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文盲成了流氓

第一讲 文盲成了流氓

公元1644年,是中国历史上最关键、最混乱的一年。

说关键,是因为中国历史由此改道,汉族江山易主,清朝入主中原;说混乱,这一年,真真假假的皇帝就有四个,分别是大明王朝的崇祯皇帝,大清的顺治皇帝,大顺政权的永昌皇帝李自成,还有一个占领成都的大西皇帝张献忠。

这一年还是相当怪异的一年。正月初一,本该是百官朝贺新年的日子,但北京城忽然刮起了沙尘暴,“飞沙咫尺不见,日无光”。沙尘暴飞扬肆虐,遮蔽了太阳的光芒。根据古代的天人感应学说,天象、国事、时运是紧密相连的。当时就有人掐指一算,认为这是暴兵破城的凶兆——大风吹动的不单是沙尘,还吹动了大明王朝的国运。

更诡异的是,按民间传说,这年春天,日月无光,白天天空一片猩红,晚上虽然星光灿烂,居然找不到北斗星的位置!而在前一年,四川省南部县一个农民家的李子树上没有长出圆溜溜的李子,却爬满了细长粗壮的黄瓜,老百姓纷纷传言:“李生黄瓜,民皆无家。”

说来也巧,到了1644年,也就是甲申年的春节,崇祯皇帝忧心忡忡,大臣们人心惶惶,李自成却兴致勃勃,在西安建国称帝,还向远在紫禁城的崇祯皇帝发出战书。两个半月后,李自成的大顺军队攻陷北京城,大臣们纷纷投降,崇祯皇帝自杀殉国。随后,清军横掠中原,马蹄声声,大明帝国灰飞烟灭。

对于大明王朝的灭亡,历史上向来歧见错出,各不相让。总括起来,有几种代表性的学说。比如气数已尽、财政枯竭、宦官干政、君臣不合、自然灾害,等等。

在笔者看来,各种说法虽然都有一定的道理,但并没有揭示历史的本相。

从外部因素考察,大明王朝确实是被天灾人祸压垮的。比如,连年旱灾,农民起义,外敌觊觎。从内部因素考察,大明帝国的覆亡不是因为没钱,而是肇始于两个关联性原因:一是人心丧失,代表时代良知和正义精神的知识分子阶层全盘陷落,一心向利,廉耻尽丧,加上宦官干政,官吏贪腐,贫富悬殊拉大,导致社会结构板状化,形成僵局。二是法律制衡功能丧失,法律、礼制、道德,通通被强大的利益集团撕裂、抛弃,官员只顾结党营私,升官发财,保位求荣,西北的老百姓疲于奔命,挣扎求食,东南经济发达,富豪大族骄奢淫逸,老百姓歌舞升平,天下财产,既没藏富于国,也没藏富于民,而是集中到了极少数利益集团手中。

上述两个原因相互关联,但最根本的内因还是法律的崩溃。因为法律就是大坝的底座,大厦的基石,法律的崩溃必然导致吏治腐败、财政凋敝、民心丧失。

为什么法律会丧失权威?因为法律已经沦为少数人的特权和工具!这些掌握法律解释和适用话语权的特权阶层,要么无视法律的存在,要么凌驾于法律之上,要么枉法悖礼,将法律作为升官发财的工具。

最典型的就是宦官干政。说起来,大明帝国刚刚建国的时候,开国皇帝朱元璋就一直担心老朱家皇权的寿命。朱元璋请教足智多谋的刘伯温。刘伯温不敢正面、明确地答复这个问题,只是出了个谜语。

这个谜语实际上是一则预言,今天还流传在托名刘伯温所著的《烧饼歌》中。《烧饼歌》是一部隐语大全,对中华几千年的政治兴衰进行了全时段预测。说到明朝的时候,有两句话:“谁人任用保社稷,八千女鬼乱朝纲。”

这八千女鬼是谁呢?为什么又有如此强大能量淆乱朝纲,破坏法制?

“八千女鬼”是个拆字谜,四个字合起来就是“魏”。天下姓魏的人多了去了,那这改变历史的人究竟是谁呢?

