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秋天

又是一个秋天

第一章

1

一声清脆的笛音,带着渠江凉爽的空气和山野怡人的微风,击破夜的静谧。先是一支长笛独奏,节奏不紧不慢,曲子轻柔舒缓,宛如从散云台流下来的山泉水,溶一路色彩、芳香和声音,汩汩地注入桃花溪。接着,好几支竹笛跟在长笛后面,同时吹奏起来。节奏加快,如急风,似骤雨,激越代替了舒缓,轻柔让位于高亢,像大溪口喧嚣而下的山洪,一泻千尺,扎进浩瀚的渠江,粗野的轰鸣震得周围的空气也发抖。

笛音是从高贤墓那里飞过来的!

传说很多年以前,有一位读书人,放下官不做,来到这巴山蜀水的山野里。那时,山野里树木参天,桃李盛开,牧草青青,山泉流淌。湛蓝的天空上洒下千万条柔和的金线,在青枝绿叶和如茵碧草上跳跃,一切都是那样可爱、美丽。读书人仿佛进入人间仙境,再不愿离开,就在山脚结起一间草屋,娶妻生子,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早上看看朝霞,傍晚瞧瞧落日,种种花草蔬菜,教儿女孙子吹吹竹笛,悠哉游哉,享年九十。死后,不知皇上发了哪根神经,忽然送他个“高贤”的封号,大兴土石,留下了一座森森然的墓。

先前,郑家坪人只知道墓中躺着的是自己这宗人的先祖,在三月清明七月半和腊月三十的日子里,来墓前焚几炷香,化一把纸,放几挂鞭炮,又按下小孩的头拜几拜,以求亡灵庇护。几年前,来了两个城里人,将一块木牌挂在墓上,木牌上醒目的几个大字:“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周围划出一亩大的空坪,不准开荒,不准采石,四边植松栽柏,严加保护。郑家坪人才明白这位逝去的祖先,不爱荣华富贵,连皇帝爷也表扬了他,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自豪劲儿。

如今,墓周的松柏已渐渐成林,白天,树影婆娑,挡住了天上的阳光;夜晚,凉风习习,送来松柏的清香——好一处乘凉聊天的好地方。

在笛音响起的时候,郑海柱正躺在床上生闷气。凭笛音,他脑海里马上就可以勾画出一幅夏日夜晚的美妙图画——三婶娘和四伯母爱拉闲话,此时可能正靠在墓碑的青石上,说些七古八杂的龙门阵。黑子爹爱讲古,常引来一群半大孩子围在膝边,这会儿也许正安排包文正到开封做官。孩子们听得入了迷,黑子爹却突然在高潮处打住话,问:“该哪个打扇……”话音未落,早有几个孩子站起来,对着黑子爹“噼噼啪啪”摇动蒲扇。黑子爹半眯了眼,任凉风吹怀,那神情比包老爷坐了开封府还惬意。林子外边,则是三姑六嫂的领地。她们爱聚在一起,说些儿女间的私房话,不时爆发出一阵“咯咯”的欢笑声。仔细听时,却又什么也听不清。只有石芳嫂不“野”,爱把孩子搂在怀中,一边乳孩子,一边把目光深情地望着吹长笛的丈夫。海丰哥的长笛远近有名,发音清丽悠扬,富有山野风味。黑子和牛子只要一听见海丰哥吹笛,心里就痒痒,不参加进去吹一阵,一夜的觉也难得睡好。

这时,那竹笛的合奏更急骤更清越了,像从天边滚来的一股飓风,连根拔起桃花溪边的杨柳,连同泥土和柳叶的香味一起压过来,使人透不过气。

这也是一支古曲,由祖先一辈一辈口传心授留存下来。尽管传的人和学的人都把一支曲子吹得入情入景,却并不能体会其中的意思。也是那两个城里人,还没把一支曲子听完,便拊掌大叫:“太美了!太美了!”然后告诉大家这是一支古老的田园牧歌。里面有风、有雨、有溪流、有牛羊的呼唤和打场的欢乐……听这一说,吹了一辈子竹笛的郑家坪人又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吹的却是自己——自己的家乡、自己的劳动,这一切又是那么美好、纯洁,不由得吹奏起来更得劲。

可不,此时笛音渐渐低了下去,又变得十分舒缓起来。是风来了!高山的风轻轻地从面颊拂过,一只山鸡从树枝上轻展双翅,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牧童挥动牧鞭,牧鞭和树枝在风中簌簌有声。

突然,仿佛琴断了弦,四周一片静寂,连风也遁得毫无踪影。正在人心为之担忧的时刻,长笛又一阵轻吟,那是山径上牧童“沙沙”的脚步声。接着,短笛掺和进来,“沙沙”的脚步声变成了牛羊的迅跑。那牛羊沿山溪急奔而下,石路咚咚作响,树木被撞得左右摇戈,而几声惊吓的鸟鸣,尖声而起又徐徐远去……

这曲子郑海柱太熟悉了,他也是郑家坪吹竹笛的高手。要是在平时,他早就会憋不住,跑去参加合奏。可是今晚,外面的笛声越欢快激越,越勾起他心里的烦恼和痛苦。

明天,海丰、黑子和牛子,都要出远门,到外面的大世界里挣钞票。所以,他们今晚聚在一起,吹一支古老的曲子来向这千百年的日子告别。

外面的世界是一个令年轻人神往的天地,柱儿也想跟海丰哥一起去,可是爹不准,柱儿便把一腔不满和怨恨全记在爹头上。

此时,柱儿爹郑安义正从厨房里端了夜宵往外走。这已是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头,脸膛许是刚被灶火烤过,抑或是被日光敷出的本色,显得红润润的。岁月的刻刀虽然毫不留情地在眼角和脸膛雕下了几根皱纹,却并不深,显示出不论何时都对生活称心如意的样子。身材不高,更显得像一座石礅般硬实。他把两碗面条端到桌上,进屋叫柱儿,声音与身体极不相称。

“吃夜了!”是慈父那种充满关切和爱的呼唤。

“吃嘛!”柱儿闷声扔过来一句硬邦邦的话,爬起来,看也不看父亲,径直“橐橐”地走过去,抓过面条便“呼哧呼哧”地吃起来。

郑安义跟过去,嘴角挂满谦卑的笑,想说什么,看看柱儿,又什么也没说。在碗里搅动一阵,把一块黄酥酥的炕蛋夹到柱儿碗里。

柱儿抬起头,翻翻白眼,用筷子把碗沿磕了两下,碗沿发出两声清脆的音响,随即又把头埋下去。

父子俩再也没有抬头,除了吃喝的声音外,周围的空气都仿佛成了固体。灶膛里燃剩的柴片,发出一声轻轻的炸裂,也像一声霹雳。

然而,外面的笛音又顽强地向这里板滞的空气撞击,声音时而欢快,时而轻盈,时而迸发出如馨的花香,时而热烈奔放。听着听着,这里父子俩都纳闷儿了:是怎么的了?刚才吹到牧童赶着牛羊下山,接下来应当是最令人心房颤抖不已的一段高潮:先是狗的汪汪互吠,接着是柴扉的砰砰开放;是母亲的欢呼,娇儿的淘气;是老人的对弈,是姑娘的嬉戏……可是,像阳光突然失去色彩,整个高潮的曲调不但杂乱,而且低沉郁闷,最后终于在最应激越的地方,笛音顿消。

那当儿,郑安义抬起了头,想看儿子。却没防备柱儿也正往上抬头,父子俩目光一碰,又各自低垂下去。

半天,郑安义实在憋不住了,突然道:“吹的什么东西!”

柱儿说:“你管!”

这是父子俩今晚第一次对话。

2

睡过一夜,郑海柱的心情并没有多大好转。清早起来,不声不响地到后屋扛了犁,到岩下四伯母家牵了几户合养的水牯牛,往自家承包的弯丘田走去。稻子才收割完毕,谷桩还非常硬实,茬口挂着一颗颗晶亮的露珠。太阳喷薄而出,它的笑脸在一田碧水和露珠上闪闪烁烁。尽管外面已推广了水田免耕法,可这里的人还是坚信“七月犁田一碗油,八月犁田半碗油,九月犁田光骨头”的经验,坚信精耕细作,五犁五耙。柱儿犁的才是头道板田。他把牛赶下田,枷上,嘴里发出一声“咖——哧”的吆喝。水牯牛打了一个响鼻,不紧不慢地走起来。

柱儿使牛的声音很好听。“咖——哧”,“咖”字发音短促,“哧”字前低后高,戛然而止,铿锵有力。他也不知怎么会把这样两个单调的音节喊得如此抑扬顿挫,悠扬婉转。只记得小时候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听见父亲喊这两个字,就觉得有一股魔力进入了自己的骨髓。就这样轻轻一喊,那么高的庞然大物就会乖乖地听话,踩沟、掉头,一切井然。那时,他就盼望自己快快成长,长大了,也要像父亲那样,让一条大水牛在自己面前温驯得像个孩子,也要让自己使牛的声音响彻云霄,要喊得比父亲还好听。及至初中毕业回到家里,父亲第一次赶他下水学犁田,刚一跳进田里,田水就淹到胯下,肩头刚及犁高。可父亲不管这些,将一根打牛棍递过去,说:“走吧!你娃子要好好学,一辈子的衣食都在这里边呢!”

他终于鼓起勇气,很不自然地喊出了一声“咖——哧”,声音像才出泥的一截新藕,那么水灵鲜嫩。喊完,不好意思地看了父亲一眼,爹含了叶子烟杆,嘴角挂着满意的微笑。

就像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定的,少年时候看见父亲使牛,把父亲当成英雄。现在自己驾驭起牛来,却全没一点好汉的自豪感。乡亲们都说他唤牛的声音胜过百灵歌唱,可他却觉得十分单调。有时甚至突发奇想:这“咖——哧”的吆喝传了多久?还要传到什么时候?传来传去,真没一点儿意思!

这么想着的时候,柱儿又自然而然地把心思集中到了黑子和海丰身上。

黑子和海丰都是泥水工,同学于一个师傅。黑子从小皮肤黑燥,别人给送了这样一个绰号。长大了,人们才发觉他不但皮肤黑,而且心也有些“黑”。至于怎么个“黑”法,又说不出几款几条。两年前,黑子串通海丰一起去学泥水匠的时候,人们对着他的背影七嘴八舌地骂:“没出息!好男会种田,好铁能打镰。”这里老人评价一个青年能干的标准,就是看他一手庄稼活做得漂亮不漂亮。黑子做农活有些不得手,干脆弃农学艺,因此更遭到了老辈人的鄙视。爹还这样诅咒过他:“这山看到那山高,到了那山没柴烧!”话虽然含蓄,可柱儿却完全明白爹的意思,这是说黑子理当受穷并且要永远穷下去。黑子家确实是村里的贫困户,现在还是两间烂茅草房,二十三岁了还没娶上亲,人们已暗暗断定这“黑牛屎锅巴”会打一辈子光棍。可柱儿却看不出黑子有什么不对来,在心里为黑子抱不平。

至于海丰,爹对他的态度就不同了。一则海丰是柱儿的堂兄,爹大约是不愿承认自己这房人会有“不肖”子孙的。其次,海丰本是郑家坪一把种田高手,一套庄稼活简直做绝了,老年人教育儿女,都以他为楷模。再次是海丰老实,不爱多言多语,只默默地干活。因此,大家只把海丰当作“误入邪途”,罪过全在黑子身上。

学了两年,黑子脑瓜子灵活,眼尖,早出了师,海丰只知闷着头干活,到现在还是师傅名下的一个“大师兄”。

黑子出师后,马上就带起一帮徒弟,在附近做些小修小补的活儿,来钱不大。这时,人们便来验证先前的预言了:“我说的哟!一本二本,庄稼为本。学了几年手艺,没见得赚两座金山银山回来!”正当人们都在为自己的“英明预见”扬扬自得的时候,黑子却到乡上办了一张“劳务输出”的证明,要带着自己一帮人到广州揽活儿。海丰的师傅在贵阳包下了一项大工程,也写信来叫海丰去。

那天,海丰来动员柱儿也和他一起去贵阳,说:“就那么两三亩地,何必都窝在家里啃泥巴!”这正合柱儿的心意,他早就想和他们一起出去。

正说着,柱儿爹回来了。郑安义从土改时就当干部,从农会组长到村支书,前年才退下来。上级说他年龄大了,为了照顾他。可也有人说他思想跟不上形势,给撤了。对这两点说法,柱儿爹都不能接受。但上级决定了,只得服从。可虎倒雄威在,在郑家坪,人们并不把他当普通人看待,大事小事都得来找他,他说话是有威信的。

郑安义见他和海丰说得亲热,猛然问:“你们两弟兄在划什么点子?”他已知道了海丰要去贵阳,很警惕。

柱儿见问,想瞒是瞒不住的,便说:“我想和海丰一起去学泥水匠!”

