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徕卡照相机

每一幢房屋都有自身的历史。任何有历史的事物都有秘密。时间的碎片像尘土,它会掩盖一些事物的真相。

鄢国民从一幢老房子的泥土里找到一枚金戒指之后,他便发现了人们遗落财物的某种方式。

过去人们在修筑自己的房屋时,往往用砂岩石块嵌在地上箍成一圈地基,就可以筑起墙壁,盖上房顶。有的房屋用薄薄的青砖做墙体材料,每块砖都像搭积木一样交错砌成,砖与砖之间形成一个暗格。有的墙体用木头搭成框架,然后用竹条编扎成壁板,上面糊一层掺杂有稻草的黄泥,刷上石灰浆。无论是青砖的房屋,还是木架墙的房屋,它们的房顶都用青瓦盖成,屋里的地面都是夯实了的泥土。而结实的泥地使踩在上面的人感觉到大地的瓷实,他们在泥地上生活,他们像植物一样从泥土中汲取力量。

因此,有一些从房间主人身上遗落的珠宝就在这样的泥土下面秘密成熟。

鄢国民仍然像往常一样,和村民们一起到工地上拆房子。中午到了,村民们回到城郊河边的工棚。在那里,有一个村民专门负责做饭,他的菜单基本不变,几乎每天都是洋芋炒猪肉丝、干煸莲花白,还有泡辣椒。鄢国民对他们说,从此以后,每天中午不用再派人在工地上轮流值班,由他留下来看守拆下来的材料。他说,他不喜欢吃那一成不变的饭菜。

大家走了之后,鄢国民开始仔细检查旧房子的地面。他从门框边的泥地上开始搜索。他打开背在身上的黑色人造革挎包的翻盖,取出一把钢凿,小心地刨开拆房子时掉下来的黄泥块和石灰皮,露出原来的地面。他像用犁耙耕地那样,用钢凿把地面的泥土浅浅凿一遍,深度达到两厘米左右,但什么也没有发现。他搜寻了一面墙长度的地面,没有找到他所期望的东西。

他又开始搜索另外一堵墙的墙边地面。他相信,在漫长的岁月里,总有一些细小的金属物件会从人们的生活中跌落在地上,不小心被踩进泥地里,或是逐渐被尘土覆盖。于是他顽强地用钢凿撬开墙边的泥土。

这时,天空中的阴云裂开了一道缝隙,淡淡的浅黄色阳光像无数细小的粉尘洒了下来,鄢国民的钢凿触到了一个硬东西。他用凿尖一戳一挑,一个黑黢黢的金属圈被撬了出来,在地上滚了一下。这是一枚铁制的顶针,以前的妇女做针线活时,把它套在手指上,将针尖顶进坚硬的鞋底。

这天中午,鄢国民只找到了这件小物件。但这个小物件证实了他的判断:泥土下面有东西。

第二天中午,鄢国民的运气来了。又有一幢大房子被拆了。中午,他在一堵墙边的泥地里东挖西挖,一枚金耳环跳出地面。虽然长时间埋在地里,泥土中各种含酸的物质并没有对这枚小小的黄金制品造成损伤,它的表面仍然金光灿烂。

鄢国民已经明白了他应该在什么地方找到金戒指或其他金首饰。他现在懂了,每一个房间都有各自的用途。在厨房和客厅找到首饰的希望不大,因为这些首饰并不是有意藏起来的,而是无意中遗落的。在漫长的岁月中,房间的主人在睡觉之前,有时会把手镯或戒指之类的饰品取下来放在床头柜或梳妆台上,一不小心就掉在地上了。这其中有少部分会被主人遗忘。久而久之,时间会遗弃它们,尘土会覆盖它们,把它们包含在泥土之中,这些小型的金银制品就会成为房屋的一部分。要寻找到它们,首先就要弄清楚一个房间里安放梳妆台和床铺的位置。这是一个恰如其分的地方。因为,人们许多珍贵的东西都是从梦中跌落,然后在现实中被遗忘。

在以后的时间里,鄢国民不动声色地秘密寻找废墟里的宝藏。每天中午,鄢国民都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在覆盖着瓦砾的地皮上东挖西掘。他一点一点地用一把钢凿撬开坚硬的泥土,寻找被岁月的尘土掩埋的珍宝。他发现,老房子的旧泥地里可以埋藏许多小东西。他找到了一些生满浅绿色锈斑的铜钥匙、一把小剪刀和几枚铁钉子。这种铁钉子的钉帽不是圆形的,而是方形的。过去人们制造钉子采用的是手工方式,用锤子在铁砧上打制而成,每枚钉子的大小都不一致。

鄢国民努力在泥地里寻找过去人们生活的痕迹,寻找他们生活中逝去的秘密。他在第四天中午找到了第二枚金戒指。它藏匿在一幢串架房里中间屋子的墙边地面下。第六天中午,鄢国民在相邻的一间屋子里找到了一枚镶钻石的金戒指。鄢国民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捏着它轻轻转动。这颗钻石在阳光下闪烁着细小而尖锐的彩色光芒。

晚上回到城郊的工棚时,鄢国民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床铺上,等着别人把晚饭做熟。在他的腰间皮带上,系着一个灰色的小布口袋。这个小口袋是他花一元钱在一个卖鞋垫的地摊上买的,一些进城卖菜的农民喜欢用它装钞票。鄢国民把挖掘出来的首饰放在口袋里面,白天带在身上,晚上睡觉时,他就把它压在枕头下。有时,他在半夜醒来,会把手伸进枕头下,触摸小布口袋里面的金属制品。他用粗糙的手指头隔着一层布料沿着这些首饰的形状移动,证实它们的存在,品味这些从变形的时间和空间里找出来的物品的质感。然后,他在黑暗中闭上眼睛,再次沉沉入睡。

半个月后,他在一幢房屋的墙壁里发现了一部照相机。

当时,大家都在拆除一幢青砖墙楼房。一堵墙面倒塌之后,露出墙体中由青砖搭成的一个又一个空格。鄢国民在这些空格中似乎看见了隐隐约约的白色光芒。后来,他已经记不起这光芒究竟是来自墙壁里面,还是来自自己的脑袋里面。

到了中午时分,鄢国民依然独自留了下来。他端着一个白色泡沫塑料盒子,里面是一盒米饭,米饭的上面浇盖了一层鱼香肉丝。他一边用筷子往嘴里送饭,一边沿着墙边转圈子,试图感受这堵墙里面隐藏的秘密。吃完饭之后,他把饭盒扔到一堆碎砖块里,决定先扒开东边那堵墙。

构成墙体的青砖是特制的墙体砖,二十厘米长十五厘米宽,厚度只有三厘米。在很多年以前,砖瓦匠对手艺的理解与现在的人不同,他们一丝不苟地劳作,他们把每块砖瓦都烧制得相当精致,它细密的质地抵御住了上百年时间的侵蚀,深灰色的砖体表面呈现出丝绸般的光泽。鄢国民用砖刀一敲,砖块发出金属般的清脆声音。

过去的人们用这样的砖块像搭积木一样砌墙壁。他们把每块砖之间用石灰浆黏接。这种石灰浆里面掺杂了煮熟后捣烂的糯米,凝固之后,黏性很强,将每块砖牢牢地连接在一起,砖块之间形成一个又一个空洞,里面盛满了陈旧的空气。鄢国民用砖刀敲下一块块青砖,拆开一个又一个空洞。这些空洞虽然形成的年代久远,但由于密封得好,里面没有尘土,干干净净。鄢国民拆掉了整整一堵墙壁,没有在里面发现他想发现的东西,只看见一些碎砖块和粘在砖体上的石灰浆。这些石灰浆有豌豆大小,在漫长的岁月里变成了坚硬的灰白色珠子。

这是一堵干净的墙壁。它只留下了建筑工匠们修建时的一些痕迹,没有其他秘密。鄢国民用衣襟的一角擦去额头的汗水,看了看废墟四周的情况。一些行人在旁边的街道上匆匆走过,没有谁向这里多看一眼。他又开始拆除第二面墙。这是房屋进门的左墙,它的上半截在上午已经被掀塌。鄢国民用砖刀敲下一块又一块砖,把它们扔在一边。他只对空洞里面是否藏有东西感兴趣。在漫长的时间里,人们不断地生与死,他们一定会有一些遗物存在于某一个地方。

当墙壁被拆得只剩下一米高时,鄢国民发现一个空洞被一包深褐色的东西填满。这是一个小包裹。鄢国民辨识出包裹的材料是油布。这是一种早已消失了的物质。在没有塑料布的年代里,人们在厚布料上涂一层桐油来隔潮和防水,用它来做雨伞和雨衣,有的人还用它来垫床铺。

鄢国民捧着这个油布小包裹走到墙角的阴影里,蹲下身子,小心地解开它。油布已经变硬发脆,它在鄢国民的手指下裂成碎片,纷纷掉落在地上。鄢国民剥开三层油布皮,露出了一个金属物件。这是一个用铝做的小匣子,匣子表面涂的黑漆已经剥落,变得斑斑驳驳。匣子上还安装着一个用玻璃和金属做成的镜头。鄢国民认出来了,这是一部照相机。

这时,他感觉到一个人影靠近他的身边。他抬起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

铜匠街的废墟让林译苇感到惊讶。昔日的铜匠街两边虽然全是旧房子,但它毕竟是一种有序的物质,有它存在的理由,也有它自身的功能。过去,铜匠街的房子是统一的青灰色调,中间的街面上铺着磨损得很厉害的青石板,曾经在上面行走过的人们,现在已经无影无踪。

当人们开始放弃这些老房子,并动手将它们拆掉时,这一大片旧房子就从原有的秩序中跌落了,散乱成一大堆毫无用处的瓦砾,犹如一头古老的巨兽死去了,它的骨骼被风化,被抛弃在荒野里。那些陈腐的气息也从原来房屋的空间里释放出来,弥漫在废墟的上空。

林译苇从这陈腐的气息中还分辨出了浓厚的尘土味。在中午淡淡的阳光下,铜匠街遍地的砖头瓦砾产生的尘土随着上升的热空气飞舞。如果天空在下雨,这些尘土就会散发出一种腥味,刺激人们的鼻腔。林译苇曾经思索过这里面的道理,还把她的想法写在一张纸条上,钉在书桌右上方的墙壁。她写道——

任何水流都携带着历史的成分。无论这水来自何方,无论它是从高山流下,还是从天空降下,它都不会是一种无缘无故的物质。一旦它与尘土相遇,它们中间的秘密成分就会相融在一起,从而产生新的秘密。尘土是时间的碎末,时间在经过历史中死去的人们时,会带走他们干涸的血。这样的血一旦与水相遇,会释放出它蕴藏的秘密信息。所以,雨水与尘土相遇,一定会产生腥味。

林译苇在废墟里慢慢走动。她的高跟鞋歪歪扭扭地踩在瓦砾之中。她决定再走一段路,穿过前面的废墟就回家。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裤脚,上面沾了一些浅灰色的浮尘。她想起自己描述过的那张巴黎街道图片,它与现在的情景有相似之处。同样是碎砖破瓦,同样是从房子里拆下来的旧木头,只不过,她在这里没有看见人。

“在小路拐弯的地方,往往会发现新的东西。”林译苇想起了自己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在这废墟中的小路拐弯的地方,她看见了一个人。这是一个农民模样的人。他正在专心致志地敲砖墙。这个人并不像是一个为了计件工资在中午的阳光下忘我干活的人。他每拆下一块砖,就要仔细地观察一下墙体上露出的空洞,仿佛他在墙上寻找一件丢失已久的物件。林译苇对他产生了好奇。

她又想到了摄影画册上的巴黎街道废墟。眼中真实的废墟与纸上印刷的废墟照片给人的感觉是不同的。照片是一张平面的纸,那上面排列的图像通过照相机的镜头采集,再用化学的方式穿越黑暗与光明,将实物变成了符号,活动的物体就成为静止的物体。她曾在这二维的空间里找到幻觉与想象,在那上面,她的思绪可以自由飞翔,从法国的巴黎新桥胡同瞬间进入德国的科隆大教堂。那张照片上的新桥胡同废墟里有一堵残墙,墙头站着两个拆墙的工人,他们已在时间的深处凝固成了平面的雕像。

现在,她眼前的铜匠街废墟是三维的,在飘浮着尘土微粒的空间里真实地散乱着残砖碎瓦和旧木头。时间在这里是真实的,它随着微风,掠过铜匠街的废墟,掠过那堵残墙下正在拆砖头的劳动者,拂动了他的头发和衣襟,然后飘向远方。

那个人继续专心致志地拆砖块。林译苇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正好从砖墙里找到一个深褐色包裹。她看见他蹲下身子,剥开这个包裹的表皮。褐色的碎片从他的手指间掉下,露出一个黑色物体。她认出来了,这是一部照相机。

照相机是一种让时间停留的工具,而这部照相机却被时间留在了一堵墙壁里面。林译苇走到这个劳动者的面前。他猛然抬头,眼睛流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一颗汗珠从他的下巴掉落,滴在他手中的照相机上面。突然,他把照相机递给她:

“你看看,还能不能用?”