传说中刘伯温又做了第二次预言。说起刘伯温,正史上说他是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朱元璋把他比作天下第一谋臣张良;老百姓却把他和诸葛亮相提并论,说“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据说,刘伯温还注释了唐代流传下来的一本奇书,名气远远大于《烧饼歌》,叫《推背图》。《推背图》第三十一象的颂词有四句:

忠臣贤士尽沉沦,

天启其衷乩更纷。

纵有胸怀光坦白,

乾坤不属旧明君。

这颂词不仅指出了明朝灭亡的必然命运,还把天启皇帝和淆乱朝纲人的名字点出来了。八千女鬼是“魏”,加上颂词的隐语,这人就是天启年间著名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魏忠贤!

我们必须阐明立场,什么刘伯温,什么《烧饼歌》《推背图》,什么隐语哑谜,都是一种牵强附会的历史解释,算不上正史,更不是历史的本相。但却通过民间的独特角度为我们解读历史提供了一种方法和立场。

魏忠贤在历史上可谓大名鼎鼎,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这名字都如雷贯耳;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他都是断送大明王朝国运的罪魁祸首,成为邪恶、暴虐、阴谋的代名词。

那么,历史上的魏忠贤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何具有如此强大的魔力,能将一个强盛的帝国推向穷途末路?

说起魏忠贤,有三大谜底直到今天都还没有全面解开。

第一大谜,魏忠贤的身世。按理说,一个人的身世显赫不显赫是一回事,但总得有父母祖先。遗憾的是,魏忠贤连自己的亲爹都搞不清楚。至今,我们能找到的说法有两种版本。一个是江湖版,著名代表是流行小说《梼杌闲评》,说魏忠贤的父亲有两个:生物学父亲叫魏云卿,是戏班的男神级演员,以前叫戏子;法律上的父亲叫魏丑驴,是山东的打把式艺人。他的母亲叫侯一娘,也是女艺人,艳丽无比还风情万种。男神级戏子遇见女神级艺人,免不了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桥段和绯闻,于是就有了这么一个儿子。

另一个版本是魏忠贤的老搭档、老朋友刘若愚提供的。作为阉党,刘若愚本来应该被碎尸万段,至少也逃不了发配充军,但因为认罪态度好,有知识、有文化,所以将功赎罪,通过写揭发材料减轻自己的罪行,于是就有了一本书,叫《酌中志》。根据刘若愚的记载,魏忠贤的父亲叫魏志敏,母亲刘氏,两人都是农民。魏志敏拼死拼活赶不上小康,于是只身到城里打工,刘氏和魏忠贤留守在家。

两个版本孰真孰假?有的历史学者力挺《梼杌闲评》,说魏忠贤从小就淘气贪玩,长大后吃喝嫖赌,幸好英国人的鸦片还没过来,否则就是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了。如果是农民的儿子,有这本钱吗?更何况,魏忠贤人长得特帅,多才多艺,唱歌、弹琴、下棋、踢球,样样胜人一筹。那时候,义务教育都还没普及,农村更没有所谓的兴趣班、才艺班,两个农民,能生养出这样的儿子吗?

这说法不可靠。

第一,《梼杌闲评》流行于明末清初的民间,属于“小说家言”,人为编造、添加、想象的成分太浓,带有严重的偏见;而作为魏忠贤的心腹,刘若愚的《酌中志》算得上是最接近真实的记载。刘若愚可能在涉及罪行的时候美化、修饰自己,但在表述魏忠贤身世时,只需秉笔直书,没有必要去回避、隐讳什么。

第二,至于魏忠贤的四毒俱全所需要的花费,我们可以从两方面来说明:一是魏忠贤在家中属于最小的孩子,史书说他从小就百般伶俐,长得又乖巧,父亲打工的钱,母亲织布的钱,哥哥打工的钱,几乎都花在他身上了;魏忠贤成人后,自己还外出打工挣钱,只是这打工的工资从没进过家门。二是魏忠贤成年后结识的都是些社会闲杂人员,没有固定职业、固定收入,有事帮闲打杂、无事惹是生非,属于典型的社会底层,尽管四毒俱全,但消费水平并不高。无非是别人吃香喝辣,鲍鱼龙虾,他们就坐大排档,吃烤串肥肠。

