖归晚》
夕阳下的西湖令人流连忘返。眼前的归禽、荷叶、游鱼、明月,都沉浸在一种幽静的暮色中。而那月光下的荷花香气袅袅袭来,颇有些恼人。诗句间幽幽透出一种小女子情态。
春天过去,到了夏天。你看,这小姑娘在夏天里午睡的样子:
纱困卧日初长,
解却红裙小簟凉。
一篆炉烟笼午枕,
冰肌生汗白莲香。
——《暑月独眠》
纱:床帐。簟:竹席。夏日里,女孩儿的闺房是清静的。
外面的阳光正当午,朦胧纱帐里的朱淑真解去了红裙,躺在清凉的竹席上。香炉里篆香正在枕边袅绕盘旋,而这小姑娘的雪白肌肤上沁出了汗,一张白莲似的俏脸很是可爱。少女体香从嫩如白玉羊脂、滑若绸缎的肌肤里透出,自然如夏日荷塘中白莲香那般清新脱俗。
到晚上,这个女孩子又在水边的小阁里枕簟而眠,万籁俱寂,水风清凉,葛席之上爽透肌肤:
小阁对芙蕖,嚣尘一点无。
水风凉枕簟,雪葛爽肌肤。
——《西楼纳凉》
夏日里的少女永远是这世界上一道最亮丽的风景。你看,睡过了午觉,雪肤花貌的朱淑真穿着一身轻透的淡红衫子,携着诗书来到了水池边的楼阁里,静静地凭栏观水,迎着乍凉的水风读书:
淡红衫子透肌肤,夏日初长水阁虚。
独自凭栏无个事,水风凉处读文书。
——《夏日游水阁》
真是一幅美丽的画面。这首小诗里,我们仿佛看到了一帧少女朱淑真的倩影小照:夏日的午后,她穿着轻透的淡红衫子,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清清爽爽,独自一人坐在水阁边凭栏望水,想着心事。一会儿,有清风吹来,让她蓦然惊觉,又翻开手中的诗书静静地看着。
正是这首《夏日游水阁》的小诗,让朱淑真在我印象中永远是那个一袭淡红衣衫的美丽少女,一个聪明而多情的宋代女孩子。
到了秋天月明之夜,月光如水,江风习习。江面波光粼粼,鱼游浅底。这个女孩子又来到了江中的船上,或许是出远门兴奋得睡不着吧,少女在船上一边咯咯娇笑,一边手握钓鱼竿,将钓钩掷向江中:
扁舟夜泊月明秋,水面鱼游趁闸流。
更作娇痴儿女态,笑将竿竹掷丝钩。
——《秋夜舟行宿前江》
可见,这是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青春少女。烂漫青春,无忧年华,纯净欢乐的笑声在诗词中挥洒得酣畅淋漓。
富贵之家的优裕生活,良好的文学修养,江南天容水色的孕育,造就了朱淑真妩媚秀丽的容颜,清纯浪漫的情怀,敏锐而富于幻想的诗人气质。每当幽闺索居的朱淑真盘桓于周遭之中,花红柳绿,蝶飞蝉驻,夕照明月,晨露晚雨,皆触动了她的诗心情怀。这一时期朱淑真的诗词风格明朗轻快,“观之可亲”。
弯弯曲,新年新月钩寒玉。
钩寒玉,凤鞋儿小,翠眉儿蹙。
闹蛾雪柳添妆束,烛龙火树争驰逐。
争驰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
——《忆秦娥·正月初六夜月》
这首词写的是朱淑真小时候关于正月初六那天的美好记忆。
正月初六,月亮细弯,如一钩新镰。“寒玉”本是玉石的一种,即常说的翡翠,这里以“寒玉”指代月亮。“钩寒玉,凤鞋儿小,翠眉儿蹙。”在女孩子眼中,那月牙儿像极了她所穿的三寸凤鞋,像极了那微微蹙起的一弯娥眉。
“闹蛾雪柳添妆束,烛龙火树争驰逐。”
“闹蛾”与“雪柳”都是古代女子的头部饰物,“闹蛾”亦称“夜蛾”、“蛾儿”,是用纸做成的灯蛾。宋代正月十五元夕夜,盛装女子头插闹蛾,发嵌雪柳,以应时节,盖取蛾儿戏火之意。宋范成大《菩萨蛮》词:“留取缕金幡,夜蛾相并看。”辛弃疾《青玉案·元夕》词:“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宋周密《武林旧事·元夕》:“元夕节物,妇人皆戴珠翠、闹蛾、玉梅、雪柳……而衣多尚白,盖月下所宜也。”
