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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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等官

1

王光明从下湿田改造工地回来,乡上阒无一人。乡政府那幢孤零零的两层小楼,像是一堆码得整齐的废砖垛,在冬日的黄昏里,灰不溜丢地没一点儿精神。从办公室文书小马的屋里伸出一根竹竿,上面晾了刚洗出的小孩尿布和女人背心,不时吧嗒吧嗒地从上面滴下没拧干的水珠。王光明喊了两声“小马”,没人答应,便去推办公室的门。门没关,里间的门却是锁着,就知道这姑娘又到厨房里和炊事员闲谈去了。过去一看,果真见小马一面奶娃娃,一面绘声绘色地对炊事员老张头说今日工地上发生的事:“洪书记走到开挖沟渠的地方,见郑安云把沟里的泥土铲起来就搁在边上。洪书记就批评说,‘怎么只顾进度不顾质量?你把泥土垒在这边上,下雨不就又塌进沟里了?’洪书记不知道冬天雨水少,那沟又是要马上安砌石条的。所以,郑安云听了头也没抬,哼了一声道,‘你球吃多了,就知道瞎指挥!’洪书记一听,气得不行,就大声命令郑安云停下。郑安云也果真气冲冲把铁锨往洪书记面前一摔,道,‘停下就停下,你以为老子想挖?’洪书记哪受过这样的顶撞,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说,‘这简直是“文化大革命”的无政府主义了!你们的党委书记在哪里?’郑安云道,‘党委书记也不会把我球咬了!’洪书记气得急忙去工棚里找王书记。郑安云等洪书记一转身,一溜烟就跑了。等王书记陪洪书记赶到那里,哪还有郑安云的影子。王书记问周围的群众,是谁骂了洪书记?群众都说那人是邻县回龙镇的,被亲戚请来帮忙,知道自己犯了错误,刚才跑了。洪书记不相信,要王书记认真追查,查出了,报派出所处理。王书记一听,说这人不是本乡的,如果是,谁还不认识县委书记?听王书记这样说,洪书记才相信了。”炊事员老张头听得津津有味,等小马讲完,才惋惜地说:“有惊无险!姓郑的杂种平时骂乡上和村上的干部,骂顺了口,真该把他交给洪书记,让他知道锅儿本是铁铸的!”小马说:“哪能呢!郑安云虽说嘴巴凶一点,但他那个社的工作,却是样样领先的。再说,王书记是阿弥陀佛的人,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老张头正要答话,一抬头看见站在小马背后的王光明,就“嘿嘿”一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王光明笑着道:“小马听谁说的,这么快就知道了?”小马给孩子换了一个奶头,说:“中午观音村的陈主任来盖一个章,对我说了这件事。还说洪书记批评我们乡的下湿田改造工程抓得不紧,说你不抓思想政治工作。他还把下个月县上召开的下湿田改造工程现场会就放在我们乡。这些是不是真的?”王光明道:“都是真的!管他批评也好,开现场会也好,都是对我们工作的促进嘛!”小马道:“是倒是,只是洪书记不该当着那么多群众批评你!”王光明道:“不说这些了。今天有什么事没有?”小马说:“哪能没有事?都在记录本上写着。”说着,从孩子嘴里拔出奶头,拉下毛衣,站起来准备往外走。这时,王光明问老张头:“今天买着菜没有?”老张头道:“伍老头说好送点莲花白来,到现在也没见人!”乡上不逢场,附近也没集镇,厨房里缺油断菜是常有的事。王光明听了,便嘱咐老张头晚上多煮一点面条,多放一点油水和辣椒,让大家吃了暖和暖和。说完,才和小马一起走出来。小马边走又边问王光明:“郑安云骂洪书记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王光明道:“他再刁,也不敢有意骂县委书记嘛!他以为是检查工程质量的技术员呢!早上他去催人来挖渠时,村民也把他骂了一顿,心里就窝着气。再说他挖那沟,是替劳弱户黄二嫂挖的,本是做好事,却遭洪书记没头没脑地批评,就和洪书记干起来了!”小马道:“我们这个乡,是被领导遗忘的角落,别说群众不认识县委书记,就是区上领导,认识的又有几个?”王光明道:“洪书记原是往大井乡去,他们的‘桑塔纳’开到我们这儿,却出了毛病。趁司机修车的时候,看见我们那儿施工,就拐过来看看。活该我今日受批评!”说着话,两人到了办公室,小马把婴儿交给王光明抱着,一边去开锁取抽屉里的值班记录,一边又对王光明道:“过了春节,乡上班子就要换届了。我还以为洪书记是考察班子呢!”王光明上下抖动着婴儿,心不在焉地答应道:“考察班子是组织部门的事呢!”小马这时打开了记录本道:“区上贾书记来电话,明日上午他和宣传委员要来,叫我们把明年的报刊订阅款准备好。”王光明顿时沉了脸道:“又是要钱!说是订报刊自愿,可还是要强迫订。一个乡几万元,不加重农民负担才怪!”小马见王光明发起愁来,便不再说什么,把记录本放回抽屉,抱过孩子。