林译苇接过照相机。她没有想到它会这么沉重。她把它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然后捏住相机右肩上那个金属旋钮试着扭了一下,它竟然轻滑地转动了。当它旋转到尽头时,林译苇试了试旁边那个按钮,轻轻摁了下去,机身内部响起了一下轻柔的“咔嚓”声。一种微弱的颤动像电流一样从金属的照相机传到她的心脏部位。她浑身不禁颤抖了一下。她感觉到它是活的。

她看了看相机顶部镌刻的花体字:Leica。

“徕卡?”她轻轻地念出了声。

鄢国民搓了搓双手,他说:“你拿走吧。”

林译苇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送给你。你拿着它,比留在我这里,更有用处。”

鄢国民转身走到墙边,捡起地上的砖刀,他用砖刀撬下了一块砖。

然后,他回头对她说:“这是我捡到的。”

林译苇身上只带了二百多元钱。她很想接受这个礼物,但他是一个陌生人。她从钱夹里取出两张百元钞票,把它们放到他面前的砖堆上面。一阵微风将它们拂落,林译苇对他说:“注意,它掉下来了。”

“赵宇,走了。”

对面四楼阳台上那只鹦鹉又在说话了。它每天都要重复这句话:“赵宇,走了。”

韩其楼来到自己的阳台上,注视对面那只鹦鹉。他看见它那小小的绿灰色身影正在不锈钢做成的栖架上动来动去,似乎在用坚硬的喙梳理羽毛。

大约在七年前,对面那幢楼房的四楼一户人家有一个名叫赵宇的小男孩儿在读小学三年级。每天早上,他的一个同学会在楼下喊他一起去上学:

“赵宇,走了。”

这清脆的童音多次把韩其楼从梦中唤醒。随后,他往往会听见那只鹦鹉在模仿那孩子的声音:“赵宇,走了。”

鹦鹉的声音低沉而又沙哑,穿透力却很强,仿佛从一个神秘的地方发出来,仿佛它在召唤什么。

后来有一个夏天,赵宇偷偷下河游泳时淹死了,他那位同学再也不来喊他一起上学。慢慢地,许多人都把赵宇忘记了,而这只鹦鹉却记住了赵宇。它每天都要重复这句话:“赵宇,走了。”有时,它在深夜也会叫上几声。这沙嘎的声音在夜空中扩散开来,经常渗进韩其楼的梦里。

韩其楼叹了一口气。他离开阳台,回到厨房,继续在一只瓷碗里搅拌食物。

这些食物又黏又稠,却营养丰富。韩其楼把苞谷面、人参碎末和枸杞粉掺合在一起,还要加上少量的牛肉松和面包虫粉末。他用牛奶把这所有的粉末调成糊状,然后烘干。做这样的食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其中最难的是把面包虫烤干后磨成粉末。

面包虫是一种浅褐色的虫子,每只长约三厘米。专门有人用面包把虫子喂养大,然后卖给养鸟的人。面包虫是画眉鸟的好食物,它可以帮助画眉鸟增长肌肉的力量。

但烘焙面包虫却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必须使用瓦片和柴火。画眉吃下在铁锅上烤熟的面包虫之后,会焦躁不安,会无缘无故地啄笼子的竹条,弄伤坚硬的喙。所以,不能使用铁锅煎虫子。

韩其楼用一只果酱瓶子盛着几十条面包虫来到楼下的院子里。在围墙的一个角落,有一个被烟熏黑了的小土坑,周边还有三块砖头。韩其楼把一块瓦片搁在砖头上面,点燃小土坑里的木柴。瓦片被烧烫之后,他小心地把玻璃瓶里的面包虫抖在手心里,再一条一条地放在滚烫的瓦片上面。面包虫在一刹那间蜷曲了,身体的颜色由浅黄变成深褐,并散发出焦香味。韩其楼用一支牙签把面包虫逐一翻转,让滚烫的瓦片烤遍它们的全身,使它们身体的焦度均匀。

韩其楼把烤熟的小虫子收集到玻璃瓶里,拿回他的房间。他把面包虫放进一只磨砂玻璃研钵里舂成粉末,与人参粉、枸杞粉、牛肉松混合在一起,用牛奶调匀后搓成小丸子,放进微波炉烘干。

他手中捏着几个烘干的小丸子,来到阳台上。在阳台一角,挂着一只鸟笼。他的“四星将军”——一只深褐色的画眉正威严地站在笼子里,两只精瘦的脚爪紧紧抓住长满木疙瘩的“入地金牛”树枝。这根手指头粗细的树枝横亘在笼子中央,它是“四星将军”的栖木,也是支撑它的尊严和威风的物质。在树枝的一端,固定着两只小瓷杯,一只杯子盛着清凉的水,另一只杯子用来盛食物。韩其楼把这几粒小丸子投进杯子,“四星将军”开始啄食。

“四星将军”是一只来自云南永胜地区的画眉。在那一带,有一些以捕鸟为生的农民。他们用网和粘胶捕捉在野地里飞翔的画眉,将它们卖给鸟贩子。鸟贩子也是最初训练画眉的人。他们把画眉统统装进一个大竹笼里,在笼子外面罩上一块黑布,让它们陷入对黑暗的恐惧之中,本能地挤成一团。过了一段时间,鸟贩子把黑布揭开,刺眼的光线就会侵入画眉眼睛,刺痛它们在黑暗中放大了的瞳孔。它们在光明中猛烈释放积蓄已久的恐怖,它们把眼前的一切事物都看作敌人,疯狂地啄同伴的眼睛、头部和胸脯。在狭窄的鸟笼里,细碎的羽毛零乱地飞舞,血液呈细小的水滴状飞溅出来,有的飞到鸟笼外面,有的沾在鸟笼栅栏的竹条上。混战之后,弱小的画眉往往会精疲力竭地死去。

“四星将军”是混战的幸存者。幸存者就是胜利者。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活下去,被卖给那些喜欢斗鸟的人,帮助斗鸟人获得财富、荣誉和地位。它们被主人带到四面八方,参加各个城市举办的斗鸟大赛。在那里,它们与凶残的同类决斗。在疯狂的啄击过程中,坚持得最长久的画眉会成为胜者,给它的主人赢得奖金。

在“四星将军”之前,韩其楼曾经拥有过三只画眉。他的画眉名字都很威武——“红斗士”“红将军”“黑杀手”。这些凶猛威武的鸟儿全部死于比赛之中。其中,“黑杀手”死得最惨烈——它的右眼球被啄出了眼眶,一根细小的灰白色神经组织把这粒小小的眼球悬在颊部的羽毛上面晃来晃去。第二天,它死在黑暗的鸟笼里,两只脚爪僵硬地伸向空中。韩其楼把它埋在院子中间的花坛里面。

韩其楼的画眉从来没有获得过冠军,为此他买下了朋友凌志的画眉“四星将军”。这是一只常胜鸟,它在很多次比赛中获得过冠军。它的头顶上有四个灰白色的小点子。这些小白点是它在与别的画眉决斗中留下的伤疤。它被对方啄伤后,受到损害的毛囊再也没有长出羽毛。这四个小伤疤像四颗小星星,点缀在它红褐色的头上。

自己的画眉把别人的画眉啄得头破血流,退缩到赛笼的另一端不敢再冲过来,这是韩其楼渴望的胜利场景。他曾多次在梦中见到过这样的场景。他的日常生活因此变得简单。除了上班,买菜做饭,看电视里的动画片,他把其余时间都用来照顾“四星将军”。

他把画眉的食物放进鸟笼之后,就躺在旁边一张木质躺椅上,把双手放在肚子上面,观看画眉啄食瓷杯里的东西,感受它的喙撞击光滑杯壁的节奏,聆听它的脚爪在栖木上移动的细碎声音。画眉吃饱之后,梳理了一阵羽毛,然后威严地站在栖木上,眼睛半睁半闭。一丝寒光从它的眼缝里射出来,韩其楼感到心脏一阵狂跳。

他把一块深蓝色的布罩在鸟笼上面,让“四星将军”安静地置身于黑暗之中休息。然后,他走进厨房,开始淘米做饭。这时,他听见门锁打开了,他的妻子林译苇下班回家了。

林译苇把钥匙放进裤兜。她的钥匙只有两把,一把是家里的房门钥匙,一把是文化馆办公室的门钥匙。它们串在钥匙圈上,体积很小,放在裤兜里不会有什么不方便。

女人一般都把钥匙和手机放在拎包里。她们不愿意将随身物品放在身上,是为了保持身体的曲线。她们因此受到惩罚——不是将拎包锁在屋子里,就是手机来电听不见。

林译苇不愿意将钥匙遗忘在办公室里,然后叫别人帮忙弄开门取出来。即使回家时忘记了带钥匙,她也不愿意给丈夫打电话,叫他回家来开门。在任何事情上,她都不愿意求他。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她听见黄铜的锁舌“咔嗒”一声,实木门便被牢牢固定在墙上。

她刚拉开铝合金窗框,对面楼房鹦鹉的说话声就飘进室内:“赵宇,走了。”她对那只鹦鹉凝视了片刻,转身从书橱里取出一本《新闻周刊》。前两天她翻阅这本杂志时,曾看到过一则论述鹦鹉为何学舌的文字。她用钢笔把这则文字抄写到一张白纸上面——

一个由美国杜克大学的神经学家艾里希·查维斯带领的科研小组,已经在鹦鹉和蜂鸟等鸣禽的大脑里发现了帮助它们组合音节的神经结构。这种神经结构能使鹦鹉和蜂鸟等鸣禽记住混乱无序的音节,并将它们排列重组成新的、动听的旋律。

查维斯称,通过研究,他们在鸣禽的前脑和中脑部分确认了被称之为“谷氨酸盐感应器”的区域。这些感应区域使鸟儿们记住许多不同的鸣叫声。鹦鹉和蜂鸟能在它们原来的叫声中加入新学的字或音节,这相当于人类将单独的字糅合在一起,组成通顺句子的能力。所以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常常会发现鹦鹉能模仿人的发声。

科学家们经过对数千种脊椎动物的研究后发现,除人类以外,只有五种动物具有模仿声音的能力。

更为神奇的是,鹦鹉是一种长寿而且记忆力特别好的动物。林译苇记得自己曾在一份报纸上看到过一张鹦鹉的照片。这只鹦鹉名叫查理,是英国已故首相温斯顿·丘吉尔的好伙伴,它陪伴丘吉尔度过了英国最黑暗的日子。虽然丘吉尔已经去世几十年了,但查理却仍然健康地活在世上。而且,这只已年届一百多岁的“曾祖母”级鹦鹉依然不忘记已故主人对希特勒和纳粹的刻骨仇恨,在它经常说的词汇中,“该死的希特勒”和“该死的纳粹”两句骂人的话一直位居榜首。

林译苇把这张纸片用一颗银光闪闪的图钉钉在墙上,然后抱着手肘站在窗前倾听从屋外传来的市声,还有从厨房里传来的哗哗声,那是丈夫韩其楼在用自来水冲洗蔬菜。在窗外,蓝灰色的暮霭像从天空中溢出了一大片灰色水彩颜料,慢慢浸洇着城市鳞次栉比的建筑物。她转回身子,注视墙壁上写满字的纸片。过一会儿,又要吃晚饭了。她的丈夫韩其楼会端出老一套的饭菜——回锅肉、炒菠菜、泡海椒和莴笋叶做的汤。吃过晚饭以后,他俩会再次分开——他去看电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翻阅书籍,在纸片上抄东西。

林译苇每天下午下班回家都要带回一点东西,给沉寂的生活增添一点新的内容。平时,她带回的东西往往是一本旧书,或是一束野花,一块漂亮的小石头,一只昆虫等等。今天,她带回了一部旧照相机。

她从黑色的皮制拎包里取出那部照相机,把它小心地放在书桌上,细心拈掉残留在机身上的油布碎片。她取下盖在镜头上的金属盖子,拿起这部沉甸甸的金属照相机,观察银色镜头上闪烁着淡蓝色幽光的玻璃镜片。然后,她把眼睛凑拢机身后面的取景框,观看室内的景物。隔着几片玻璃,墙上的小纸片显得暗淡了一些,但依然十分清晰。

看到墙上的纸片,她放下照相机,从抽屉里取出一本便笺本,飞快地写下一句刚涌进脑海里的话——

她生活在现实中,努力想进入梦境;他生活在梦境中,努力想进入现实。

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样莫明其妙一句话,她想不明白。

高峰砦离城区约四十公里。山砦构筑在山坡顶上,一圈石头围墙围住山顶,形成一个小小的城堡。在山砦下面三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小镇,名叫天顶镇。一条石板街道把小镇剖成两爿,像一片枫叶的主叶脉。其他的细小叶脉便是小镇的小巷,向四面八方延伸,把许多小院子串联了起来。

叶飘对人与物和人与环境的关系着迷。一个人在一条巷子里行走,这是很普通的生活场景,最容易被人们忽略。一个人在一条小巷子里行走,他也许仅仅是为了回家,或是去看一个朋友。在一个摄影者的眼里,这样的生活场景始终具有不一般的意义。摄影者会把现场的所有因素归纳起来,把现场的光线、色彩、线条和形体合理地安排在一个画面里,再摁下快门,使它在胶片上显形,变成另外一种物质。这样,一个人在小巷里行走就具备了抽象的性质,成为一个符号。这个符号暗示了一个人与时间和空间的关系。在这样的关系里,一个人携带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在某一段时间,在某一个空间里移动。这是生命最普遍的本质。无论一个人在做什么,他在时间和空间里面仅是一个正在移动的物体。而摄影正是让这样的移动获得一个无法重复的瞬间,同时也获得一种纪念性的静止。