“学泥水匠?”郑安义看着海丰问,“是你出的主意?”

海丰脸红了,急忙说:“是。我想四叔一个人把那点庄稼做完,也有余……”

“你娃子!”郑安义打断海丰的话,责备道,“不是我当叔爷的批评你,当初你就不该信黑子的鬼吹,去学什么手艺!七十二行,庄稼为王,我们祖祖辈辈种庄稼,也没穷死、饿死一个人!再说,现在一日三餐,锅里有煮的,碗里有装的,也该知足了。过去——”

“你一说就是过去!”郑安义一说过去,就有半天的话,所以柱儿就急忙截断爹的话,反问,“日子就不能再过好点?”

“还要怎么好?”郑安义不满地瞪柱儿一眼,还是回到今昔对比上,“过去我给雍五老爷家当丘二,吃的高粱米煮稀饭。现在三顿白米饭,日子安安乐乐,还要怎么样?人心不足蛇吞象!”

“你就知道比过去,怎么不同城里人比一比?”柱儿心里很不舒服。

“城里人是城里人,农村人是农村人!”郑安义大声说,“莫吃了五谷想六谷,好好在家把泥巴挖深些,才是正业!我也见过些手艺人,木匠做一辈子,也没见得就住一间好房子;裁缝做一辈子,也没见得就有一条好裤子!”

“就那么一点儿地,做完了也是耍——”柱儿还不甘心。

“耍也要在家里!老子还没死,你就想走,办不到!”郑安义火了。

就这样,柱儿想和海丰一起到贵阳去的愿望,被爹打折了。海丰又去动员牛子一道去。牛子孤身一人,没有阻拦。但牛子有些懒,海丰担心他吃不下苦,先前就没去找他。

黑子和海丰离开的日子越近,柱儿心里就像有一把毛刷,时时搅起一种说不清的怨恨来。他也看出爹这几天很迁就他,但丝毫不能使他心情好转。相反,只要一看见爹,心里就仿佛有火,想和他大吵一架。

柱儿就这样想着,任牛在田里慢慢地走。这是一条规矩的老牛,尽管主人没时常吆喝它,它还是非常温驯地尽着自己的职责。泥土从铁铧上翻过去,呈浅凹形,像一片瓦,在阳光下散发着一股清香。

柱儿忽然听见有个人在岩上喊他,便唤住牛,回转身——是海丰和牛子。牛子背了一床被盖,被盖上横着一张卷起的竹席。海丰挎了一个黑色人造革旅行包,鼓鼓囊囊地装满了日常用品。一长一短两支竹笛,非常显眼地插在包的侧边。

柱儿既惊讶又感动——他正是为了避开与海丰、黑子见面,才故意到沟下犁田的,却没想到海丰专门绕两个山嘴来告别。

“走了,老弟!”海丰站在岩头说。

“慢走!”柱儿忽然觉得喉咙有点不舒畅,声音颤抖。

“你不要怄气!”海丰说,“听说那里工资很高,如果真挣得到钱,我就给你写信,你悄悄地来。”

“好!”柱儿心里又酸又痒。

“一言为定!”海丰说。

“到时候你可不要‘水’我!”柱儿有点不放心,紧跟着追了一句。

“放心!但你莫不来哟!”海丰也反逼了一句。

“一定来!”柱儿表现出很坚决的神态。

“好!”海丰扬扬手,“等候我的好消息!”

看着海丰、牛子脚步踏在山道上,那么刚健有力,意气风发,全没有一点依恋的样子,柱儿心里又泛起那种对父亲的怨恨来。都是他处处摆出一副压制人的面孔,使自己憋闷、难受。一个人一旦觉得委屈,这种感觉会越来越强烈,及至占据整个身心。柱儿这时就是这样,他觉得郁结在心中沉甸甸的闷气,只有回去和爹大吵一架才能解决。想到这里,他一点儿干活的心思也没有了,便猛地掉过牛和犁头,把牛赶上田埂,右手扶了犁把,左手的打牛棍在牛屁股上重重一击。水牯牛不知什么事,便拖着犁头,“嘚嘚”地在土路上撒开四蹄奔跑起来,惊得两边蚂蚁乱飞。

3

人世间的事情有些捉摸不透,以后好长时间,郑海柱都觉得这天早晨有点奇怪。他要回家和父亲吵架,没想到父亲却临门恭候,笑佛爷一样迎住他,说:“回来了,我正打算来喊你呢!”

郑海柱没发火的缘由了,便白了郑安义一眼,把怨气往肚里压一压,然后王子一样昂首挺胸地从父亲身边走过去。

进到屋里,看见三婶娘端端正正坐在屋中凉椅上,见他进来,三婶娘欠欠身,也绽开一脸笑纹,异常亲热地说:“收工了?”

柱儿答应了一声,心里暗暗感到奇怪。

郑安义接着跟进去,说:“三婶娘来给你提亲,同意不同意,听三婶娘把话说完!”

“提亲?”柱儿心里忽然有了种异样的感觉。

三婶娘就说:“我们两家不是外人,大侄子的事也当是我家海丰的事。我说的这个女娃子,论德行,又贤惠又温柔;讲做作,屋里屋外的活儿,拿得起,放得下;若论人品,更是百里挑一,人市上比得过,也喝过初中墨水,和侄娃儿匹配,再好不过。人呢,也是你知我识,你们也见过面……”

“就是你石芳嫂的妹妹石小玉!”郑安义笑眯眯地拿了两个鸡蛋,从里屋往灶屋走,突然补了这么一句。

“石小玉?”柱儿猛觉得心跳加快了一倍,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姣好的女子形象:一张鸭蛋形脸,泛着粉红的光晕,见了人稍稍把头一偏,脸就更红。一对在农村还流行的长辫子,辫梢用红毛线扎紧又松松地盘一朵花的模样。身材颀长,露出的颈子,手臂白皙光洁。石小玉确是一个好姑娘,柱儿感到有一种暖流从地下蹿往头顶。

三婶娘说完,一双眼就直直地看着柱儿。柱儿被看得脸红了,把头歪向一边。三婶娘见状,又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没结婚脸皮薄,结了婚脸皮比城墙还厚!我们家两个东西就是这样,一天到晚嘻嘻哈哈……”

柱儿被三婶娘说得更火燎火烧起来,并且他也不愿意有人唠叨石芳嫂的不是,就急忙岔开三婶娘的话:“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倒是没什么,就看我爹……”

“你爹?”三婶娘笑起来。三婶娘牙没有了,笑起来嘴很阔,说,“就是你爹叫我说的媒呢!”

正说着,郑安义端了一碗荷包蛋出来,一边招呼三婶娘喝开水,一边又说:“就不知人家看不看得上我们!”说着,眼睛却只看柱儿。

三婶娘咬了一口荷包蛋,然后才说:“没有说的!我那亲家说你们家人少,清静,柱儿人又老实,肯出死力气干活,把女儿嫁给这号人放心,满口应承。小玉也肯听她姐姐的话,这门亲事两边都有缘分!没有意见,我就给那边说,约个日子看家……”

“要得,要得!”郑安义脸上每根皱纹都放着光彩,像是自己的事一样急忙应道。

吃完荷包蛋,柱儿送三婶娘出来,玫瑰色的太阳十分耀眼,婆娑多姿的翠竹梢头,一对对鸟儿相向鸣叫;微风戏弄着地上的尘埃,犹如一个快乐的孩子。柱儿心里暖融融的,要和爹吵架的念头,早不知跑到那九霄云外去了。

接下来,看家、亲家相会、小定礼,小定礼过后才是正式订婚。订婚在中秋这天。傍晚,一轮硕大的满月挂在天空,大地万物沐浴在一片温柔的银辉之中,柱儿忽然觉得心里充塞了一种东西。他好久没吹竹笛了,便进屋拿出笛子,坐在屋前竹影下吹奏起来。他的目光闪烁着快乐,那曲子也充满了热情。他吹了一曲野花的颜色,树木的絮语,泉水的叮咚……曲音流露出来的,还有一种颜色之外的东西,那东西摸不着,看不见,却使柱儿如痴如醉,欢喜得发抖。郑安义站在儿子旁边,脸上挂着那种惯常的心满意足的微笑,默默地看着儿子。家里那条叫“乌嘴”的黄狗,后腿蹲地,抬起头,露出一点粉红的舌尖,也挨在柱儿身边。

柱儿渐渐淡忘了当初想去贵阳学艺的事,偶尔想起来,淡淡一笑,说不清是懊悔还是庆幸。十月的一天,柱儿上街赶场,忽然接到海丰的一封信,才想起当初和海丰的“君子协定”,急忙拆开看起来:

海柱弟:

贵阳的活儿真的好挣钱,每天可挣六七元。当然活儿也是活儿,不过你是能干下来的。现在家里正没活儿,你快来。

海丰

柱儿看罢,心里忽然被击起一股难以平静的浪花。每天六七元,每月就是二百元,到年底少说也可挣七百多元。这对柱儿来说,无疑是一个非常诱人的数字。柱儿的心好像真被一张张钞票胶着了似的,猛的一阵不安地跳动,恨不得一下子飞到贵阳。可是就在那时候,石小玉的身影又仿佛一只美丽的兔子,只轻轻的一跳,就跃进了他的心房。他忽然觉得有了那么多的依恋和柔情,使自己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正在这时,有人在他肩上重重的一拍,柱儿猛地回头,眼睛倏忽一亮——原来是牛子。

牛子风尘仆仆,显然刚从县城走回来,仍背了先前走时的被盖、席子。一双解放鞋烂了帮,大脚指头露了出来。

“你……怎么回来了?”柱儿不胜惊讶。

“妈的!”牛子拍打一下大腿,说,“活儿苦死了,不是人干的!”

柱儿想起海丰信上的话,就说:“一分钱一分劳力,又不想出力,又想挣大钱,哪来的呢?”

牛子把肩上的背包往上提了一提,说:“我不想挣大钱,也不想出大力,挣那么多钱干什么?还是你爹说得对,金窝银窝,不离自己草窝。在家里吃差点,穿孬点,耍好点,死了划得着。”

柱儿知道牛子是懒毛病作怪,种庄稼也不见得能种好,有点看不起他,便不想再说什么。可牛子却把头伸过来,神秘地低声问:“你说,文物通讯员算不算干部?”

