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纸上的废墟

雨点从天空掉下来,叶飘正走在街道上。一粒冰凉的水珠击打在他的脸上,然后又是一粒,再一粒,击打在鼻尖上、手背上。

雨点纷纷击中这座城市,有两辆摩托车在一条街道上撞在一起。声音传来时,叶飘正走到嘉乐面包坊门口去躲雨。

叶飘的右肩挎着一个黑色尼龙摄影包,里面装着一台尼康F100胶片相机。尼康F100照相机可以在小雨中正常使用。但雨点越来越密集,于是他把右手伸向空中。

现在是四月,冷风吹凉了他的手掌和手腕,雨点带着微小的力量继续击打他的皮肤。他缩回手,按下黑色尼龙摄影包的碳纤维弹簧扣,取出他的照相机。

在前方约二十米远的街面,那两辆撞在一起的摩托车还倒在地上。两个车手当中的一个摇摇晃晃站起来,用右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呆呆地看着手上沾染的鲜血,然后闻了闻血液的气味。有几个打伞的行人停下脚步,站在他们旁边。

叶飘向摩托车走去。他脚下的街道是三个月前修筑完工的,水泥路面被工人仔细地切割成细密的条纹,这样能增加橡胶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力,减少车祸的发生。但是,这些坚硬的条纹却没能阻止那两辆摩托车撞在一起。

走在雨中的叶飘想到了铜匠街的老房子。那里的街道是用绿灰色的条石铺成的,石块的表面被时间磨蚀得凹凸不平,下雨的时候,石块上就会形成一些小水洼。如果没有风吹过,这些小水洼就会像镜子那样,清晰地映出街边房屋的倒影,使平凡的景物显现出深邃的奇异面貌。

叶飘喜欢这样的景观。他拍摄了不少铜匠街老房子的照片,在各种光线下拍摄,黄昏的光线,早晨的光线,中午的光线,却一直没有在下雨天拍摄过。雨水会给老街道和旧房子镀上一层晶莹的光泽,并且会在涂塑碳素相纸形成的画面上熠熠生辉。叶飘可以通过感觉预先看见这些老街在照片上显现的效果,它们安静地出现在平面的照相纸上,呈现出单纯而又丰富的黑白灰色调和立体感很强的影像。那些街道上的水洼会映出老房子的一部分,仿佛是房屋的碎片掉在地面上,并且闪闪发亮。叶飘相信这些光芒来自历史的深处。

在数码相机时代,手工制作照片已经成为一种古老的艺术形式,有人却乐此不疲。叶飘在摄影包里保留着自己的胶片相机,在一间农舍改建成的暗室里冲印黑白照片。他参加了本市一个名叫“老黑白摄影学会”的摄影团体,这个团体的宗旨就是通过黑白胶片再现世界。他们使用的摄影器材五花八门,有莲花5×7英寸座机,有仙娜4×5英寸座机,有宾得645相机,还有人用金属罐头盒或火柴盒制作针孔相机。他们扛着大大小小的摄影器材,用原始的方式捕捉影像。他们的口号是——把艺术还给手艺。

在这次雨停之前,叶飘要赶到铜匠街,用胶片相机拍摄他心中早已看见的照片,并利用晚上的空闲时间在暗室里制作出来。几天之后,“老黑白摄影学会”要在公园的长廊里举办一个摄影展览,展览的名称是“老玻璃后面的楠江城”。现在,他还是有足够的时间拍摄这个车祸场面,也许它可以刊发在明天报纸的第八版。

叶飘在本市的《楠江晚报》当摄影记者,每天的发稿任务是一张新闻照片。他有一部索尼牌便携式数码相机,今天没有放在摄影包里,忘在家里的桌子上了。于是,趁另一个车手还没有站起来,他端起尼康F100照相机,对着这混乱的场面摁下了快门。然后,他又换了一个角度,将镜头焦距变换到28毫米那一端,拍摄了一张车祸的全景照片。

在霏霏细雨之中,光线呈现散射的状态。在这种光线的映照下,人和物体都没有什么阴影,每个部分的细节都清晰地显现出来。两辆互相撞击的摩托车躺在深灰色的潮湿地面上,其中一辆是红色的野狼125,另一辆是鸽灰色的嘉陵125。野狼的两只圆形前灯被撞碎了一只,晶莹的玻璃碎片散落在地上。叶飘从照相机的取景器看出去,这两辆摩托车和两个车手构成了紧凑的画面中心,有几个行人站在旁边。有两个人离开了,又有两个人经过这里的时候停了下来,好奇地观看在这场小雨中发生的车祸。

叶飘又一次摁下快门。

林译苇在冰凉的小雨中走到住宅的楼下。她回头望了一眼飘雨的天空,用手摸了一下被淋湿的头发。她喜欢雨这种物质。下小雨的时候,她喜欢不打伞在城里走一走。

下小雨的时候,空气中有一股泥土的腥味。林译苇对这种气味很敏感。在她幼年的时候,下雨了,父亲就不到河边捶鹅卵石,而是在屋子里陪她。父亲会抱着她,一起听雨水从屋檐滴落的声音。当夏天的雨水太多,引发楠江河的洪水,淹没他们房屋的时候,父亲就会带着她到城门洞,住在里面。那时,雨水会击打地面的泥土,把泥腥味散发在空气里。十年前,她与丈夫韩其楼结婚时,两人住在一幢平房里,只有一个房间。那个房间的地面是泥土夯成的,十分瓷实,在室内幽暗的光线里呈现出褐灰色泽。每当扫地的时候,丈夫总要在地上洒水,使尘土不在扫帚下飞扬。这时,浓郁的土腥味就会从地面上弥漫开来,刺激她回忆过去的事情。

泥土的腥味是一种永恒的气味,林译苇想。这样的气味具有一种方向性,它永远飘向逝去的岁月。这是由它本身的特质所决定的。泥土的腥味产生于尘土和水的融合过程中。尘土是时间的碎末,水是时间的外形。它们相遇之后,就成为时间的副产品,成为时间的沉淀之物。一个人的思绪一旦沾附在这种物质上,就会离开时间前进的方向,沉淀在逝去的岁月里面,抵达时间的深处,触及某一段自己的历史。