叶飘右肩挎着摄影包,左手拉着徐婕走进了一条小巷。天顶镇的小巷是方圆一百公里之内保存得最完好的小巷,其中一段巷子的两边不是房屋而是围墙,围墙随着巷子的走向呈弧形。走在里面,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脚步的回声。在这里,平时繁杂且生动的视觉形象被简化成单纯的灰色块面,空间也变得单一,却更具方向性,行人只有向前,或是向后。在这里,无限扩展的声音获得了新的空间,任何细微的声音都会被放大,暗示出小巷的存在和它的重要性。

他们拉着手走过这段弯弯曲曲的小巷。他们鞋底与石板路面的摩擦声和衣服布料与布料之间的摩擦声在空间扩散出去后,被光滑的墙面反射回来,又撞在另一面墙上。叶飘想,声音具有方向性,同时还可以被光滑的平面反射,它像光线一样。

他们穿过巷道,走进一个旧院子。这个院子早已无人居住,天井中的石板上长满青苔。在一间没有门框的老房子里,放置着几个巨大的圆形木盆。另外还有两个木盆斜靠在屋檐下面。这些木盆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它们庞大的身躯上面覆盖着薄薄的尘土。一切裸露的物体都会被尘土覆盖。

叶飘在墙角捡起一把用灌木枝条做成的扫帚,细心拂去一只木盆上的尘土。由于年代太久远,木盆的厚木板已经干枯,它的表面呈现出丝绸般的光泽,木板上波浪形木纹清晰可见。在木板与木板之间已经出现了缝隙,两根竹条编成的粗索将它们紧紧箍住,使它们不散开,一直保持圆形。这个院子以前可能是个酱园,这些木盆也许曾盛过豆瓣酱,或是酿醋的麦麸。现在,它们不再散发酸味,只散发霉味。

徐婕迟疑地走进幽暗的屋子里。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从破洞射入的阳光在地面形成一些亮斑。徐婕在飞舞着细小尘埃的光柱中穿行,她的身上交替闪烁着炫目的光斑。紧身牛仔裤和衣襟很短的牛仔服充分显现出她身体的曲线。叶飘要她斜倚在一只大木盆上,为她拍摄了一张照片,又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在室内随便走一走。

大木盆和斑驳的墙体笼罩在蓝灰色的阴影之中,形成一种深沉的基调。徐婕在这蓝灰色的背景中慢慢走动,她身上不断变化的光斑与地面凹凸不平的坑洼所形成的细碎阴影,构成了一幅形式感很强的照片的基本要素。

叶飘从照相机取景器里注视徐婕的动作。暗部是这张照片的主体,他想。暗部是事物基本结构的体现,亮部是暗部的补充,或者说,亮部是暗部的另一面。除了亮部和暗部、线条和形体以外,这张照片还需要人物的表情,尤其是人物的眼神,它能够使一幅摄影作品具有深度。

叶飘使用的是富士尼奥潘黑白胶卷,感光度为四百度。现在,市场上的数码相机越来越多,一家摄影器材商店清仓,甩卖传统照相器材。叶飘用每卷十元钱的极低价格在商店里买了一百个尼奥潘。这种胶卷锐度高,颗粒细小,在光线幽暗的场所也能够拍摄出清晰的照片。他看了一下相机的液晶显示屏,已经拍摄的胶片计数为五,还剩下三十一张。

从照相机的取景器里看出去,徐婕在光影中走动时的姿势有点不自然,她的眼神显得紧张。叶飘在摁下快门之前的一瞬间,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场景被制作成二十四英寸照片时的最终效果——一个穿牛仔服的青年女子站在幽暗的墙壁面前,她的旁边有一个巨大的灰黑色木盆。在从屋顶倾泻下来的光线里,她的头发纤毫毕现,她的眼神空洞茫然,她的身姿略显僵硬。在这张照片上,时间和空间仿佛错了位。来自不同时间的人与物在同一个空间里相遇,然后被一张感光胶片记录下来。高品质的富士胶片在相纸上放大到二十四英寸依然能在画面上保持细微的颗粒度。这样,镜头所摄取的一切细节便会清晰地展现在一件摄影作品里。

黑与白,叶飘想,只有黑与白以及由黑与白派生出来的灰色才是表达世界真相的基础。它们承担了诠释这个世界表象的责任。黑白胶卷和黑白相纸在记录和显现这个世界的过程中滤掉了色彩,只剩下最本质的东西——结构。徐婕在取景器里面从一只大木盆走向另一只大木盆,她的身体不断移动,她的身体结构也通过阴影的形状变化呈现出不同的状态。叶飘要做的事情就是捕捉最完美的状态,然后摁下快门。

他为她拍摄了一卷胶卷之后,两人坐在长满苔藓的石阶上抽烟。在这个安静的旧式建筑里面,除了阳光形成的光柱带着香烟的烟雾在渐渐移动,偶尔有一阵微弱的风拂动了墙角那丛枸杞灌木的叶片之外,其他的物体都是静止的。一支香烟抽完了,徐婕又取出两支香烟含在嘴里点燃,递给叶飘一支。香烟的芬芳气味在老院子的空气中扩散开来。

徐婕把她的左手轻轻放在叶飘的手背上。她的手又柔软又冰凉。叶飘吻了吻她的头发。她头发有淡淡的香烟味儿。

“在很多年以前,”叶飘说,“一位邻居搬家走了,我在空屋子里捡到一张国外发行的明信片。这张明信片起码有上百年历史了,到底是英国还是法国发行的,我弄不清楚。它的正面是一幅黑白照片。一个头戴贝雷帽身穿人字呢大衣的男人站在一条小河边的草坡上,一艘汽船在河里行驶,河水波光粼粼。那男人身边有一条狗,它和主人一样,正在注视那艘汽船。这张照片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艺术作品,但它具有一种让我心跳的东西。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它的整个画面很简单,光线平实,没有情节,也没有冲突。那个男人甚至没有清晰的面孔。这是一个极普通的生活场景,但我感觉到,整个世界的奥秘都隐藏在这简单的形式里面。我一直想拍摄出这样的照片。”

他想到了刚才自己拍摄的照片。他一闭上眼睛,就能够在想象中看见这些照片的模样。它的形式感很强,光影也很出色,但里面没有激情,也没有深邃或隽永的东西。根本的问题是,它不是生活中发生的场景,是人为的。这样的照片只适宜作室内的装饰品,挂在墙上,为主人平凡的生活增添一点情趣,或是作为一幅没有什么毛病的摄影作品,让另外一些搞摄影的人品头论足一番。

他突然想起了前几天在街上拍摄的那位陌生女子的照片。照片本身仅是平淡的街头小照,但在暗室里冲洗它的时候,那位最先显影的女子面容令他印象深刻。那双黑色的眼睛透露出的奇异神采,那张苍白的脸,还有那段清晰的陌生旋律,它们几乎同时出现在一个时刻。那是一个神奇的时刻。他相信,在任何背景前面为这位女子拍照片,都会产生一种引人入胜的氛围,都会有令人满意的效果。如果今天在镜头面前的不是徐婕,而是这位陌生女子,他相信自己所拍摄的照片会有很大的不同。她的眼神会成为画面的焦点,从而为这张照片增添一丝神秘。正是这一点神秘的成分使它成为优秀的照片,会吸引人去想象去探究照片所暗示所隐藏的东西,尽管它是人为地安排的。

“摄影的力量在于它独一无二的特质,即它能够永远保存宇宙的无限时间里的有限片断。”在一本摄影集的序言中,叶飘曾读到过这样一句话。他闭上眼睛。刚才徐婕倚在大木盆旁边的形体短暂地浮现在他的视网膜上面。她的身姿浸在一团黑色的背景中缓缓飘浮,然后逐渐消失。

把事物的形象长久地保留在一种物质上面,这是人类一个古老的梦想。绘画的手段不能真正实现这个梦想,因为它在本质上是主观的,是精神的产物。很多年以前,人们就想把发生在生活中的事件复制下来,把人的行为,房屋的外形,野外的风光复制在一种物质上面,记录下它们在光线下的状态,留住逝去的时间。一八二六年一月的一天,法国人尼尔普斯在一块光滑的锡板上涂满沥青,然后将它放置在一台安装了凸透镜的投影箱玻璃上面,再把镜头对准窗外的房屋,让它在阳光下曝光了八个小时。这种装了镜头的投影箱是欧洲人的绘画辅助工具,景物通过镜头在投影箱的玻璃上聚焦,形成了一幅清晰的画面,供画家们绘画时参考。尼尔普斯不是一个画家,所以他能够超出常规来使用这种投影箱。黄昏的时候,他取下经过长时间曝光的锡板,景物亮部反射的阳光把曝光部位的沥青晒软了,他用薰衣草油把它洗掉,露出闪闪发亮的锡板。而未被曝光的沥青在阴凉的空气中变得坚硬,留在锡板上形成阴影。这样,世界上飞逝的无数片断中,有一个片断的外形就这样第一次被一个法国人保留下来。后来,人们把这种方式称为“摄影”。人们通过它来复制时间的片断,复制这个世界的片断。如果人们利用这样的片断来怀旧,或用这种片断来表达内心深处的感受,它就被称为“艺术摄影”。如果利用它来记录一件事,或用它来做某种证明,它就被称为“新闻摄影”,或是其他用途的摄影。

这时,叶飘清晰地听见一种声音,像风,又不是风,是一段旋律,同那天晚上他在暗房里放大那位陌生女子照片时听见的旋律一模一样。叶飘不禁扭头四处张望了一下。他看见徐婕睁大眼睛,惊讶地盯着他。

“你在找什么?”她问。

叶飘回答说:“风的声音。”

凌志的汽车是一辆长安牌双排座小货车,驾驶室里可以坐五个人。

韩其楼曾经乘这辆汽车到一百五十公里外的青川市参加画眉斗鸟大赛。那一次,他的“黑杀手”只坚持了两分钟,就被对方啄掉了右眼珠。这一次,韩其楼依然携带了一只鸟笼,还带了一块深蓝色涤纶布。他把这些东西放在汽车后排座上。放在后排座上的还有一个铝制炼乳罐,里面盛满了桐油胶。

这罐桐油胶是凌志亲手熬制的。韩其楼不眨眼地观看了全过程。从此,他相信自己也会熬制这东西了。他看见凌志把大半铁勺桐油放在天然气炉子上,用小火熬了十多分钟。当油面的泡沫消失之后并且冒青烟时,凌志将铁勺浸入一桶冷水里,然后再移出来,用一块竹片插进桐油里用力调打,增强桐油的黏稠性。十多分钟后,褐色的桐油变成了粘胶,亮晶晶的胶丝越拉越长,随着竹片在空中飞舞。凌志把制作好的桐油胶盛在一个炼乳罐里。炼乳罐的塑料盖可以阻止空气与胶面接触。他们要用这罐胶去乡下捕捉画眉鸟。

在这座城市周边的农村,生活着许多画眉,山坡上茂密的竹丛是它们的栖息地。这些画眉成群结队地从一丛竹林飞到另一丛竹林,人们老远就可以听见它们的叫声。

但没有人会用本地画眉做斗鸟。行家们认为,本地的画眉体形小,性情温和,胆子也小。当一只本地画眉在笼子里与外地画眉相遇时,本地画眉考虑的不是如何取胜,而是如何逃跑。

当然,例外的事情总是有的。有一天晚上,凌志和韩其楼在东街一个大排档喝夜啤酒,凌志说,两年前,四川南部五城市开展了一次画眉大赛,获得冠军的鸟就是一只本地画眉。遗憾的是,这只鸟后来病死了。

现在,他们在汽车上继续谈论画眉。

“关键的问题是要捕捉到一只好的画眉。”凌志说,“还要把它调教得好,才可能打赢那些云南画眉。我是这样理解的——本地画眉个子小,但更灵活。还有,它的生活习性与云南画眉不同,有些动作也就不同。如果这两个特点临场发挥得好,就有可能成为胜利者。”

汽车向右拐上一条水泥公路。这条公路通向高峰砦。高峰砦坐落在一道锯齿状的山脉中段的一座山顶上。这段山脉是一块盆地的边缘,冷暖空气容易在这里交汇,因而这一带经常下雨,各种植物都长得很茂盛。凌志说,画眉喜欢竹林。在高峰砦四周的山上和山下,竹子的品种很多,有斑竹、凤尾竹、刺竹和水竹。这些竹子全部成团成簇地生长,画眉就生活在密匝匝的竹丛中。它们在竹丛里面打闹、追逐、嬉戏,啄食藏匿在竹林里的蜘蛛、蜻蜓、蝗虫、金龟子和长脚蚊。

几年前,凌志在这一带捕捉到了十多只画眉,把它们卖给了养鸟的人。但他们嫌这是土画眉,每只鸟只给十元钱。凌志觉得太不划算,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他对韩其楼说,这次是专门为他来的,也许这次会捉到一只好鸟。

凌志把汽车开上一条路面更窄也更凹凸不平的公路。茂密的竹林把公路变成暗绿色的走廊,空气中飞舞着许多细小的蚊子,它们像一团又一团褐灰色的烟雾在飘荡。凌志将汽车停在一片浅绿色的草坡下面,把放在汽车后座的桐油胶罐子拿在手里,关上汽车门。