第二大谜,魏忠贤的姓和名。爹娘说不清楚,算得上是悲剧;如果自己姓甚名谁都是一笔糊涂账,那就是人生的惨剧了。很不幸,魏忠贤悲剧、惨剧都遭遇了。

魏忠贤生于隆庆二年(1568年),正史上没记载他的姓名。根据《梼杌闲评》的说法,魏云卿和侯一娘,一个男神,一个女神,两人邂逅,不管是藤缠树,还是树缠藤,反正就意外地有了个儿子。还好,孩子的另一个爹刚好也姓魏,省去了侯一娘的麻烦,就给儿子取名魏进忠。后来,法律上的父亲魏丑驴被强盗所杀,为养家糊口,侯一娘又带着儿子改嫁到姓李的门下,魏进忠变成了李进忠。再后来,发迹后的李进忠,因为和皇帝奶妈客巴巴的特殊关系,天启二年,由皇帝赐名“忠贤”,恩准恢复魏姓,才算一锤定音,名归正传,然后就一举成名天下知。

第三大谜,魏忠贤的教育程度。为什么把这一点作为谜?因为在明代,魏忠贤沦为文盲很奇怪,既不是他的智商有问题,也不是他家穷得交不起学费。根据宋起凤《稗史》记载,魏忠贤从小“多机变,有小才”,但翻检正史、野史,我们发现,那时候虽然没有义务教育,魏家有田有地,算不上富足,但也不至于穷到几块老腊肉都送不起,古人把这叫束脩,也就是学费。唯一的可能解释是:魏忠贤从小被娇惯,野性十足,学堂不是他的天堂,游荡玩乐才是他的本行,最后成了一个野孩子。

不管怎样,结局是铁定的:魏忠贤是个文盲,并且是彻头彻尾的文盲,史书说他是“目不识丁”,以至于后来主持国家大政时,所有的奏章都要人读给他听。当然,还有一个更严重的后果:他对那些自命清高的高级知识分子充满了本能的排斥和仇恨。

三个谜说完,我们不禁要问:一个出身草根的文盲,为何能够执掌国家政权,操纵帝国的命运?他又是如何一步步深入帝国权力中枢的呢?

大凡起于草根的政治人物都是先立下大志向,再经过艰苦奋斗,遇上好机遇,最终功成名就。但这种奋斗历程不适合魏忠贤。

从各种史料来看,魏忠贤早年的人生目标很简单,就四个字:好玩、玩好。我们可以通过魏忠贤的早期人生经历概括他的四大显著特征:

第一,才貌双全。说到貌,魏忠贤绝对不是影视作品中的猥琐瘦削,史书上形容他“形质丰伟”,虽然说不上腹肌八块,但也长得壮硕,没有赘肉;身材挺拔,气质阳刚。说到才,各类乐器他都得心应手,流行歌曲张口就来,弹琴、下棋、踢球,更是样样精通。此外,他还有一项特长,骑马射箭。刘若愚说他喜欢穿着流行时装骑马射箭,弓开弦张,一箭命中。

第二,胆大气豪。有着过人的才貌,魏忠贤在乱世肯定是好汉一条,英雄一个。可惜生在歌舞升平的时代,这些本事除了自娱自乐,没有多少用武之地。但时代并没有改变魏忠贤的性格,底层的身世也没挫伤他积极自信的玩乐观。魏忠贤胆大气豪,史书说他无事可干,最喜欢的事就是赌博,豪气一来,身家性命都不要了,家无石米,却敢一掷百万,丝毫看不出是个贫家出身的穷光蛋,反倒像随意烧钱的土豪二代。

纵览史料,像魏忠贤这类胆大气豪的人,历史上偏偏都能干出一番大事,要么是千古英雄,要么是一代权奸。比如五代时期的王建,从小无赖有胆,杀牛偷驴,贩卖私盐,被邻里骂作“贼王八”。偏偏他后来就当上了皇帝。