时间和尘土的微粒有关,时间也和水的微粒有关,这是林译苇喜欢小雨的根本原因。她抬头看看自己居住的第三层楼,她家的窗户没有灯光,也没有传出声音。这表明丈夫没有在家。她感到一阵轻松。丈夫在家的时候,他总是要先打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然后再打开电视机。自从和丈夫分居后,两人很少交流,下班回家后,各做各的事情。除了照料那只画眉,丈夫在家里的时间都在电视机前度过,不是看DVD影碟,就是看电视里播放的动画片。丈夫在她心目中,曾经是那样聪明博学,善解人意。自从出了那件事情后,他俩虽然住在一个屋顶下,但却处于分居状态。他一下就变得懒散无聊起来,养画眉,看电视,在林译苇的心目中,这是有意糟蹋自己的生命。这个时候,他的行为像一个无所事事的自暴自弃者,但在过去,他的行为却像一个罪犯。一想到那件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林译苇就觉得自己永远不能原谅他。

林译苇打开钢制防盗门,走进自己的卧室,把门关上。她拉开黑色羊皮拎包的拉链,取出一本旧书。她经常到铜匠街的几家旧书店里去淘书。这次她找到一本和雨有关的书,英国人W.G.穆尔著的《地理学辞典》,译者是刘伉、陈江、周陵生、包森铭。

这本书的出版年月很早,是商务印书馆1980年出版的,成色却很新,她相信还没有人读过它。她根据书中按汉语拼音音序排列的汉语词条索引,翻到272页,找到了“雨”这个词条。然后,她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本便笺本,把词条抄了下来。

雨:从云中降落到地面上的分散水滴,由大气中的水汽凝结而成。上升气流把水汽带到高空,使之凝结,聚而为云。小水滴越来越大,最后降落到地面。雨和毛毛雨的差别是雨滴的直径超过0.5毫米。

她扯下这页便笺纸,用图钉钉在墙上。她卧室的一面墙被高大的书柜占据,其余的墙面钉了许多写了字的纸条。这些字条的内容大多数是她在阅读时随手抄写的,也有一些内容是她自己偶尔冒出来的想法——

永恒自死亡开始,正如道路自脚下开始。

林译苇经常注视这些纸条,思索字里行间所蕴含的意义。

有时,她对这些想法不满意,便把它扯下来,换上另外一张——

忧郁是一个敏感而无力的人领悟了超自然力量之后产生的一种永久性的疲倦的沉思状态。这种状态的基本成分是绝望和期待。

然后,她就坐在椅子上,静静地面对钉着纸条的墙壁。

鄢国民是一个在城市废墟中寻找宝贝的人。他的全部工具是装在黑色人造革旧挎包里的一把砖刀、一柄手锤、一支钢凿。

一年前,四十岁的农民鄢国民和村子里十多个壮年男人一同进城打工。他们的工作是在城西一带拆除旧房子。城西被规划为旧城改造区,那一带共有三条街和一些小巷子。这三条街分别是铜匠街、西巷街、西门街。那里总共有二十多万平方米的老房子要被拆除,包括半条铜匠街。鄢国民和村里的人在铜匠街拆除老房子。

铜匠街的老房子基本上是两种类型——串架房和青砖房。串架房的墙面是用竹条和黄泥做成的,墙面涂了石灰水。青砖房的墙面是用薄薄的青砖砌成。鄢国民猜想,在几十年前,建造青砖房的人家比建造串架房的人家更有钱。

后来发生的事情否定了鄢国民这个想法。

叶飘居住的房子是一幢旧农舍。它坐落在一座山坡的半山腰,离城区有两公里。山坡下是36路公交车的终点站。

这幢墙壁用黄泥夯成的农舍修筑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房顶上覆盖着鱼鳞般的灰色瓦片,瓦沟里长出一些矮小的野草。风吹来的尘土积在瓦沟里,为野草的生长提供了土壤。

农舍的主人名叫张天涯。在人民公社时代,年轻力壮的张天涯不安心在生产队里干农活,每天背着一个油布包裹到城里摆地摊,销售自己制造的老鼠药。他用卖老鼠药的钱修筑了这幢土墙瓦房,当时,生产队社员们的房子大多数用稻草或茅草做屋顶。现在的张天涯是城里一家夜总会的老板,在城区购买了两套房子。半年前,叶飘采访了张天涯,把他的致富经历写成一篇通讯刊发在《经理日报》上面。为了表示感谢,张天涯把这幢房子借给他居住。

这幢旧农舍修筑在风化的紫色砂岩上面。每当下雨的时候,雨水会透过细碎的石屑渗到岩层深处,不会淤积在地面上形成烂泥。在紫灰色的风化岩地表上面,稀稀拉拉生长着一些黄荆丛。这种灌木的木质柔韧,在夏天会开放浅紫色的小花。

少年时代的叶飘经常在黄荆丛中寻找形状适宜的枝条做弹弓杈。十多年过去了,叶飘已不再玩弹弓,但黄荆丛依然茁壮生长。有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叶飘把最后一张冲洗出来的照片用塑料夹子晾在一根绳子上面,然后带着满身的显影药水气味来到屋子外面,坐在黄荆丛中,闻一闻黄荆花淡淡的香味。他把两条腿叉开,点燃一支香烟,舒舒服服地将它抽完,再把烟蒂埋在黄荆根部的泥土中。这时,四周一片寂静。由于没有光线,天空和山坡完全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没有光线的时候,叶飘可以全身心放松,好好休息一下。

农舍有四个房间——堂屋、左偏房、右偏房、厨房。厨房的后面是猪圈和厕所。猪圈里早已没有猪了,现在空着。厨房里有一口很深的水井,通过一个生锈的手压阀杆,一个人可以轻松地把清凉的地下水抽到石缸里。叶飘喜欢用这口水井的水冲洗胶卷,它不会在底片上留下水渍。

叶飘的暗室建在左偏房里。他请工匠在墙边用水泥修筑了一个工作台,台面镶嵌了黑色瓷砖,安装了一台海鸥牌斜桥式放大机。他用木板封死了墙上的牛肋骨窗户,拆掉瓦屋顶上的两块玻璃亮瓦,换上两匹青瓦。只要关上房间的门,拉上门楣上的黑色平绒布帘,他就可以在纯净的黑暗中冲洗照片,让一些预期的事物在照相纸上显现出影像。

叶飘在二十年前就接触了照相机,后来慢慢学会了摄影。最初他使用的是一台凤凰205,这是一种国产的平视取景135相机,机身安装着一只50毫米标准镜头。这种相机里藏着一个硫化镉测光元件,它可以帮助摄影者精确地估计光线的强弱程度,由此决定使用什么光圈和快门。

他用这台简单的照相机拍摄了大量的胶片,内容五花八门——小渔船上撒网的渔民,芭蕉树荫下的小茅屋,放学后趴在田坎上做作业的小学生……他把这些胶片印放成许多七英寸的黑白照片,装在牛皮纸信封里,通过邮局一一投给全国各地的报纸和刊物,过一段时间,再到邮局领回一些数额不一的汇款单。几年前,他用稿费购买了一台尼康F100照相机,配置了一只2870毫米和一只70200毫米的变焦距镜头。