他把韩其楼领到一丛马桑灌木旁边,掏出小刀割下几根枝条,撸掉叶子。他用小刀挑出一点桐油胶,涂在树枝上,将几根涂了胶的树枝在草地上搭成一个支架,然后弓着腰,两只脚在草丛中蹚来蹚去。一些蝗虫从马鞭草和铁线草里弹射出来,像一架又一架微型飞机在空中飞翔。它们的翅膀像金属薄片一样在空气里闪闪发亮。它们飞翔了几米远,又降落到草丛中。

凌志看准了一只蝗虫的降落点,一跃身扑过去,两只手掌按在一蓬铁线草上面。他感觉到一只蝗虫在手心里挣扎,那布满坚硬细刺的后腿蹬在手掌上,刺痛了他的皮肤。

他将细尼龙线的一端拴住这只蝗虫,另一端系在涂了桐油胶的马桑枝条上。然后,他和韩其楼退到十多米远一丛黄荆后面,舒舒服服地坐在草地上等待。

凌志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红塔山牌香烟。他抽出两支烟,递了一支给韩其楼。他们在一丛黄荆后面抽烟,等着画眉飞来。

韩其楼小心地吸了一口,把浓烈的烟雾含在口腔里,然后用鼻腔向外呼气,让烟雾从鼻孔里喷出去。他从来不敢把烟雾吞进肺部。韩其楼在八岁时就品尝了他一生中第一支香烟。现在他三十八岁了,却总共抽了不到一百支香烟。

他在八岁那年第一次抽烟时,也是躲在一丛黄荆后面。当时他把一辆用旧木板和滚珠轴承做成的滑板车放到黄荆丛后面的草地上,从衣兜里取出一盒经济牌香烟。他抽出其中一支用火柴点燃。这盒香烟花去了他八分钱。这是他全部的积蓄,有六分钱是他用两个月时间积攒下来的,另有两分钱是前一天在学校门口的地上捡到的。他坐在滑板车上,两只脚蹬在草丛中,操纵滑板车前后移动。他坐在移动的滑板车上抽他生命中的第一支香烟。他并没有品尝到香味,也没有舒服的感觉。他只是吞下了一股又一股火燥的辛辣味。他发觉自己并不喜欢这样的味道,但别人为什么会喜欢呢?他努力把满嘴的烟雾吞了下去。他接连抽了两支香烟,然后站起身准备离开。这时,他感到恶心,眼前的黄荆丛和远方的树林都变得模糊,并且不停地旋转。他开始呕吐,哭出了声。他意识到成年人的玩意儿一点都不好玩。从此以后,他决定这辈子不抽烟,偶尔抽一支,也不把烟雾吞咽下去。

现在,他再一次坐在黄荆丛后面抽烟。这支烟抽得很快,他比凌志先抽完。他把烟蒂杵在草丛的泥土上拧熄,眼光转向他们为画眉布置的陷阱。他看见那只蝗虫不断地奋力向空中飞去,刚跃起来,就被腿上的尼龙线拉了回去。它那金属般的翅膀在阳光下熠熠闪亮,十分显眼。这时,一道小小的阴影从天空中飞速降下来,瞬间吞没了那对闪光的小翅膀。随后,那几根涂了桐油胶的马桑枝条无声地倒塌,一只拳头大小的褐色鸟儿在凌乱的枝条间挣扎,一片褐色的羽毛射向空中,又缓缓飘降到草地上。

这只鸟儿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刹那间,四周的竹林像发生了爆炸,无数画眉鸟如密集的弹片射向四面八方,迅速消失在蓝灰色的天幕深处。

凌志和韩其楼同时大喊一声,跳起身向那只被捕获的画眉跑去。画眉的双翅和背部被马桑枝条牢牢粘住。它想重新蹿上天空,但沉重的枝条又使它坠下来。韩其楼用双手在草地上扑了好几次,抓住了这只野鸟。他看见它张开坚硬的长喙,不断发出惊恐的尖叫。它那乌溜溜的眼珠睁得溜圆,两只脚爪有力地在空中乱蹬。

凌志说,这是“钉子嘴”。他的声音有点激动。他把画眉又长又尖的嘴巴指给韩其楼看。然后他看了看天空。那些画眉消失后,天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只画眉是头鸟。”凌志说,“如果有带头的鸟,逃跑的画眉就会朝一个方向飞。如果没有带头的鸟,逃跑的画眉就没有统一的方向,它们就会乱飞。而且,没有头鸟的带领,逃走的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会回到这里来。我们今天在这里捉不到别的画眉了。但是我们运气还可以,我们抓到了一只头鸟。”

韩其楼小心地取下画眉身上的马桑枝条。他捏住画眉的双脚,先取下粘在左边翅膀上的枝条,再取下右边翅膀上的枝条。突然,画眉的脚爪用力一弹,身子从韩其楼的手心蹿上天空。它展开双翅,在空中滑了一个优美的弧形,坠向地面。在接近草丛时,它又向上一挺,歪歪斜斜地向前飞行。它的背上还粘着一根马桑枝条,它飞得很沉重,飞得很慢。它顺着竹林形成的绿色走廊向前飞,在道路拐弯的地方,它也随之拐弯,消失了。

韩其楼愣了片刻,开始快速跑动。他沿着画眉在空中飞过之后留下的无形轨迹向前跑。跑了几十米后,看见那只逃走的画眉正艰难地扇动双翅,在离地面一米的高度飞向一幢石墙房子。

三十八岁的韩其楼很多年没有这样急速跑动了。跑了上百米后,他的胸腔发痛,心脏快要爆裂。他的咽喉也开始痛了,肺部供气不足,必须吞咽进大量的空气。而现在的空气像坚硬的物质,硬生生地挤进他的喉管。他的眼睛盯着前方那个在空中飘飞的黑色点子。它拼命扇动两个翅膀,携带着一根沉重的绿色树枝,抵达那幢石头房子,像一块小石子,砸进一扇打开的玻璃窗。

韩其楼跌跌撞撞冲到窗边,趴在粗糙的砂岩窗台上向室内张望。他的眼睛还没有适应屋里的黑暗,看不清楚鸟儿躲在哪里。他笨拙地爬上窗台,翻身进入房间里。他的脚在落地的时候踏翻了一只木头小凳子,身体重重摔在地上。他从地上爬起来,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她正惊讶地盯着他。

他想问那只鸟在什么地方,但他喘气不匀,发不出声音。他伸开双臂上下扇动,做出飞翔的姿势。小女孩儿会意地点点头,指了指床下。

韩其楼趴在地面上,侧着头观察了一下,往床下爬去。屋子的地面是黄泥夯成的,床下很洁净,没有什么尘土。他的鼻子触到了一只女式皮鞋,他把它挪到一边,继续向里面爬行。现在他已经能够适应室内的幽暗光线和床下的阴影。他在床下靠墙的角落辨识出了缩成一团的画眉,小心地伸出右手,轻轻抓住这只鸟儿。他把它捏在手心,倒退着往外爬。

他从床下爬出来,愣了片刻。他的眼前有一双精致的脚。这是一双女人的脚,穿着一双粉红色的塑料拖鞋,脚趾头光洁晶莹。然后他看见了两条匀称的小腿。他站直身子,发现他的面前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青年女子。她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泛出红潮。她的眉毛拧在一起,眼睛瞪得溜圆。

“你钻到我的床下想干什么?”

她在责问韩其楼,韩其楼却感到她的语气中含有一丝娇嗔。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香味。他能够肯定,这是洗衣粉的气味,是幽兰牌。韩其楼也在使用这个牌子的洗衣粉。

他使劲眨了几下眼睛,伸出右手。那只惹祸的画眉蜷缩在他的掌心。青年女子的眼光落在画眉身上。韩其楼见小女孩也在注视这只鸟,连忙把画眉递给她。

小女孩儿接过画眉,摘去粘在它背上的树枝。突然,她惊叫了一声,画眉从她手上冲了出去,冲出窗口,飞到无垠的天空里,很快消失了。

小女孩的眼睛里立刻充满泪水。她捏住自己的右手,轻声地哭了起来。韩其楼捧住她的手,看见右手的食指尖上有两个青紫色的小点子。这是被画眉的尖嘴啄伤的痕迹。

韩其楼从裤兜里掏出一片纸巾,轻轻扶着小女孩儿的肩头,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她的肩头又单薄又温暖,就像那只刚刚还握在她手中的鸟儿。他克制自己不去看身边那位青年女子,这位小女孩的妈妈,他在猜想她的年龄。二十八岁?三十岁?还是三十一岁?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散发出吸引力。无论是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脚趾,或是她娇小的身躯。

这时,他又听见她在说话。她问他是不是为了追这只画眉才钻到她的床下去的。他点点头,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他认为自己有义务解释一下,便对她讲述了捕捉画眉的经过。让他高兴的是,她在认真地听。他对她说,他碰巧捉到了这群画眉的头鸟,所以它们受了惊吓,再也不会回来。

“会回来的。”青年女子肯定地说,“如果这群画眉不回来,还会有另外的画眉飞来。我们这一带的鸟儿多得很。”

“那就好。”韩其楼说,“我下次还要来捉画眉,我要多捉几只,送一只给你的女儿。”

他看见她的眼睛里有一丝异样的神色,他的心脏感到一阵轻微的疼痛。

“我想打一个电话。”他对她说,“我想用一下你家的电话。”

她没有说话,一双乌黑的眼睛盯着他。她的眼睛总是带有一种惊讶的神情。然后,她把视线转到旁边。顺着她的眼光看去,他发现了搁在墙边一个小木柜上的红色电话机。他拿起话筒拨了一串号码。他的裤兜传来一阵清晰的振动。真要感谢自己平时爱把手机开到振动的习惯。然后他放下话筒,对她笑了笑。她的脸上也随之浮起一丝笑容。

当他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候,她一声不吭地跟着他走出去。她安静地走在他身边,离他有半米远的距离,或者还近一点。他把她的举止理解为给自己送行。转过这幢石墙平房,他发现自己的面前是一个操场。操场对面有一座很新的教学楼,三层楼的墙体镶嵌着浅黄色的瓷砖。操场的前面矗立着一根旗杆,顶端飘扬着一面五星红旗。旗杆下面的基石上,刻着几个大字——天顶小学。他明白了,刚才自己从一扇窗子钻进了一个乡村女教师的家。

“我叫韩其楼。”他在分手时对她说,“请问你的名字?”

“文纹。”

他的心脏产生了一阵轻微的颤抖。这名字与她太相符了。

橘黄色的成功牌挖掘机在铜匠街的废墟中慢慢驶到一幢半坍塌的楼房面前。它那磨薄了的履带把地上的残砖碎瓦轧得咔咔响。挖掘机巨大的金属挖斗举起来又放下去,砸垮了残存的断墙,然后轻而易举地铲起一大堆碎砖块,把它倾倒在一辆方圆牌农用卡车的车厢里。

叶飘举起照相机,在取景框里捕捉这个劳动场面最完美的瞬间。这是一个没有实质内容的场景,但报纸的版面需要一张这样的照片,叶飘只好在画面构成上下功夫。他要等到挖掘机和卡车处在最佳位置,即挖斗正好高高举起倾倒碎砖烂瓦的时候,就可以摁下快门了。内容贫乏的照片可以用尽可能完美的形式来增加价值。

他腰间挂着的手机开始振动起来。编辑部来电话了。编辑说,光华路185号1幢3单元5楼附10号的居民阳台上有一个比足球还大的马蜂窝,消防队员已到现场了,明天的报纸需要这张照片。

报纸上的照片犹如一扇小小的窗户,读者可以从一个平面的信息中看见世界的纵深之处。作为一个记者,叶飘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用照相机镜头捕捉平凡生活场景中一些引人注目的片断,凝固在读者面前。

叶飘把照相机放进摄影包,搭上了42路公交车,来到光华路。

光华路的街道有四十米宽,人行道上间隔五米栽种着小叶榕。街道两边的楼房几乎全是电梯公寓。这些楼房的表面都贴着奶白色的瓷砖,整条街道呈现出灰白色的色调。

185号1幢的楼房前面停了一辆红色切诺基。这是一辆消防指挥车。他首先看见了这一辆车,它的颜色很抢眼。随后他看见了一位身穿黑色衣服的女子从一条小街走过来。她的身材修长,苍白的面容散发出柔润的光泽。她沿着大街的人行道往前走,留给叶飘的,是一个飘逝的背影。叶飘相信,这就是她,曾出现在照片上的她。

在这条安静的街道上,她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叶飘的视线里。她还在往前走。如果她走出他的视野,也许就会永远行走在他的记忆里,他再也不会在现实的世界里看见她。一股热流从脚底升起,涌进他的胸腔。

他迅速从摄影包里取出尼康F100照相机,右手的食指扳开电源开关,把相机举到眼前。他把镜头焦距调到70毫米端,半摁快门。自动聚焦的镜头发出轻微的嚓嚓声,那位女子的背影在取景器里一下变得清晰。叶飘把快门摁到底,拍了一张关于她的背影照片。然后,他站在原地犹豫。他想跟着她走,但最终转身走向公寓楼。

