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花
作为尖头小黑的孩子,黑花不仅长得不像哥哥姐姐,脾气还精灵古怪,这与它的经历有关。尖头小黑失踪没几天,黑花也跟着不见了,一周后它躲躲闪闪地出来,才发现它的左脚踝受伤了。
黑花虽然住进了我放置的纸箱,白天看见人仍要躲藏,一路滴滴答答的血迹,像省略号。我试图抓它去治疗,它却逃进下水道。眼睁睁地看着,只恨没神通将污水化为双氧水。
它的血终于止住了,但左脚也畸形了。走路的时候,它的脚掌会折起来,垫在脚踝下,一瘸一瘸地走,跑动的时候,就是真正的三脚猫,左脚悬空缩着,三只脚跳跃般地奔跑,身子幅度很大地摇晃着。这只小时候最大胆、最勇敢的猫变得前所未有地自卑,不管站着还是坐着,总把那只残疾的脚踝藏在腹下,好像羞于公开。
黑花骨折初期,伤肢无法扒土埋屎,也因疼痛无法支撑使用右肢,每当它惶恐地看着自己的遗弃物,我便过去帮它收拾。它跳着躲开,但我能感觉到它的心理定势,它一定认为我是它们生活的一部分,接触它们的隐私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谁说的,我的脚根本没坏/姚育明摄
感人的时刻到来,尖头小黑的干女儿黄花用肩膀蹭了蹭黑花,好像说,没关系,以后这事就包给我了。从此只要黑花拉好屎,它就义无反顾地过去,左扒右扒,细致地帮黑花盖好粪便,然后又快乐地扑到黑花身上,它们抱着打来打去,甚至下口啃咬,闹不清是谁的叫痛声从两个扭曲的躯体间发出,猫科动物的游戏总是有些野蛮,但不乏亲热。每当看到这一幕我总是感动,且不说它们没有血缘关系,即便是同胞姐妹,这样的友爱精神也不像流浪猫族,相反的,倒接近了人类扶助弱者的思维。
有一天,黄花也失踪了。险恶因素总是不断,除了猫贩子、虐猫者,小区里老有人开飞车,用损人的沪语来说,急着去投胎。可事实是,另一类小生命去投胎了。
黑花失去了好友,并不气馁,它很争气,一直没有放弃自我锻炼,它在我家树上练爪,那只畸形的左爪在树干上无力地举上滑下,看上去好像永远没有希望的样子,可它坚持不懈,终于树皮上有了抓痕,那小肉垫变得有力,它也能为自己埋粪便了。当家的看见了免不了抱怨:我家的树又遭殃了!
黑花开始熟悉我们家人了,它的亲近方式就是远远地看着,眼睛一眨不眨。后来就一点点缩短距离,直至跳上我家门旁的护墙,或者客厅外的窗沿,它目光专注,一蹲就是几个小时。当家的见我和黑花眉来眼去,不由得火了:你能不能把窗帘拉起来?不要让它看见我们!
当家的也开始不忍心了。
当家的突发急病住院,我每天去看他,发现他情绪低沉,竟然靠在床上让我把相机对准他,以前健康时他都懒得拍照,现在形容憔悴反而要留影?还不是以为自己要挂了。我就和他说起黑花的进步,它主动惹黑妹妹追赶自己了;它来蹭我的鞋了;它鬼鬼祟祟偷看我了;它把蛤蟆拨得团团转,蛤蟆四脚朝天装死,它上当离开……平时不愿谈猫的他竟听得眉目舒展开来。当我说到黑花竟然懂得美容,连吃好几朵玫瑰花,看样子,那棵花一朵也留不住时,他竟说,它喜欢就让它吃去。
让我再看一会儿/姚育明摄
这时候我就暗暗地感谢黑花,猫是一帖药啊。
黑花越来越有激情了,却别致得独一无二,那就是清晨来对我打招呼。它不像其他的猫在我家窗前各种叫,它无声,却斜跳起来,腾空撞向玻璃门,这团肉球总能把塑钢门撞得哐当响,我都担心这扇质量不甚好的门被它撞飞。它不管,变本加厉,后来发展到有空就撞,一天里门不知要响几回,我一开门,它就“哇”的一声怪叫,逃得比谁都快。玩到后来它觉得撞门也不过瘾了,往往趁人不备,突然从近处腾空而起,它的弹跳力真好,总能命中我的大腿。
真不能小看这只脚踝伤残的小母猫,它的登高运动一点也不亚于同伴。在爬树上,它敢与本事最大的白鸟抗衡,它最喜欢我家的石榴树,每天都要上去辗转腾挪几番,它将残脚掌翻过来,用脚背抵着树枝,以此平衡另三只脚,它在细树杈上颤悠悠地走,它比所有的猫都爬得远。
再不滚我要报警了/姚育明摄
我总拿没用的空盒供它们玩上一阵,黑花兴趣浓厚,只只空盒都要进去,还经常把自己摆放成首饰的样子。有一次刚进去,还没等我拍下照来,就被冲过来的白鸟咬住脖子,不知白鸟是来调情还是玩闹,黑花却是愤怒地大叫,它不再畏缩,能无所顾忌地大喊大叫了。