这台相机与他以前使用的凤凰205相比较,视野里所呈现的效果是不同的。像尼康F100这种单镜头反光照相机的镜头在没有准确聚焦的时候,在取景器里看见的世界是模糊的。轻轻一触快门按钮,镜头迅速自动调整焦距,模糊的世界在瞬间变得清晰无比。混沌的视野透过一个长方形的取景框在一刹那间呈现出每个具体物象的外形,以及它的色彩、它的质感,这个神奇而微妙的变化过程永远使叶飘感到惊讶。人类对世界的感知和认识过程,象征性地显现在这个短暂的变化之中。在凤凰205的阿尔巴达式光学取景器里,却看不到这样的变化。它仅是几块玻璃的简单构成物,世界透过这几块玻璃而不是透过照相机镜头进入人的视野。它通过模拟的方式来实现对世界的感知。它通过调焦环上的阿拉伯数字来确定照相机与拍摄对象的距离,通过取景器里的两块方形小黄斑来验证焦距是否准确。应该说,这不是直观的感知,而是经验的结果。也许,对这两类调焦方式而言,最终留在胶卷上的拍摄结果是相同的,但获得这个结果的过程却不尽相同。

在数码相机盛行的年代,叶飘仍然喜欢胶片显影的方式。他尤其对黑白摄影着迷,在寂静的暗室里目睹一张纸上逐渐显出他用相机捕捉的影像,这永远是一个神奇的过程。在一个摄影者的眼里,这个过程很重要,也很珍贵。

在摄影圈子里流行着一种说法——黑白摄影是艺术摄影的最高形式。叶飘赞同这个说法。虽然他平时的主要精力用在了新闻摄影方面,但他的理想是艺术摄影,并一直试图在艺术摄影和新闻摄影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这个平衡点已经附着在一种形式上面了,那就是纪实摄影。但叶飘对目前流行的纪实摄影不完全认同,他还想在这方面有所突破。他想寻找一种超越现实生活的瞬间,捕捉它。那是一种从现实生活出发,却迸发出非凡光彩的瞬间。这样的瞬间不说明这个社会的性质,也不表达人的生存状态,只是表达人的生命状态。这是内容上的抽象。他一有时间就在街头巷尾寻找题材,寻找能打动自己的瞬间,然后用手中的相机记录下来,再让它从胶片上显出纯黑白的影像,达到形式上的抽象,虽然,它还是一张具象的照片。

林译苇不喜欢看电视。每天晚上,她的丈夫韩其楼就把身子深深埋在客厅沙发里,聚精会神地盯着家里那台创维牌29英寸屏幕的电视机出神。这个时候,林译苇就坐在她卧室里的写字台旁边,把MP3的耳机塞进耳朵里,在纸片上抄写书中她感兴趣的内容。

现在,她阅读的是一本关于城市设计的论文集:《设计——现代主义之后》。第66页是克里斯托弗·亚历山大的文章《城市不是一棵树》。她抄下一段文字——

我想说的是,我指的城市有两种:一种是经过许多年发展形成的城市,称之为自然的城市;一种是由建筑师和搞城市规划的人精心创造的城市,称之为人为的城市。锡耶那、利物浦、京都、曼哈顿是自然城市的典范,而莱维顿、昌迪加尔和英国新城是人为城市的代表。

MP3里的《牧羊人之月》播放完毕,耳机里出现了短暂的沉寂,林译苇听到了客厅里传来微弱的电视声。那是动画片《猫和老鼠》的声音,显然,那只猫正在屏幕上惊天动地追老鼠。丈夫已经三十八岁了,却还喜欢动画片。也许,从他二十八岁以后,他的思想就停止了生长。

耳机里又响起了音乐,是勃拉姆斯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林译苇翻开一本名为《城市风光》的摄影画册,里面全部是摄影大师拍摄的城市风景。这些黑白的图像把几十年前巴黎、科隆、纽约的一些街道和房屋的外形保留下来。她慢慢地翻阅这些图片,逐渐地,一种模糊的感觉产生了,随后,这种感觉变得清晰起来。她相信这与书中黑白影像传递出的质感有关。这些由黑色、白色、灰色结构而成的房屋和街道呈现出粗粝的物质材料肌理,仿佛它们表面的色彩和曾经存在过的浮华全部都被时间剥蚀了,只剩下它们的骨骼屹立在一些神秘的光线之中。

这时,《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正演奏到第二乐章。开始,由双簧管演奏一个舒展的旋律,然后这个旋律再由变奏的方式来展示。紧接下来是一个不太安定的中段,随后,音乐又转回来做进一步的变奏,显示和展开相关联的主题。那优美的旋律线条轻柔地飘荡在这些城市的影像上面,然后纵深进去,仿佛在抚摸屹立在时间深处的城市骨骼的遗容。

林译苇突然有了一股冲动。她开始在一张纸上描述第41页的城市风景。这是法国摄影家尤金·阿杰特摄于1913年的巴黎《新桥胡同》。林译苇写道——

新桥胡同是一个正在萎缩并消失的城市器官。显然,拆除工作已经完成了大部分,满地是碎石块和尘土。地面躺着一些粗大的木料,这些木料被锯子和斧子粗粗地加工过,有的呈方形,有的呈圆柱形。左边有一排木栅栏,右边却是高大的建筑物,墙面上斜倚着许多被拆下来的木头房架。在前方,有几幢依然活着的楼房,屋顶呈斜坡状,窗户打开着。在那下面,有一堵残墙,墙头站着两个人,他们正在向这个方向眺望,似乎在观察到底是谁走进了他们的视野。一辆没有车身的拖车停在街道上,那条堆满杂物的街道仍然顽强地伸向远方。

林译苇把这张纸条钉在靠窗的墙面上。它的四周已经钉满了纸条。她抱着手肘,目光随意浏览纸条上的内容。这些文字把这个世界的意义一个片断又一个片断地抽象出来,像薄薄的透明丝绸包围着她,她的身体就成了一个纯粹的物质实体,稳妥地放置在纯粹的精神之中,使她平时在现实生活中的飘浮感完全消失。这是她每天最能真实感受到的安宁时刻。