他决心与自己赌一次。如果这次他在拍摄了楼上的马蜂窝以后,还能再次在街道上遇到她,那么,她就是他生命中的人。

电梯正好停在底楼,这是一个好的信号,是吉兆。他按下电梯的关闭按键,闭上眼睛,在黑暗的视野里努力回忆外面那条大街的结构和形状。在他的脑海里,大街很宽很直,视野开阔,她黑色的身影在风中有点变形。如果她要走的路很长,如果她行走的路线不拐弯,如果她不拐进一条小街道,或是消失在一幢突然出现的楼房里,那么,她就还会走在他的命运里——他在拍摄了悬挂在第五层楼那个马蜂窝之后,还有找到她的机会。

5楼附10号的住户门口站着一个穿消防队员制服的年轻人,他脸上的青春痘很显眼。叶飘手上的照相机让他明白,来者正是自己等待的人。他领着叶飘穿过客厅,来到阳台上。

在楼上住户的阳台底部,悬着一个比人头还要大的深褐色蜂窝。一只花生米大小的马蜂正嗡嗡地绕着蜂窝飞行。一个穿防毒服的年轻人用手拨弄一株栽种在花盆里的兰草,另一个穿防毒服的年轻人正在抽烟。他们见叶飘来了,便戴上面罩,一个人站到凳子上,手持菜刀去铲头顶上的蜂窝,另一个人为他扶着凳子。

叶飘用数码相机拍了两张照片,在LED屏上观察了一下拍摄效果,然后伸头向楼下看去。楼下的街面又长又直,不见那女子的身影。

当叶飘回到街道上时,他已置身于满街的陌生人中间。他要重新找到一个令他心跳的背影。他现在已经获得了方向,除了方向他一无所有。他只能朝着这个方向走过去。

人行道的铺路地砖有许多小洞。小洞里生长出矮小的青草。叶飘把照相机的锦纶背带紧紧缠绕在右手腕上,防备因紧张而失手将照相机掉在地上。他刚从楼房里走出来时,把一枚70200毫米变焦距镜头换在机身上。他在向前走的时候,眼睛并没有向前看,而是漫无目的地张望。他注意到街道两边楼房的窗户几乎全是用铝合金做的外框,有的是银白色,有的是古铜色。窗户的玻璃几乎全是浅蓝色的。为什么他们要用蓝色玻璃?叶飘不喜欢玻璃窗是这样的颜色,它会使射入的光线变质。如果墙上挂着一幅十六英寸的风景照片,变质的光线会给它罩上一层蓝灰色。不过,叶飘还没有自己的房子。他现在住的房子是农舍,窗户是牛肋骨窗,上面安装着木头栅栏。它会使空气畅通无阻,也会让射进室内的光线投下一条一条的阴影。

叶飘走过一棵又一棵小叶榕。这些人行道树木只有杯口粗,枝条上却生长出了像挂面一样的淡黄色气根。在蜡质的绿色叶片上,有一些灰白色的薄膜,这是一种名叫“蜡蚧”的虫子结的网。在适当光线下,这些虫子可以被拍摄成为漂亮的照片。当然要用微距镜头。叶飘想,应该买一支微距镜头了。不必买原厂的,买适马牌的就可以了,105毫米,最大光圈2.8,只要两千多元。

他努力使自己去想一些与目前的行为无关的东西,以此冲淡紧张的情绪。

他看见了她的背影,那与众不同的苗条背影正在前面的人行道上款款行走,她穿一身黑色的服装,成为他视野里最显眼的物体。他举起照相机,把焦距推到200毫米那一端,场景一下就拉近了许多,她的身影从远方飘到面前,被清晰地框在取景器里。由于景深很浅,那黑衣女子的前景一片模糊,她似乎在向一片虚无走去。

她不断向前移动,但照相机的焦点也随着她移动,牢牢地固定在她身上。镜头里的超声波马达在连续聚焦的过程中发出轻微的嚓嚓声。这只镜头忠实地为叶飘工作,始终将她的背影显露得纤毫毕现。

叶飘迟迟不摁下快门。他从镜头里仔细观察她,这是目前他接近她的最好方式。他看着她走进了一幢覆盖着浅黄色墙砖的楼房。在她消失的瞬间,他摁下了快门。快门打开的时候,相机的反光镜翻了上来,世界短暂地黑暗了一下。

林译苇没有听见身后十多米远发出的照相机快门声响。她走上三楼,用钥匙打开钢制防盗门,径直走进卧室。她的卧室也是她的书房,是她丈夫韩其楼一般情况下不会进来的地方。这个房间只有十五平方米,靠窗的墙边有一个涂着聚酯漆的实木写字台,墙的右边是满壁的书橱,里面的书已经快要放满了,约有一千册。在左边的墙上,钉着许多写满了字的纸条。她的钢丝单人床就安置在门边。

每天下班回家后,林译苇就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闻一闻室内的气味。这些气味中包含着书籍的纸张味道和油墨的味道。那些旧一点的书还散发出淡淡的霉味。

在流逝的时间里,新书会变成旧书。旧书的气味与新书的气味完全不同。旧书的气味有轻度的霉菌气息。这种气息由细小的尘土发酵而成。这些细小的尘土是时间的碎末。书籍可以帮助林译苇在细碎的时间里穿行,帮助她发现一些细微的历史细节。所以,她经常在回家的时候带回一本旧书。今天她带回了一本新书。

这本《徕卡相机全集》是她下午在文轩连锁书店买到的。这是一本用亚光铜版纸印制的精美书籍,上面有许多照相机的照片,全部是徕卡,配图的说明文字详尽地解释了这些相机的来历和它们的功能。

林译苇从书橱下面一个柜子里取出那部旧照相机。她把手中的相机与画册上的照片相对照。她翻开一页又一页,散发出油墨香的画册如一只巨大而沉重的蝴蝶。她每翻开一张书页,蝴蝶的翅膀就扇动一次。她翻到第34页时,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

图片下面的文字介绍了这部照相机——

徕卡ⅢC型。这种老爷照相机从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五七年之间共生产了十七种。在外行人看来,虽然不容易区别,可是其操作方法多多少少有不同的地方。其代表性机种是一九三五年Ⅲ型相机。当装底片和操作时,会有下面的情景发生:转动卷片杆时,快门也被带上,链轮轴也转动一圈,送一张底片进入卷片膛。卷片膛卷取底片时,链轮的齿并不是被底片牵动而转一圈。只空拍一张时,链轮杆转一圈,第十八张时就差三分之二张,三十张时就差半圈不动。换句话说,链轮在送走一张底片之后,卷片轴虽然在动,卷片膛却不动。这个现象在近期的徕卡照相机中仍然普遍存在。所以,装片时应充分留意卷片膛位置有没有平行,稍稍不平行就会发生滑动。

ⅢC型的主要规格:

机身:铝合金,离合式底盖。

取景器:双眼(联动测距式观影窗)双重影像叠合式,基线长4cm,倍率1.5倍。

镜头:ELMAR50MM3.5,旋转联动测距。

快门:布帘焦点平面快门11/500秒,T门,B门。

体积:宽13.5cm,高6.8cm,重530克。

林译苇手中的这部徕卡机身上覆盖着一层深灰色的蛇皮,底部和顶部涂着黑漆。有些部位的漆皮剥落了,露出银灰色的金属质地。在机身上部的右边,有个银灰色的麻纹卷片钮。她轻轻旋动这个金属钮,听见了从机身内部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当她把照相机放到写字台上时,它的底部与桌面的玻璃板磕碰,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于是,她在便笺本上写下了一段文字——

这是一部记录时光的机器。它与它的环境相遇,它可以用声音来表示它的反应:它与黑暗的环境相遇,它可以用沉默来表示它的等待;它与光明的环境相遇,它可以用行动来表示它的存在。

但是她不明白,一部照相机究竟是怎样捕获光线的。她仅仅知道,一部照相机通过光线来记录时间的片断,从而记录下人和事的外形,以及他们与环境的关系。

在写字台那块五毫米厚的玻璃板下面,压着几张黑白照片。这是她在一些画报上剪裁下来的印刷品,内容全部是荒野的风景——河流,荒坡上的小路和石块,旧木屋和栅栏。这些画面包含人类历史中的某些信息,在它单纯的图像中,藏匿着丰富的细致的内涵,藏匿着人类生命在永恒的大自然之中飘逝而过时留下的痕迹。

很久以前,林译苇就在思考图像与人类精神的关系。照相机是图像的制造者之一,它能够记录逝去时间的有形片断,但它能不能记录无形的事物呢?无形的事物只能保存在无形的事物里面,真正的往事只能保存在记忆里。

她相信,照片不能记录她的往事,因为她的往事只存在于她的记忆里面。

她经常回忆起她认识韩其楼的情景。那时,她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市文化馆工作。楠江这座城市对她而言,没有什么吸引力。她在这座城市里结识的第一位朋友就是韩其楼。他是一位图书管理员,中等身材,面容清瘦,皮肤苍白,因为他长久坐在室内。每天上班时,他总是坐在一间光线幽暗的大房间里。房间里除了一张旧办公桌,其余的就全部是书架了。韩其楼注视人的时候,眼睛黑得发亮。她一下就喜欢上了这里的氛围。

韩其楼显然是一个很称职的图书管理员。他接过林译苇手中的借书单,消失在书架后面。大概过了两分钟,他再次出现在林译苇面前。他已经找到了她想借的三本书——《吉姆老爷》《北岛诗选》《探险家沃斯》。他把书拿到窗边,用一块毛巾拭去上面的尘土,然后坐下来填写借书卡。她注意到他的钢笔字写得很漂亮,又潇洒又大方。

韩其楼将填写好的卡片小心地放进抽屉,又取出一个白色塑料袋将这三本书装进去,递到林译苇手里。这时,一只鸟从窗外飞进来,降落到办公桌上,在桌上急躁地走来走去。它的羽毛呈棕红色,眼睛下面的脸颊覆盖着白色羽毛,眼睛上面有一条白色的眉纹。

“白颊噪鹛。”韩其楼说。

“什么?”林译苇没有听清楚。

“这只鸟是白颊噪鹛。我们当地叫它土画眉。它像画眉,其实不是。”

韩其楼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从里面倒出几条白色的小东西。林译苇吓了一跳。那是几条小虫子。白颊噪鹛将桌面上的虫子一一啄起来,衔在嘴里,飞走了。

“它在外面的树上做了一个窝。”韩其楼对林译苇说,“里面有几只小鸟。你跟我来。”

林译苇跟着他来到屋子外的树林里。在迈过一个树桩时,他拉住了她的手,一直走到那株有鸟巢的小叶榕树下。他放开她的手,把密匝匝的树枝之间一团模糊的暗影指给她看。

“听见没有?”他侧着头,认真倾听了一会儿,“它们在叫,小鸟儿,有三只。”

林译苇听见了树枝之间那团黑乎乎的鸟巢里发出来的轻微的叽叽声。这细小的尖厉声音仿佛来自时间的深处,它穿透潮湿的空气向四周漫延,刺入林译苇的皮肤。她打了一个冷战。韩其楼的右手轻轻握住她的左手。他的手掌宽大,又温暖又柔和。从这双手上可以感觉到,他是一个好心肠的人。

过了一个星期,林译苇正在办公室里撰写一份文学创作辅导材料,有人站在门口轻轻叩门框。林译苇抬起头来,看见韩其楼抱着一沓书站在那里。他带来一些书,其中一本是《楠江文史资料集》。林译苇随手翻了翻,上面的内容是关于这座城市及周边地区的历史事件记载。

“你如果要搞写作,这里面有许多素材。你可以不使用里面的事件,但可以参考这些事件的细节。”

林译苇感到惊讶:“你凭什么认定我要写作?”