“烛龙”又称“烛阴”或“逴龙”,是北方民族的原始图腾。“火树”原指凤凰木,因其鲜红或橙色的花朵配合鲜绿色的羽状复叶,被誉为世上色彩最鲜艳的树木之一。这里的“烛龙”和“火树”,指的都是元宵节的灯火。
“争驰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元宵三五”就是说元宵节,亦即正月十五,正月十五的月亮,原不似初六那般细眉弯弯,所以,说“弯弯曲”,十五当然不如初六了。
在朱淑真的记忆里,正月初六是个快乐而热闹的日子,连元宵节都比不上。那个时候,待字闺中的少女朱淑真脚穿小凤鞋,戴闹蛾,佩雪柳,和姐妹们在灯火辉煌的街头追逐奔跑,在人流中穿梭,争看那街头的烛龙火树,一派无忧无虑的烂漫与天真。
快乐无忧的少女朱淑真当然没有什么断肠可言,时间如果永远停留在那一刻该有多好。
明人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里也有记载:淑真钱塘人,幼警慧,善读书,工诗,风流蕴藉。
晚清词评家况周颐《蕙风词话》卷四考朱淑真行实略云:
幼警慧,善读书,文章幽艳,工绘事,晓音律。弹琴绘画,还写得一手“银勾精楷”的好字,是一位才貌出众的女子。父官浙西。夫家姓氏失考,似初应礼部试,其后官江南者。淑真从宦,常往来吴越荆楚间。
应当说,朱淑真的父亲是一位钟爱女儿的慈父。在朱淑真的《璇玑图记》一文中,她这样描述:“初,家君宦游浙西,好拾清玩,凡可人意者,虽重购不惜也。一日家君宴郡倅衙,偶于壁间见是图,偿其值,得归遗予。”她讲自己的父亲爱好古玩书画,宦游浙西时发现了珍贵的《璇玑图》就花钱买了下来,回来后送给了女儿。一位父亲对女儿的钟爱之情从中可以看得出来,也可知朱淑真父亲起初对女儿的诗文才华还是很包容称许的。
尽管朱淑真半生沉浸在无法排解的愁苦中,但童年生活仍像平常人一样充斥着无忧无虑的快乐以及备受家人爱护的幸福。《春园小宴》描述的就是和亲人们在花园中赏花观景宴饮的快活情景。
春园得对赏芳菲,步草粘鞋絮点衣。
万木初阴莺百啭,千花乍拆蝶双飞。
牵情自觉诗毫健,痛饮惟忧酒力微。
穷日追欢欢不足,恨无为计锁斜晖。
朱淑真早慧俊美,从小喜爱诗词。古时,闺中女子是不得随便抛头露面的。难得有家宴设在春天的花园里,她自是开心不已。从诗的开头一句,即可看出朱淑真家教森严的一面。而女孩对花草的情有独钟令朱淑真面对满园春色早心向往之。“步草粘鞋絮点衣”道出了她满心欢喜、轻移莲步踏入春园的第一感觉。用词轻快,化用了杜甫《二月一日》诗中“轻轻柳絮点人衣”的意思为“絮点衣”。“牵情自觉诗毫健”一句,在无形中透露了诗人自负的一面。“穷日追欢欢不足,恨无为计锁斜晖。”在春宴上和亲人们喝酒作诗,直到夕阳西下时她们仍然意犹未尽,恨自己没有办法锁住落日余晖,让时间停滞下来!
朱淑真,这个成长于钱塘湖光山色氤氲中的女子,舒展人性,亲近自然,集天地之灵秀,自幼聪慧好读。待字闺中时就对未来充满憧憬,“水风凉处读文书”,“花下抚琴闲弄曲”,沉浸在风花雪月之中,用生命活力和生花妙笔书写着花样年华里最美丽的优美诗章。对于诗词写作的爱好,她是这样解释的:“翰墨文章之能,非妇人女子之事,性之所好,情之所钟,不觉自鸣尔。”(《掬水月在手诗序》)。
人们称赞她的诗词“清新婉丽,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岂泛泛者所能及”(《断肠诗集序》)。朱淑真是明代以前女性诗人中写作诗词数量最多的人,被认为是可以与李清照齐名的宋代女词人。
读过她的这些诗词,我们会禁不住隔着八百多年的时空,怀念起那个穿着淡红衫子的青春欢快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