“什么?”柱儿有些茫然。

牛子显出几分得意的神情说:“刚才我从乡政府门前过,文化站那个什么干事问我愿不愿意当文物通讯员。他说国家有指示,严防坏人挖古墓,县上要找一个人看管高贤墓,发现情况向上级报告。说我离高贤墓近,没拖累,就问我愿不愿当,还要到县上开会呢!”

柱儿听说是这么回事,就说:“那你就当吧!”

“当然,”牛子说,“人家信得过我呢!”说完,才转身走了。走几步,回过头又对柱儿频频挥手,那模样又像是凯旋的将军。

牛子走后,柱儿还是拿不定主意去不去贵阳。最后,他想和石小玉商量一下,石小玉让他去就去,不让去就留。这样想着的时候,便抬脚向石小玉家去了。

离小玉家老远,就看见她在溪边洗衣服。石小玉的裤腿卷起老高,秋日的阳光和煦地照着她雪白的大腿。柱儿从侧面看着情人的倩影,看着她那线条柔和、结实的臀部,以及被两件单衣绷得紧紧的胸脯和两条乌黑的辫子,一时又感到难以开口说那“走”字了。

小玉看见了他,微微红了脸,轻声说:“你来啦!”这是农村姑娘招呼情人的一句最简单也最深情的话。

“嗯!”柱儿答。

“你到家去吧,爹在屋里!”小玉说。

“我……”柱儿迟疑着,半天,才鼓起勇气说,“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什么事?”小玉抬起头,像一头受惊的小鹿那样,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直直地注视着柱儿。

“我……”看见那眼中能融化一切的波光,柱儿先是慌乱一阵,继而却突然说,“你家那白菜秧,栽不栽得了?”

小玉听了,显得有些失望,好一阵,才回答:“你自己去看嘛!”说完,抓一件衣服在水中漂起来,溪水点点,波光潋滟,一只水鸭子“嘎”的一声,从水面掠到对面草地上去。

人生的路有时哪怕走错一毫米,也会留下终生悔恨。我们的主人公柱儿就是这样,阴差阳错,一步一步走上了命运之神为他安排好的旅途。

第二章

1

腊月十三,石芳收到海丰的一封信。信上说,他们承包的工程在旧历年底必须交付使用,目前正在抓紧扫尾。但无论如何,最迟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时候,他一定会回家的。读完信,石芳忍不住掉下两行热泪。算一算,海丰离家已经五个月,这一百五十多天不知是怎么过的,现在想起来,才觉得是那么漫长。

腊月二十三,石芳起得很早,她把屋子内内外外都收拾了一遍,把床上的被褥叠得方方正正。夜里郑伟尿了床,石芳又用草席换了篾席。一切收拾停当,可仍然觉得有什么不放心,便想起海丰第一次到她家去,她也是这样丢魂落魄地无事忙,不禁哑然笑了。可是,直等到天黑,也没见海丰回来。有人家已经响起了“吱嘎”的关门声。柱儿接了小玉来过小年,这时又吹起了竹笛。石芳当门坐着,看天上的牛郎织女星闪闪烁烁,互相逗趣,听柱儿的笛音沐浴竹枝、柳梢,在她身边缠缠绵绵地不肯离去。石芳心里却空落落的,坐一阵,无聊,便抱了孩子进屋睡觉。迷迷糊糊中,分明听见丈夫在叩门,她一惊,忙从床上跳下来,叫道:“来啦——”三婶娘在隔壁忙问:“哪个来了?”石芳醒过来,才发现是一个幻觉,除了自己心房激烈跳动外,周围悄无声息。

一连几天,石芳都在一种急切的盼望中煎熬着。不知怎的,这天早上一起床,石芳就有一种预感,觉得海丰今天一定要回来。已经二十七了,离过年只有两天。她甚至想象海丰已走到散云台的山道上来了,等她去接。这么想着,石芳忍不住强烈的思念,便背起背篼,假作打猪草,朝村外走去。

没有太阳,沟里飘荡着灰白色的雾气。空气很浓,带着爆竹的硫磺味和腌腊肉的芳香。桃花溪边的桃树和柳枝,都绽出了一点柔嫩的新绿。石芳的脚步迈得很轻盈,走得很快。她的身姿很优美,鲜艳的脸庞,隆起的胸脯,还十分窈窕的身材,一切都还宛如一个未出嫁的少女。

远远的,散云台蜿蜒的小道上,蠕动着两个黑点。石芳一看,是人!她的心仿佛就要蹦出胸膛,真想尽力呼喊几声。可是她没有,只是朝前紧跑了一阵。

来人近了,石芳才看清是两个陌生人,心里很沮丧,长嘘了一口气,顿时觉得双腿像被人抽了筋,十分乏力。为了不被陌生人看出破绽,埋头打起猪草来。

陌生人来到她面前,忽然问:“姑娘,这里就叫郑家坪?”

“是!”石芳抬头答。

“姑娘,”陌生人又问,“有位叫刘石芳的女同志,住在什么地方?”

石芳听见陌生人还把她叫“姑娘”,感到好笑,可一听到问她,心里便惶惑了。她把陌生人打量一下,回答:“我就是!”

“你!”陌生人露出十分惊奇的神情,也把石芳上下扫视一遍,两人浓黑的眉毛便不自觉地垂下来。

过一阵,陌生人之一说:“刘石芳同志,我是乡上的,这位同志是郑海丰施工单位的,我们……”

陌生人之二忙插话:“有件事对你讲,到了家里再说吧!”

石芳听说是从海丰那里来的,忙脱口而问:“海丰回来没有……”

陌生人之一说:“他……”

陌生人之二又忙插话:“他在后面,我们先回家吧!”

石芳听说海丰在后面,本想要等,可见客人一再催她回家,便只好领了他们先回去,没进门就喊:“妈,海丰回来了!”

三婶娘急忙奔出屋:“在哪里?”

石芳说:“在后面!这是海丰干活那里的同志。”说着,要去烧火为客人做饭。这时,海丰单位的客人站起来,拦住石芳:“不用了,石芳同志,我们告诉你一个很不幸的消息……”客人低垂着眼皮不去看石芳的脸庞。

“什么?”一屋人同时瞪大了眼睛。

“农历二十三晚上,郑海丰加班撤脚手架,不慎从上面摔了下来……”客人慢慢地说。

“伤着了没有?”三婶娘急问。

“他……死了……”客人极不情愿地报出了这一令人撕心裂肺的噩耗。

“啊——”半晌,石芳、三婶娘,还有那位老实巴交的海丰爹,同时发出了一声剜心般的尖叫。这尖叫声穿过竹林,在郑家坪上空久久不愿散去。

2

霎时,郑家坪被巨大的不幸的阴影笼罩着。再也没有了磨豆腐、推汤圆的石磨声,放火炮的“噼啪”声。人人都往海丰家里跑,人人心里都像自己失去亲人一样悲伤难过。

郑海柱赶过去时,石芳和三婶娘已昏过去两次,刚醒过来。三婶娘在放声大哭,石芳有时哭出声来,有时胸膛像有什么堵住一样,低声呜咽,猛地哭一声出来,令人毛发直立。早有几个叔伯婶子和小姑,一边陪着抹眼泪,一边又在安慰。海丰爹木桩一样蹲在墙角,捂着头,不哭也不语。小伟儿被四伯母紧贴在胸前,一双大眼不知所措地看着这慌乱的场面,手里拿了石芳头个场日才买回的一个红气球,忘了玩。两个客人被更多的人围在中间,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海丰施工单位的客人一遍又一遍高声复述着海丰死的经过。可嘈杂声太大,人们还是不能完全听见,于是听见的又向没听见的转述。

海丰的骨灰被送回来了!先是村边响了两声爆竹,有人到地坝边望望,就惊炸炸地喊:“海丰回来了!”声音刚落,人群就骚动起来,石芳忽地挣脱两个姑娘的手,撒腿就往外跑。客人高叫:“拦住她,别让她出去!”人们才恍然大悟地去拦她。两个姑娘奔过去,奋力把她往回拉。石芳在她们中间左冲右突,一个姑娘被摔下了地,另一个被挣脱了手,这时牛子才一步跨过去,拦腰抱住石芳。由于用力过猛,石芳踉跄两步,就和牛子一齐倒在地上。石芳先时已止住了哭声,这时又号啕起来,双脚踢腾起泥土。牛子眼圈红红的,一个劲儿地道:“嫂子,别这样!别这样……”声音嘶哑如哭泣。

海丰的骨灰放在外面,太阳穿透厚厚的云层,洒下殷红的金光,照得骨灰盒寒光瘆人。

三婶娘猝不及防地冲过去,抱起骨灰盒细细地审视起来。她此时的神情显得那么安详,不哭、不笑,安静得像圣母。有一股风从桃花溪吹来,仿佛草木、高山和泉水在相互倾诉什么。人们都屏声静息地看着她,时间、空间在这里好像已不复存在。好久,三婶娘突然放下骨灰盒,“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说:“这不是我儿!不是我儿!”说完,又呼喊起来:“海丰回来呀!海丰回来呀——”喊声凄厉,径直地向四周散去。

海柱爹一把拉过三婶娘,急切地摇晃着喊:“三嫂!三嫂!”

三婶娘并不看他,兀自又笑又喊:“海丰回来——”

海柱爹扬起手,打了三婶娘一下,三婶娘不叫了,痴呆呆地看着海柱爹,半晌又喃喃自语:“海丰回来,海丰回来……”

“疯了!”人们马上意识到。这两个字如尖刀利刃,直直地刺向每个人的心房,人们都禁不住颤抖了一下。两个陌生的客人和送海丰骨灰回来的几个小伙子,也背过身去抹了抹眼角的泪珠。

三婶娘被人拉进去按在床上,强迫她睡。海丰施工单位的客人拿出海丰五个多月的工钱和抚恤金,还有海丰的遗物——一把用秃的砖刀、一个线垂、一长一短两根竹笛,走到海丰爹面前。海丰爹还是泥塑一般不动,也不伸手去接。郑安义过去一手接了钱,一手接了竹笛,双手神经质般颤抖。忽地,两行泪水滚下来,看了看钱道:“你这害人的东西呀!这么乖的孩子——”说不下去了。半天,又看了看竹笛,忍着悲痛,自言自语地又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海丰呀……”

听了郑安义的话,人们似乎从悲痛中醒悟了过来,此时痛定思“痛”,便有人接了柱儿爹的话,说:“就是!当初不学那背时手艺,怎么有今天!”

有人又接了话茬儿说:“都怪黑子!不是他撺掇,海丰怎么会去学手艺?”

说到黑子,人们尖刻的话一下子像滔滔洪水一样涌出了。先前大家只是私下议论、挖苦,此时看见海丰的骨灰,疯了的老娘和年轻守寡的石芳,人们激起了心中的愤恨,没有恨的也把同情撒向石芳一边。于是海丰的灵堂顿时变成了声讨黑子的战场。

“黑子要是在面前,非要他偿命不可!”有人大声说,仿佛审判庭上的法官。

有人摇头叹息:“好人命不长,祸害千年在,为什么黑子不死在外头?”

……

人们正尽情骂着、发泄着对黑子的仇恨,却听得柱儿大叫一声:“别说了!”

人们停了口,柱儿说:“你们看——”

顺他的手指看去,大家发现黑子爹蹲在地上,脸色惨白,身子不停地哆嗦。

人们才知道原来黑子爹也在这里,有人闭了嘴,有人只是把声音放低一些,并不把同情奉献给他。

黑子爹爱讲古,平时就是个爱脸面的人。蹲一阵,才站起身,犹如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样,佝偻了腰,一下子像苍老了许多,一步一步地向家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有人愤愤地说:“养出那样的儿子,父代子过也是活该!”