它不愿意玩的时候,谁也不要招惹它,它就独自安静地待着,像入禅定一样,也不知道去到哪个境界,可它愿意玩的时候,比谁都疯,兄弟姐妹们都让它,也许和人一样,对残疾者总是有着呵护的情怀。它在游戏中占了上风,总会精灵古怪地打滚或者仰天大笑,笑疯时就会化出一张小老太婆的脸,让我无比惊讶。
猫们都爱梳毛,它们眯着眼睛陶醉其间,有的猫还会不停地央求你一梳再梳。只有黑花害怕,我刚蹲下身,它就下意识地往前一蹿,梳子落到它的背上,总是吓得一激灵,那个抖动非常猛烈。然后身子像蚂蟥一样扁扁地贴在地上,眼睛紧闭,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可片刻之后它尝到了舒服的味道,不由自主地把屁股翘起来,蓬松的尾巴轻轻摇着,眼睛也惬意地眯了起来。多少年了,每次都要开启先恐慌后舒坦的程序,都习惯成自然了。
黑花见不得花,不是吃就是玩,石榴花开的时候,它总是在树上勤奋地勾捞,花掉到地上后,它还要跳下去追花,狂热地扫捧搂抱,又是舔又是闻的,激动起来后腿还卷到胸前乱揣。它与花如此亲密,难怪一身毛发总是蓬松顺滑,原是香花精油润泽过的。所有的猫中,它是最干净的一个,不像别的猫,时不时屁股上沾着屎,我从没给它洗过澡,它却比几只洗过澡的猫都干净万分。
有一天,当家的从外面回家,看到黑花雕塑一样守在第一级台阶上。这种后体下蹲,前腿立于胸前的站姿是猫们常见的一种,看上去总是稳当,对于黑花来说,却有些失衡。
当家的停下脚步看着它,眼睛里露出少有的温和:真可惜,如果不是这条坏腿,黑花是院猫中最好看的。
姚育明作品
院猫?多么亲切的归类。这么说,当家的无意中已经认可了它们,也就是说,它们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在院子里,和我们分享这个空间。尖头小黑,你真聪明,你的托付终于成功了。
第二年春夏,黑花生了三只小猫,不知为什么,一只莫名失踪,另两只只活了三天就腹部鼓胀得像吹了气一样,等我发现时已经死了。蜉蝣一般的短暂生命啊!
我把它们埋在了小区的绿化带。黑花显然寻找了一阵,还在我埋的地方闻来闻去,最后还是平静地接受了事实。没多久,黑妹妹生下两只小猫,黑妹妹很淡漠,小猫从盒子里爬出来跌倒在地它都不管,看上去不具有当母亲的资质,倒是黑花这个做阿姨的,天天躺在小猫身旁,抱着它们、吻着它们、舔着它们,从眼睛舔到肛门,它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溅着火花,爱心满得好像要爆发,小猫们抱着黑花的残肢,快乐得吱吱叫,那场景极具亲和力。可惜某天清晨,小猫住的盆子莫名地反扣着,小猫们不见了。黑花愤怒极了,怪罪于这只盆子,把它推来搡去,还撕咬泄愤,之后又沉默了好几天,比失去自己的孩子还要惆怅。
猫姨的爱/姚育明摄
到了年末,院猫们又一次集体发春,黑花的情人竟是俊猫白鸟,瞧它打滚扭腰的媚劲,是母猫们中最具挑逗性的。想到一窝又一窝的小猫涌来,小院将被猫族大军完全占领,我额上就渗出一层冷汗,毫不迟疑地买了只猫包,分别跑了几回,先后将十只猫咪送到宠物医院咔嚓了。这个象声词显示着绝育的干脆利落,从此它们不再发出扰民的叫春,更重要的是,它们不再有后代重蹈流浪之路了。
经我手绝育的猫多多少少都怨恨我,只有黑花让我感动。它动手术的那天我去宠物医院,一推门就听到了高亢的凄厉叫声,没想到竟是黑花,它在铁笼中半蹲着,浑身剧烈地颤抖,一秒不停地号叫,我怎么抚摸、召唤都不能止住这撕心裂肺的声音。我请医生给它打止痛针,医生说用不着,打了反而影响伤口愈合。
这么小的躯体缝了五针,按这比例就如同人做了剖腹产,怎么说也是大手术了,为什么人能止痛猫就不行了呢?!我不想在这个年轻的医生面前失态,出门转了半个小时,再回去黑花的叫声依然没有停止,也没有减弱,它的身子团成了一个球,露出的那截伤肢跟着一起颤,终于我的呜咽声和黑花的号啕声混在了一起。
