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地权

领地权

我家院子并不大,但风水绝好,它南临水,水面开阔,密集的冬青树墙将东、西两家邻居隔开,北面是我家的院门,院门两旁是防腐木制作的栅栏。院内种植一棵白玉兰、一棵红玉兰、一棵石榴树、一架粉蔷薇、两株黑玫瑰、一棵浅红香水玫瑰、一棵粉紫薇、一棵柿子树、三棵含笑、一棵无花果、一棵大黄杏、一棵大叶栀子花、五棵四季珠珠花、一棵红梅、一棵蜡梅、一棵大山茶、三棵桂花树、一棵鹅掌楸、一棵枣树、一溜紫红粉白相间的杜鹃花、一棵香椿、一棵黄杨、一棵参天大樟树、一丛竹子,还有一片小小的绿草地。之所以不厌其烦地一一列出,是因为把这一切看进眼的不仅仅是我一个,还有无数的碧眼、绿眼、黄眼、黑眼,它们的心思更加简单,也更加明确:它们才是这个院子的主人。

毫无疑问,小院非常符合我的物尽其用的生活原则,猫们与我们分享小院风光,所有的花木都被充分利用,猫们如处极乐世界。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过去把这儿当游乐场和免费餐馆的行脚猫不甘心了,它们想挂单,想长住,它们想用实际行动消灭阶级差别。原住民们不满甚至惊慌,它们地盘意识强烈,不想让外来族分享,争夺领地权的风波由此而起。

不和你玩了,我去爬那一棵树/姚育明摄

公猫们在院子里到处飙尿做记号甚至打架,母猫们互相对骂或者赖在猫屋里不走,瘦弱的、有病的猫没力气参加竞争,便趴在阳台上等待我心软病发作。院子里充满了强烈的腥臊味,当家的又烦恼起来,问哪里有卖弹弓的,他要见一只射一只。

流浪猫要抢占我家院子还有情可原,奇怪的是散养的家猫也凑上了热闹。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那只矮脚黄虎斑,它长得结实厚重,像一坨铜块,眼神也有点蛮横,天知道它为什么对这方天地情有独钟,一进院子就扑打个没完,连母猫小猫也不放过。如果我呵斥它,它就把尿喷到猫碗里示威,有一回竟当着我的面撕咬黑妹妹,我一时找不到棍子,脱下左脚的拖鞋扔了过去,拖鞋砸在它身上,吓逃的反而是黑妹妹,黄虎斑四只短脚像钉子一样牢固,它扭头镇定地看着我,眼神里写着这样的反问:你是谁啊?敢扔臭鞋?!我吓了一跳,这个流氓恶棍见过世面的啊!我哭笑不得地单脚跳过去,勾起那只反扣地面的鞋穿上,又把食指戳到它额上,你再欺负黑妹妹我踢你出去!没想到黄虎斑竟然仰起鼻子闻起我的手来,它的鼻子又湿又凉,显示着强壮的体质。天阴下来时,矮脚虎仍不回家,反而蹲守在猫屋顶上发威,院猫们只好胆怯地挤在阳台上,下雨了,它又蹿过来,独自霸住电脑桌,四脚朝天睡着,连眯着的眼睛都透着飞扬跋扈。有时碰到院猫们都出去玩了,黄虎斑就乐得在院里独自打滚,看见我的眼神也变得温驯,还不时喵喵叫着,好像说老子总算享到清净了。

一见猫咪误终生。这句话对我来说,真是恰如其分。尤其是我家的院子,每天都是吃喝住一条龙服务,猫想不来都难。

我又一次向当家的保证,再也不让新猫进我家院子了,我也不用家人插手猫事,等把老年猫都送终后,就和他一起游山玩水去。可是,猫们早拿定了我的软肋,只要遇到它们,我总没办法选择。当又一只意志坚强的猫再次破坏我的誓言时,我自己也羞愧难当了。没办法,猫太强大了。

当家的说,早看穿我了,他不相信走火入魔的人会立地成佛。他主动放我一马,但约法三章:不准带猫进家门,不准让猫的病传给家人,不准问他讨钱养猫。除此之外,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吧。

这些我都能做到,我觉得他够宽容的了。

过去,我一直遵循着来的都是客的原则,时间长了我才知道来的都是麻烦。我想保住每一只猫的结果就是战事纷乱,自己也频添烦恼。

白鸟表示向猫王臣服/姚育明摄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突然发现猫们安静了不少,原来猫王出现了。

猫王第一次出现在我家院子里时,所有的猫都低头不语,也有昂首的,却是闭着眼睛。一只三天两头来骚扰调戏黑花的攀墙神猫,还不知道局势发生了变化,它像往常一样飞身而入,色眯眯地颠向黑花,猛然间看到猫王,吓得一屁股坐下,爬起身就往回逃去。猫王是只毛发蓬松的黑狸花,它无言地蹲立在我家院子正中,目光懒散地扫过所有的猫,好像说,我不来巡视一番你们就反了天了?!