这时海丰爹眼角才流下两行泪,站起来走到郑安义面前,双膝跪地,涕泪涟涟:“大兄弟,我家算是‘散堂’了,后事你就帮我料理一下……”

“起来!”还没容海丰爹话完,也没容海丰爹伸手拉他,周围已伸出了一双双热情的手。“我们给你料理!”人们慷慨激昂地喊道。

海丰爹起来,又对郑安义说:“那,钱,就尽着用——”

“钱?”郑安义猛然将海丰的工钱和抚恤金一把塞到海丰爹衣袋里,说,“郑家坪有几个是被钱打瞎了眼睛的?大家说,我们要不要花他的钱?”

“不要!”人们一致回答。接着,有人就说:“借抬杠算我的!”又有人马上接着报名:“挖坑我来!”更有几人齐声喊:“抬棺我们来!”

海丰爹感激地望着众人,末了,根据报名,郑安义一一做了安排。最后发现,还没派人去通知石芳娘家的人。

这自然是柱儿的事了。

3

柱儿一口气赶到石小玉家里,小玉赶集卖白菜去了,未来的岳父母正在吃午饭。乡下的午饭晚,日头又短,吃完午饭几袋旱烟工夫,天就转黑,有的地方干脆一日两餐。柱儿刚把话说完,老岳母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石芳爹也把碗一推,连衣服也没换,两个老人便悲悲戚戚地往女儿家去了。

柱儿留下来等小玉,屋子里静悄悄的,柱儿在椅子上坐下来,才突然觉得浑身乏力,头昏脑涨,心里压着一块磨石样的东西。他知道这都是海丰的死引起的,便努力不去想这件事。可是越是不想,海丰生前的音容笑貌却走马灯似的在眼前出现。柱儿以为是坐着容易上心的缘故,便起身想找点活儿干,可年关下,什么活儿也拾掇完了,又使他失望。

过了一阵,小玉才回来。听到姐夫的不幸,石小玉也倏忽无声地滚下两行热泪,但她不像父母那样匆忙,先进屋去换了一身新衣服,又对镜梳理了一对辫子,到岩下请了一个叫秀秀的姑娘来帮忙守屋。一切打扮、布置得称心如意了,才和柱儿一起走出去。

夜已经朦胧,残冬的雾霭开始在山脚下堆积起来。两人默默无语,脚步踏在石子上,发出沉重的“沙沙”声。附近的人家不时响起一阵幸福的欢声笑语,很不合时宜地传到柱儿和小玉耳里。

走到郑家坪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一切都湮没在浓重的雾气中,稍远一点的景物全都看不见。柱儿感到身上发热,回头看看小玉,小玉漆黑的眸子里,除压抑着痛苦的表情外,也流露出深深的倦色。

于是,柱儿站下来,轻声说:“歇会儿吧,反正到家了。”

“歇吧。”小玉回答,声音颤颤悠悠的,很温顺。

柱儿选了一块干净的石头,让小玉先坐,然后自己挨着她的身子坐下。

不知怎的,柱儿感到今晚胆子特别大。从订婚以来,他没有正正经经地看过小玉几回,更不用说像电影里那样拉手、亲嘴了。有几次和小玉单独在一起,他就想去拉拉她,说说亲热话儿,可小玉不等他靠近,只要一看见他的眼睛,脸就红得如一只熟透的西红柿。他呢,也就被那红融化了一切。有时又害怕被人看见,被人发现了可就不得了!人们会说不守规矩,还会认为不正经,被指着脊梁骨骂。所以只有让理智把冒出来的一点情火毫不留情地扑灭。

可是今晚,不知是什么力量推动,柱儿竟然毫不犹豫地挨小玉坐下,离得那么近。他听见了小玉心脏跳动的声音,闻见了她身上特有的少女的气息。万籁俱寂,白天可以观赏的一切,可以使人赏心悦目或忧心忡忡的一丛翠竹、一朵浪花……都不复存在。只有潮湿的风从耳边轻轻掠过。柱儿贪婪地吮吸着小玉身上那种气息,忽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不可遏制的意念。那不是一般的情爱的欲望,而是想把满腹心事向亲人一吐为快的冲动。从上次接到海丰的信,甚至是更早产生出去学手艺的念头起,他就似乎积下了一块心病,一直找不到机会和亲人诉说。直到今天看见海丰的死,柱儿就再也憋不住了。这时,像冥冥中有只神秘的手支配着他,他伸出手,猛地将小玉揽了过来,抱得紧紧的。

“你——”夜色中,小玉挣扎着呼唤。

“小玉,小玉!”柱儿也鬼使神差地叫着。

小玉把头靠在了他宽阔的胸膛上。柱儿感到小玉的身子像小兔一般在索索颤抖,刚要问,却听见小玉先说:“你……抖什么?”

柱儿说:“小玉,我、我……”

小玉仰起脸看他,说:“你流泪了!”

柱儿一抹眼角,果真不知啥时滴下了泪水。他抹去泪水,说:“我……先也想和海丰哥一起到贵阳,爹不准。”

小玉不言语,大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后来,海丰哥又给我写信,叫我去。我拿不定主意,就来找你商量……”

“什么时候?”小玉问。

“就是……那天,你在河边洗衣服。”

“怎么没听见你说呢?”小玉又问。

柱儿苦笑一下,说:“不知怎么的,看见你,我就……不好说了。”停停,又忽然问,“要是我问,你会不会答应我去?”

没有立即回答,半晌,小玉才说:“不知道。”

说完,两人都沉默下来,又一股凉风吹来,响起一片“飒飒”的竹叶声。柱儿仰脸望着深邃的苍穹,空中几点稀疏的星星发着疲惫的光。半天,柱儿忽然喃喃地说:“还是老年人说得对,在家千日好!一本二本,庄稼为本……”

“在家千日好!”小玉看着他,忽地垂下眉毛,嘴里轻轻地复述一遍柱儿的话。

柱儿感到身子和千斤重担在慢慢轻松下去,小玉还被他抱在怀里。虽然穿着厚厚的冬衣,可柱儿还是明显感到了小玉的体温。这时,他心中那种情爱的欲火才燃烧起来。他想也学学电影里的那些动作,刚把头低下去,小玉却猛地挣脱他的手,像一头受惊的小鹿那样蹿起来。柱儿猝不及防,差点被小玉推倒在地。

柱儿起来,有点不甘心,又想追过去。静谧中,小玉忽然咳嗽了一声,一阵“汪汪”的狗叫骤然响起。

柱儿遍身的勇气也立时消失了。

走进院子里,听见爹和谁在说话:“还是那句老话,吃饱了饭就要晓得放碗!常言说,知足者常乐。高贤墓那个祖先,为什么连皇帝也表扬他?就是不把钱放在心里,宁愿过点太平日子嘛……”

柱儿和小玉走进去,打断了郑安义的话。柱儿一看,坐在屋中像小孩子一样恭恭敬敬聆听郑安义教诲的是黑子爹。看见他们进来,黑子爹站起来,挂着只有臣仆在皇上面前才有的那种谦卑表情,对柱儿说:“大侄儿,回来啦?”

柱儿看见黑子爹这种模样,心里很不好受,忙一把将他按坐下去。

郑安义说:“他来找你写信。”

“给谁写信?”柱儿问。

黑子爹眼里还是闪着乞求样的光,说:“给黑子……”

“大爷,”柱儿忽然想起上午人们对黑子爹的态度,很有些不平,这时就安慰他说,“你也不要难过!人多嘴杂,依我看,黑子哥没有什么错……”

“不是,”黑子爹打断他的话,“写信叫他回来……就说他娘病重。回来,吃孬些,穿烂些,在一起,放心……”说完,黑子爹捧了头,似有满腹心事。

看见黑子爹这副神态,柱儿脑海里马上闪出海丰的模样,便说:“大爷,我给你写。”

第二天,海丰的骨灰出门了!海丰就埋在“高贤墓”对面,垒了一个硕大的土堆。新坟散发出泥土缕缕的芳香。

腊月三十这天,郑家坪的人来给“高贤墓”中的祖先烧香。香烛点燃以后,回头看了看海丰的坟,全都禁不住摇了摇头,发出几声长长的叹息。然后回过身,双膝跪地,三叩九拜起来。

人们今年祭奠这位祖先,比先前虔诚多了。

黑子爹第二天就把给黑子的信寄了出去。正月初十,黑子爹收到黑子寄回的一百元钱,要他好好给娘治病,人却没有回来。

第三章

1

春暖花开,海丰坟头上长出一层浅浅的嫩草。几番春雨,野草蓬蓬勃勃长起来,特别的茂盛。转眼过了夏天,两场秋风,青草渐渐萎缩下去。

田里的稻子却一片金黄。

挞谷了!

这天,人们正在田间干活,忽然看见从散云台的路上,走下来一个汉子,衣衫褴褛,头顶破草帽,朝这边而来。走近了,人们才看清是黑子!黑子更黑了,脸上的皮肤皴裂开了细密的口子,粗糙得像一块又脏又破的抹桌布。初看一眼,大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及至揉揉,再次证实阳光下站着的这位叫花子模样的汉子,确是郑家坪的郑海术郑黑子时,心里诧异极了,有人惊炸炸地:“黑子,你怎么这副打头?”语气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

“是呀!”有人跟着问,“你娃子挣的钱呢?”

黑子笑笑,摘下草帽当扇,说:“挣什么钱?没挣到钱,差点讨口回来!”

“没挣到钱?”人们讥讽地说,“还以为你挣的票子用汽车拉呢!”

黑子显得宽宏大量似的,并不和这些话计较,从兜里掏出一包烟依次散过去,道:“请抽烟,三叔!”“抽烟,老弟”……有人接了烟,有人接住却又放到鼻梁前认真审视一遍,似乎害怕烟里藏有炸弹之类的物质,也有人没接,鼻孔里“嗤”的一声,表现出“拒腐蚀”的高尚品德。

黑子敬完烟,正准备往家走,远远地又传来三婶娘沙哑的呼唤声:“海丰回来——”三婶娘从那天疯后,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坐在门口痴痴地呆望着散云台的路,糊涂时便高声叫喊,声音满山岗乱窜,把人心撕碎。

黑子不知道,问:“哪个在喊……”

话音未落,郑安义便怒发冲冠,破口大骂:“你个野杂种!你撺掇海丰学手艺,如今害得人家孤的孤、寡的寡、疯的疯,你杂种为什么不死在外面猪拖狗嚼?”

黑子听见,黑脸霎时变成红脸,张张嘴想声辩,可看见周围尽是一双双充满敌意的眼睛,便悻悻地转过身,低着头走了。

看见黑子转过身子,有人便把手中正吸着的烟卷愤愤地扔到水中。烟头落水,发出一声尖叫。

起了一点儿风,头顶上两片乌云慢慢靠拢,田野里光线顿时暗淡下来。人们看着黑子移动的背影,忽然感到心里十分欣慰、十分舒坦。郑安义又说:“我早就说过,木匠做一辈子,不见得有间好房子;裁缝做一辈子,不见得有条好裤子,这不就应验了吗?还是锄头上有油,吃穿不用愁,精耕细作出黄金,种庄稼才是正业!”

“正是!”人们祝贺他的预言变成了现实。

然而,晚上,却传出一个令人非常震惊的消息:黑子要扒掉两间茅房盖小洋楼!

柱儿和郑安义得到这个消息,是牛子告诉他们的。那时,他们吃过晚饭,正在门前的桃树下乘凉。石小玉也来了,柱儿前天去给她家挞了谷子,今日一早,小玉便又来给他割谷,吃过晚饭到石芳那里睡去了。此时父子俩默默坐着,天气很闷,没有一丝风,吸进鼻孔的空气也像被火烤过。从入秋以来就是这样,有时天边滚过几声雷,可只闻雷响不见雨点。雷声一停,云散日出。牛子蹑手蹑脚地走来,那神情十分神秘。走拢,压低声音说:“黑子要修洋房子了,两层楼的!”