下乡催收农业税和双提资金下欠款的同志们回来了。一进入乡政府院坝,便抢着抱小马的孩子。一边争,一边开着玩笑:“唔,乖儿子,爸爸回来了!快喊爸爸!”“来来来,我抱,我才是你亲爸爸呢……”七嘴八舌,犹恐落后。小马听了,道:“爸爸就爸爸嘛!这年代,朋友多了路好走,何况爸爸呢!只是到时候别梭边边啰!”说笑了一阵,大家才作鸟兽散。上了楼,见王光明的门开着,便先往这里走来。王光明忙招呼他们坐下,又拿出烟来让大家抽上了,才问:“今天收获不错吧?!”话音刚落,乡长李东道:“别提了,这催款的活儿比催命还难!”财政所长接着说:“往年还可以动点硬的,不交钱的就牵猪拉羊扛风车抬柜子,今年要我们多做思想工作,这思想工作管球的个用!”民政干部说:“一看见我们去了,家家关门,户户闭锁,你和谁做思想工作?!”财政所长又道:“一喊减轻农民负担,就把什么责任都推到乡政府身上,把乡干部都说成是混世魔王。这样搞,乡干部只有死路一条!”王光明等大家牢骚发得差不多了,才道:“难收又怎么办?全乡农业税和提留款还差二十多万元。小马刚才说,区上贾书记明天上午又要来取明年的报刊费,其他部门和单位也会接二连三地来要钱,还有本乡的军烈属优抚款、五保户生活费、干部和民办教师工资,都急着要兑现,不收回来怎么行?我看该硬还得硬!”财政所长道:“这就要看领导们的了!你们指哪儿,我们就打哪儿!”说着,天黑了下来,还有一拨突击计划生育的人没有回来,老张头来问有几个人吃饭,王光明叫等一等。这时,计生办的小黄一头撞进来,神色慌张地道:“妈的,今天在五龙村碰到一个钉子户。龟儿子熊明强那婆娘李超英,怀上了四胎,村干部多次去做工作,李超英都去躲了起来。今天我们踩准了李超英在家,便冷不防地扑去。李超英的婆母见我们一去,便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双手把着门,死活不让我们进。罗副乡长没法,便去拉她。这老母狗却顺势抱住罗副乡长,滚在地上大喊大叫,说我们打了她。她一号,立即招来许多村民,老母狗的侄女侄儿和李超英的堂兄堂弟,就把我们围住,伸胳膊挽袖子的,硬要我们把人抬到医院里去检查治疗。还有一些对计划生育和乡干部不满的人,也趁机起哄,不是我们克制,今天怕要出大问题呢!”王光明忙道:“现在呢?”小黄道:“已经把那老母狗抬到医院来了!”王光明听了生气地道:“既然没打她,为什么要抬她来?”小黄道:“你没见那个阵仗,几百人围着我们,喊的喊,吼的吼,不答应条件不让我们走。我们还没吃午饭呢?”王光明听说大家还饿着肚皮,气顿时消了下来,立即吩咐老张头烧火,又叫团委书记小赵去喊罗副乡长他们回来。小黄道:“熊家和李家一干人,把他们缠着。我也是瞅空子才溜出来的!”王光明看了看李乡长和管党务的叶副书记,他们蹙着眉,只生气,却一筹莫展的样子。这时,医院方院长哭丧着脸来了,进门就道:“各位领导都在,这事怎么办?医院今晚也会闹得鸡犬不宁的!”王光明想了想道:“她一味蛮不讲理,就按老办法给她治嘛!”所谓老办法,就是叫给老太注射或服用安眠药。过去也常有这种事,一些人只要和干部发生纠纷,便借口吆五喝六地在病床上喊疼得不行,医生便在药里加上安眠药,让他昏昏乎乎地睡上两天。直睡得气消了一些,再派人调解,这时倒往往能见到效果。也有些人明知上当,却又不好说出口,吃了一回软亏,下次便不敢再撒泼了。方院长听了王光明的话,顿了顿道:“不管怎么治,你们总得有人在场哟!”医院院长怕承担责任,王光明便叫叶副书记去,也好把罗副乡长一干人解替出来。医院和学校都在离乡政府半里路远的老桥沟,不一时,罗副乡长一队人,像是打了败仗的溃军,一个个蔫儿眉耷眼地走了进来。没等王光明说几句安慰的话,罗副乡长就朝着他怒气冲冲地道:“王书记,今天这事看你怎么处理了?!不严肃处理,我没法下去工作了!”大家也接着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说也真该杀一儆百,不然别说计划生育完不成任务,农税、提留的下欠款更难得收回来。王光明听完大家的话,道:“当然是要严肃处理!但我们既不能抓人关人,更不能打人,只有向上级司法机关反映。我看罗副乡长和计生办杨主任今晚分别写一个材料,把今天发生的事写清楚,明天将材料送给区派出所和区法庭计划生育执行室,请他们来依法办理。”“对,请他们来抓个典型!”罗副乡长一干人听了,方才打起精神来。这时,老张头在厨房唤吃面条了。大家拥进厨房,见碗里面条不是面条,糊糊不是糊糊,有人就道:“这是什么面条,菜也没有!”老张头听了,自觉委屈,便道:“有什么办法?面条是粮站买的,下水就成了一锅粥。菜说好下午送来,可没有来。明天我下乡去买就是了!”李乡长见大家都把吃不好的气撒在老张头身上,便道:“将就着吃吧,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比吃忆苦餐还强嘛!”王光明道:“我那里还有一瓶酒,老婆那日又给我拿来几十个皮蛋,要吃的跟我来。”众人道:“好哇,托书记的福,改善生活了!”说着,就随了王光明往楼上走。进了屋,王光明先去掏出一瓶高粱白酒,倒在一个大口盅里,让大家先喝着,自己又去剥了皮蛋,一人面前搁上一个。民政干部见了,即兴编出一段顺口溜来:“又喝酒,又吃面,外加一个大皮蛋,日子赛过活神仙。皇帝老子和我换,我也不得干!”逗得满室一片笑声。大家苦中作乐,其乐也融融。正乐着,电突然停了,室内一片漆黑。人们一面咒骂着供电所,一面在桌上乱摸蜡烛和火柴。好在常常停电,这些东西都准备着。小黄摸着了火柴,一边去点蜡烛,一边说:“今天听到两句骂人的话,‘洪书记,当个球,牵起电灯点煤油!’”王光明道:“不要乱讲!这是涉及到政府形象的事,传开了不好!”小黄说:“三岁小孩都会唱了。”蜡烛点起来了,有风从窗缝挤进来,烛光摇曳,众人的影子在墙上模糊成一团。

吃过晚饭,天冷,又奔波了一天,很多人便早早地蜷进被窝里。王光明也正想上床去暖和,小马忽然慌慌忙忙地跑来。小马因有小孩,是乡上唯一不吃伙食团的人,用煤油炉做饭。这时,小马一脸愧疚地说:“差点忘了一件大事。胡婶上午来对我说,叫你今晚上回去一趟呢!”小马说的胡婶,是王光明的老伴。王光明忙问:“她没说什么事?”小马道:“没说,只是叫你无论如何都要回去!”王光明想了想,也闹不清家里究竟有什么事,便从枕头下拿了手电筒,道:“好吧,我就回去一下!”和小马刚要下楼,忽见院坝里走来两条汉子,气冲冲地喊道:“王书记在哪里?”王光明一听,悄声问小马是干什么的,小马看了两人一会儿,道:“怕是李超英家的人。”王光明道:“这家是回不成了!”小马道:“你别忙,我下去看看,如是来胡搅蛮缠的,我就把他们引开,你下楼从后门出去就行了!”说完,小马就下楼去。那里汉子又叫了起来:“当官的哪去了?你们把人打了,丢在医院里就想抹脱,是不是?!”小马一听,果然是李超英一方的人来寻事,就过去道:“什么事到办公室来,先要登记的!”汉子道:“来就来,你怕我们不敢来?!”便随了小马过去。王光明等汉子进了办公室,才下楼开了后门,走了出去。外面夜风飕飕,星藏月隐,万籁俱寂。王光明在一团朦胧的手电筒光下孤独前行,想起自己身为一万多人的父母官,却落得像小偷一样逃走,这时代也不知究竟怎么样了。真应了几句改动了的歌词:“东风吹,战鼓擂,九十年代究竟谁怕谁?不是群众怕干部,而是干部怕群众!”想着,就有一丝悲哀游上心头。