第三,机巧灵便。魏忠贤除了长得好、胆子大,还有一个性格特征,那就是善于观察,巧于应对。史书上说他“言辞佞利”“性多狡诈”,也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神仙还能讲一通神话,算得上是人见人爱,鬼见鬼愁,神仙见了绕着走。加上见风使舵,做事踏实,所以很快就从农村进入城市,毫无任何心理障碍地融入城市,到衙门当门岗、帮官员值闲差、帮财主收欠账,很快就如鱼得水,结交了一帮新朋友,丝毫看不出城市病的征兆。

第四,人格变异。按说有了上述三个特点,魏忠贤的人格结构应当超级正常并且异常稳定。但是,偏偏就这么一个人成了毁三观的经典代表。魏忠贤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大有问题。具体点说,就是有野心,没廉耻。早年被父母娇宠,长大了,做农活有力气,没兴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父母没办法,把他送到小城里去打工,但他偏偏又不甘人下,有点钱就花在赌桌上、妓院里,只要还有一个铜钿,也会邀约朋友到小酒店喝光吃光才高兴,还欠下一屁股酒债。

这样折腾不是个事。在魏忠贤17岁那年,父母为了让他收心过日子,给他讨了老婆成了家,还生下了一个女儿。魏忠贤的亲生父亲死了,现在的爹是后爹,能做到这份上已经很不错了。成了家,就该立业,不仅要养活自己,还得养活老婆女儿。但魏忠贤过的什么日子?史书上说他——

迷恋青楼翠袖之间,落魄无行,依人醉醒,不问妻子饔飧韦布,游手好闲,以穷日月。——朱长祚:《玉镜新谭》卷一

也就是说,不管有钱没钱,魏忠贤都离不开女人和酒,有钱自己出钱,没钱朋友请客。至于老婆孩子有没有吃的穿的,魏忠贤从来没心思过问,对父母尽孝,那就更是痴人说梦了。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魏忠贤毕竟刚刚走上社会,收入必然不高,如此消费,会不会有压力呢?说有也有,说没有还真没有。说有压力,那是因为兜里经常差钱;说没有压力,那是因为魏忠贤从来都没因为贫穷发过愁。史书上说——

邀人豪饮,达日不休,以故囊无余蓄,恬不挂意。唯闻其叫啸狂跃之声,罕见其悲愁戚郁之态。——朱长祚:《玉镜新谭》卷一

魏忠贤挣那点钱,不是进了妓女的口袋,就是喝进肚子里。钱袋空空,一般人愁都愁死了,魏忠贤心理特别强大,不仅没有悲戚忧愁,反倒是狂呼叫嚣,玩得比谁都带劲。要说这世上有没有穷得趾高气扬,踌躇满志的人,魏忠贤就算一个。当然,仔细找找,我们还能找出一些人,比如汉高祖刘邦,周太祖郭威,梁太祖朱温。

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过:“人的性格即是他的命运。”一个草根,一个来自农村的小青年,不知辛勤创业,不知刻苦学艺,像这样成天花天酒地,嫖妓赌博,就算家有金山银山,也会败落的。成年后的魏忠贤如果就这样任性地活下去,估计也就是个文盲加流氓,最多能混个地方上的黑恶势力老大了事。

历史的荒诞就在于:当一个荒唐的人遭遇一个荒唐的时代,就必然会产生一个荒唐的结果。魏忠贤的荒唐行为很快给他带来了灭顶之灾,他的人生从此转向。

魏忠贤的放荡不羁会带来什么样的厄运?他又是如何摆脱厄运的束缚,实现命运的全新转换?

  1. 〔 清〕彭遵泗《蜀碧》卷二:“日月无光,赤如血,仰视北斗,皆不复见。”

  2. 朱长祚《玉镜新谭》:“若其歌曲弦索,彈棊蹴踘,事事勝人。”

  3. 刘若愚《酌中志》:“喜鲜衣驰马,右手执弓,左手彀弦,射多奇中。”

  4. 朱长祚《玉镜新谭》:“有胆气,日务樗蒲为计,家无担石而一掷百万。”

  5. 朱长祚《玉镜新谭》卷一:“走入都门,竞趋豪家,效犬马之劳。时有爱之者,佐充部役长班,能迎合上人意,繇是,宠信承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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