“什么?”柱儿和爹同时惊住了。

牛子又复述一遍:“黑子要修洋房子!”

“你娃子莫扯谎捏白,”郑安义还是不相信,“凭他那副叫花子样,修‘灵房子’还买不起五色纸呢!”

“嗨!”牛子显出消息灵通的样子,“老叔把人看扁了,那是装起的。黑子刚才对我说,他怕路上不太平,把钱缝到烂衣服里的。”

“哼!”听罢,郑安义道,“杂种,说他奸猾,硬没有冤枉他!”

柱儿却问:“他有那么多钱吗?修两层楼,那要好多钱?”柱儿简直不敢想象。

牛子说:“听他的口气,怕不成问题呢!”

郑安义忽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忙问:“他找你干什么?”

牛子说:“请我给他帮忙!他在城里已经买好了砖和水泥板,明天早上用船运到大溪口,要人下货。”稍停,又说,“我怎么能答应呢?明天我要帮石芳嫂挞谷!石芳嫂虽然没请我,可我……”

正说着,传来“橐橐”的脚步声,三人停住对话,凝神盯着声音方向。不一时,黑子出现在他们面前。黑子换了衣服,上身一件针织涤纶浅黄色衬衣,扎进皮带里,显得潇潇洒洒。可见了郑安义,却又像矮了一截,带了几分明显地讨好神色叫:“老叔,海柱老弟……”

“嗯!”郑安义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节,也不叫他坐,还是柱儿起来让他坐了。

黑子坐下,又掏出烟。柱儿不抽烟,摆手不要。黑子给郑安义,郑安义扬扬手中的旱烟,说“我有”,不去接。黑子迟疑一下,又给牛子。牛子乜斜一眼郑安义,伸手接了。

黑子才说:“老叔,海柱老弟,想和你们打个商量,请海柱老弟给我帮一天忙,下点砖。也不白帮,我出钱,三块钱一天……”

“明天要给石芳家挞谷!”郑安义说。

“我走了好几家,”黑子说,“都说要给石芳嫂挞谷。算算劳力,也够了。”

“人多好种田嘛!”郑安义说,“几架火挞完了好睡瞌睡……”

“这……”黑子一下沮丧起来。

柱儿觉得爹有些过分。过去,郑家坪的人可不是这样,一家有事,家家相帮,不请也要自去,这已成为规矩,何况人家还开三块钱一天?便说:“这样吧,明天如果石芳家人手够了,我就来!”

黑子突然站起来,朝柱儿鞠了一躬,说:“那就多谢老弟!”然后感激地走了。

黑子刚走,郑安义就对柱儿呵斥道:“你杂种说话牙齿也不跟舌头商量一下!”

柱儿本想顶爹几句,可想起那么多人都没答应去,竟觉得有些气虚,就说:“我也没最后答应。”

第二天清早,柱儿赶到石芳家田块里,见几乎全郑家坪的男劳力都在这里。只有两架拌桶,很多人在田里嘻嘻哈哈,那模样像是来消闲。柱儿正拿不定主意到不到黑子家去,却忽然听见黑子站在岩头喊:“兴全、吉顺、牛子、海柱老弟……”

柱儿抬头,见黑子爹也在那里,跟着黑子声音后面央求:“大侄子,你们给我帮一天吧!”

可是,这里的人像没有听见,更高声地说,更放肆地笑。挞谷把重重地落在打谷架上,故意弄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岩上黑子又喊:“我给钱……”

谷田里有人答:“我们给石芳挞谷,不要钱……”

看着这模样,小玉走到柱儿身边,轻声说:“去吧,在这里也没多少活干。”

柱儿就去碰碰牛子,牛子正将一把谷高高举起,道:“不去!”说着,重重地把谷击在打谷架上,谷粒击得遮阳棚“噼噼啪啪”如一阵骤雨。

这时,黑子爹突然在岩头上蹲了下去,捂住头大哭起来。这哭声,只有悲痛欲绝的人才发得出,边哭边说:“我郑安文一辈子没做过缺德事哦……没得罪过你们……船在那里停一天,要给几十块损失费哦……”

“多赔点才好?”这里有人愤愤地说。

黑子爹的哭声仿佛刺一般扎进柱儿心里,柱儿再也忍不住了,跳上田埂。

“回来!”郑安义在后面喊。

柱儿不理他,太阳从岩头露出了脸庞,红彤彤的,万道柔和的光芒沐浴在柱儿身上。

柱儿走了上去。

2

谷刚刚收完,有人来给石芳说媒。消息传出,牛子突然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心里好似有几只小猫在抓。实在熬不住了,便来找郑安义。

郑安义躺在屋中凉椅上,眯缝着眼,手慢悠悠地摇着蒲扇,脑里却翻江倒海地盘算着柱儿的婚事。这地方流行着新谷收获后办喜事的规矩,郑安义也打算把柱儿的婚事办了。早栽秧子早挞谷,早生儿子早享福,他虽然毫不怀疑自己的身体状况能使他抱大两个孙子,可媳妇一天没进屋,心里就放不下。昨天去和石家商量,小玉爹说:“我没打算今年让小玉结婚,你郑家要结也行,小玉穿的、盖的、用的,你们置办就是了。到于养女的辛劳费,随你们的大方!”

郑安义回家一想,刘家确确实实没有“弯酸”他。男方给女方倒办嫁妆,自古就有,这几年周围团转更盛行。养女的辛劳费,按中下标准,也得给个三几百元。可就是这样,郑安义也犯难了:左算右算,手中的钱不够用。这会儿心里正有几分烦恼,牛子一头撞了进来。

“老叔!”牛子火暴暴地大叫一声。

“啊!”郑安义吓了一跳,看清是牛子,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你杂种喊魂呀!”

“老叔,”牛子确实感到刚才太慌张,就压低声音说,“我要娶石芳!”

“什么?”郑安义忽地坐直身子,盯着牛子,半晌,才一字一句地说:“你娃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不是?也不吐泡口水照照……”

牛子几乎要哭出来了:“不,老叔,我喜欢她!我来求老叔去说说,老叔说话顶用……”

“要我说媒也不难,”郑安义回答,“石芳是个好媳妇,总得找个靠得住的人!你娃子明年田里的庄稼赶上了我田里的,老叔就给你说去。”

牛子一下失望了,轻声说:“哪儿等得到明年?明天人家就到中滩场看人……”

“那就怪不得我了!”郑安义仍冷冷地说,“庄稼人讲的是土里刨食,种粮吃饱肚,打柴添衣裤,养鸡鸭换油盐醋,你哪一样行?拿什么养活人家?我可不愿意落一个骂名。”

牛子还没等郑安义说完,从头凉到脚,好容易才坚持住没瘫下去。呆呆地立了一阵,绝望地转身走了。

暮色茫茫,头顶上飘过几片彤云,天边几声闷雷像从老人胸腔里发出的呻吟。牛子脚上仿佛捆了一块石头,半天才挪动一步。走着,却鬼使神差地走到石芳的屋子后面。

屋里的人已经睡了,关门闭户,没一点声音。牛子望着石芳寝室的窗户,希望从那里能透出一丝灯光。不知怎的,从那天牛子抱过石芳以后,他就再也放不下她了。石芳身上的气息,弹力极好的肌肉,都深深地印在了他心里,使他一连好多个晚上都做些荒唐的梦,他就立下誓言要娶石芳。可他脸皮又薄,几次想向石芳提出,临开口勇气却顺着脚跟溜得一干二净,只好把心中的爱,化在帮石芳干活的劳动里。给石芳干活,比为自己干活卖力、认真得多。而自从海丰死后,石芳的举止行为比过去更拘谨,见了男人远远避开,晚上没事早早关门。牛子又想找人去向石芳提,但他知道村里人对他印象不好,怕别人不答应丢人现眼,也不好开口。直到今天听见有人向石芳说媒,才不顾一切地去找郑安义,没想到事没办成,还遭一顿奚落。

牛子痛苦极了,真想放声大哭,或者一头撞死在石芳家的墙下,表明自己的心迹。可是又一想,石芳并不知道他的心,死了,别人还会说些不好听的话,反倒害了石芳。正这么漫无边际想着的时候,从石芳屋里传来了小伟儿的哭泣,接着响起了石芳低低地哄孩子的呢喃声。这声音那么温柔、甜蜜,在这夜深人静时,犹如淙淙流水般迷人。牛子的精神为之一振,仿佛一下子沐浴在三月和煦的春风里,舒坦、幸福极了。随着石芳轻轻的絮语,牛子眼前又浮现出那年轻母亲的情态:拍孩子小屁股的动作,膨胀、丰腴的乳房,美丽、光洁的手臂和微翘的温暖的嘴唇……这一切,在牛子眼前越来越清晰、明确。

但这声音很快就消失,寂静又铜墙铁壁般牢不可破。牛子的心还沉浸在石芳刚才的声音里,他靠着两根翠竹坐下来,希望还能听到那声音。

可是,一天的疲劳和满腹的心事,驱使他很快进入梦乡。不知什么时候,牛子感到身上有点发凉,耳际一阵嘈杂的响声。醒来一看,原来是老天下了几颗“散去雨”,雨不大,却把衣服淋得透湿。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四处雄鸡一阵乱叫。

淋过一阵雨,牛子心里冷静多了,刚想回去换衣服,可又一转念,天亮以后,石芳就要去和那个人见面,错了这个村,别无另个店!等了一夜,不如干脆等石芳出来,拿出勇气问她一句话,答应不答应,也死了这份心。这么想着,又找了一块干燥的地方坐下来。

天亮了,一片嫣紫的朝霞染红了大地。门“嘎吱”一声,石芳果然穿得干干净净,背了一个背篓,走了出来。

牛子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许多倍,不等石芳走近,便急不可待地冲过去拦住她:“嫂子——”声音烫得要把人熔化。

石芳吓了一跳,看清是牛子,惊魂稍定,问:“你干什么?”

“嫂子,我……”牛子终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说出了在心里憋得要爆炸的话,“我爱你,嫂子!你嫁给我吧……”说完,怔怔地看着石芳,脸涨得通红。

“你……”石芳后退一步,说,“你疯了,牛子?”

牛子带着哭腔,急切地回答:“没有,嫂子!我真心喜欢你,你不要去和那个人见面吧!”

石芳没言语,忽地背过脸去。

空气一时又非常寂静,一阵激越的鞭炮声突然“噼噼啪啪”响起,浓浓的火药味迎面扑来。是黑子家的新房上梁了!从郑家坪人拒绝给他帮工以后,黑子花钱从外面雇来了劳力,又喊来他的一伙小徒弟,没几天工夫,新房便拔地而起。这时木工师傅正在说上梁的“吉令”讨赏钱:

“天开黄道,紫薇高照,金银财宝要不要?”

“要!要!”黑子高声答。

“荣华富贵要不要?”

“要!要!要!”

……

黑子的声音冲破云雾,在郑家坪的上空回荡。

这里,牛子忍不住了,又道:“嫂子,你说句心里话,答应不答应我……”

石芳转过身,眼里噙着两朵晶莹的泪花,直直地看了牛子半晌,什么也没说,咬着牙突然从牛子身边跑了过去。

牛子一下伤心地哭了起来,对着石芳的背影道:“你……好狠心!我在这里等了一夜,衣服到现在还没干……”

石芳站下来,又回头去看牛子。半天,突然说:“走吧,和我一起去赶县城……”

“你不是到中滩场去?”牛子不哭了,抬起头,眼里闪着又惊又喜的光芒。

石芳说:“你走前头些,别让人看见说闲话。”

牛子一时觉得身子异常轻快,二十多里山路不知怎么就走完了。石芳到市场卖黄花菜,牛子在一旁蹲着,这时肚子“咕咕”地叫起来。牛子才记起还没吃早饭,又想起也该请石芳吃顿饭,可口袋里只有三块钱,不知吃什么好。正这么想,石芳卖了黄花菜过来,问:“你要不要买什么?”