她想到了每天上下班经过的铜匠街口。在那条街道的深处,好像在拆除旧房子。什么时候到那里去看一看废墟,闻一闻那里的空气,然后再用文字把那些正在时间里消失的空间结构复制下来。她想描述一个物体连续的变化过程,描述墙壁的倒塌,尘土的飞扬,透过这些现象,探寻其中蕴含的意义。只有文字才能抵达事物的深处,然后再自由地返回事物的表面。

叶飘用电吹风吹干湿淋淋的胶卷,把它夹进放大机的底片夹里。他打开暗室的红灯。那只五瓦的红色灯泡把红色光线投射到室内的空间里,整个房间像浸在红色的液体之中。

放大照片时使用的放大纸对红光不敏感。叶飘从一个黑色塑料袋里取出一张边长为五英寸的俄罗斯涂塑碳素放大纸铺在压片板上,打开放大机的电源开关。一只磨砂灯泡亮了,光线透过底片夹中的胶卷投射到相纸上。这张放大纸早已作废,它被各种光线照射过,已经失去了生命力。由于没有经过显影液的浸泡,它没有变成黑色,依然是一张白色的纸。叶飘慢慢旋转放大机上的旋钮,投射到放大纸上的影像逐渐清晰。现在可以看出来,画面上有几个人,地上有两辆摩托车。这些影像全部是负像,头发是白色的,脸部是黑色的,颇似梦中的图像。

叶飘把一块安装在镜头下面的圆形红色滤片拨过来遮住镜头里射出来的灯光,撤掉那张作废的放大纸,换上一张未曝光的放大纸。他拨开红色滤片,让透过胶片的灯光晒在放大纸上。二十秒钟后,他关掉放大机的灯光开关,把放大纸浸到盘子里的显影液中。

这张五英寸长三英寸宽的涂塑碳素放大纸中央偏左的部位渐渐出现了几点黑斑。黑斑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叶飘已经可以辨识出,它是一个人的头发、眼睛和黑色的衣服。这是一个女人。她的脸庞清晰地从放大纸上浮现出来。她站在街道上,眼睛看着地面。紧接着,地面上显现出了摩托车。两辆相撞的摩托车倒在街面上,两个肇事的车手也在放大纸上显影了。不久,那位女子的四周开始显现出其他人的影像,他们的头发、眼睛、嘴唇,还有手和身体逐渐在放大纸上浮现出来。现在,那个女子的全部形象显影完毕,脸上也有了层次。叶飘把这张放大纸放进定影液中。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种声音在室内轻轻出现。它很微弱,却很清晰。这是一种风吹过墙角的声音。叶飘抬头扫视了一遍房间里的物体。红色的光线穿透冰凉的空气,隐隐约约照亮墙壁和墙壁角落一个漆皮剥落的木柜子。这是乡下人用来盛装粮食的容器,由于年代久远,它散发出淡淡的霉味,但它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微弱的声音继续在房间里飘荡,逐渐变成一段优美的旋律。叶飘无意识地伸出了手,在空中抓了一把。他没有抓到什么。旋律短暂地中断了,片刻之后,它又出现了。它肯定来自什么地方。

过去,叶飘在听MP3的时候,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声音从脑壳的深处飘出来。现在出现的这段旋律没有方向性。它仿佛是一种雾一样的物质,轻柔地把他笼罩了。

叶飘相信这声音是幻觉。他感到身上发冷。似乎这神秘的声音带走了室内的温度。他把手伸到冰凉的定影液中,捞起那张湿漉漉的照片。他把它放到一只盛着清凉井水的塑料盆里涮了几下,拧开电灯开关。

照片上最先显影的那位女子现在已经和身边的人混在一起。她显然是在路过出事现场,正扭头看地上的摩托车时,被叶飘无意中拍摄下来的。叶飘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会在放大纸上最先显影。她和他们站在同一个环境中,站在同一种光线下面,她的影像却抢先在这张白纸上显现出来。似乎她在这张纸上并不是一个平面的图像,而是一个真正的人,一个有生命的物体。当一个人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被别人用照相机拍摄下来之后,她生命中所消失的那部分就有可能被保存在胶片感光材料的涂层里面,然后被复制在一张照片上。

叶飘把湿淋淋的照片举到灯光下面,仔细观察上面的影像。他发现那位女子特别有风韵。她并不是很漂亮。她的眼神有点茫然,仿佛没有焦点。她虽然在看地上的车手,但她似乎没有真正注意他们,好像当时有一种声音把她的目光吸引了过去,她只是漫不经心地向那个方向扫了一眼,很快就把目光移开。正是在这个时刻,叶飘把她的外在形象拍摄在胶片上面。

叶飘关了电灯,取出一张十二英寸的放大纸,重新放大了一张照片。这一次,那位女子的外形更大更清晰。她穿着一件黑色风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围巾。这样的衣饰并不时髦,也不落伍。在风衣的下摆,露出黑色的微型喇叭裤。她穿的是一双半高跟黑皮鞋。

然后,叶飘把目光移到她的脸上。最先吸引叶飘的正是这张脸。他之所以重新放大一张照片,就是为了更清楚地观察这张脸。在前一张照片上第一次看见这张脸时,他的心脏部位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震颤。首先是一种外力,如同微弱的电流刺激了心脏,随后,仿佛一股温度更高的血液突然涌进了心脏,冲刷了被电流刺激过的部位。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受。他以前并不知道眼睛接受的信息可以在心脏里面引起强烈的生理反应。他把目光移到这张大照片上她的脸部时,他担心那种感受永不复返。然而,那种感受又出现了。那微弱的电流又一次刺激心脏,然后是一股热血涌进来,冲刷被刺激过的部位,他感到胸腔在发烫。

她的脸部呈现出一种神奇的风韵。可以理解成是一种内在的物质通过她的脸庞盈溢了出来。尤其让人心动的是她的眼神。她的眼神是一种焦点不确定的眼神。她的眼睛并没有真正盯着地上受伤的摩托车手。她的目光在半途就结束了,停留在一个虚无的目标上面。她具有梦一样的风度。

屋顶上响起了淅淅沥沥的声音,冰凉的雨滴击打在房顶陈旧的青瓦上面。雨水沾湿了覆盖着薄薄尘土的青瓦表面之后就不再往下浸润,而是从弧形的瓦片上漫下去,汇集到瓦沟里,滴在屋檐下的地面上。叶飘嗅到了一股被雨水打湿了的泥土腥味。

他坐在屋里一张陈旧的梨木太师椅上,点燃一支香烟。室内的温度又降低了一点,空气更凉了,但这支香烟给他带来了一丝暖意。他每吸一次香烟,烟头燃起的光亮就短暂地映红他的手指头。透过香烟的味道,他还能闻到手指头上显影药水淡淡的酸味。