2

王光明回到家里,老伴和大儿子路生、大儿媳玉珍,小儿子冬青,在堂屋里围成一团,正逗着孙女小莉玩,一幅温馨的画面。小莉六岁半,这时正跟着奶奶后面唱童谣:“虫虫、虫虫飞,飞到菜园里,捡个簸簸蛋,拿给婆婆下干饭。”童谣很有些锈迹了,蓦地使王光明想起在某个遥远的夏夜,祖母教他一字一句唱这些儿歌的情景。大儿路生在石马乡做乡长,媳妇玉珍在城南乡做妇女主任,小儿冬青三年前从农校毕业后,分到覃家场乡做农技干部,平时各忙各的,很难聚到一起。王光明正在诧异,孙女小莉一眼看见了他,便跑过来。王光明乐呵呵地俯下身,让小莉勾住脖子,把她抱了起来。小莉很响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待王光明要用胡子去扎她时,小女孩却挣脱他的手,跑到她奶奶怀里去了,一家人见状都笑了起来。笑毕,王光明才问:“你们怎么回来了?”老伴没等儿子们回答,反问:“明天是什么日子?”王光明道:“什么日子与我有什么相干?”媳妇玉珍道:“爸,明天是你的生日呢!”王光明一听,才猛地记起,想自己成天忙来忙去,连自己的生日也忘了,却不知忙了些什么,喜的是老伴和儿子们都还惦记着。王光明感激地看了儿子和媳妇他们一眼,然后向冬青道:“丽娥怎么没来?”丽娥是冬青的女朋友,两人都是农校时的同学,毕业后丽娥分在了县农业技术推广站。

冬青听了这话,却立即沉了脸,也不吭声。过了一会儿,默默地起身进里屋睡去了。王光明诧异道:“怎么了?”老伴道:“你还问!冬青的工作调动,说过多少次了,你也不想办法。这次丽娥说了,如果冬青不能调进城,两人就各走各了!”王光明听了,有些气恼地道:“我能想啥子法?”玉珍道:“爸,我看还是去找找吴书记,也许有希望。”吴书记是县委分管组织的副书记。王光明在龙滩乡做党委书记时,吴书记只是一个支部书记。后来县委要选拔一批优秀农村支部书记补充乡干部队伍,王光明便极力推荐了吴书记。后来吴书记一步一步地从区到县,直到做了县委副书记,王光明却是没一点进步。听了儿媳的话,王光明不好反驳。玉珍见他沉默,便又道:“我们一家的乡干部,在老百姓眼里,我们是个人物,但在上面那些当官的眼里,根本不认为是什么干部。丽娥虽说只是一个农技员,可毕竟在县上机关,好赖不转田坎了嘛!”王光明半晌道:“吴书记那里,这么多年,我都没去找过他!”玉珍道:“是你个人不去找他呀!没听说过‘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这句话吗?”路生听到这里,突然道:“爸,听说上午洪书记当众批评你?”王光明道:“有什么办法?我是代人受过。”路生道:“听说洪书记问到你当前几项工作时,你老老实实地作了回答,还叫了不少苦?”王光明道:“我实事求是地向领导汇报工作,反映情况,有什么错?”路生道:“照道理讲没错,但现在领导都喜欢听漂亮话,下面汇报工作也是报喜不报忧。你却把困难说得一大堆,领导会怎么看你?你呀,一辈子都吃亏在老实上!马上就要搭班子了,却又出了这件事……”王光明不等路生话完,便道:“算了算了!我五十多了,也不图升官了,只要不少领每月的百多块钱就行了!”路生听了,苦笑着摇摇头。这时小莉伏在她奶奶怀里睡着了,玉珍便接过去,和路生一道睡去了。王光明被路生一番话说得心里酸涩气闷得直想清静一会儿,便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一静下来,便觉身子酸软得不行,便向老伴说了。老伴道:“是不是感冒了?家里还有感冒清。”王光明便叫老伴去拿了药来服了。吃过药,老两口均无睡意,便在昏昏的灯光下相对静坐。坐了半个时辰,王光明觉得情绪好了一些,才和老伴上床去睡。刚迷糊过去,外面大黄狗狂叫起来,接着传来一个妇人呵斥黄狗的声音。王光明道:“有人来了!”老伴道:“夜深人静的,又大冷的天,有谁来?”狗吠声和呵斥声越来越近了,王光明道:“今天罗副乡长带人去五龙村执行计划生育,对象户的婆母诬说罗副乡长打了她,逼着把她抬到医院里。我回来还是从后门走的。”说时,外面就传来了喊门声。老伴道:“你别动,我去看看。”就穿了衣服出来,道:“哪个深更半夜吵吵嚷嚷的?”门外的妇人道:“表妹,求你开开门!”老伴听声音很熟悉,便打开门,一位老妇人和寒风一道扑进屋来。老伴正要闭门,却见门外还凄凄苦苦地站着一位大姑娘,王光明老伴叫了一句,姑娘才耷拉着头进门来。关了门,王光明老伴才看清是本村的齐寡妇母女俩。不待问,妇人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问王光明回来没有。王光明老伴也不知她有什么冤屈事,想了想道:“回是回了,只是刚睡。”才说要去喊,王光明却已穿好衣服走了出来。齐妇人一见,也不说什么,先就朝王光明跪了下去。王光明伸手去拉她,她也不起。旁边老伴有些生气了,道:“表妹,也不是我们迷信,明天就是他生日,你今晚来哭哭啼啼的,换上别人,怕是不会依的!”齐寡妇这才站起来,抽抽泣泣地对王光明说了一件伤心事。原来,妇人眼前这位独生女儿,和本沟任老大的儿子订婚。前不久,任家那小子在城里嫖娼,被公安局抓了去,全仗着他在县某局做局长的姑丈极力周旋,才被放了出来。齐家女子听说这事后,便提出解除婚约,并当着媒人面,退还了任家的财物。事情本已两清,没想到任老大几天前又放出话,说齐家女子还欠他家小子五百元钱,天天去逼着还钱。齐家不承认,任老大刚才便带了大小儿子,去扛走了老妇人准备做棺材的木料。还说不够,日后还得去拿东西抵押。齐寡妇说罢,又要给王光明叩头,被王光明先扶住了。一听任老大这名字,王光明心里就不舒服。这任老大先前倒守规矩,可随着几个儿子长大成人,也就逐渐在乡邻中称起霸来。再后来他的妹丈升任了县上一个关键局的局长,就更有恃无恐,连乡干部也不在他眼里。他有一句口头禅:“别看老子不是村长,但老子家几副拳头比村长管用!”这样一个无赖,却偏偏与王光明沾亲带故,是王光明一个表姑的儿子。王光明听了齐寡妇一番哭诉,真恨不得将那姓任的痛骂一顿,便对了妇人道:“这事我一定调查清楚,严肃处理,你放心好了!”妇人千恩万谢道:“我们孤儿寡母,就全靠你了!”王光明又安慰了一通,妇人和女子才离开。老两口重新上了床,老伴埋怨道:“连个瞌睡也困不好!”王光明道:“任老大这狗东西,太不像话了。”老伴道:“喊亲叫戚的,你说话可也要注意点。”王光明道:“管得到那么多?!在本乡工作,三亲六故处处都是,顾得私情来怎么工作?”说着话,渐渐睡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老伴道:“你今日该在家休息一天了吧?”王光明道:“好的,今天就安心耍一天!”话刚说完,猛想起昨日小马说的,区委贾书记要来取报刊费的事,昨晚没作个交代,况且那样一大笔款,也是需要集体研究一下的,便又改口道:“不行,我还得回乡上去一趟。”老伴道:“乡上起火了?”王光明道:“你不知道,今上午贾书记他们要来!”路生和玉珍也觉得应该先去乡上,冬青还是虎着脸,心里生着气。玉珍拿了昨夜小莉尿床的裤子,放在椅子上,准备去洗,冬青一扬手便把侄女的裤子扔到门外。玉珍见了,狠狠地白了冬青一眼,虽没发作,却把一张脸耷拉下来。王光明想训冬青几句,路生在对他直眨眼,便把不满的情绪忍在肚里。老伴在厨房里忙着,没看见这一幕,直叮嘱王光明去了快回。王光明没答话,闷了头往外走。路生送他出来,道:“冬青心里憋着气呢!你还是想法找找吴书记。要是丽娥吹了,他会恨你一辈子的!”王光明的犟性上来了,道:“我不管了!把他养大成人,又找了工作,还要我包他把婆娘接进屋?!”路生见他发了火,便不再多话了。