“当然是猜的。”韩其楼说,“我喜欢猜想。我喜欢看到事实符合我的想象,尤其是我的想象发生在事实前面的时候。”

林译苇的眼光落在韩其楼的手上。这双手十指交叉地放在桌面上,从这双手上看不出紧张的迹象。

“我在图书馆工作五年了。我见过许多借书的人,却还没有见过借《吉姆老爷》和《探险家沃斯》的女孩子。所以我自作主张地带了几本书给你。如果你不喜欢,那只能证明我的愚蠢。”

“我还没有见过你这样的聪明人。”林译苇说。

在以后的交往中,林译苇发现韩其楼真的相当聪明,而且很有个性。他的个性用一句老话来形容,就是“童心未泯”。他的年龄虽然比她大好几岁,但却像是一个大男孩儿,永远对一些儿童感兴趣的东西着迷。他清楚地知道公园里哪棵树下长了一个木菌,哪一棵树上长了木耳。后来,他们在一起散步时,他细心地把这些东西一一指给她看。

韩其楼告诉林译苇,一棵树的根部长出了木菌,表明这棵树要死了。灵芝就是一种普通的木菌,但传统的文化赋予了它太多的神奇,它成了人们心目中的灵丹妙药。

“人们通常要在一种误会里生活几千年。”他说,“亚里士多德断言,女人的牙齿比男人少两颗。两千多年来,大家一直相信这是真的。如果有人掰开自己老婆的嘴巴数一数,就会发现这是个谬论。但很长时间里,没有人这样做。文化也有负面作用,所以常识往往要过时,而知识永远没有尽头。”

他对她说,在楠江一带,木耳只长在柞树林中。单一的柞树不能生长木耳。只有成片的柞树才能生长木耳,因为成片的柞树能够产生并保持足够的湿度。也就是说,木耳实际上是生长在一种氛围之中。这很有意思。植物和人一样,也要生存在一个群体之中,一种氛围之中。只有在氛围里,植物才有活下去的理由,人才能寻找到生存的价值。

林译苇想,韩其楼就是生活在一种氛围里,只不过,这是他自己制造的氛围。他是一个长得很帅气的男子,眼睛的颜色很深,永远流露出一种惊讶的神情。上班的时候,他坐在光线幽暗的办公室里,他四周的空气充满淡淡的霉味。他读了许多书,那只是为了好奇。他的工作很寂寞,他通过书籍来了解陌生的世界。

那时,他俩在约会时主要谈论书籍里展示的世界。他们在茶楼里喝茶时,会谈到用越橘叶煮茶的事情。这个细节来自一本名叫《鱼王》的小说,作者是苏联的阿斯塔菲耶夫。他们都读过这本书,对书中描写的森林与河流印象颇深——西伯利亚的渔夫和猎人们在冻土地带采集越橘叶放进罐头盒里煮汁喝,以此补充体内需要的营养。他们一致认为,这种茶的味道一定不好。韩其楼还知道一种名叫“血茶”的植物。他告诉林译苇,血茶实际上是云南高原上的苔藓植物,一般生长在雪线以下的岩屑坡、乱石滩和冰碛台地上面。人们把它采集之后再晒干,就可以当作茶叶出售了。它在滚烫的水里会释放出红色的元素,将整杯水染成像红葡萄酒那样的酒红色。这种茶有一点苦味,它的最大优点是它的颜色。一个品茶的人在这个时候会不在乎它的味道,更在乎它的颜色。他会观察一杯水是怎样被这种胡须状的植物逐渐染红。他会看见,一缕缕红颜色像丝线一般从浅褐色的植物内析出来,溶化在水中。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生活变了质,往事慢慢变成残骸?也许生活就像韩其楼描述过的血茶那样,一些原来看不见的元素从生活事件中慢慢渗出,最终使生活本身改变了颜色,使生活的氛围逐渐窒息,最终腐蚀了生活。

他们婚后的第五年,韩其楼的单位上来了一位刚从大学毕业的女孩子。她与韩其楼经常在走廊相遇。她的眼睛从来不敢正视他。她的胆怯引起了他的好奇。有一天,他上班时经过东方大街时,看见她从一条小巷里走出来。当时的微风吹拂着她染成红褐色的短发,她似乎没有看见他,背着一个红色的背包,径直向前走去。她走得很快。这天早上,他跟在她的后面,到达他们两人上班的单位。

在以后的几天早晨,他在东方大街的那条小巷里,都会碰见她。他开始与她一起步行穿越几条街道去上班。有一天早上,她忘记了带钥匙,便在他的办公室里待了一个上午。下班的时候,他们走到门边,一起伸手去开门。他们的手就在这个时候碰在了一起。

那段时间,韩其楼经常在下班后很晚才回家。林译苇对丈夫的反常行为有所感觉——他在拥抱自己的时候,双臂涌现出一股陌生的力量,这股力量中掺杂着一丝恐惧和内疚。有一次,丈夫在吻自己的时候,他的舌尖传递出陌生的唇膏味。她明白了,丈夫已经有了另外的女人。

直到有一天黄昏,林译苇在滨河街亲眼看见了那位牵着自己丈夫的手往前走的青年女子。她那红褐色的短发在夕阳下闪烁着神秘的光芒,显得特别青春。她像一个孩子,眼前的欢乐胜过一切。在滨河街,有许多来来往往的人。她拉着韩其楼的手,两人在人流中慢慢行走。林译苇感觉得到,他们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人,其他人都与他们不相干。他们不知道,韩其楼的妻子正在离他们二十米的地方,在他们的世界边缘注视他们。

他们去什么地方,对林译苇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们已经有了他们的方向,同时,她与丈夫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方向。她转身回到家里,在书房里铺了一张钢丝床。

韩其楼一回到家里就明白了他面临的局面。他向妻子说出了一切,并保证以后不再与她来往。他没有说出她的名字,林译苇也不愿知道她的名字,她不愿这个女人在她心中变成一个符号,因为符号最容易被顽固地留在记忆里。林译苇情愿这个女人是一段噩梦般的感觉,感觉容易被遗忘,符号则不是这样。林译苇表示,她可以原谅他,但她不愿与他再同居一室,她不愿再去拥抱被别的女人拥抱过的身体。如果他真的爱她,他可以等待她有一天回到他们共同的房间里,如果他有足够的耐心,而且对她有足够的信心的话。

那一天,林译苇通宵没有睡觉,她拿起一本小说就读。那是英国作家约翰·福尔斯的《法国中尉的女人》。她一边阅读,一边在纸条上写下感想。就在那天,她养成了在墙上钉纸条的习惯。她生命中所受到的最沉重打击来自她最亲爱的人,这个事实萎缩了她的视野,并简化了她的日常生活内容。从此,她每天要做的主要事情就是上班,下班,淘旧书,阅读,在便笺本上写字。

那位名叫刘雅的青年女子离开了单位,到了沿海地区的一个城市。临别时,她对韩其楼说:“我离开楠江,并不是为了你。”但韩其楼知道,她正是为了他才离去。她要保持一份自尊。

林译苇想,也许,生活最大的敌人是疲惫。它是一种可以摧毁一切的元素。她从抽屉里取出便笺本,用钢笔在纸上急速地书写——

一个人的生命过程犹如漫长的旅行,疲惫是一种无奈的休息。当最终的目的地只能出现在想象之中而不能出现在视野里时,疲惫便成为一种最普通的现象。

她把这页纸撕下来,用一枚图钉钉在墙上的一幅油画印刷品旁边。这是一幅风景油画,法国印象派画家德加的《靠近悬崖的房子》。林译苇看见过德加一些人物画印刷品,却很少见过他的风景画。这幅画的画面呈现出暖色调,几幢乡村房屋的斜坡式房顶在夕阳下闪耀着玫瑰色的光泽,呈现出一种永远的安谧氛围。她特别喜欢这样的氛围。

她往后退了两步。在这个距离,纸上的字已经变得模糊了,但那张画片上的天空、房屋和树丛还清晰可辨,它们从时间的另一端浮现出来,展现出古代空间的特质。林译苇的视线融化在画面的色彩之中。随后,她又想到了玻璃板下面压着的那几张没有色彩的照片——荒野的风景——河流、荒坡上的小路和石块、旧木屋和栅栏。一幅油画与一张照片所传递的信息不一样。她想,油画所表现的空间是主观的空间,而照片记录的空间是客观的空间。它们之间的区别在于时间的方向性不同。一个画油画的男人或女人可以随心所欲地用画笔显现消逝的事物,他们可以让一座古代的村庄浮现在一块画布上,可以让一个牧羊人在古代的阳光里行走。而一部照相机只能再现同一时间里的事物。如果一个行走的当代人被一部照相机拍摄,他的影像被固定在感光胶片上时,他在空间移动的距离可以忽略不计。我们生活在一连串的瞬间之中。她想,我们生活中的每一个片断都可以被一种物理的方式固定下来,并且被分解。只要我们能够真正理解时间和空间的意义。

当生命和生活纠缠不清的时刻,就是一个人迷惘的时刻。

林译苇又开始在便笺本上书写。

早上,林译苇离开家去上班。她走下住宅楼外面的斜坡。这是一条十米宽的水泥道路,两边是刚长出嫩绿色新叶的法国梧桐树。柠檬色的阳光像明亮清澈的水,将树叶洗得透亮。林译苇走在斜坡上的树荫里,跳跃的光斑在她身上闪烁,她看见斜坡的尽头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

他身穿一件缀有许多口袋的帆布背心,肩上挎着一个黑色尼龙摄影包。他的长头发扎成一束马尾巴,脸部处在阳光的阴影里。搞摄影的人总是这样打扮,林译苇想,他们总是做出很艺术的模样,总是把一些符号化的东西作为标志,成为时代的常识。

突然,她意识到这个人可能与自己有关。他似乎是在等自己。离他越近,她就越是感觉到他是一个障碍物。而且,他的身上还散发出一种危险的气息。这时,她的高跟鞋踩进路面一处浅浅的凹坑,右脚崴了一下。她想起自己每当面临紧张场面时,往往会崴脚,这是自己最不争气的地方。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继续向前走。

那个年轻人跟了上来,与她并肩走在一起。他打开摄影包,取出一个棕色牛皮纸袋。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他说。

林译苇很少与陌生男子并肩行走。他的身上有一股强烈的男人气息,夹杂着淡淡的陈旧烟草味。林译苇对这种气味很敏感,但她并不觉得讨厌。只不过,他的装束让她感到别扭。她加快脚步,他也加快脚步,把一沓黑白照片递到她眼前。

林译苇曾经细致描述过一些黑白照片的内容,那是一些城市的风景,是各种建筑物。这个男子递过来的黑白照片上,仍然是城市的风景,但其中的主体却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她认出来了,这个女人是自己,穿一身黑色的风衣,行走在一条街道上,像走在一个梦里。她的衣襟被行走时产生的气流拂动,充满动感。在其中一张照片上,她的目光转向右边。她第一次欣赏到了自己的脸部侧面。

林译苇看完了这沓照片,镇静地看着年轻人的眼睛。他的眼睛像深褐色的水晶石,又深沉又透亮。

“你为什么要跟踪我?”

“为了拍摄你的照片,你的背影。我没有恶意。你可以把这样的行为理解为摄影艺术创作。”

“你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

“现在我就征求你的意见。也许你会喜欢这些作品。”

林译苇不说话了。她的步子迈得更快了一些。年轻人跟了上来。

“我叫叶飘。”他说,“你呢?”

“你既然有本事偷拍别人的照片,就应该有本事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你这是在表扬我,还是在挖苦我。”

“总之我不会说谢谢你。你可以走了。”

“我的手中还有一张照片,那是我在另一个地方拍摄的。那上面有你。”

林译苇停住脚步。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他直视她的眼睛。他在她的眼睛里发现了一丝奇特的神色——它包含了愤怒和惊讶,也许还包含了一点点兴奋。他无法描述这样的眼神。他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猛烈跳动。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多事?”

叶飘从她的语气中感觉不到怒气和厌烦。他仍然与她并肩行走。不知不觉之间,两人靠近了一点。

“我叫叶飘,飘落的树叶。”

“你说第二次了。”

“很正确。但是你还没有把你的名字告诉我。我对你说过两次,你对我说一次就行了。”

“你这个人心眼儿多,话也多。”林译苇说,“我的名字是林译苇。”

“噢,谢谢。怎么写呢?”

“树林的林,翻译的译,芦苇的苇。”

“好精彩的名字。”叶飘说,“我正好知道有个哲学家说过,人是一棵芦苇,但他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林译苇,我懂了。”

“你懂不懂不要紧,我想问的是,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拍我的?”

“几天以前,在前门街,离嘉乐面包坊不远。你想一想,摩托车出事的地方,那天你去过那个地方没有?”

“你到那里去做什么?”

“我平时为报纸拍摄新闻照片。这是一份临时的工作。为了把工作做好,我每天都背着相机在城里东奔西走,拍摄各种新鲜事情。有一天,我正好碰见两辆摩托车撞在一起,我无意中把你也拍摄下来了。”

“我知道,你们这些搞摄影的人,身上挎了一架照相机,就以为自己有了特殊的话语权。你们的优越感主要倚仗一个机器,一个工具。”

“你说的那种人的确有。但那一定不是我。我的理解是,摄影活动是一种很自由的行为,每个人的动机也不同。所以,搞摄影的人也是各式各样的。”

“不一定。在我的眼里,摄影者都是一种类型化的人。当然,这也许是你们类型化的外表让我产生了这样的感觉。”林译苇说,“搞摄影的男人都身穿一件有许多口袋的背心,背着一个大挎包,脑袋后面扎着一条马尾巴。也许是因为你们拥有这样的装束,再加上照相机这样的工具,自我感觉就特别好。也许你们自认为可以用这种工具对这个世界随意处置和随意评价。你们自己为自己赋予了一种权力。拥有权力的人感觉应该很好。你是不是这样认为?”