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了振铃声。淡绿色的液晶屏上显示出徐婕的号码。

一个月之前,叶飘坐上一辆出租汽车时,发现司机是一位青年女子。她很瘦,皮肤呈现出小麦的颜色。汽车启动的时候,叶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这种香味不是司机们放置在仪表台上的香水瓶中散发出来的香水味,而是一种含蓄的混合了女性肉体气息的香味。

汽车穿过一条巷子,驶入大东街的车流之中。叶飘注意到女司机没有穿鞋。她那双皮肤光洁的小脚灵巧地踩踏油门和离合器的金属踏板,脚趾甲上涂着粉红色的指甲油。叶飘转过脸,注视车窗外的人流和汽车,尽力克制自己想再看一眼那双赤裸小脚的欲望。

一个小小的世界。叶飘想,这辆汽车是一个小小的世界,里面只有她和自己。这是一个移动的小世界,由她操纵着,飞快地向他要去的地方前进。在这辆封闭的红色出租车里,叶飘僵直的目光透过挡风玻璃盯着前方。他明白自己有点紧张。

出租车的速度慢了下来。路口的红灯亮了,前面的汽车慢慢停下来。出租车在一辆黑色的城市越野车后面停下。

“这是辆什么车?”女司机小声地自言自语。

“英菲尼迪FX35。”叶飘说。

女司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她的目光转向旁边一辆黑色的轿车,“那一辆呢?”

“凯迪拉克,SLS赛威。”

出租车继续往前行驶,两人不再说话。在一个开车的人面前卖弄汽车知识,叶飘觉得自己有点无聊。

叶飘对工业产品着迷。他喜欢照相机、枪械、汽车。他的知识来源于网络和杂志。他经常在城里的书报亭五花八门的报纸和杂志堆里搜寻新出刊的《照相机》《世界军事》《轻兵器》《汽车之友》。他躺在床上翻阅这些杂志时,手指夹着的香烟经常掉一些烟灰在床单上面。

无论是日本造的佳能EOS 1Ds MarkⅡ照相机,或是英国造的斯特灵冲锋枪,还是德国造的奔驰S600型汽车,它们全部是人类智慧的物质外形。不管这些工业产品与自己有没有关系,叶飘就是喜欢它们,对有关它们的信息十分关注。但是,这位女司机身上散发出来的暗香又在打扰他了。这是一种不严肃的香味。它会秘密侵入人的某种感官深处,然后悄然消逝。

叶飘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来,移到仪表台上的司机身份卡上。女司机的照片在那块透明的塑料卡后面凝视着他。他发现她的脸轮廓分明,很上镜。他悄悄记住了她的名字——徐婕。

他第二次看见徐婕是在几天以后。当时,他在一条倾斜的街道上往坡下走去,一辆出租车停在他的左边。他瞥见开车的司机是徐婕。她探过身子,伸手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叶飘坐了进去,坐在她的身边。

出租车开动的时候,叶飘再一次闻到了那种香味。当汽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区行驶的时候,他在这种香味中看见了全城的面貌。

徐婕全神贯注地开车,她那双骨感的小手紧紧把住方向盘。也许是她有点用力,指关节有一点泛白。汽车先是穿过两条大街,然后驶上城市的高地——栖凤坡。这个带有梦幻色彩名字的山坡上矗立着一幢又一幢白色的楼房。汽车沿着坚硬的水泥路行驶的时候,叶飘透过不断闪现的楼房之间的间隙看见了山坡下密匝匝的城市建筑物和夹杂在其间的树丛。他相信,徐婕在努力掩饰她的紧张心情。

汽车驶下栖凤坡后,穿行在一条小街上。小街的路面是用石块铺成的,叶飘可以感觉到汽车轮子碾轧在上面的轻微震颤。徐婕开得小心一些了,车速降了下来。这条街道的两边摆满农民的蔬菜挑子,街道中央有许多买菜的居民在行走。徐婕突然说:“你要到哪里去?”

叶飘回答说:“你把我带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徐婕按了几下长长的喇叭。汽车慢慢穿行到铜匠街口。他们看见街口的中央竖立着一块红色的圆形标志牌,牌子中间有一根白色横线。一个穿蓝色制服的交通警察背着双手,两眼随着这辆出租车移动。徐婕加快了车速,汽车离开了街口。

“有很多搞摄影的人去那条街拍照片。”徐婕说,“他们都留着长头发,和你一样,像女人。他们拿着照相机,在那些正在拆掉的房子周围走来走去。有一次,我还看见有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白色的婚纱,站在一堵半截墙壁面前,让那些人拍照片。”

叶飘想到了自己摄影包里的尼康牌照相机。他也可以在这条街上拍照片。他也许还可以让徐婕在他的镜头前面走来走去,然后在一堵旧墙壁前面摆出一个优美的姿势。前两年,叶飘和影友们拍摄了许多像这样的美女照片。每到周末,他们就互相邀约,带上几个漂亮女孩子,到达城市附近的某个小镇,用那里的旧街道和老房子作背景,从各个角度拍摄她们,把她们的身姿留在胶片上面,让她们把微笑浮在脸上,把空洞的眼神投向看不见的远方。几个月后,叶飘对这样的事情厌倦了。他不再对那些漂亮却没有内涵的照片感兴趣。

然而,当他自己的思维和感觉远离这些艳丽的图片时,它们还继续吸引其他人的目光。他们对美丽事物的感受到此为止,停留在最表面的层次。许多搞摄影的人也心满意足地跟随他们在这个层面上停滞下来,继续拍摄大家都喜欢的照片——一个美女站在一座废墟面前,或是站在粗糙的岩石下面。

汽车驶入了京华路。这是一条宽阔的大街,街道两边矗立着贴着浅灰色墙砖的高大楼房。从车窗看不见楼房的顶部,只能看见楼房下端装潢精美的各种店面。徐婕两眼看着前方,聚精会神地开车。她的脸庞呈现出严肃的表情,小麦色的细腻皮肤流溢出一种光泽。叶飘又嗅到了那种香味。那体香仿佛直接从她的身体内部渗透出来,带给叶飘一种秘密的信息。

徐婕把汽车停在一间咖啡屋门口。叶飘暗暗惊奇,因为他是这间咖啡屋的常客。咖啡屋的墙上挂着很多十二英寸彩色照片,它们是本市的摄影人在城市的郊外或青藏高原上采风的收获。在室内的小型射灯的低色温光线照射下,照片上的人物和风景从幽暗的墙壁背景中浮现出来,仿佛来自另一种时间。咖啡屋的老板是一个摄影发烧友,他的存在犹如一块磁铁,吸引了一些摄影人常到这儿来聊天,在咖啡的香味中谈论摄影器材和外出拍照片的消息,互相评比作品。这间咖啡屋的名字是“棕色阴影”。