到了乡上,罗副乡长和计生办杨主任正等着他审查送派出所和法庭的材料。王光明道:“你们的文化都比我高,让小马盖上章,送走吧!”罗副乡长和杨主任却坚持要王光明过目,因送派出所和法庭的材料,着重点各有不同,王光明只好分别看了,送去让小马盖了乡政府的圆戳,罗副乡长和杨主任才接过材料走了。这儿小马对王光明道:“昨夜你要是不走,乡政府不会安宁的!”王光明道:“那些人后来怎么样了?”小马道:“他们先想找你撒气,见你不在,闹一会儿也便散了。”王光明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官不好当哟!大事三六九,小事天天有,搞得人都不像人了!”说完,又叫小马去喊李乡长,叶副书记、农经站长、财政所长来。等他们到了,王光明就将贾书记又要来取报刊款的事说了。李乡长道:“全乡明年的报刊款共是二万三千多元,通过党政部门发行的是一万一千多元,哪儿去找那么多钱?”王光明道:“我记得前几天农经站的户头上还有两万多元!”李乡长道:“前天县交通局、人武部的人来提今年的公路费和民兵训练费,你在下湿田改造工地没回来,我划了一万多元给他们。剩下的几千元,付了乡畜牧站一点牲畜防疫费。”王光明道:“乡畜牧站也在这时趁火打劫。”李乡长道:“再不给畜牧站划点钱,就要关门了。”王光明知道李乡长管钱的难处,便不说什么了,转向农经站长道:“能不能再向信用社贷点钱?”农经站长说:“信用社说我们差十多万贷款没还,已经不贷款给我们了。”王光明道:“那怎么办?贾书记要了几次款,我们都没给,已经生气了。再不给点儿,恐怕不好说话了。”叶副书记道:“是不是找财政所、计生办共同想法,先借三五千元?”财政所长道:“我的户头上有两千多元,如果借了,乡上买张白纸也没钱了。”李乡长道:“先解决燃眉之急吧!”又叫农经站长去找计生办出纳员。半天,农经站长拿来三家单位凑足的四千元钱,交给王光明。王光明把钱锁进抽屉里,等着贾书记来。可直到十一点,贾书记还没来,王光明便打电话到区上问,区上文书答说大清早他们就来了。王光明又等了一阵,看看时针已指向十二点,暗想家里的客人怕到齐了,心里就焦急起来。又等一会儿,便把小马喊来,拿出四千元钱嘱咐一通,才急忙往家里赶去。

家里三亲六戚、新朋旧友果然到了许多。任老大依着和王光明的表亲关系,也来了。王光明想起昨晚齐寡妇诉说的事,心里就懒得理他。正要开席时,乡上的一干人,忽然一个不落地来了。王光明道:“你们怎么知道的?”财政所长道:“你记得我们的生日,我们就记不得你的生日?”叶副书记道:“同志们原说在今晚上给你开个茶话会贺生的!”这里说着,那边同志们燃起了一挂挂“大地红”,“噼噼啪啪”的鞭炮炸出无限的欢乐。放毕,王光明道:“客都来得好,可老板没准备那么多饭,看你们吃什么?”小马等一干年轻人道:“只要情义深,吃口水都甜!”王光明问小马:“贾书记还没来?”小马道:“估计是不会来了!”

由于乡上同志们的到来,得临时增加饭菜,便请亲友入席先吃,王光明空着肚子去敬了一遍酒。几杯酒下肚,肚里就有些火辣辣的。任老大在头轮席上也吃得额上汗津津的,下席后王光明便把他唤进里屋,避了众人道:“任老表,你扛了齐寡妇的木料?”任老大并不遮掩,大大咧咧地道:“拿了!”王光明便沉下了脸,道:“凭什么要拿?”任老大见王光明咄咄逼人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高兴起来,道:“老表,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儿子和她女儿耍了一年多的朋友,说甩就甩了,让我们拿什么脸见人?这口气不争回来,外人也要看低我的!”王光明道:“你倒说清楚,人家究竟欠不欠你五百块钱?”任老大道:“真佛面前不烧假香,欠也好,不欠也好,反正她耽误了我儿子的青春,得付青春补偿费!”王光明见任老大这样不知羞耻,气不打一处来,加上酒精的作用,便脱口骂道:“放屁!有这种说法吗?回去立即把木料还给齐寡妇……”任老大平时霸道惯了,听了王光明的话,立即带着轻蔑和挑衅的神色道:“假如我不还,你又怎么办?”王光明道:“那就别怪我一根眉毛扯下来盖住脸,不认亲戚了!”任老大道:“我看你有多大本事?”外面的客人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听见吵,便拥了进来。王光明见任老大如此不识抬举,也就干脆撕破了脸皮道:“你们评评,人家姑娘不答应他儿子了,硬要人家赔青春补偿费,仗着人多势众,欺压孤儿寡母,还是人吗?你要是不退人家木料,我就在全乡广播上把你儿子的丑事和你的霸道一下抖出去,看你还有脸见人没有?”任老大已是脸红筋涨,也不示弱:“好,姓王的,我们都不讲情面了!别以为是个鸡巴书记,我们走着瞧!”说着,一拂手,气冲冲地走了,路生去拉也没拉住。老伴和儿子直埋怨他,说人家好歹也是来给你祝寿的。路生道:“这些事,叫一个办事员或村干部去调解,不就行了?”王光明道:“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一般办事员奈何得了他?”路生遗憾地摇摇头,道:“说你老实,也真是缺心眼儿。别看他和你沾亲带故,但毕竟隔得远。而那个关键局的局长,作用大呢!”王光明道:“人,总还得讲点天理良心!”路生说不服他,也就作罢。吃过饭,王光明要和大家一道回乡上,却因多喝了一点儿酒,有些头昏脑涨的,大家便劝他去休息,明天到乡上也是不碍事的。王光明听后,果然去睡。一觉醒来,却是鸡鸭归笼的时辰了。王光明一见就急忙要往乡上走,玉珍却走了进来,又说冬青工作调动的事。这女子伶牙俐齿地道:“你不能亲自去找吴书记,哪怕写封信,让冬青自己去找也行。我和路生,从没要求你办过啥子,知道你面子思想重,抹不下脸皮去求人。可这次关系到冬青的终身大事!你不知道,冬青爱丽娥很深,今日悄悄抹了几回眼泪呢!”王光明不好拂儿媳的意,捧着头,半晌才答应给吴书记写封信。把信写好,交给了玉珍,路生又进来了,道:“爸,中午得罪了任老大,我越想越觉得不应该。你到乡上给他妹丈打个电话,就说自己酒后失言,先道个歉吧!”王光明道:“好没道理!你也是堂堂一个乡长,怎么连一点儿骨气也没有?!”路生忙道:“爸,韩信还有胯下之辱呢!”王光明听了,很不高兴,不再和路生说话。路生无奈,只是苦笑。