第二天我再去看黑花,它已平静了,只是炸起的毛乱蓬蓬的,仿佛还延续着昨日的痛苦。我蹲下身,摸摸它脑袋,给它换了干净的布垫,又把妙鲜包倒进猫碗。它显得激动,限于笼子的空间,它没法跳起来撞我,只好不停地蹭我,表现了从未有过的感激和亲热,我差点要为这个记吃不记打的猫流泪了。那是我第一次怀着负疚为猫们买点心,后来院猫们被我宠得连妙鲜包都不碰了,它们只对更具实质的猫罐头感兴趣。
逢年过节,我会在石榴树上挂满小红灯笼,最感兴趣的还是黑花,它天天趴在树枝上,像拍皮球一样地用爪子拍打。我和它都很忙碌,它忙着拍打下来,我忙着系挂上去,那些小红灯笼上上下下,十分喜庆。
玫瑰花也很好吃/姚育明摄
黑花的活泼令人欢喜,但真正震动我的是它的顽强精神。3月1号这天突然降温,风像穿过冰水一样,凉嗖嗖的,改变了春意。我加披了一条厚布围巾去院子里,猫们像往常一样等着开饭。身边有些安静,这才意识到黑花不在。过去,在院门口喊一嗓子,黑花就会摇摆着身子向我奔来,可今天一整天过去了也不见它踪影,难道黑花超出了过去玩耍的区域?忐忑不安地返回院子,又机械地喊了几嗓子,终于听到了回复,是从河里传来的含糊的声音。
这几年小区业主和物业闹得不可开交,听说三分之一的业主拒交物业费,物业减少职工,小区陷入恶性循环,到处是狗屎,河流也没人清理,绿藻铺满整个河面,间缀着一丛丛水葫芦,水体严重的富营养化,猛一看像绿油油的草地和旺盛的植被。
距亲水平台四米之远的水面在剧烈地波动,天色已晚,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在扑腾。黑花?!我冲着那丛水葫芦大叫,立即响起了急切的哀叫,那变化的声调让我全身的细胞又一次调动起来。
庆幸我备下了为救猫而特意买的鱼抄,又急呼当家的来帮忙,他看了一眼说:离那么远,你不会爬到隔壁去?这一说我胆壮了,翻过木栏杆爬到邻居的亲水平台上,这下看得比较清楚了,只见一只落水猫不停地往水葫芦上踩,上去没几秒钟,水葫芦就侧翻了,重新落水后它又挣扎着踩上去……幸亏这些水葫芦给它暂息啊!我一手抓着木栏杆,一手持着鱼抄探过身去,可是单手使不上劲,怎么用力都舀不进猫。当家的又说,真笨,先把它勾过来。
你也不能拿个空碗让我配合拍照呀
这话提醒了我,我把水葫芦向两边排开,落水猫一直踩着水,勾过来半米左右,我把鱼抄侧对着它,落水猫翻身而入。
这时当家的说,肯定不是黑花,是新来的小猫欢欢。我也有些疑惑,黑花没有小得这样离谱啊。问题是欢欢就站在岸边紧张地看着,肯定不是它了。这些院猫也真奇怪,先前不给我任何暗示,这一阵全伸着脖子吓傻了。
我把鱼抄收上岸,想抓住猫冲洗一番,谁知它跳出来,一高一低地逃了,这不是黑花是谁?!
第二天看到它,完全成了个缩小版黑花,身体像被裁剪了一圈。无法想象,在十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它一直处于踩水的状态,这要消耗多大的体力?!是人早就虚脱了。
黑花一定认为自己做错了事,看见我竟有些躲闪,更让我吃惊的是它的黄色眼仁竟然变成了暗绿色,我第一次知道恐慌可以改变眼睛的颜色。
后来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它经常做出一些古怪的动作,假意不看我,用眼睛的余光瞥我,发出让我注意它的各种声响。
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姚育明摄
黑花喜欢闷玩,每当我在院子里扫秋叶,它就在一边蠢蠢欲动,当我把落叶拢成一堆,还没决定是放火烧毁还是运到垃圾场时,它已经在几米外伏下上身,翘起的屁股左右摆动,眼睛瞪成愣愣的对眼。一看这蓄势待发的样子就知道它要把自己当炮弹了,果不其然,它跳起身俯冲进去,一道粗大的黑影顿时击中枯叶堆,叶片草渣四下溅开又飘然落下。它轻而易举地把自己活埋后,半天没有动静,是撞疼眼了还是被叶屑灌聋耳了?还没等我拨开枯叶堆呢,一只狸花脑袋悉哩索落地冒了出来,两只眼睛还骨碌碌转。真是一只恐怖的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