牛子现在说话比早上自然多了,说:“不,我们去吃饭吧!”话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石芳说:“我不吃!你没吃早饭,自己去吃吧!”

“那怎么行?”牛子坚决不让。

两人选了一家僻静的饭店,进去坐下,牛子便显得非常豪爽地过去买牌子。问了问肉片的价,回答小份一元五,大份三元,牛子伸了伸舌头。回头看见一对青年男女桌上有鸡有鱼,便又问鸡、鱼的价钱,回说鸡四元,鱼六元,黑子吓得更不敢出声。半天,要了一个小份肉片,一盘豆腐,一个小菜汤,八两饭,把这些东西端过来,石芳问:“怎么不喝点?”

黑子忙说:“不喝不喝!”

石芳什么也没说,却起身去要了一瓶啤酒,一盘鸡片,端过来,轻轻地说:“喝点吧,难得上街吃一顿呢!”

牛子鼻子一酸,身子突然矮了一截似的,急忙把头低下去。半天,猛地抬起头,泪光闪闪,颤抖着说:“石芳,我……要一辈子对你好,使你有吃、有穿、有花的……”

石芳把一块鸡腿夹过去,笑笑,说:“你有那份能干!”

牛子挺自信、坚决地回答:“我要弄很多钱来养活你!”

是夜,老天爷又照例地响起一阵闷雷,有一声雷很近、很响,郑家坪人被这声音震醒,以为就要下雨,棱起耳朵听一阵,没听见雨响,便又翻过身睡了。

第二天起来,却发现高贤墓两边的碑柱成了碎石,墓碑被推在了一边。原来昨夜那很响的声音不是雷,而是炸药的爆破声——有人盗了高贤墓的文物!

消息传出,人们潮水般涌向墓地。牛子早已在那里,拦住要进去看稀罕的人,说:“不要进去!我是文物通讯员,我要到乡上报告,你们谁也不要进去!”说完,撒腿就向乡上跑。

下午,才来了早先那两个城里人和三个“公安局”,一走近,便气得直顿脚,问:“谁叫你们进去的!”早已有人进去,把那些赭红色的缸缸罐罐搬出来,横七竖八垒了一堆。

“进去看看,有什么错?”郑家坪人觉得有理。

“这是破坏现场,你们要负责!”三个“公安局”说。

“我们又没偷,负什么责?”郑家坪人更感到委屈,又说:“这些东西,白送我们也不会要!”

来的人没法,问了问情况,把那些缸缸罐罐像宝贝一样包起来,又叫人抬来石头将炸开的洞门垒住,说了一遍不许搬开的话,然后虎着脸走了。

郑家坪人先是很失望,原以为有什么金银宝贝稀罕东西,结果尽是些破缸烂罐。继而想到这位祖宗不爱荣华富贵,没有金银财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由祖宗才过渡到对这个挖人祖坟的盗墓贼的咒骂。骂完了,各各散去。

日子悠悠过去,什么事情也会被岁月的流水慢慢冲淡。没几天工夫,高贤墓被盗的事就在人们脑海中淡化了。

3

柱儿接了石小玉来,到城里去置办嫁妆。打从黑子新房前经过,黑子叫道:“喂——海柱老弟,不来坐一会儿!”在郑家坪,柱儿是唯一不把黑子当魔鬼的人,黑子很感激,每次见到柱儿,都要亲亲热热招呼一声。

黑子的新房已经竣工。黑子原先准备修两楼一底,后来改变设计,主体建筑修成一楼一底,左右增加了两幢平房。左边的平房一间厨房,一间餐厅;右边的平房一间猪圈,一间柴屋。楼房底层,迎面是一间宽敞的堂屋,两边是黑子母亲和父亲的卧室。这些,柱儿来给黑子帮工时,黑子就详细给他介绍了。现在,房屋完了工,青瓦白墙,朱红门窗,煞是气派,但不知楼上怎么安排,室内如何摆设。听见黑子叫,就对小玉说:“坐坐就坐坐吧!”和小玉一起过去了。

黑子急忙迎了过来。黑子今天穿了一件笔挺的浅灰色西装,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显得更精神,迎住他们,笑呵呵地说:“老弟,参观参观,提提意见吧!”说着,眼睛骄傲地从石小玉脸上飞过。

小玉走进院子,便被这精巧有致的新房吸引住了,并不知道有一双热情的眼睛在不时瞥她,却问:“海术哥,这么宽的屋子怎么住得完?”

“说宽也不宽!”黑子更带了几分夸耀和得意的神情,说,“我就是要改一改农村修房的老习惯,讲点科学性、合理性。别看我这房有这么三幢,又有院子,实际占地才两分多。走,到客厅坐坐!”黑子说着,便带着柱儿和小玉,穿过宽敞的堂屋上了楼。

“这就是客厅!”黑子指着楼上正中的屋子,像导游一样滔滔不绝,“我这客厅也不同别人的客厅!别人修房,客厅和居室是一般大,我的客厅却比居室大,今后会会朋友,看看电视,举行个文化娱乐什么的,客厅的用处可大了!只是才修好,来不及布置,还显得空荡荡的。哎,你们怎么不坐?这沙发质量不好,暂时用到。”

柱儿看了看崭新的沙发,问:“你什么时候又把这些东西买回来了?”

“前天,和家具一起拉回来的!”黑子忽然想起他们的婚事,说,“你们结婚,不是要打家具吗?来,看看我的,照样子来一套,怎么样?”说着,开了左边的房门。

柱儿和石小玉走了进去,不觉目瞪口呆,好像刘姥姥进入了大观园。正对面靠墙一溜窄窄的柜子,高低不一,柱儿和小玉都叫不出名。靠窗边一张条桌,小玉知道那叫写字台。这面是一张床,样式也很特别。黑子见他们吃惊的样子,便一一介绍:“这是高低柜,这是大衣柜、平柜、电视柜,那是写字台,都是仿造外国样式造的。”

“这是什么木料,这么放光,又这么好看?”柱儿问。

“里面是木板,外面是装饰板贴的。”黑子解释说。稍停,又说,“老弟,做一套吧,结婚是人生中一件大事!当然,这些东西主要不是好看,各有各的用处,作用可大呢!”

柱儿心里沉甸甸的,泛起一种苦涩的滋味,忙把话题岔开,说:“你老哥什么东西都置办齐了,就等嫂子上门!”

黑子还要答话,忽然听见小玉问:“海术哥,这些东西要多少钱?”

“千把块吧!”黑子说。

“千多块?”小玉伸了伸舌头。

黑子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说:“要是有木料自己做,也花不了这么多。如果经济还紧,你们也可以先做一个大衣柜,这家伙装衣服比什么箱子都强!”

小玉再没答话,到客厅里默默坐下。柱儿又和黑子说了一阵闲话,才告辞出来。

夕阳已经西下,有人开始晚炊。没有一丝风,炊烟像柱子一般直刺天空。走过黑子的新房,小玉忍不住对柱儿低声说:“跟你爹说说,我们也做一个海术哥那样的大衣柜。”

柱儿也觉得那衣柜既好看,装衣服又多,又不弄皱衣服,心里很羡慕,便说:“好!”

吃夜饭的时候,柱儿果真向郑安义提出来,郑安义没等柱儿说完,埋着头冷冷地问:“做一个要花多少钱?”

柱儿回答:“只要几十块钱。”

“几十块还少?”郑安义说,“一个大柜子才花两个工呢!”

柱儿心里不耐烦起来,抢白郑安义道:“大柜子大柜子,你眼里就只有一个大柜子!”

郑安义这几天为凑足柱儿结婚的花费,心里本来着急,听见柱儿这么顶他,便“叭”地放下筷子,抬头瞪着柱儿吼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和你妈结婚那阵,想口大柜子都没有呢!大柜子装粮食、装棉絮都行,哪点不好!我们庄稼人,不图好看图耐用,要那些洋盘货好看?”

柱儿心里直冒气,再想和爹顶,又怕爹说更难听的话,只得默默忍住。拿眼瞟一下小玉,小玉一旁翻着白眼,也气得脸铁青。

桌上再没有说话。吃完饭,小玉也不招呼一声,径直到姐姐石芳那里睡了。

没想到,第二天柱儿又和小玉赌了气。

先是,柱儿和小玉进了城,商议先买箱子。小玉提出买口皮箱,柱儿坚持买口红木箱子。小玉说:“不就多十几块钱嘛!”柱儿回答:“我知道只多十几块钱,我今后给你买,真的!”柱儿说得很恳切,可小玉却委屈地说:“现在都享受不到,还说今后!等你今后买回来,我都成老太婆了!”说着,坐在百货公司的台阶上不走了。

柱儿没法,只得先让步,说:“我们先去把布买了再说,好不好?”

小玉听了他的话,来到街上。小玉相中了一种浅红色雪花呢,问价,回答二十五元一米。柱儿听了心中暗暗叫苦,忙说:“这种颜色不好看,我们再到别处挑挑。”

走下来,忽听得一个摊贩叫:“好消息各种涤纶大削价,原价每米十四十三十二元现价七元六元五元,要买从速数量不多卖完为止,好消息……”

柱儿听见,忙对小玉说:“过去看看。”

小玉说:“减价货,有什么看头?”

“减价货中也有好东西呢!”柱儿已经走了过去。

小玉跟过去,看了看几种布的颜色,说:“像八十岁的老太婆,不要。”

柱儿却抖着一种咖啡色和米灰色的布,说:“这两种布还可以!”

摊贩像看准了柱儿的心事,忙接了他的话直说:“对!对!这两种颜色就是好看!美观大方,价廉物美!小兄弟,要多少?”说着,把一捆布“哗啦”打开了。

还没容小玉开口,柱儿回答:“一样买两米吧!”

小玉忙说:“不要!”可是,摊贩手疾眼快,小玉话完,他的两截布也撕了下来。

柱儿接过布料,递给小玉装进包里,小玉却一把扔到摊上,转过身气咻咻地走了。

柱儿付了钱,拿着布追过去,低声说:“现在没钱,这种布将就。等今后——”

“今后……”小玉忽地回过头,瞪着柱儿,嘴唇颤抖着,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忙又背过身,掏手绢揩了。

回到家里,小玉不说话,也不吃饭,痴呆迷茫地坐了一阵,便转身回家了。

柱儿挑水回来,忙追出去,大叫:“小玉,回来——”

小玉像没听见,头也不回。

柱儿追过去,在散云台的垭口上赶上了小玉。

“小玉,你……”柱儿牛样般张口喘气。

小玉眼里噙着泪花,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我对不起你!”柱儿心里涌起无限愧疚和柔情,“你不要生气,我……今后对你好,真的!一辈子……”柱儿声音哽咽,伸手去拉小玉。

小玉甩掉他的手,背转身,靠在一棵柏树上抽泣开了。肩膀像汽油机上的活塞,一抽一动,哭得十分伤心。

柱儿又央求地靠近她,说:“回去吧……”

小玉抽泣够了,才泪眼迷蒙地说:“我不!你回吧……”

柱儿僵持一会儿,见小玉还是执意不肯回,就说:“那好吧。三十号乡上办结婚证,我也不来喊你了,你自己来,好吗?”