3

王光明回到乡上,见大家都在罗副乡长屋里说着什么,王光明也就走过去,向罗副乡长打听去派出所的情况。罗副乡长道:“正说着呢!”民政干部道:“你也来听听新闻!”王光明笑着问:“什么新闻这样吸引人?”罗副乡长说:“就是关于派出所的新闻。派出所正在侦破一件大案要案,是没法来了!”王光明问是什么大案要案,罗副乡长却不答,反问:“你知不知道周三儿?”王光明道:“大名鼎鼎的烂龙、地痞流氓,谁人不知?!”罗副乡长道:“现在的周三儿,已经由派出所的重点防范对象变成了重点保护人物!”王光明道:“这就怪了!”罗副乡长道:“说怪不怪!周三儿有一个在台湾经商的舅舅,听说是很有钱的。年初县委要每个区今年上两个项目,区上头儿绞尽脑汁,也找不到什么项目。一天,古区长见周三儿四仰八叉地躺在屋檐下晒太阳,便开玩笑道:‘周三儿,你娃子有本事,把你台湾舅舅的钱引个几十万回来,我们就服你!’周三儿也正是闲得无聊,便给那台湾老头写了一封信去。没想到那台湾老头不久前回信说,他答应投资一百万元,和我们区合建一个项目,条件必须是他的外甥做他的总代理人和未来项目的总经理。这事一传出,上至区里的头,下至市民百姓,都对周三儿刮目相看了。这周三儿也俨然一个人物似的,摆起了代理人、总经理的派头。前日里,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女子,说是未来的总经理秘书。两个人中午去‘喜乐厅’吃饭时,却不知谁从屏风后面摔一个醋碟子过来,把周三儿的头砸开了一道小口子。这下可好,这周总经理立即捂了伤口,跑到区上,对了古区长道:‘一百万元我不准备在这里上项目了!这里治安秩序不好,我的生命安全没保障!’这一说,惊动了区上所有的头,都怕这一百万元飞了。古区长脸上堆着笑,对周三儿赔着小心说:‘谁说安全没保障?我马上叫派出所侦破此案,迅速捉拿凶手!’周三儿道:‘只要能抓住凶手,这合同我就签!’隔了一会儿,派出所长果然率领全所干警,全副武装出动了。古区长对他们道:‘周先生引进的一百万元,我们是准备修建一幢现代化商贸大厦的,如果这个项目成功,周先生的舅舅还要向我们这里作更大的投资。所以,你们必须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派出所的警察不敢怠慢,立即全力以赴,展开了严密侦查。”听到这里,王光明道:“妈的,这样一件小事,值得兴师动众?!”罗副乡长道:“人家有一百万元投资的含金量啊?”王光明道:“这年头,大家就只认得钱了!侦破了没有?”罗副乡长道:“听说行凶那小子叫余才志,是周三儿带那女子的丈夫的朋友。这日也巧了,余才志和两个哥们儿也在‘喜乐厅’屏风后面吃饭,看见那女子竟和周三儿这烂龙鬼混,心里一边替朋友难过,一边迁怒于周三儿,就从屏风后面扔了一个醋碟子过去。案件虽查清了,可余才志这小子却跑了,派出所正车站码头、交通要道等四处缉拿呢!何所长说,他们是保证改革开放,不能丢了西瓜来捡芝麻!”王光明听了,生气道:“放屁!我们每年交的几千元治安费,算是白扔了?!”又问计生办主任请法庭的事,杨主任道:“谢庭长倒是说好明日来,但不知会不会变卦?”罗副乡长道:“你最好再给他们打个电话!”王光明听了,没吭声。可过了一阵,还是按罗副乡长的建议去办了。法庭谢庭长答应明日上午一定来,派出所那儿,却仍和罗副乡长说的一样。放下电话,王光明才回自己寝室。打开门,看见地下躺着一张纸条,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空无一人,成何体统?还像一级政府吗?”王光明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就知道贾书记来过了,就又拿了字条来找罗副乡长。罗副乡长道:“我到区上去,路过‘好又来’酒家,看见贾书记他们在里面喝酒。许是酒喝晚了,来没找着你!”小马后悔地道:“我该多等一会儿!”王光明见小马难过,便道:“不管他!难道我们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等他不成?”叫大家别把这事放在心上。但过了一会儿,又叫了团委书记明日把四千元钱送到区上。

第二日,谢庭长果然带着一名法警来了。王光明自是高兴,亲自接待。谢庭长二人抽过烟,喝过茶,便盖好大盖帽,夹了公文包,像法律条文一样严肃地往乡医院去。乡上的同志们都禁不住露出欣喜之色,尤其是那日遭围攻的几位,都道正义终将战胜邪恶。大家正高兴时,谢庭长看过李超英的婆母回转来,却对了王光明道:“你们看,这事怎么处理好?”王光明道:“当然是希望依法处理哟!”谢庭长道:“我们认为这事只能调解,双方往中间说。你们是不是拿出一点钱,付老太的医疗费,让她出院算了!”王光明听了道:“我们又没动她一根毫毛,凭什么要付给她钱?”谢庭长道:“这事就很难说了!你们说没打她,她却一口咬定打了她,怎么说得清?退一步讲,你们既然没打她,为什么要把她送到医院里,给她治疗?”王光明听到这里,心里很不同意谢庭长的逻辑推理,就显得不高兴地道:“我们当时为了把事态平息下来,不得不这样处理。照庭长的推断,我们真打了她?!”谢庭长也不生气,微笑着道:“打没打我们都不追究了!为了解决问题,我还是劝你们乡政府给点钱,拿钱买平安嘛!偌大一个乡,也不在乎一百、两百元钱的!”王光明却坚决不干,摇了摇头道:“钱是万万不能出的!只要出了钱,就证明我们真打了她。农村的事复杂,她今后就可以由着这个事头,三日两头来找我们的麻烦!”在他们说时,乡上一干人也站在室外听,也都异口同声地道:“要我们付老太的钱,就太冤枉了,不能这样处理!”谢庭长听了这些话,就道:“如果你们不同意我们的意见,我们就告辞了!”说着,将公文包往胳肢窝中一夹,掸掸衣服,就往外走。王光明和乡上干部心中有气,也不挽留。待他们走了,乡干部才一齐拥进王光明屋里,愤愤不平地道:“日怪的事!请他们来主持公道,却反说我们不是了!”罗副乡长更显得义愤填膺,道:“姓谢的是不是得了人家好处?”杨主任道:“或者是沾亲带故!”团委书记道:“我们都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人了!”王光明道:“这事还得找个说理的地方!干脆直接找区委、区公所领导,看他们管不管?”大家听了,都说应该这样。于是王光明又叫罗副乡长到区委、区公所去,因罗副乡长既分管计划生育,又分管社会治安,又是那天的直接受害人。罗副乡长去了区委回来,果然喜滋滋地告诉王光明道:“区委、区公所领导很支持我们!他们这段时间忙,过几天便亲自下来处理!”又道,“法庭姓谢的果真和那老太是亲戚关系。姓谢的管老太叫二姑婆呢!”王光明听了,骂道:“龟儿子们,白戴了一顶大盖帽!”正说着,医院方院长又来了,道:“你们把人老搁在医院里怎么办?那老太从上午法庭的人来后,闹得更凶了,也不害臊,把大便都解在走廊里。我们也不能老让她服安眠药,岁数大了,出了问题谁负责?!”王光明听了道:“区委领导说来,可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这老太在医院里住得越久,对我们工作越不利。”罗副乡长道:“这老太不知究竟是什么心思?”王光明道:“无非是吓唬我们,好让她媳妇把儿子生下来!我们干脆也来个硬逗硬。她媳妇逃是逃了,可我们却要做出个非抓住她不可的样子。她见我们不松手,也许就软了!”罗副乡长道:“最好还找个人,悄悄去吓唬她说,你如果不回去,把政府逼恼了,一不做、二不休,最后吃亏的还是你!你如果听话,大家好说好商量。这样连吓带哄,可能还有效果。”医院方院长巴不得老太立即出院,就道:“我可以给你们做说客!”王光明道:“我们不妨试试这法儿!”就叫罗副乡长起草一个坚决不准李超英超计划生育的通告,交广播站广播,还叫广播站面向医院安一只大喇叭。方院长见这里安排妥当,也赶紧回医院去对老太言说利害。这一招果然显灵,当夜那老太就不吵不闹了,只一个劲儿唉声叹气,第二天一早便不声不响地出院了。