徐婕在门口挽着叶飘的左臂,把他带进咖啡屋的门厅,径直走上二楼,走到靠窗的小桌边坐下。他在这一刹那间产生了一种熟悉的感觉,似乎他们已经相识多年,并且有过亲密的肉体接触才可能发生像这样没有心理压力也没有紧张感的亲昵行为。

叶飘要了一杯爱尔兰咖啡,徐婕要了一杯拿铁咖啡。

“我也喜欢爱尔兰,喜欢里面威士忌的味道。”徐婕说,“今天我不喝它,等会儿我要开车。”

他们品尝着咖啡,看着窗外。透过宽大的落地玻璃看出去,可以看见人行道上小叶榕密匝匝的深绿色厚实叶子。一些行人在树下走过,他们在说话,但声音无法听见。

“棕色阴影”的二楼是一套三间的屋子,装饰的色调是棕褐色的。木质墙面和地板是棕褐色的,藤条制作的高背椅子和格子花纹的棉制桌布是浅褐色的。叶飘和徐婕静静地坐着,观看街道上的树木、行人和车辆,犹如观看一部无声电影。

在浓郁的咖啡香味中,叶飘依然能够感受到徐婕身上的气息。他越来越肯定,这样的香味是从她身体内某个部位出发,穿透她的肉体,散发在她身边的空气里面。他观察她的手。她的手很瘦,小麦色的晶莹皮肤下面凸显出骨头的形状。她细长的手指轻轻拿着浅褐色的瓷质咖啡杯子,动作非常自然。她的手与任何物体接触都显得十分协调,仿佛天生就是与这些物体生长在一起的,无论是方向盘,还是咖啡杯。刚才,她挽着他的手臂走进咖啡屋的时候,她的手仿佛和他的手臂连为一体。但是,她的眼皮上有一道黑色眼线,这眼线很可能是文上去的,叶飘感觉到,这是她身上唯一不自然的地方。他回想起第一次乘坐她的出租车时,他看见的她那两只踩在离合器和刹车踏板上赤裸的脚。她的手和她的脚都很性感。

徐婕说:“开出租车的人知道全城最好的茶楼,最好的饭馆和最好的咖啡馆。如果你要请朋友吃饭,不要去那些豪华的饭店,你只要看见哪一家饭馆门口停着几辆出租车,你尽管放心走进去。”

徐婕向服务生要了一盒玉溪牌香烟。她撕开烟盒的封盖,取出两支烟,扔了一支给叶飘。这个动作很自然很随便,似乎她递烟给别人是一件经常发生的事情。

在狭长的浅褐色棉质桌布上面,放置着一个棕色玻璃烟缸,里面洁净无一物。徐婕的手慢慢伸向烟缸,轻轻转动抵住烟缸边缘的烟头,烟灰就无声地掉落在烟缸里。与其他人猛烈快速地弹掉烟灰的动作相比,叶飘觉得她的动作既慵懒又优雅。

叶飘啜了一小口瓷杯里的咖啡,两眼盯着天花板出了一会儿神。他放下杯子,问徐婕愿不愿意到他居住的房子里去喝真正的咖啡。

“我不住在城里。”他告诉徐婕,他住在城郊一幢农舍里面。这幢房子有五扇门,四个房间。房子坐落在一个风化岩的山坡上。山坡下面有一条公路。公路的路面是沥青筑成的,一些载重汽车在那上面碾出了许多坑洼。他对她说,住在那里面,会感觉到时间变得更缓慢。

他们走出咖啡屋,钻进出租车。十多分钟后,汽车驶到那座小山坡下面。从公路上看去,那幢房子显得很小。走近之后,徐婕发觉它是一幢大房子,院子里散发出淡淡的腐熟气味。这是农村特有的气息,它们来自陈旧的垃圾、鸡粪和猪粪。房子侧面的猪圈很久没有喂猪,圈里已经干燥透了,地面结了一层硬皮,但曾经有过的膻味还是顽强地藏匿在圈舍的角落和墙缝中,随时随刻散发到空中。

叶飘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用其中的一把打开门上那个老式的铁挂锁,把徐婕领进屋。他从墙边的小木柜里拿出一个广口玻璃瓶。里面装满了黄豆大小的棕褐色植物种子。

“小粒咖啡。”叶飘拧开瓶盖,让徐婕闻了一下咖啡的气味,“蓝溪镇有一个农民喜欢种一些奇怪的植物。他在自己的一亩地里种过白兰瓜、啤酒花,全都长得不好。他种的云南小粒咖啡却有了收获。我们这一带的土壤和气候并不适宜种植咖啡,他竟然把它栽活了,还让它结了果实。我还在他那里学会了冲泡咖啡的绝活——在咖啡里放一点花椒粉。他是一个奇怪的人。他还是一个数学爱好者,他的数学水平可能在一些数学教授之上。我采访过他。我们成了朋友。”

叶飘把咖啡豆倒在一只铁制平底锅里,回头一看,徐婕正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她的眼睛又黑又亮。他伸出右手,握住了她的左手。她的手指又柔软又温暖,她的嘴唇却是冰凉的,由于紧张而略显僵硬。她身上的气息与他以前几个女朋友不同,她总是散发出一种可疑的香味。

后来,他们精疲力竭地倚在床头抽烟。徐婕的一只手臂懒散地放在叶飘的腿上。在室内幽暗的光线中,她手臂细腻的皮肤上面隐约可见一些疤痕。叶飘把目光移开,寻找她身上没有受到损伤的部分。他看到她光滑的脖子,看到她平坦的腹部和结实的大腿。她的整个身体都被汗水润湿了,然后又在阴凉的空气里慢慢干燥。也许这些伤疤的深处隐藏着一些神秘的历史。叶飘想。如果它们是被烟头烫伤的,那么,它们就与烟头的历史有关。如果它们是被牙齿咬伤的,那么,它们就与牙齿的历史有关。归根结底,这些历史都与自己无关。叶飘想,它们仅与她的历史有关。在这个房间里,她的历史要短暂地中断一下。

他们把烟头熄灭掉,仰身躺在床上,聆听房子外面的声音。天空中掉下来许多雨滴,它们把黑色的旧瓦片敲得嗒嗒响。徐婕突然抱住叶飘的脖子。

“躺在一个不再移动的地方,感觉真好。”她说,“一个女孩子不应该开出租车。出租车司机是最孤独的职业。”

“你开了多久的出租车了?”