小玉掏手巾揩着泪水,没点头也没摇头。揩完,转身朝山下走了。

柱儿又一次叮咛:“早点哟,我在乡上等你!”

仍然没有听见小玉回答。一阵“飒飒”的山风吹过来,扬起地面干燥的灰尘。一只乌鸦乘风飞起,发出一声怪叫。

柱儿看着小玉的身影在视线里慢慢地消失后,才怅然若失地走回去。

三十日,柱儿早早到了乡政府。不知什么时候,乡上立下了这条规定,每月只这一天办理结婚登记。到了这天一早,就有一对对年轻人穿红着绿,有的亲昵,有的生疏,有的害羞,各具情态,候在乡政府门口。

小玉还没来。

柱儿等了一阵,乡政府开始办公了。一会儿,有人已拿了那张印有双喜的大红结婚证书,喜滋滋地回家了。柱儿又四处看看,仍不见小玉的影子,便走到大路上张望。大路空荡荡地伸向远方,柱儿心里着急起来,就一口气跑到小玉家去喊。

“办结婚证?她回家没说过呀!”小玉爹惊讶地说。

“人呢!”柱儿急问。

“一早就赶吴家场去了。”小玉爹说。半天,小玉爹忽然垂下眼,慢慢地道:“儿啊,到了今天,我们已是踩不断的铁板亲了!我是看得上你,可儿大不由爷,女大不由娘,你赶快结了吧!越快越好……”

“为什么?”柱儿大惑不解,“东西还没办齐……”

小玉爹打断柱儿的话:“你不要问我为什么,听我的话,没错!东西没办齐,不办了;三百元辛苦费,我也不要了!你赶快把她接过去,过了那天,生米煮成了熟饭,我也就放心了!”说完,小玉爹痛苦地闭了闭眼,柱儿看见他拿旱烟袋的手在不断哆嗦。

柱儿已隐隐感到了他和小玉的事起了什么变化,于是赶回家中。郑安义一听,一下子跳起来,叫道:“有鬼!这里面有名堂!接!后天就接,马上就去跟你丈人说!”

这天天气格外闷热,风从南方刮过来,像开水炉喷出的热气。在散云台的那一边,云雾低垂,雷声轰轰,天地连成了一片。老天爷孕育了二十多天的雨,就要下了。

柱儿一早就带了吹手、鼓手和抬嫁妆的小伙子,一路吹打着往小玉家去。唢呐声中,柱儿的心情从来没有这样轻松愉快过,路旁的一草一木也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显得亲切可爱。他又回忆起了小玉身上那种特有的气息。那是一种鲜花般的清香。那清香可以冲倒高山,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溪水欢腾,百鸟歌唱,更不用说可以吹得柱儿心旌摇荡了!这气息,这清香,从今以后,就要永远伴随着柱儿了。柱儿只觉得时间太慢,路程太远,然而,刚走到石家院子,便看见里面一派慌乱。

有人说:“小玉跑了!”

锣鼓、唢呐立即停止了吹打。

小玉娘哭着迎出来,边哭边诉说给柱儿听:“昨晚……还在家里。坐在花园,我就是不放心,在她门上还加了锁。可她把后门的壁子打开……跑了……”接着,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骂,“你这个没良心的,丢人现丑哇……”

早已有抬东西的小伙子飞跑回郑家坪报信去了。

柱儿这里头脑昏沉,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在哭、在笑,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灰。有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身边发生了什么事。人们见他这模样,忙把他扶进去坐下,又倒了一杯开水让他喝。

不一时,郑安义和一群郑家坪的男子跑步赶来。郑安义还在地坝里,就拿出拼命的架势,大叫:“姓石的,你这样扫我郑家的面子,出来——”

小玉爹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扑通”跪在郑安义脚下,连连道:“亲家息怒!我没教好女,坏了家风,得罪!得罪!”

人们见他这样,又把他扶起来。郑安义也消了几分火气,问:“她躲到哪里去了?”

小玉爹说:“我也不清楚。前几天,有人看见她和你们那里的黑子赶集,一路去,一路来,说得活灵活现。后来,黑子又到我这里来过一趟,说是借什么东西,我看他们也硬合得来似的,就有些放心不下,才叫你们赶快接过去……”

“是黑子这杂种?”人们马上叫起来。

“我估计她跟黑子一起……走了。”小玉爹说。

“走哇,找那杂种去!”小玉爹话完,有人立即振臂一呼。

“对!”这时,郑家坪人无不把自己的舆论、同情、正义,毫不保留地奉献给柱儿,人人都那么慷慨激昂,侠肝义胆,一齐响应:“找黑子算账!”说着,好像潮水“哗啦啦”咆哮而去。

柱儿还愣在屋里,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有人跑了几步,才回头拉他,道:“走哇,你还当没事一样!”架起柱儿的胳膊就跑。

跑出来,“咔嚓”一声惊雷,撕破头顶厚厚的云幔。散云台那面的雨墙正在向这面缓缓移动,传来“隆隆”的响声。一阵狂风猛地刮起,枯枝败叶和尘土击得人们睁不开眼。

黑子家大门紧闭,像早有预防。愤怒的人群冲进院子,围着大门,高叫:“黑子,出来!”

没人应声。人们“乒乒乓乓”捶起了大门。

半天,黑子爹打开窗户,畏畏缩缩地道:“黑子……没在家!”

“呸!”有人朝他吐了一口唾沫,更多的人继续猛力地敲着大门,吼着:“开门!不开门就砸烂!”

突然,大门訇然打开。黑子铁塔般出现在人们面前。

刹那间,人群悄无声息。呼呼的狂风从头上滚过去,竹林里传来了嫩竹的压折声。可瞬间,人群就又吼起来。郑安义冲到前面,挥舞着双拳,叫:“你杂种丧尽天良,拐骗人妻,你不还我儿媳,我和你拼了!”郑安义话完,有人又跟骂:“大伯子拐兄弟妹,你杂种仁义道德都不要,枉披一张人皮……”

黑子巍然挺立,脸上的肌肉一动不动。等人群稍为安静一些,黑子才一字一句地说:“良心?道德?什么是好良心、好道德?她爱我,我爱她,我们的爱情既受宪法保护,也……”

“放屁!”人们粗暴地打断他的话:“你是个什么东西?‘黑牛屎锅巴’,小玉怎么会爱上你!”

“你们需要小玉当面表态吗?”黑子问。

“喊她出来!”郑安义叫。

黑子果然转过身去喊:“小玉,出来!别怕!”

人们又一时凝神盯住里面。小玉果然从楼上走了下来,惶恐地看过人们一眼,就闪在黑子身后。

“小玉,你爱黑子吗?”人们高声问。

“我……爱!”小玉颤抖着回答,可声音却像霹雳一样从人们心头滚过。

“小玉,你不能嫌贫爱富!你快回去,和柱儿结婚!”有人劝道。

“不!”小玉说,“他有出息!我死也和他在一起!”

沉默。有人看见这样,头脑开始冷静下来。可就在这时,郑安义一下坐在地上,伤伤心心地高声号啕起来,说:“好哥子们,好侄儿们,你们……要帮我一把哟!我没做过缺德事,叫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放哟……呜呜!”

于是,人们又被这伤心的哭声激怒了,更紧紧地向黑子围拢过去,叫道:“不行!快把小玉还给柱儿!”

黑子还是昂首挺胸,一副压根儿不把众人放在眼里的英雄气概。有人见状,便拾起砖头扔过去,乘机大叫:“抢啊!把小玉抢出来!”

“对,抢出来!”几条汉子拥过去。

“啊——”小玉惊叫一声,躺在黑子身上。黑子躲过砖头,猛地将小玉推到里边,双手叉开堵住大门,盯着拥上来的人斩钉截铁地道:“打人犯法,杀人偿命,来吧——”

“咔嚓!”又一个惊雷响彻天空。伴随着电闪雷鸣,几粒大如蚕豆的白色雨点,“噼噼啪啪”落下来。

几条汉子不敢再往前走了,后面有人见状,又高喊:“要不到人,进去把东西给他整烂——”随着话音,一块砖头飞向楼上窗户。

“哗啦——”窗玻璃碎了。

这当儿,那一声脆响,把柱儿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击醒过来。看着一个个摩拳擦掌的汉子,一张张像炭火发红的面孔,柱儿脑里蓦地浮现出了黑子屋里的家具,那么漂亮,光彩照人,吸引得他口上不说,心里却十分羡慕。可是……在那么一瞬间,柱儿的心惊悸一下,忽地像雄狮一般吼叫起来:“走开!你们走开——”怒吼着,一步冲到大门前,也不看清是谁,一拳头打过去,“走——”

被打的人踉跄地后退一步,愣了半晌,看见柱儿血红的眼睛,转身就朝后跑,叫道:“疯了!柱儿疯了——”

郑安义听说,急忙过来抱住柱儿,口里急喊:“柱儿——”

柱儿一下瘫痪在郑安义怀里,几个人立即来把他架了回去。

“哗啦啦——”一场暴风雨洗涮着大地。

4

柱儿没有疯,可是病倒了。

起初,他只是身体乏力,不想吃东西,头脑昏沉沉发涨,直想睡觉,果真就睡下了。一睡下,想起来也不成了。先是发烧,浑身上下就像燃烧着的一个火炉子,接着便整日昏昏乎乎的。一会儿怎么也睡不着,光听见爹在长吁短叹。一会儿睡过去,又光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有时梦见一个人朝自己走来,明明是个男子,到眼前却变成了小玉。刚一伸手抓她,又倏忽不见了。有时觉得身子变成了一片羽毛,正在凌空飞舞,看见地上的田野、土地、树木,一切都摇晃不定。有时说起胡话,不断重复着“小玉”、“衣柜”、“皮箱”等叫人不明不白的话。郑安义急了,忙叫人到乡医院请医生。医生来打了一针,说:“没关系,让他保持心情愉快,我明天再来。”留下一包药走了。

医生走后,柱儿觉得好了些,朦胧中看见小玉又朝他走来。小玉怀里抱了一捧鲜花,来到他床前,他闻到了鲜花浓郁的香味。小玉把手放到他头上,亲切地爱抚。一股女人气息又强烈地钻进他的肺腑,这气味胜过了花香。他猛地睁开眼,却发现石芳嫂坐在他床头。

“醒过来了?”石芳又惊又喜地问。

柱儿咧嘴笑笑,想起来。石芳一把按住他,说:“别起来,你刚才出了好多汗。”

柱儿不好意思地说:“我怎么就病了?”

石芳笑笑,就像开导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说:“吃五谷,生百病,谁不生病呀?没什么不得了,想开些,就会好的。你不是就好了吗?”说着,挪过身边的一个小布包,打开,把一袋梨子、一包葡萄糖、一瓶麦乳精放在柱儿枕头旁,说:“这是我给你买的,你想吃就吃,不要舍不得,我明天再来看你!”

柱儿非常感激,说:“怎么要你花费,嫂子?”

石芳忙说:“你看得上嫂子,就不要说客气话!”说完,告辞走了出去。

柱儿在床上躺了三天,石芳天天来看他。每次来,不是鸡蛋、白糖,就是奶粉、苹果。柱儿心里过意不去,又觉得奇怪,就问:“嫂子,你为什么花钱买这么多东西?这些梨子、苹果,乡场上买不到,你到哪里去买的?”

石芳见问,低下了头。半天,才突然说:“我说出来,你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柱儿说。

“我告诉你,”石芳说,“这些东西是小玉、黑子给你买的。黑子还专门到县城去了一趟!”

“是他们?”柱儿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石芳见状,急忙按住他,说:“你说过不生气!”

柱儿眼里忽闪着泪花,说:“我没生气!太麻烦他们了!”