把老太从医院吓走以后,王光明松下一口气来,便召开了一个乡干部会,号召大家别背包袱,下决心把当前的催收欠款、计划生育、下湿田改造三大中心任务抓好。会后,大家也果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是信心比先前更不足了,碰着钉子户,都尽量绕着走。尽管这样,也还受了不少气,有人就编出一段顺口溜来:“乡村干部凄惨惨,又要命来又催款;人民群众气昂昂,又骂爹来又骂娘!”王光明负责的下湿田改造工程,因为青壮劳力都加入了南下挣钱大军,剩下的老弱病残不顶事。看着离洪书记规定的现场会日期不远,王光明着急起来,便也管不了什么“谁受益、谁负担”的原则,从全乡组织起一个石工队来突击。这日,王光明正在工地上组织施工,小马忽然跑了来,告诉他县纪委的杨科长和区委纪检书记要他立即回去。王光明听了,道:“他们说有啥子事没有?”小马迟疑着道:“没说有啥子事。”王光明道:“既没说啥子事,你回去接待一下好了。我这儿工程正紧!”小马见状,才犹豫着告诉他,县纪委是来查他的问题的。王光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道:“我有什么问题?”小马道:“我也不清楚,你回去就知道了。”王光明一点儿也没思想准备,想自己辛辛苦苦工作,不知错在哪儿了,心里便有了气,就对小马说:“既是查我的问题,我回去做啥子?让他们查好了!”小马听后,急了,道:“杨科长并没直接告诉我,是区上雷纪检悄悄透露给我的,我这样说,不等于出卖了雷纪检?”王光明道:“你装作不知道,就说施工任务紧,我没法走开。”小马见王光明执意不肯回去,只好单独走了。这儿王光明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回,又觉得好没趣味和道理;不回,又怕落下个对抗审查的罪名。过了一会儿想,树正不怕影子斜,还是回去好。

小马方才回去说了王光明在工地上没空回的话,县纪委的杨科长和一名干事,心里就生起气来,道:“如果我们是组织部什么的,看他有空没空回?这种态度咋个行?”等见了王光明回来,脸上都先挂了一层乌云。道了来意,就开门见山地直问道:“不知王书记对这次调查有啥子意见?”王光明见二位一副黑脸包公相,心里不服,也便没好气地冷冷道:“相信组织相信党嘛!”杨科长道:“具体一点儿!”王光明道:“具体怎么讲?”杨科长道:“对我们的调查是支持还是反对,是抱积极的态度还是消极的态度?”王光明道:“我态度哪儿消极了?”区纪检书记老雷见这样下去对王光明不利,便道:“老王,你要冷静一点儿!”说完,又把王光明叫到一边道:“你是受审对象,咋个能持这种态度?”“我真想不通!工作中有了困难,没人来帮助,反倒寻不是来了。究竟有啥子问题,也该对我讲讲嘛!”老雷道:“也没啥子大不了的事。有人向纪委反映你利用生日,收受钱财。还有就是支持村民侮辱、谩骂洪书记,事后又保护他过关,最后一条是怂恿乡干部打人。”王光明道:“真他妈打胡乱说!”雷纪检道:“区委、区公所领导是相信你的,你不要怕!当前上面抓廉洁自律、密切干群关系的教育,他们查一查,不就算了!”王光明听了,心才好受一些,过来道:“我接受组织审查,相信你们会实事求是地把问题弄个水落石出。但我作为当事人,还是应该回避的吧?”杨科长仍然冷冷地道:“你应当清楚自己该咋个办!我们当然要实事求是,不管遇到多大阻力,也会把问题查清楚的!今天只是和你打个招呼,明天正式工作。”说罢,起身走了。晚上,王光明就叫叶副书记明日配合杨科长他们一道工作。同志们一听纪委来查王光明的问题,便都抱不平地说:“成啥子话?真正是好人受气,坏人神气了!”叶副书记也不愿去,道:“让他查好了,我去反妨碍他们!”王光明道:“反正得去一个人,给他们带带路,喊喊人,你管纪检,不去谁去?”叶副书记道:“只带路、喊人,叫一个办事员去,不就行了?!”王光明道:“伙计,还是你去好!只当减轻我的罪,不然,又会怪我态度不端正了!”叶副书记听了,显得很痛苦地道:“王书记,他们虽冲的是你一人,却分明牵涉到大家。现在农村工作这样难搞,许多事不抓不管是失职,抓了管了又遭暗算。这事摊上谁,谁心里也难受!”王光明道:“党委、政府的工作没做好,是我的责任。不要因为查我的问题,同志们都不大胆工作了!越是查,我们越要做好工作才是!”听了这话,大家仍是不散,心中仍是不服气,便又猜测是谁写的信,大家便怀疑是任老大干的。王光明听了,有些生气地道:“叫你们不要议论这事了,偏不听!管他是谁反映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大家听了,才不作声。