我大喜,捧出猫粮向它献殷勤,它目光呆滞地吃了几粒,停下嘴沉思着,我讨好地说,你应该有个名,就叫你大松吧。它置若罔闻地看看猫碗,好像不明白刚才吃的是什么,我伸手想摸摸它,它反手就是一巴掌。咦?怎么恩将仇报?你真是猫王?怎么像患了老年痴呆症?

不知大松贵府何在?有没有人为它打理饮食?我只看见它对进餐这件事不太敏感,有时闻闻刚倒上的猫粮,一粒也不吃,有时又把别的猫吃剩的丁点猫粮舔得干干净净,弄得那碗像水洗过的一样。也看不出它有什么精神追求和兴趣爱好,只知道它没什么剧烈的举动,没任何表情地傻坐是它的常规动作,奇怪的是这傻劲就能镇住群猫。它不久留,吃一会或坐一会就走,它走时全院的猫都行注目礼。

别看矮脚黄虎斑百无禁忌,却也惧这只大头大脑的猫王几分。如果大松进来了,黄虎斑还在挥霍霸气,一场好戏马上开演,刹那间大松尽显猫王本色,每回打斗过后,地上都滚动着几大撮猫毛,有黄色的,也有黑灰色的。我可怜这只已显老态的猫王,只要有可能,就助它一臂之力,最后总能弄得黄虎斑落荒而逃。

最后一次看到大松是个下雨天,它竟然睡在我家阳台的猫爬架上,浑身湿漉漉的,我撑着雨伞去猫屋张望,院猫们都息在里面,不由得感慨大松的大度,没有王者风范怎可能当得上猫王?

有好长一段日子,大松和黄虎斑都不来了。偶然在班车上,一位女子主动来和我打招呼,她说咪咪中毒走了。我莫名其妙,哪个咪咪?她说就是经常来你家院子的黄猫咪咪呀。原来是矮脚黄虎斑,如此健壮勇猛的猫竟然死了?它的主人又说,我后悔死了,没有带它去看医生,一开始以为它是便秘,只知道给它揉肚子,谁想到它吃了毒东西呀,胀了两天就走了。

知道这家人家后,再走过她家院子我就会朝里看,那里有个小土丘,黄虎斑就埋在下面,同时埋下去的是一只猫窝和一捧猫粮。不远处是它经常跳进跳出的窗口,为了方便它进出,它的主人从来不关这扇窗,那个封住的阳台就是它的猫宅。想到咪咪这个昵称,想到这家人为它布置的一个豪华空间,我也不由得唏嘘起来,它也是个受人宠爱的独一无二的宝贝呀。

但是没人来告诉我大松为什么不来了,我预感凶多吉少,因为在城市里,猫的真正天敌是人类,狗它们反倒能够应付,只要身边有树,迅速爬上去就是,再说它们从不主动攻击狗,在发现狗影之后,就会逃跑避让,可人类的手段防不胜防,猫们的智力不够。自从我听说猫贩频繁出入我们小区,还有小区里住着做烧烤的租户,我就常常为猫们担心。希望大松是寿终正寝了,没有经历活杀的酷刑。

终于又来了一个猫王,和大松一样的毛色,一样的大头大脑,尾巴比大松还粗,只是身子略小于大松。我称它大松二世,后来嫌麻烦,就简称二世。

二世也常来我家院子巡视。它比大松年轻,皮毛也紧实,更让人欣赏的是,它走路像狮子王,既有弹性又四平八稳,它回身察看时,那腰身转得真叫个玉树临风,那器宇轩昂的大脑袋上,一对吊梢眼,眼神很威严,还藏着些风雨,有着天然猫王的气派。奇怪的是它的叫声并不雄伟,反而像婴儿哭泣。二世像大松,没有野蛮动作,进来只是一声“婴儿”啼哭,哀声一起,群猫们就自觉地避开,它像没看见一样平静,对于我的问好它同样置之不理。

亲爱的,别理人类,他们是羡慕忌妒恨/姚育明摄

母院猫没一个俊美的,二世懒得在此搅动凡心。所以我看到的永远是一个威武的君王形象。偶尔在我妹妹院子里看到二世,竟然对小萝莉下手,我大笑,喂,猫王,别这么猥琐好不好?它退后一步,眼睛里射来一束仇恨的目光。哦哦对不起,打扰了你的好事。我并不怎么反对它们恋爱,这对猫中的俊男靓女,也算得上珠联璧合、佳偶天成。它们生出来的孩子一定好看,送养没有问题。

一般公猫发情,总会变得神思恍惚,又瘦又脏,二世相反,毛发变润,身肥体壮。再来我家院子,眼神有些闪烁,好像还记得被我发现隐私的窘境。

我说,没事没事二世,欢迎你继续来此巡视。二世重新抖起雄风,院猫们继续看它眼色。我彻底搞明白了,这个院子是双层管理模式,猫王是它们真正惧怕的管理者。我和二世并驾齐驱,院规更加明确细致:第一,我主动收进;第二,自己来投靠,全体院猫同意接纳;第三,猫王不驱。

事后发现,在决定谁留谁走的问题上,拉锯战仍避免不了,最后起作用的不是猫王,也不是我,还是这群看上去懦弱胆小的原住民。它们的举动稀奇古怪,好长时间我才搞清它们竟有一套自己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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