“三年。”

“任何职业都可能带来孤独的感觉。”叶飘说,“在我的印象中,出租车司机这个职业并不寂寞,每天去的地方多,见的人也多。”

“你错了。”徐婕说,“我们每天开着车在街道上转圈子,就像一只甲虫在草丛中爬行。这就是一种孤独的感觉。我们开车去过很多地方,城里的每条街道,每一条能开进汽车的小巷子,我们都很熟悉。哪条街的地面中央有一个小坑,哪条街的什么地方有一个小凸块,我们全都知道。但是,我们遇见的都是陌生的人。”

徐婕支起半个身子,又从床上的衣服荷包里取出两支香烟,含在嘴里点燃后,递了一支给叶飘。“给你讲个故事。”她对他说,“想不想听?”

“好啊。”叶飘说。

“我有一个朋友,她也在开出租车。”徐婕说,“三个月以前的一个下午,一个男人上了她的车,他要去红河镇。在半路上,那个男人掏出一把短刀,抵在她脖子上,左手在她身上摸索。他拿去了她的手机,还拿走了她身上的二百元钱。然后,那个男人走了。

“回到家后,她没有去报警,也没有把这事告诉她的丈夫。她在家里呆坐了一天,没有去开车。后来,她拨打了自己的手机号码,竟然通了。那个男人接了电话。

“她对他说,她想把手机取回来,为此她情愿付一笔钱。那男人同意了,要价五百元。他俩约好了见面的地点。那男人说,如果她告诉警察,他就杀死她。

“她去了红河镇,却没有再回来。她的失踪使她的丈夫感到很恐慌,向派出所报了案。第十三天上午,她丈夫接到了一个电话。

“这个电话是她打来的。她在电话里说,一个坏人绑架了她,要赎金十万元。然后,那个绑架者与她丈夫通了电话,约好了交钱的时间和地点。他要她丈夫在第二天下午五点钟把钱带到古石镇,到时再用电话联系。

“结局很简单。那个男人不是一个犯罪的高手,他被警察抓住了。他交代了作案的经过,但关键的事情他并没有说出来。他有意保护了她。

“事实是,她如约来到了红河镇,要从他手中取回手机。那个男人把她带进一个旅馆的房间,从衣袋里摸出手机,递到她面前。这时,她近距离看见了他的手。这双手在前天对她进行过抢劫,在她身上犯下了罪行。它摸索过她的身体,还触及了她的胸部。正是在那一瞬间,她感受到这双手有一种陌生的力量,令她久久不能忘记。现在,这双手出现在她的面前,又白皙,又柔和,托着她那黑色的摩托罗拉牌手机,显得很无辜,根本不像一双犯过罪的手。她不知不觉伸出自己的手,小心地捧住了这只手。

“那男人愣了一下。他用一条手臂小心地搭在她的腰部上,然后将她紧紧抱住。他埋下头,吻她的嘴唇。开始他很温柔,后来他狂野了,使劲咬她的嘴唇。她的嘴唇被咬破了,血液流了出来,口红也被两人的唾液沾湿,与鲜血混合在一起,涂在两人的嘴唇四周,红糊糊的一片。

“他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脱去她的衣服。他们疯狂做爱。她证实了她的感觉:这个男人又温柔又体贴又有力量。

“在后来的两天里,他们从一个小镇跑到另一个小镇,住在廉价的小旅馆里面。白天,他们在镇上闲逛,在小饭馆里吃饭。这些墙壁上结着蜘蛛网的小馆子里做的菜很合他们的胃口,像牛肉汤、粉蒸牛杂碎、炭火烤辣椒等等,又便宜,味道又好。那个男人还爱喝一点枸杞酒。晚上,他们在床上做爱。旅馆的床铺有一股冰凉的潮湿气息,床单也不干净,但他们彼此的肉体是新鲜的,充满了激情。

“那个男人还给她买了小礼物。那是一个玛瑙坠子,是一个红色的小观音雕像,系在一根红丝带上,价钱很便宜,只要十元钱。那个男人是个穷人,他做工的工厂破产了,他上小学的女儿买不起校服,不肯去学校,他就出来抢劫。他不出来抢劫,他俩也不会相遇了。

“那天晚上,他们在床上做爱做得筋疲力尽。那男人身上散发出浓郁的体味,她觉得很好闻,有种醉人的感觉。她和丈夫做爱时,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每次,丈夫总是匆匆忙忙地完事,然后倒头便睡。而这个男人相当体贴人。她感到奇怪,她竟然从一个抢劫犯身上体验到了真正做女人的滋味。但是,现实的问题来了,他俩身上的钱快用光了。每晚二十元的住宿费还付得起,但明天吃饭的钱和乘车去另一个小镇的钱却成了问题。她出了一个主意——向她丈夫‘借钱’。

“她丈夫是个电脑生意人,在城里开了三家店铺。她开的出租车就是她丈夫买的。平时,她丈夫把钱管得很紧,每天晚上都要她把开车挣的钱交回去,还抄下里程表的数字,以便大体掌握她每天的营业额。她把她的想法对他说了,他被吓了一大跳。

“最后,他们谋划了好一阵,给她丈夫打了电话。”

“后来呢?”

“后来很简单。警察抓住了那个男人,他被判了七年徒刑。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直没有出卖她。”

“她呢?”叶飘问。

“你说我那位朋友?她逍遥法外,继续开她的出租车。”

徐婕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她从床上摸到衣服,开始往身上穿。她的肉体裸露在屋顶玻璃亮瓦投射下来的灰白色光线中,形成一幅颇具古典韵味的画面。她慢慢穿好衣服,把手放在叶飘的手背上,向他道别。她的手又柔软又冰凉。在童年时代,叶飘喂养过一只名叫“灰灰”的猫,它经常在夜晚跑过潮湿的街道,回到屋子里,跳上床,钻进被窝,把两只前爪搭在他的手臂上睡觉。它的爪子又柔软又冰凉,散发出一股潮湿的气息。

那天,徐婕走了之后,再也没有来过。他们只用电话保持联系。现在,徐婕又给他打来电话。她说,她买了一些菜,要带到他这里来,为他做一次晚饭。

城西一带总共要拆除二十多万平方米的旧房子。鄢国民和同村的民工被安排拆除铜匠街的老式建筑物。他们爬上房顶,揭去瓦片,拆下木梁,把它们堆在路边,让卡车运走。他们推倒用竹条夹成的墙壁,抖落糊在竹条上的黄泥和石灰,仔细地把竹条堆在破砖碎瓦旁边。在收工的时候,他们把竹条背回工棚。每隔几天,村里的人会开来一辆手扶式拖拉机,将这些竹条运回村子。干燥的竹条是极好的柴火。在鄢国民的家乡,人们把满山遍野的野生植物割回家当柴火,那些黄荆、马桑、茅草、茶条和青冈树丛,每年都要被村民们用锋利的镰刀砍一次。有时候,人们等不到这些植物的枝条干透就把它们塞进灶膛,弄得整个灶房充满呛人的烟。