第二日去工地,却见石工们聚在工棚里,没去干活。王光明奇怪了,过去问,方才弄明白石工们要乡政府先兑现一部分工钱,不然,就停工不干了。王光明道:“不是说好工程完了再结算工钱吗?”石工们道:“不是我们信不过你王书记,我们是信不过政府!谁知道工程完后能不能领到工钱?”王光明说:“下湿田改造工程,国家拨得有钱,在县上掌握着,工程验收后,就要拨下来的。”石工中的张师傅说:“正因为在县上掌握着,我们才不放心!去年蒲家场乡改造的下湿田,县上一直拖着不验收,到现在工人也没得到钱!即使验收了,随便找个碴儿,这儿不生肌,那儿不告口的,七折八扣,到手的还有多少?”王光明道:“我们乡上,哪儿有钱来预支呢?”石工们道:“但王书记也要替我们想想。我们都是下力人,全靠这冬日挣点钱,明年开春买化肥,交孩子学费的!”王光明道:“工程正在关键时刻,求求各位了!”石工们道:“要是王书记家垒个猪圈牛栏的,我们帮忙没说的!可这事,王书记不作明确答复,我们不会动工的!”王光明没法,想想离洪书记开现场会的日子只十多天了,如果拖下去,责任就更重大。思考了一阵,就道:“这样吧:各位今天先干着,晚上党委、政府集体研究一下,明日上午我给大家答复。如果明日上午你们听不到准信,再停工好不好?”石工们听了这话,才动起工来。

晚上,王光明就召来党、政班子成员。还没开会前,叶副书记叫苦道:“王书记,这陪杨科长调查的事,我真的不干了!这分明是带了框框来找材料整你的!只要别人提供的材料不对他们的胃口,就冲别人吹胡子瞪眼!”“你管他们怎么调查,你只管带路好了!调查我的事,我都不怕,你急什么?现在这事,比起调查我的事,不知要重要多少呢!”便把工地上发生的事说了。这一说,叶副书记果然不再说调查的事了。大家沉默了一阵,李乡长道:“按说石工们的要求也是正当的。将心比心,哄狗还要一根骨头呢!”罗副乡长道:“去年改造下湿田的乡,到现在还没拿到钱,也是事实。”王光明道:“大家想想法,从哪儿找点钱来垫支?”叶副书记说:“哪儿有钱呢?”王光明道:“我倒有个想法:这个月区上划下来的干部工资,财政所还没发,是不是把大家的工资,包括教师和医院职工的,先借一借?”说着,一一看着大家。半天,李乡长道:“到年底了,同志们都是需要钱的,按说不该这样,可是不得已了!”罗副乡长和叶副书记也表示赞成。王光明听了,心中高兴起来,道:“同志们恐怕有些意见。学校和医院的工作我去做,乡上同志的工作,大家分头去做。”随即着人去叫了学校校长和医院院长来。他们到后,王光明直接把意图说了,不等他们答复,王光明紧接着道:“我已是被逼得没办法了!两位老弟要是肯救我于危难中,就拉我一把;要是不愿意,我也不会见怪于你们。但人心都是肉做的,两位老弟该不会无情无义吧?”一番话,说得学校校长和医院院长心里酸涩涩的,齐道:“这事我们认了!如果职工有意见,我们就用自有资金,垫着发一部分。无论如何,我们也不会看着你的难处不管的!”王光明听后,内心非常感动。医院院长看了看王光明道:“王书记最近的脸色不太好,人比过去也瘦得多了,是不是有什么病?”王光明道:“也不知咋个的了,这段时间都不想吃饭,吃点东西肚腹又胀,脚粑手软的,没一点儿力气。”医院院长道:“你该去县医院检查一下,有病要早治呢!”说完走了。小学校长却不走,看着王光明想说什么。王光明见了道:“有什么就直说吧!”小学校长这才道:“明天是你父亲王章伟烈士牺牲的日子。往年,我们都要组织学生去祭奠,开展一次革命传统教育。今年,我们也是计划这样做的。可六天前,五龙桥村做药材生意的个体户代杰死了老爹。这代杰是很有钱的,为了把丧事办得隆重些,就来对我们说,他捐一万元给学校,条件是他老爹出殡这天,全校学生都要去送葬。对去的学生,根据其哭丧的程度,还付五到十元的报酬。我们先也是不同意的,但后来想毕竟有一万元钱改善办学条件,加上寒假近了,学校又要收寒假作业、考试试卷费的,我们乡还没脱贫,向学生收钱又困难,倒不如让他们去,也免了再向学生家长收钱,就答应了。没想到刚才那代杰来说,他老爹今日七天道场已满,明日上午出殡。所以,去给烈士扫墓的事,就没法进行了。”说完,忐忑地望着王光明。王光明听了,犹豫着道:“这样做影响不太好吧?”校长道:“学校那个样子,我们也是没法!”王光明想了想,不答应呢,人家才帮了你一个大忙,抹不下这个面子的。便道:“就按你们的办吧!你不提出,我倒忘了父亲的忌日了!”校长听后,方才放心地去了。

第二日,王光明去路边日杂店买了五刀火纸,十挂鞭炮,一捆香烛,先往下湿田改造工地,去向石工们传达了党委、政府的决定,然后,回家里叫了老伴,便往老爹的墓地走去。当年,徐向前率红三十三军来到这里,老爹带头闹苏维埃,打土豪、分田地。后来,红军撤走,老爹来不及和部队一道离开,便被还乡团捉住。还乡团先用铡刀铡了老爹的双手,又铡了双脚,最后拦腰铡断了爹的身子。爹的上半身掉在地上,还惨烈地跳着大叫了几声。新中国成立后,政府给这位前乡苏维埃主席修了墓。王光明和老伴来到墓前,墓前供学生娃祭奠的空坪已东一块、西一块被人开垦出来种了庄稼。王光明在老爹坟前插了香烛,放了鞭炮,把一刀火纸点燃,才向老爹跪下,重重地叩了几个响头。看着雾蒙蒙的苍穹下,黑蝴蝶似的纸灰被风裹着,飘飘零零地飞在一座孤坟、两个悼亡人的头顶,王光明心里兀地难过起来。这里正祭着,那边却传来一阵震天动地的鞭炮、唢呐和哭声。抬头望去,只见一支近千人的送葬队伍,前面已走上了公路,后尾却还在山路上蠕动,浩浩荡荡,哭声冲天,悲切得山河也似乎黯淡了。王光明怕被那边的人看见,忙拉了老伴往回走。一路上,两人闷闷不乐,谁都没有说话。