“好兄弟,”石芳忽然又问,“你恨他们吗?”

柱儿眼睛凝望着帐顶,半晌,说:“我不恨他们,真的不恨他们,嫂子!今上午,我还梦见妈妈给我吃甘蔗。小时候,我分不清甘蔗和高粱秆,妈妈就常常逗我。先拿一截甘蔗给我,我一尝,甜,就吃了。妈妈又拿一根高粱秆给我,我尝尝,不甜,就扔了,还又哭又闹。梦醒了,我就想,人生来就有吃好、穿好的德性。可长大了,反倒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闹吃闹穿,却偏偏要强迫自己吃孬点、穿差点,这是为什么?俗话说,会怪,怪自己,不会怪,怪别人,我只恨自己当初没和海丰哥一起走。后来,海丰哥写信来,我又没去……”

“好兄弟!”石芳不等柱儿说完,就一把抓住他,直说,“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小玉就是怕你不肯原谅她呢!又怕你想不开,闹出事来,才叫我天天来看你。好兄弟,病好以后,我还是劝你出去,挣得到钱就挣钱,挣不到钱学点外面的见识。你还年轻,路长着呢!我过去劝海丰出去,没想到他命短……”

柱儿见石芳说起海丰,就有些伤心,忙岔开话题:“嫂子,我这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回去向小玉、黑子哥问好,说我感激他们!”

“我一定说到!”石芳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忽又回转身,红了红脸轻声说,“我和牛子十五……结婚!”

“哦!”柱儿早已知道他们的事了,这时高兴起来。

石芳说:“那天请来吃午饭。”

“我当然会来!”柱儿毫不犹豫地回答。

石芳这才走了。

柱儿经过几天疗养,除了显得有些清瘦外,十五早晨起来,觉得精神还不错,便知道身体已经复原。走出屋子,放眼望去,好一个晴朗的早晨!碧空万里,太阳明亮而温暖,鸟的歌声清脆而嘹亮。山坡上的野秋菊一蓬蓬的,灰白色的叶片上闪烁着露珠,像是挂着一粒粒珠宝……柱儿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精神倍增。

吃过早饭,柱儿忽然想到乡上去。算算时间,去了乡上,再回来到牛子家吃午饭,全来得及。这么一想,便更产生了非去不可的冲动。

于是,他沿着弯弯的山道走向了通往乡政府的大路。这种路,他不知走过多少遍,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庄重。暴雨过后的山泉特别欢畅,在他脚下放声歌唱。路上没有了尘埃,没有了败叶,干干净净,像为他扫过似的。

柱儿理直气壮地走进了乡政府办公室,对文书说:“我……办张外出做工的证明。”柱儿不知那证明叫什么名字。

“做什么工?”乡文书问。

“泥水工!”柱儿随口答道。

“你是几级工?有没有施工许可证?你师傅是谁……”乡文书一口气地问。

“我……”柱儿没想到还要这些条件,愣住了。

乡文书见状,说:“你如果有施工许可证,我就给你办。如果没有,就叫你师傅来办。我们是对你负责,懂不懂?”乡文书十足地把柱儿当成了三岁小孩。

“知道了。”柱儿说完,退了出来。

出来一想,却犯难了,到哪里去找师傅呢?眼下只有黑子!可一想到黑子,柱儿心里毕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但又一想,事情到了这时候,黑子就黑子,相信黑子也不是绝情绝义的人。想着,柱儿便急急赶回去。

回到家,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郑安义见了问:“哪里去?”

“牛子结婚,请我吃午饭。”柱儿说。

郑安义听了,马上喝道:“你去现‘宝’!黑子和石小玉都在那里……”

柱儿立即反问:“他们在那里,我就不能去?”说完,径直往牛子家去了。

牛子平时人缘儿不好,加上人少,不愿意大办,来的客不多,但瞧热闹的人却不少。郑家坪缺少文化娱乐,红白喜事,大家乐得欢喜一场。此时地坝边的翠竹下早已聚集了一群年轻人,朝这边指点、议论着。几个拖鼻涕的小孩则满院乱跑,不乏欢乐气氛。

牛子和石芳看见柱儿,忙迎了出来。牛子今天穿了一件新做的深蓝色毛料中山装,线条笔挺,里面白衬衣的领子高高竖起,露出一圈,脸上放出红润的光芒。柱儿见了,在他肩上拍一下,说:“嗨,这才像新郎官的样子!”

牛子乐颠颠的,只笑不答,把柱儿接进屋里,又忙着布置摆席去了。柱儿一眼看见了黑子,想喊,可喉咙里涌上来一种东西,堵塞了发出的话语,张张嘴,没有声音,忙把头偏向一边,却又看见小玉低着头,一闪身进了里屋。

这时正是中午,太阳光温暖地亲吻着大地,凉爽的深秋的气息在人的身边缭绕,空气像水一样透明清澈。一切都是那样美丽,令人会把生活当成一杯美酒。

牛子布置完席桌,出来招呼客人入席。竹林边看热闹的人群忽然轻轻一阵骚动,接着院里闹嚷嚷的小孩也停止了跑动。正要入席的客人一齐向外看去,也不觉站住了。

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威风凛凛地走进了院子,直往屋里进来。

屋内的客人下意识地互相瞧瞧,让出一条道。

“谁叫郑海全?”两个警察堵住大门,目光鹰一样扫过人群,凌厉地喝问。

牛子的脸刷地白了。

不等他回答,两个警察走到他身边,又问:“你叫郑海全?”

牛子浑身颤抖起来,回答:“是……”

一个警察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纸,面对牛子晃晃,说:“你曾经卖过文物给曾天文,是不是?你现在被拘留审查了!”说完,另一个警察倏地捉起牛子的手,将一副手铐给牛子铐上了。

霎时,屋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唏嘘声,人们木然一阵回过神来,有人就轻声说:“怎么能做那样的事呢?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唉——”屋外看热闹的人也“呼啦”一下拥进院子,严严地堵住了大门。

牛子的双腿抖动得更厉害,忽然瘫痪在地,带着哭腔道:“我坦白!是我炸了高贤墓,我想钱……是曾天文叫我……我坦白!”

警察把他架起来,说:“要坦白,到公安局去!走——”

牛子走了两步,又瘫痪下去,回头喊道:“石芳,你等我,等我呀!”

人们在一旁冷冷看着他,没有人说一句安慰的话。黑子和柱儿过去,扶起他来,替他拍净新衣服上的灰尘,说着:“好好交代问题,争取政府宽大,去吧!”

牛子被带走了。身后跟了一群幸灾乐祸的、飞短流长的舌头。

牛子被带到村边,柱儿爹赶出来高声骂:“牛子,你个野杂种!我们郑家坪还没出个坐监坐牢的,你算把我们郑家坪的德丧尽了!人活脸,树活皮,怎么不吐泡口水淹死!”

骂声传到牛子家里,石芳忽然一头倒在地下大哭起来。在警察铐住牛子的时候,石芳只是脸色惨白,却咬住嘴唇没哭。警察带了牛子出来,听见牛子喊她,她只是让两行泪水无声地流下来。此时却忍不住放声大哭。小玉、黑子和柱儿忙过去扶住她,一个劲儿地劝。

石芳哭一阵,变成了抽泣,睁眼看看四周,忽然问:“那些客呢?”

柱儿、黑子和小玉这才发现,那些客人不知什么时候早不辞而别了。

石芳又立即伤心起来:“我的命好苦哇!我什么也不知道……他给我买了两件衣服,我看质量很好,就问他哪来的钱,他说是当、当文物通讯员的工资……这一下,叫我怎么见人啦……”

小玉说:“这有什么,一人犯法一人当!”

“你不知道,”黑子说,“这里的人厉害得很!要是顺他们的意,裤子都可以脱给你穿;要是一不小心坏了名声,他们就会把你往死里整。整不死,也会记你一辈子,家里人跟着受窝囊气,像躲瘟疫一样避着你。”

“那怎么办?”小玉心凉了半截。

“这样,”黑子想了想说,“先回娘家住几天,等等牛子的消息。过段时间我们一起去广州做工,把这件事丢冷落一下再说。”过一会儿,柱儿说:“这办法行!”小玉也同意,问,“姐姐,你愿意不愿意?”

石芳抽泣着问:“有没有我干的活儿?”

黑子说:“多的是,钱也不低!”

于是,吃过午饭,小玉陪着石芳,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带上换洗衣服,抱了伟儿,先回娘家去了。

屋里静了下来,黑子看了看墙上新贴的大红“喜”字,默默无语地摇了摇头。柱儿也跟着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便没有了声音。柱儿侧眼望望黑子,黑子的脸阴沉着,显得那么忧伤和痛苦。又过了一阵,柱儿实在憋不住了,便打破沉默,一口气把上午的事说了出来。

黑子眼里立即闪烁起光彩,高兴地说:“嗨!你终于想通了!”稍停,黑子转换语气,低低地说:“柱儿,我知道你信得过我!别人都说我奸猾,可我心里最明白。他们是穷惯了,便回头说好日子不好,就像疯子嘲笑正常人一样!我们为什么要绑着自己的手脚来受穷?不瞒老弟说,我还想把日子过得更好!等明年或后年,有了更多的钱,我还想在大溪口修个水电站,我要点电灯,也让全村人都用电灯照明,用电磨磨面,看上电视……”

黑子轻轻地说着,眼凝视着远方。柱儿听着那话音,仿佛是从散云台的小溪上流下来的,那么清新、光亮、洁白无瑕。

“我还跟老弟说,”过一阵,黑子又道,“村里好几个年轻人,还有别村几个人,这次都要和我一起走。原先小顺、兴全也像你爹那样,莫名其妙地恨我,可昨天又来对我赔礼,要我带他们出去。我一一答应了他们……”

“那么我呢?”柱儿忙问。

黑子忽地笑起来,说:“老弟,你还没听懂我的话!我都欢迎你们——”

“海术哥!”柱儿忽然动情地喊了一声,一把抓住黑子的手。

黑子也把另一只手搭在柱儿手背上。两个男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尾声

好一个秋天的黎明!村庄还在沉睡,处处寂静无声。天空透出一片朦胧的亮光,飘浮的雾霭轻轻游荡。

村外,集合起了一支奇特的队伍。这支队伍,没有统一的装束,也不是奔赴血与火的战场,但他们的神情却全是那么庄严和兴奋。

队伍出发了,脚步声滚过村庄。一阵狗吠,打破了村庄的寂静。

等人们被狗吠惊醒过来,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时,队伍已爬上了高高的散云台。村子里开始混乱起来,咒骂声、呼喊声响成一片。有人披头散发、赤足蓬头地向村外跑来。

散云台,传说是高贤墓那位祖先观看日出日落、雾起雾消的地方。此时,一代新人也站在那里,放眼看了看自己的家乡:旭日的光芒照遍了大地,轻绡的雾霭袅袅上升,村庄像被露水洗过,屋瓦如清粼粼的河水闪着光。微风阵阵,轻如少女的鼻息,吹过竹林,吹过松柏……有人像是第一次被眼前的景物吸引住似的,轻轻说了起来:“太美了——”

黑子说:“是的,太美了!我们还要使她变得更美!”

这时,有人已赶到了山脚下,在放声大喊:“六娃子,回来——”“大宝,回来——”

被喊的两个年轻人忽然走到岩边,高声回答:“爹、娘,我们明年秋天再回来——”

“对,明年秋天再回来,我们一起喊!”黑子提议,“我喊一二三,大家用力!一、二、三——”

于是队伍一齐大喊。喊声如雷霆,滚过大地,滚过江河,树木上的露珠被震得纷纷落地。

喊完,他们忽地转过身,迈开矫健的脚步,走进了金色的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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