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问 为何让周瑞家的送宫花

第五十五问 为何让周瑞家的送宫花

年轻时候读《红楼梦》,每当读到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一节,总觉很无谓,以为这一节没有任何情节波澜,不过日常景物描写,要不要都无所谓。后来写了几年小说,再来读这一节,似乎有所感悟。

我们说前五回可以看作全书总的引子,或曰楔子,真正进入小说情节是从第六回开始。第六回的前半回写宝玉与袭人偷试云雨情,最终完成了他的性启蒙,可以看作前一回的余波。后半节便写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由一个乡村老太太把我们引入荣国府,但是刘姥姥在荣国府见到的,不过周瑞家的、王熙凤、平儿、贾蓉几个人。故此作者在第七回,就让周瑞家的去向王夫人汇报接待刘姥姥的情况,汇报完毕,薛姨妈让她就便送几朵宫里做的新鲜样法堆纱花给姊妹们戴去,于是这周瑞家的就借刘姥姥的余波,把我们引入了书中主要人物的日常生活。

前些年小说界流行过一种叫作“生活流”的写法,是把人物放在日常生活本真的流动中去看似无意地加以表现,这一节的写法可说是“生活流”的鼻祖。眼下各家电视台总有一些电视专题片播出,由一个主持人领着我们东游西逛,他(她)是向导,是解说,又是情境构成一分子,这一节也可看作这一手法的先河。这种写法在《金瓶梅》中已经出现,在《红楼梦》中达至炉火纯青的地步,我们讲中国小说的艺术特色,这种写法就是极重要的特色之一。西洋小说介绍场景、人物,往往由作者出面,直通通地说出来,比如巴尔扎克的名著《高老头》,开篇对于伏盖公寓的大段描述,可为典型。中国小说却不这样,它讲究移步换形,千皴万染,多层次,多角度地加以介绍,力避作者站出来直接说话,这种写法给人的感觉更真实,更自然,更像生活本身。这很传统,也很现代,比如现今电视剧拍摄中的多机位组合与推、拉、摇、移,远、中、近、特等镜头手法的运用就是这种手法在现代的发扬。

就以对贾府及其主要人物的介绍为例,作者先让冷子兴以局外人的身份加以概略介绍,这是远景俯拍,然后让林黛玉领我们走进贾府,这是中景平视,再让刘姥姥走进王熙凤的屋子,来一个近景仰拍,进一步突出了贾府的豪门气度,也顺便把熙凤与贾蓉的某种暧昧轻描一笔。这一回便让周瑞家的来送宫花,她要来做人物特写了。可以说《红楼梦》全书的场景和人物介绍,最终由送宫花一节完成。在这样多层次的介绍中,冷子兴、林黛玉、刘姥姥、周瑞家的,既是书中人物,又是摄像机的镜头,作者通过他们的眼睛,引领我们不知不觉地走进情节、人物,我们在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就已对书中场景与人物熟悉起来。因此,这一节并非可有可无,而是承上启下的关捩。承上,对于此前关于人物性格、命运的介绍做了具体描绘;启下,直接开启了往后的情节进程。

我们来看周瑞家的找王夫人。王夫人在薛姨妈处。找到薛姨妈处,见两人说得正热闹,不敢打扰,先到薛宝钗的屋子里。薛宝钗正穿着家常衣服坐在炕上描花样子。问她为何这两天不到那边去,薛宝钗说正在闹病。闹得什么病?原来是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需用各种花蕊和雨雪霜露这些凉东西调治。这是一个外冷内热的女孩子。她这个病不可小视,你看这药里面要加蜂蜜和白糖,是极甜的东西,可是吃的时候却要用极苦的黄柏煎汤送下,这一切却都是为了攻治那一种天生的内热。她有花儿一样的人品,霜雪的情操,生在蜜罐子里,最终却难逃一腔苦水。这是她一生的病根,很可能她最后就死在这个内热与外冷上面。

迎、探、惜三姐妹在干什么?迎春探春在下棋,惜春却和水月庵的智能儿在另一屋里玩笑。见到花儿,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能儿说明儿我也剃了头和她做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把这花可带在哪里!”一句话就把惜春未来命运点出,而且写出她将来出家,在性格上便其来有自。周瑞家的一句“你师傅那秃歪剌到往那里去了?”为以后王熙凤弄权铁槛寺埋下伏笔。

然后是凤姐处。大晌午的,刚送走刘姥姥,凤姐在干什么?在和贾琏行房事。这一回的回目,通行本做“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周校本做“送宫花周瑞叹英莲”,周校本取的是甲戌本的文字,通行本则取大多数抄本的文字,且不说文字异同有何玄妙,只说既然大多本子做“戏熙凤”,说明这一细节不可小看,是一个大关目。在前一回已经对她与贾蓉的关系做了某种暧昧的暗示,这一回以后紧接就是“见熙凤贾瑞起淫心”,都与男女之事有关。那么我们不妨设想,她的最后被休是否与男女之事有关?起码在这一回中给我们的印象,这位女强人是一个在各个方面欲望都很强烈的人物。值得提起的是这一细节的写法,通过别人的眼睛看房闱之事,《金瓶梅》中屡用此法,但它用的是工笔细描之法。《红楼梦》这一回却用的是写意笔法,只用“一阵笑声,有贾琏的声音”,然后是平儿拿着大铜盆让小丫头打水,就把无限旖旎写得回味不尽。这在传统绘画中叫作“暗春”。曾经见过一幅画,床上罗帏紧闭,床下是一双男鞋一双女鞋,地上一只小猫对着罗帏凝视,就是这种手法了。在传统戏剧中也有类似手法,所重不在细致描绘,而在启发想象,对于我们今天写小说也仍有借鉴意义。

最后到林黛玉那里。林黛玉正在宝玉住处和宝玉一起玩九连环。见到花儿,是宝玉先拿过来,黛玉不但没像探春等人那样道一声谢谢,连手都没沾,只在宝玉手里看了看,却问:“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周瑞家的说:“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便冷笑:“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就这样一句话,就把黛玉那种小性儿,尖酸,住在别人家里,生怕别人怠慢,却表现为任性,不讲道理,不看对象,不留脸面地出语伤人,那一种复杂的心理和盘托出。须知周瑞家的在贾府下人中属于上层人物,极有脸面,这在前面已经做了反复铺垫,她可以把刘姥姥领进凤姐的房间,可以当面向王夫人汇报工作,女婿遭了官司,女儿急得火上房一般,她却看得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解决了。可是在这个场合,作者只用一句话:“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就全部抹杀。这不是要写周瑞家的没地位,而是告诉我们,林黛玉的这句话并不是偶然发作,而是惯常如此。同时也写出了她在下人心中的位置。此为反衬之法,最宜注意。写人写事,细腻入微,却又惜墨如金,确实让人叹为观止。同时,书中还通过贾宝玉对于薛宝钗情况的询问,直接开启了下一回“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云轩”的情节。

总之,通过送宫花这一节,让我们看到曹雪芹那一支如椽之笔确实举重若轻,游刃有余,人所不及,岂是可有可无之寻常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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