外出打工的村民将成堆的干竹条和碎木块运回家中,这是他们在城里拆房子挣钱的额外收获。鄢国民在村里人的眼中算不上一个聪明人,也算不上能干的人。他没有将干竹条拉回家。

在一个周末,鄢国民回到他的家。他的家坐落在离城几十公里的天顶寨。天顶寨是一座古老的山寨,坐落在天顶镇后面的山坡上,周长1640米的石头围墙已严重风化,曾经是直角的石头棱边现在已经成为圆角,石头表面也被一层石粉覆盖,这些石粉是风霜雪雨侵蚀石头后产生的遗留物。山寨里面的建筑物破损得更厉害。这里原来有许多房子,后来人们离开了它们。这些人在山下的小镇修筑了新房子,纷纷搬了家。他们在新的居住地生活,那里更容易做生意,更容易提高他们的生活品质。人一旦离开,山上的旧房屋也就失去生命力,衰老得特别快。终日无人居住的房子缺少人体的温暖气息,潮湿的地面便生长出一层薄薄的粉绿色苔藓,像一层薄薄的呢绒。苔藓成熟的孢子融入空气里,被微风带到满山遍野。它们无孔不入,钻进山寨的每一幢旧房子,在光滑的泥地上繁衍,然后再把自己的孢子一次又一次地顽强撒播到另一些房子里,把室内的地面染成绿色。

鄢国民一家仍然住在山上。他的家是一幢老房子。他家的房子有二百多年历史了,青砖砌的墙壁已经表皮剥落,黑瓦盖的屋顶上长出许多矮小的野草。他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关上大门。他走进灶房,看见老婆正在往冒着火苗的灶膛送进一束干燥的丝茅草,便从外屋拿进一只小木凳放在灶房门口。他坐在门口,从衣服荷包里取出几片烟叶,裹成一支烟卷。他一边吸烟,一边等着老婆把晚饭做熟。

鄢国民老婆的手是一双典型的农妇手,手掌的皮肤像砂纸一样粗糙。因为,她的手永远与一些沉重而粗糙的东西打交道——铡猪草的刀、青冈木做成的锄头柄、木头水桶、煮猪草的大铁锅。现在,鄢国民要在这双手中放进一些精致的小东西。他牵着她的手走过堂屋,踩着那一层薄薄的苔藓,走进光线幽暗的卧室里。他老婆很久没有被丈夫牵过手了,她一时感到不习惯。

鄢国民摸索到床头一根细绳,拉亮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泡,然后从自己腰间取下一个小布口袋。这个口袋上缀着一根红色的尼龙绳,用来系在腰间的皮带上。他从布口袋里倒出几只戒指、一只手镯,它们全部是用黄金做成的,式样古旧,散发出一股泥土的气息。其中一枚粗大的戒指上镶嵌着一颗绿豆大小的钻石。

鄢国民拿起这枚戒指,套在老婆的左手中指上。这是一只男人戴的戒指,却正好适合鄢国民的老婆那粗大的手指。她惊奇地转动了一下手指上的戒指,那颗无色透明的钻石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缕一缕细小的红光、黄光和蓝光。这些富贵的光芒刺痛了她那双只见过青草、柴火、灶台和田野的眼睛。

“这些东西是我在城里那些旧房子的地下找到的。”鄢国民对他的老婆说,“我还挖出了一架照相机,我把它卖给了一个不认识的女人。”

这座城市的西部地区曾经是城里最繁华的地带。一百多年前,一群贩盐的商人在一段荒凉的河岸上修筑了一排青砖瓦房。后来,许多人相继在这里修房子,最终形成了一条街道,街上有几家加工铜器的店铺,人们就叫它“铜匠街”。房子越建越多,街道也由一条变为三条,外加几条小巷子。这三条街道分别是铜匠街、西巷街和西门街。

现在,西城区正在被大面积拆除,那些曾被旧房屋占据的地面大部分将变成草坪和水泥小道,其余的会成为几幢三十层楼房的地基。等到楼房修筑完毕,就有许多人买下其中的房间,住在里面,在早晨的时候隔着大块的窗玻璃凝视下面流淌的河水。那时,这片土地曾经承受过的均匀的房屋重量将变得不再平均,一部分很沉重,另一部分很轻松。这就是现代城市的节奏感。

在旧的房屋被拆光之后,人们都会发现,一幢房子所占据的地面会那么窄小,一小块长方形的土地上用泥土、石头和树木竟然就可以修筑起一幢二层房屋,人们在里面可以尽情生活。一幢房子修筑好了,会有另一幢房子紧邻它修筑起来,逐渐形成一条街道。铜匠街的旧房子像直接从地上生长出来的,大多数房屋的地面没有铺青砖,是裸露的泥土。那时的人们相信,如果他们的脚不踩在泥土上沾地气,就容易生病。这些泥巴地面被房间主人的脚年复一年踩踏,呈现出瓷实的光泽。无意中,他们会从身上掉落一些小东西,留在地上,没有人发现,就像从身上掉落的灰尘,没有人注意。一旦房屋被拆散,房顶被揭去,这瓷实的泥土地面就会散发出霉菌的气味,在天空下面久久不散。

鄢国民和村里的村民们白天干活,中午和晚上都回到城郊的工棚里吃饭和睡觉。有一天中午,当大家都在收拾工具准备离开时,一个卖盒饭的小贩路过工地,从他手推车里飘出的豆腐香味引起了鄢国民的食欲。他决定不回工棚吃饭。他与看守工地的村民换了班,花八元钱买了一个盒饭,这相当于他每天工钱的十分之一。当同伴们离开以后,他坐在一堵青砖墙旁边的石头上,打开饭盒。在白色的大米饭上,有一份豆腐肉片和一份干煸苦瓜。他刚把一双木质方便筷掰开,眼睛就被一线金色的光芒刺了一下。

发出光芒的地方是旧屋子的一个墙角。鄢国民走过去,蹲下身子。在褐灰色的泥地上,露出一小点黄色的金属。鄢国民用木头筷子小心地剜去金属四周的泥土,一枚金戒指完整地显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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