4

王光明觉得身体越来越不行了,这一日,便请了假,也不告诉老伴和路生他们,独自来县医院诊断,医生让他去做胃镜检查,检查毕,医生收了报告单,问:“你家里来人没有?”王光明道:“我能走动,也没什么大毛病,家里来人干什么?”医生听了,不再说什么,就去开处方。王光明见医生也不告诉病情,便小心地问:“我这病……”医生打断他的话,道:“胃炎,慢慢就会好的!”王光明听了,放下心来,也说:“我也认为是胃上的小毛病,果然是!”就去取了药。回家的路上,心情比去时舒畅多了,腿脚上也生出了劲。回到乡上,大家都过来问候,王光明道:“没什么,吃五谷,生百病!我们乡干部,成天早出晚归,吃饭早一顿、晚一顿、饥一顿、饱一顿,没个规律,有胃病也是正常的!”大家听了,都齐声道:“没大病就好!不过,胃病可是一种富贵病,三分病,七分养。从今以后,你就不要再到工地去了,回家休息吧!”王光明道:“那咋个行?还有几天就开现场会了,不但要按时完工,还要保证质量,这阵离不开人的!再说,催收欠款、计划生育这些工作也还没完成任务!”同志们道:“工作再紧,身体还是重要!”李乡长见这样泛泛地劝他,不会奏效,便道:“我们确实离不开你,你先回去和嫂子说一下,免得她提心吊胆的!”王光明想了一想道:“这倒是可以的!我现在回去一趟,明日就从家里直接去工地!”说完,起身去了。等他走出乡政府院坝,这屋里却“哇”的一声,哭成一片。原来,王光明患的已是晚期胃癌。医生等他离开医院后,按着处方上的工作单位,给乡上打了电话,通知让家属带去住院治疗。李乡长见大家哭出了声,也泪眼模糊,却道:“别哭了,要是王书记想起什么回来了,就全暴露了!”大家才渐渐控制住情绪。叶副书记道:“王书记的医疗费怎么办?”李乡长道:“想尽千方百计,也要保证他的医疗费!”财政所长道:“可全乡干部的医疗费早就没有了!不但医疗费没有,别的钱也光了。这个月的工资,又预支了石工的工钱!”李乡长道:“财政没有钱,可我们大家多少还是有点积蓄,大家先借出来吧!”说着,不知不觉红了眼圈。众人一见,都道:“李乡长,我们借出来就是了!你劝我们别哭,你却怎么又要哭了?”李乡长道:“我是为我们乡干部的处境难过!”这一说,大家心里就升起一股寒气,就都噙着眼泪,去拿了平时苦苦积蓄下的一点来。聚沙成塔,一下也凑了三千多元。这儿料理得差不多了,李乡长才去给路生和冬青打电话。路生第二天天刚亮就赶到了乡上。李乡长对他把情况详说了一遍,然后道:“今天一定要把王书记动员到医院去!这事只有你出面好,我们去,他会生疑的!”说罢,交出大家凑的三千多元钱。路生回到家,王光明诧异地问:“一大早的,你回来干啥子?”路生一副痛苦的神情道:“小莉不知咋个病了,正在县城医院治疗,想叫你去看看呢!”王光明大惊:“是啥子病?”路生道:“医生也不告诉病情,只叫住院治疗。一住院,小莉也不知咋个回事,就要爷爷!”王光明听了,心里又疼又爱,道:“今年我们家怕是走霉运!我昨日上午才去县医院检查,幸好只是胃病,却不料小莉又病了!”王光明就喜欢这个孙女,当即便随了路生往县城去。一路上,路生极力想找些轻松的话对王光明说,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倒是王光明走着走着,忽然问起冬青的事来,道:“冬青去找过吴书记没有?”路生听了,鼻头一酸,半天才道:“找过了!吴书记还责怪你不去找他,说这段时间忙,等过一阵,就解决冬青的事。”王光明听了又道:“丽娥与他和好没有?”路生道:“两人又亲热得跟结了婚似的!”王光明高兴起来,道:“春节后干脆把喜事办了!”

说着话,父子俩就到了县城医院。路生叫王光明在外面等着,自己先到里面去了。过了一会儿,路生出来把他引到一间病房,推门进去,见里面只有一张床空着,王光明就问:“小莉在哪儿?”路生才道:“爸,你的病需要住院治疗,怕你不来,我骗你的呢!”王光明听了,愣了一会儿,然后笑着道:“其实你说了实话,我也会来。哪个不怕死呢?!”路生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儿办好住院手续,那儿玉珍、冬青便提了热水瓶、口盅、麦乳精什么的来到病房。路生一见冬青,忙把他拉到一边,道:“你去找吴书记的事,千万不能对爹说真话,就说吴书记答应了办!”冬青点了点头,路生又道:“另外,你去找丽娥,请她看在旧情上,和你一起来看看爹,不要露出已经分手的痕迹,让他也高兴一些!”冬青又温顺地点点头。两弟兄回到病房,王光明道:“你们都回去吧!年终了,乡上工作很多,我是知道的。”路生道:“我们都请了假!”王光明生起气来:“你一乡之长,是随便耽误得的吗?我院也入了,还要你们干什么?你们不走,我就走!”路生见状,只好答应让冬青留下来,自己和玉珍先回去。王光明又道:“不准经常来看我,更不能因为我影响工作!”说完,要路生表态,路生只好答应了。这儿冬青留下来,下午便去邀了丽娥来。两个亲亲昵昵的,热恋中的人儿一般,王光明果然很高兴。

第二天,李乡长受大家委托,来看王光明。李乡长带来了很多礼物,把个病房摆得像个副食品商店似的。王光明道:“咋个送这么多东西来?”李乡长道:“同志们都要来看你,可工作忙离不开,就托我代表。我也对大家说,王书记只是点小病,很快就要回来的。但同志们还是坚持要我带东西来!”王光明道:“老李,你不要骗我了,从昨日路生把我带进医院住院起,我就知道自己的病不是小毛病了。我是不怕死的,只是纪委调查我的问题后,也没下个结论。这事麻烦你给我问问。”李乡长道:“你的病真没大问题,别想得那么严重!纪委那儿,我现在就去。”说完,就去纪委。杨科长正好在办公,李乡长就开门见山地打听。这杨科长先还端着架子,冷冷地道:“叫他等着吧,组织上自然会做结论的!”李乡长就说了王光明患晚期胃癌的事。杨科长一听,才动了恻隐之心,道:“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关于借生日收受钱财和怂恿乡干部打人的事,都是不存在的。只是群众反映他包庇骂洪书记那个村民一事,洪书记知道后,很生气,说他支持歪风邪气,袒护坏人坏事,是要处分的,这事洪书记过问了,我们也不好说什么,你可以直接去找洪书记汇报一下。”李乡长听了,便径直去找洪书记,洪书记却到地区开会去了。李乡长回医院对王光明道:“没什么了!纪委说,群众反映的三件事,都是捕风捉影,你放心养病好了!”王光明听了,很感动地握住了李乡长的手。

李乡长却结下一块心病。从此隔个三五日便往城里跑,去找洪书记。最后终于找着洪书记了,等李乡长谈完情况,洪书记皱着眉头,很同情地道:“这个老王,怎么就得这么一个绝症?”又很大度地道:“人人都有缺点、错误嘛,我怎么会计较这么一点儿事呢?看同志要看主流,是不是?我这就给纪委打招呼,叫他们马上做结论!”李乡长听后,很高兴,谢过洪书记就要去医院,洪书记又喊住他:“老王在乡上干了四十多年,是不是?”李乡长回说是。洪书记就道:“不简单呀!你去告诉他,过两天,我代表县委去看他!”李乡长听完,急忙跑到医院,对了王光明道:“洪书记说过两天要代表县委来看你!洪书记赞扬你呢!”王光明这时说话已很吃力了,听了这话,道:“是吗?让洪书记挂念了!”说罢,嘴角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可一连过了几天,也没见洪书记来,李乡长心里很难过,好像是自己骗了王光明。而王光明这时已断食几天了,见李乡长奔进奔出,知道他忙什么,便抓了李乡长的手道:“别跑了,来不来看我,我都一样会死的!”声音极微弱,李乡长把耳朵贴在他的嘴上,方才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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