“也许吧。”叶飘说,“我有一点你所说的感觉,但是……”

“‘但是’并不重要。”林译苇说,“有这种感觉,你就会成为类型化的人。这种类型化不是职业的特征,而是心理的特征。一个人只要在肩头挎上一部照相机,他就会产生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说到底,这是因为工具会延伸人的力量,会提升人的价值。照相机是一种工具,而且,这样的工具不是简单地制造物质产品,它还制造精神产品。它创造一种文化,或是负载某种思想。所以,它具有不确定性。拥有它的人也许就拥有了探索世界或者表达世界的可能,但这个人往往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会迷恋于表达他所理解的社会关系,表达他所感兴趣的图像。因而,就会有大量的男人拿着照相机去拍摄女人。这一点我很理解。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也是最平淡无奇的事情。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有些人却把它看得很神圣。为了这种神圣,有的人感到兴奋,有的人感到紧张,有的人感到如临大敌。如果世界上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我可以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

这种摄影观念是叶飘从未听过的。他感到新鲜。他小心地吸了一口气,没有闻到他所期待的香水味。显然,身边这个女子没有使用香水。他回忆起自己过去拍摄人体模特儿的场景。那些青年女子赤裸的身体在他的记忆中闪烁着象牙般的光泽。当他从照相机的取景器中对准她们的裸体时,他总是有点激动。将女性完美的身体留在胶片上,再复制在照相纸上,这是创造艺术品的过程。他对这样的过程着迷,同时也感到信心不足。每次他从彩扩店取到冲印出来的彩色照片时,都会对自己所拍摄的画面感到失望。曾经很生动的场景变成简单的图像,照片上的女人身体变成平面的呆板物体,那上面附着的颜色变成纷乱的视觉信息,干扰阅读者进入更深的层面。后来,他只拍摄黑白照片。在彩色照片和数码照相机的时代,黑白照片是一扇朴素的门。它阻拦了繁杂的信息,将事物的本质抽象出来,构成人们视线的入口,使阅读者能够径直进入事物的核心。

叶飘明白了身边这位女士对他产生吸引力的原因。第一次的拍摄现场是灰蒙蒙的阴雨天,第二次的拍摄现场是灰白色的街道上,在这两个场景里,她都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这本身就类似一幅黑白照片。当他在有意或无意之间拍摄了她,然后在黑白照片上认出了她时,她全身蕴含的气质就不可阻挡地在他的意识里洇散开来,侵蚀了他的灵魂。

现在,他和她并肩走在彩色水泥砖铺成的人行道上。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梦游。他在一张正在显影的照片上发现了一个令他心动的女子,后来他又在现实中找到了她,与她一起在街上行走,听她作为一个局外人对摄影人进行评价。他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评价。在她的语调里,他感到摄影人简直像一群傻瓜。

他们拐过一个弯道,来到另一条街面。叶飘感觉到,他们一同拐弯,这很有意思,这是一个象征,仿佛他的生命轨迹也随之拐了一个弯。这时,她停住脚步,转身面对着他。

“我家里有一部旧照相机,牌子是徕卡。”她说话的时候,仍然没有表情,好像是一个证人在法庭上陈述事实,“有机会的话,你可以试一试。也许它还能拍摄照片。”

说完这句话,她加快脚步,径直向前走去。叶飘呆呆地站在原地。

韩其楼在高峰砦下面的天顶小学围墙外面走来走去,倾听校园里发出的声音。他听见的是自己的皮鞋踩在草丛中的沙沙声。

一阵电铃声打破了沉寂,随后,孩子们兴奋的喊叫声像浪潮一样从围墙上空漫出来。下课了。

韩其楼从裤兜里摸出被焐热了的三星牌手机,翻开机盖看了看显示屏上的时间。现在是上午十时五十分。他又转身看了看远方的竹林。几天前,他曾经和凌志在那里捕捉画眉。由于空气中潮气较浓,那一大片竹林呈现出模糊的蓝灰色,一些灰色的小点子从竹林里弹出来,然后又消失在竹林中。那是画眉鸟在嬉戏。文纹说得对,它们又回来了。

韩其楼在手机的按键上按了几个数字。电话通了,他不希望像刚才那样,没有人拿起听筒。今天,他已经是第三次向这个电话机打电话了。

今天一早,他乘公交车来到天顶寨。下车后,他去那片竹林观察了一下,林中有许多画眉鸟。它们像一些烦躁的影子,不断地在林中的竹枝间闪来闪去,并发出叫声。他能够分辨出来,发出“啤啤”声的是雌鸟,雄鸟的叫声更悦耳,富有旋律性。

他沿着上次追赶画眉鸟的小路来到那幢砂岩砌成的房子后面,那扇玻璃窗却紧紧闭着。他拨通了房间里的电话。他听见微弱的铃声从窗户的缝隙里透出来。没有人接电话。她是教师,她一定是在教室里。他想。但也许她会在下课的时间回到这间屋子。

屋里没有人接电话,他感到失望,又感到轻松。他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并没有一个男人拿起电话听筒,然后厉声地问他是谁。

然后,他期待的事情发生了。当他在学校下课的时候再次拨通了电话,有人接了。是她的声音。

“喂?”她在电话里说。

韩其楼不知不觉地捏紧了手机。

“我是韩其楼。”他说,“我想问一下画眉的消息。它们飞回来没有?”

电话那一端在沉默。

“文纹,你听不出来我是谁了?我是那天钻到你的床下捉画眉鸟的那个人。”

“我听出来了。”文纹说。她的声音很轻,似乎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并不感到惊讶,“你在哪里?”她轻声问道。

“画眉鸟飞回来没有?”

“它们一直没有飞走。现在你在哪儿?”

她说的是实话。画眉鸟确实活跃在竹林里。她还想知道他在哪里。韩其楼的心跳加快了。他对她说,他在学校的大门外。

“我刚才听见了铃声。”他说,“我希望这是放学的铃声。”

电话那边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搁下了电话。

韩其楼感到自己的心脏不断地往下沉。他的双腿有点发软。他沿着那堵灰色石头砌成的围墙向前走。他想走到那扇窗户旁边去看一看,那是一扇让他失眠的窗户。

在离那扇窗户十多米远的地方,他感觉自己的身后有人。转过身来,他看见一个身穿灰色套裙的青年女子向他走来。是文纹。经过他身边时,她没有停下,而是看了他一眼之后继续向前走。她沿着他上次追赶画眉的小路走了几十米,拐上了一条灰色的沥青小公路。这条小公路也许很久没有通汽车了,路面长了一些苔藓。韩其楼远远跟在她的后面。当她走到小公路与一条大公路相交的地方,一辆客车驶了过来。文纹招手让汽车停下,她回头看了一眼,抓住车门把手上了车。韩其楼紧走几步,也上了这辆汽车。

车门关了,他站到了她的身后。一束阳光从车顶的通风窗射到她的头上。她的头顶离韩其楼的鼻子不到一尺远,他清晰地看见,她的每根头发都在阳光下闪烁着细微的彩虹般的色泽。有一些白色的粉末粘在发丝上,韩其楼辨认出,这是粉笔的碎屑。同时,他还闻到了一股洗发水的香味。当汽车驶到一个小镇时,他跟随她下了车,一前一后走进一家茶楼。

他们在墙边一张桌子旁边坐下,韩其楼点了两杯菊花茶。文纹的眼睛盯着玻璃茶壶中的菊花。干枯的花瓣被沸水泡胀之后,在淡黄色的茶液中缓慢沉浮。

“刚刚下课吗?”韩其楼轻声问她的时候,头部稍微偏了一下。

文纹眼睛盯着茶杯点点头。

“你教的什么课?”

“音乐。”

“音乐课也要用粉笔?在我的印象里,音乐老师在上课的时候,只管弹琴就行了。”

文纹不禁微笑了,“印象是不可靠的。音乐老师一样需要板书,要把音乐的基本知识写给学生们看,还要在黑板上书写音符。”

“在我的印象中,刚下课的老师身上总是沾满了粉笔末,你的衣服很干净,你很爱整洁。”

文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灰色涤纶套裙,那上面一尘不染,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洗衣粉的芳香。她明白,他已经看出自己在刚才出门之前换了一身衣服。她的脸开始发烫。她抬起眼睛,观察他的衣着。他身上那套深蓝色西服是纯毛料制作的,左边胸兜上有一只小鸟构成的“B”字图案。这是布谷鸟牌子,勉强算得上名牌。她还注意到,西服的袖口已经磨损了。也许他不是一个有钱人。还好,他衣袖上的临时商标被拆除了,这一点表明,至少他还有修养,不是老土。她回忆起那天他突然从自己床下钻出来的情景,手里还捏着一只画眉鸟,那模样又滑稽又可爱。正是他手中的画眉让她感到一种安全的感觉。一个手中捏着小鸟的男人与一个手中捏着刀子的男人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还有他的手。他的手很大,皮肤白晳,手指很长,指甲盖是粉红色的。这双大手一定很柔软,也许还很有力。她又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烫。

“又是印象。在我的印象里中,你是一个生活在印象里的人。你做什么工作?”文纹问他。

“图书管理员。”

“噢。”文纹的语调里含有一丝惊讶。

“我每天坐在许许多多的书中间。”韩其楼说,“我给新书编目录,把它们归类,放在书架上。由于图书馆的经费紧张,新书越来越少,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给前来借书的人填写借书卡。现在喜欢读书的人不多,每天到图书馆来借书的人更少,就那么几个,他们都是性格内向、生活寂寞的人。他们一离开我那间放满书的房子,我就和那些有霉味的旧书为伴了。”

“你可以读这些书啊。”

“我读了很多书。在我认识的人当中,还没有谁读的书比我更多。我懂很多事情,但那都是书里面的,在现实生活中我也许是个弱智。这个社会变化很快。很多人在一年前连饭都吃不饱,一年以后他就开着自己的汽车满城跑。而我却还是五年前的老样子,甚至与十年前相比,变化也不大。”

他突然煞住话头,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呢?没有意义。如果一个人生存在另一种时间里,他行走的方向一定与另一些人不一样,他遇到的事情也一定与别人不一样。一只画眉鸟带领他认识了文纹,这是一个奇迹。在他的生活中,奇迹很少。他要认真对待这个奇迹。

文纹扭头观望窗外的景物。窗外是一片开阔的农田,那上面架设了白色的塑料布蔬菜棚。文纹在回避他的眼睛。他意识到,她愿意和他待在一起,但她感到害怕。文纹优美的脸庞侧面让他产生了梦幻般的感觉。他觉得今天的行为像梦游。他从城里梦游到乡下,然后梦游般地跟随这位身材娇小的女子来到一家乡镇茶楼里。他们安静地面对面了,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有点不高兴?”韩其楼问。

文纹转过脸,对他微微一笑。韩其楼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有一阵轻微的刺痛。

“我今天很高兴。”文纹说。

她端起茶杯,没有喝茶,眼睛看着韩其楼。

“我想先走了。”她突然说。

韩其楼不知不觉地捏紧了茶杯。

“我要回去了。”她说,“我女儿要放学了。”

韩其楼回忆起那天他在文纹家里观察到的情景。那间屋子里唯一的男人痕迹就是墙上一张青年男子的头像。这种放大了的标准像只有一个用途——纪念一个消逝了的生命。从文纹的眼睛里,他读到了他想读到的内容。

文纹起身离开了茶楼。韩其楼站在窗边,他目送文纹娇小的身躯在楼下的街道上穿行。在拐过街角的时候,正如他期待的那样,她回头向楼上的窗口看了一眼。

林译苇从家里出来。她在下楼的时候,从采光墙的水泥砖孔隙里看见叶飘站在上次等她那个地方。他头上的马尾巴不见了。他剃了一个短寸头,但她仍然认出了他。他挎着黑色的尼龙摄影包,早上的阳光在他身后形成了一条淡蓝色的阴影。

她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伸手招呼了一辆出租汽车。她在出租车后座坐稳以后,从挎包里取出徕卡照相机,递给身边的叶飘。

出租汽车司机伸手打开了车载电台,车厢里充溢着一支歌的声音。这是爱尔兰女歌手恩雅的《树的回忆》。这支歌优美而深邃的旋律像一块轻柔的丝绸擦拭着叶飘手中的照相机。汽车在城市里的街道上行驶,叶飘捏住机身右侧的银白色金属麻纹卷片钮往左边旋转。卷片钮纹丝不动。

“我已经旋转过它了。”林译苇说。

叶飘试着摁了一下快门按钮。他感觉到照相机里面发出了一种细腻的颤动,他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声。这是快门运动的声响。

快门释放后,卷片钮可以转动了。这部几十年前由几千公里外一家工厂制造出来的徕卡相机在车厢内柔和的光线下面闪烁着金属的光泽。叶飘轻轻转动卷片钮。在卷片钮的带动下,照相机金属外壳里面的精密部件柔滑地运动起来。他将卷片钮旋到位之后,又一次轻轻摁下快门。

“这部照相机应该没有问题。”叶飘说,“我们找一个地方试拍一下。徕卡镜头是世界一流的照相机镜头。这枚爱尔玛标准镜头的生产时期是上世纪的二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它是一代名镜。它可以记录我们肉眼忽略了的东西,它最适宜拍摄黑白照片,因为它的镜片上没有镀膜。”

叶飘把照相机放在膝盖上,用双手轻轻捂住冰凉的机身。车厢里充满了从照相机上散发出来的金属气味,仿佛它经过太久的埋藏,现在终于获得了一次呼吸的机会。出租车经过一家照相器材商店时,叶飘叫汽车停下。林译苇跟着叶飘下了车,来到商店的柜台面前。

在明亮的玻璃货柜里陈列着许多五颜六色的胶卷盒,黄色的柯达,绿色的富士,蓝色的柯尼卡。这个店里没有富士尼奥潘黑白胶卷,叶飘就买了一卷乐凯牌黑白胶卷。他撕开银灰色的纸质外壳,取出胶卷安装在徕卡相机的机身里。然后,他把照相机举到眼前,从取景框里搜索前方的景物。

透过取景框的玻璃,他看见中心广场对面的华茂房地产公司大楼上的玻璃幕墙反射出的蓝灰色天光。整幢大楼完整地呈现在叶飘的视野之中。天空中有一群鸽子飞过,鸽子的翅膀闪烁着阳光。叶飘摁下快门,拍了一张照片。随后,他走到广场中央,避开来往的车辆,对准交警的岗亭又拍了一张照片。他回过头,看见林译苇站在广场边等他。他走到她身边,两人沿着广场边缘散步。

“我住在城郊的一幢农舍里。”叶飘说,“我有一套暗房设备,专门冲洗黑白照片。我可以马上把胶卷冲洗出来,看看这台相机的功能正常不正常。”

“好的。”林译苇说。

叶飘又拦下一辆出租车。这辆喷涂了绿漆的比亚迪轿车驶过喧嚣的城区,沿着一条宽阔的水泥公路来到一座山坡下。这一带的土地都作为城市建设用地被征用了,山坡下面的农舍已被拆毁,只剩叶飘居住的那幢农舍孤零零地蹲在半坡,像一只受伤的野兽。

当叶飘打开门上那把拳头大小的旧挂锁时,林译苇嗅到了从幽暗的室内渗出来的阴凉气息。在堂屋的正面墙边,摆着一张褐色皮革的三人沙发。在泥质的墙壁上,挂着几幅镶嵌在木质镜框里的黑白照片。她的目光被一幅最大的照片吸引。在一辆翻倒在地的摩托车旁边,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人是她自己。照片上那湿淋淋的地面让她回忆起了几天前的下午。当时,她在回家的时候路过一条出了车祸的街道。她没想到自己的外形会被留在一张黑白照片上,还被挂在一间农舍的墙壁上面,与混杂着陈旧猪粪气味的黑暗空气为伴。时间与空间的关系有时确实很奇怪,她想。这时,她感到叶飘就站在她身后,他呼吸时产生的微弱气流像微弱的风,在她的脖子上掠过。

“我就是从这张照片上认识的你。”叶飘在她耳边说。

林译苇结识了许多陌生人。她的工作就是与陌生人打交道。她在市文化馆任文学辅导员,过去经常在文学讲习班上讲授小说写作。曾经有那么几年,参加这种讲习班的人很多,他们是机关干部、军人、工人和农民,有男有女,其中男人居多,但林译苇对他们没什么印象。在那个年代,文学是一种时尚,许多人都在谈论诗歌、散文和小说,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在那几年,她阅读的书籍特别多。她把阅读的感受写在讲义中,在课堂上传授给他们。表面上,这是她与他们共同交流读书的感受,共同探讨写作技法,实际上,是她通过书籍与这个世界上的许多文学大师进行精神层面上的交流,再通过这种交流与自己的内心深处一些隐秘的物质交流。而那些听课的机关干部、军人、工人、农民仅是促使她进行这种交流的外在动力。现在,许多人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他们去经商,用各种方式去挣钱,不再把眼光停留在文学书籍上。这种动力消失了,文学讲习班不再开办了,但林译苇仍然通过文学作品与自己交流。她曾经给学员们分析过一部名叫《法国中尉的女人》的英国长篇小说。这部小说的魅力主要来自作者约翰·福尔斯对一个秘密的描述,并通过这个秘密描述了自由本身。

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一个名叫查尔斯的贵族青年在乡间发现了一个神秘的女子,她的名字叫萨拉·伍德拉芙。当地人说,这个女子是一个被欺骗并被遗弃了的人,那个欺骗她的男人是一个法国中尉,他在一次海难中获救,护理他的人正好是萨拉,于是就发生了一些隐秘的故事。法国中尉骗取了萨拉的感情之后便消失了,而痴情的萨拉却经常倚在海堤一尊古炮的炮身上,等他有朝一日归来。其实,这一切都是萨拉有意制造的秘密。查尔斯身不由己卷入到这桩秘密中,他受到了惩罚。他放弃了自己美貌而且富有的未婚妻,进入了萨拉秘密世界的内部,却意外地发现她还是一个处女。萨拉的秘密并未到此结束。她神秘地失踪了。查尔斯便放弃了一切,花了几年时间寻找她……萨拉是一个地位卑贱的女子,她所受的教育、她自身的素质及她对人的洞察力明显高于周围其他人。但是,她的优秀并不被当时的社会所承认。因而,秘密本身成了她的武器。她让查尔斯领略了她秘密的一部分,又对他关闭了秘密的其他部分。被关闭的那部分是她秘密的核心,涉及她生存的意义,即她真正追求的东西。她所追求的绝不是浅薄的有形的事物,如财富,如一个代表爱情的优秀男人或某种荣誉。她追求的是自由本身。在这个意义上,她并不属于某一个时代。恰巧小说家把她放到了维多利亚时代,那么,她走向自由的起点就从一个乡间姑娘遇上一个来自伦敦的贵族男人开始。这是一场艰难的战斗。她获得了胜利,征服了这个男人,击败了他的未婚妻,向周围蔑视她的人显示了自己的实力,剩下的事情,就是战胜自己。放弃查尔斯比征服查尔斯还困难,她做到了。她成功地从查尔斯以及其他人的视野里消失,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把自己与过去的环境分离开来,使自己成为一个目的,成为一个标志,成为一个新的自我。与新的自我在一起,比与任何环境中的任何人在一起更接近自由,这就是萨拉·伍德拉芙秘密的本质。

然而,她对这部作品的分析没有引起学员的共鸣。他们盯着她的眼睛透出茫然的神色,然后他们又机械地在便笺本上记几句她讲的话。她知道,这些话对他们而言是废话,很快就会被他们忘得干干净净,不会对他们的思维产生影响,不会与他们的生活发生联系。陌生人永远是陌生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林译苇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也许是她遇见了之后没有认出来。

现在,林译苇跟随一个陌生人来到了他的住所,等待他冲洗一卷黑白胶卷。她看着墙上自己的照片,心里突然涌上了一种对叶飘,对这个闯进她生活的陌生人的感激之情。这种感觉很短暂。几分钟之后,她平静地坐在墙边一张竹椅上,用手支着下巴,眼睛盯着门外荒土坡那丛黄荆灌木。这时,左偏房的木板房门打开了,叶飘提着一卷长长的胶卷走了出来。他的脸色灰白,眼神怪异。他把湿漉漉的胶卷在她眼前拉直。她闻到了从胶卷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酸味。

迎着门外的光亮,她看见了胶卷上呈现的一格一格图像。她努力想辨识清楚图像的内容,由于影像是相反的,她看见了黑色的天空,白色的建筑物。其中一座建筑物是方形的底座,上面有一个人的形象。整个胶卷只有几幅影像,其余都是空白。

“我只拍了几张。”叶飘说,“但是很奇怪,它们都不是我拍摄的内容。”

他用手指着一幅底片说:“我在这里拍摄的是一个交通警察的岗亭,它变成了一座雕像。我还拍摄了华茂房地产的大厦,它在底片上消失了,变成了一幢矮小的二层楼房。”

她仔细观看胶卷上的影像。她看见一个陌生的人像从时间的深处浮现出来。这个人站在一个高大的底座上面。他的右手扶着一根棍子似的东西,也许这是一支枪。她看不清楚这位持枪者的容貌。

叶飘轻轻抓住她的左臂,把她带进那间黑暗的左偏房里,用一个电吹风吹干胶卷。他拧亮一盏红色的小电灯,然后关上门。他在暗红色的光线里取出一张十二英寸的放大纸,铺在放大机的尺板上,用片夹子夹住那卷胶卷。调好焦距后,他把放大机聚光灯前的红色玻璃片拨开,乳白色的光线投射到放大纸上,胶片上的影像被放大了,仍然是黑色的天空,透明的白色人像。叶飘把曝了光的放大纸浸在一个盛有显影液的塑料盘中,林译苇看见一座雕塑的影像从暗红色的液体中逐渐清晰地显现在放大纸上。待影像显影完毕后,叶飘把它浸在定影液中,然后用清水冲洗了一下,打开了一盏日光灯的开关。

在这张湿淋淋的照片上,站着一个手持步枪的士兵雕像。这是一个英俊的士兵,雕刻者用写实的手法把他的表情表现得很传神——他的眼睛看着远方,眼神却有点茫然,嘴角微微上翘,好像在微笑。这座士兵雕像是用石头,不,应该是用木头凿刻的,形体粗犷,线条硬朗,雕像的表面由许多小平面构成,仿佛覆盖着细小的鳞片,把光线折射到四面八方。这木头的质地像煤炭,颜色比煤炭浅一些。他站立的底座是石头材质,上面镌刻着几个隶书大字:无名烈士纪念碑。在石座下面,躺着一个老太婆。她可能是睡着了,也可能是死去了。她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她的头歪倒在左肩上,双眼紧闭。她的手中捏着一张纸片。这似乎是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人的头像。

叶飘关掉日光灯,把老太婆手中的照片放大。放大的倍数太高,这张照片上的人像比较模糊,但还是可以辨识出来,他与雕塑是同一个人。

韩其楼相信,黑夜是画眉鸟积蓄力量和勇气的时候,白昼则是画眉鸟释放力量和勇气的时候。画眉鸟的主人平时在鸟笼上罩着一块深蓝色的布,就是为了延长它们拥有的黑暗。在黑暗中,画眉鸟的神经和肌肉组织之间秘密地滋生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这种力量汇集到它的嘴尖和弯钩形的脚爪上,随时准备给它的敌人致命打击。

韩其楼提着鸟笼走进爱鸟俱乐部。爱鸟俱乐部是一幢有一百多年历史的木结构房子,坐落在城市中心一块高地上。高地四周的旧房子已被拆除,露出灰褐色的地皮。在爱鸟俱乐部的后面,矗立着一幢浅黄色的三十二层电梯公寓,远远看去,爱鸟俱乐部的旧房子就像是电梯公寓大楼下面的一件浮雕式的装饰品,像一个放在墙边的鸟笼。

韩其楼拎着鸟笼走进这幢房子,鸟笼里站着他的画眉“四星将军”。他看见在第三排靠右边的木头板凳上空了一个位置。这是他的座位。韩其楼是这一群斗鸟爱好者中文化程度最高的,谁也不会去坐他的位子。

场子里坐满了人,韩其楼迟到了。他把鸟笼挂在墙边一根横杆上,走到裁判席的木头桌子前。桌子上有一个小型的竹条筐子,韩其楼把手伸进去,里面只剩下一个小纸团。他把它小心地取出来,展开一看,上面用圆珠笔写了一个阿拉伯数字——4。

他左右瞟了一眼,一个红色的鸟笼挂在对面墙上的横杆上,它的主人是吴跛子。吴跛子个子瘦小,一双小眼睛似乎永远不打算完全睁开,从他的眼缝里偶尔会射出一线晶亮的光芒。传说吴跛子年轻时是一个军人,并且是一个机枪手,杀死过很多人。他的鸟也特别狠毒,许多勇敢好斗的画眉鸟都死在它尖利的喙和锋利的爪子下。

吴跛子的画眉名字叫“上等兵”,当它面对另一只画眉的时候,它不想打败它,只想杀死它。这与吴跛子残忍的驯鸟方式有直接关系。

韩其楼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尽力克制自己不去瞟吴跛子。但他眼角的余光能够感觉到吴跛子在干什么——他在点叶子烟。他用粗大的火柴点燃叶子烟,向空中喷出烟雾。这呛人的烟飘到了韩其楼的鼻腔里。他感觉到吴跛子看了自己一眼。在看自己这一眼之前,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屋顶下的房梁。

裁判王老头在裁判桌后面坐下,咳嗽了一声。他竖起右手的食指,大声宣布:“楠江市爱鸟协会第十五届斗鸟大赛,现在开始。今天参赛的选手来自全市三县两区,共二十五只画眉参加比赛。现在,先请一号鸟上场,再请二号鸟上场。”

吴跛子站起身,一瘸一拐走到赛台前。他把自己的红色鸟笼放到充当赛台的木桌上,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个中年男子提着一个用蓝布罩着的鸟笼,与吴跛子的红色鸟笼放在一起。这位中年男子的头发剃成一个整齐的锅盖头,他俏皮地向场子里的观众挥挥手,吐一吐舌头,然后蹦跳着离开赛台。

赛台上有一个长方形大鸟笼。裁判王老头把两只鸟笼放在大鸟笼两边的小门口,拉开鸟笼的闸门,两只画眉从黑暗的小鸟笼里蹿到明亮的大鸟笼。这两只画眉从黑暗的安全地带冲进光明的危险地带,经过短暂的迷糊之后,它们发现了对方,同时扑上前,凶猛地向对方啄去。二号鸟的体型更大一点,它后脑勺的褐色羽毛因为愤怒和恐惧而竖立起来。它偏着头,急速地啄一号的眼睛,一号鸟的左脚爪使劲一蹬,将对方弹得退后两步。然后,它一下就冲上来啄掉了二号鸟胸脯上的一撮羽毛。接着,两只鸟互相啄来啄去,浅褐色的细小羽毛在深褐色竹笼里明亮的光线中翻飞。突然,二号鸟逃到竹笼的一角,把头伸出笼外,一号鸟则站在原地不动弹。王老头用他的玉石烟嘴指向一号鸟,这个动作保持了十秒钟之后,他将二号鸟从笼里取出来,放进小笼里。一号鸟胜了。这场战斗花去了两分零七秒时间。

下一场战斗是在三号画眉和一号画眉之间进行的。这是一场没有高潮的战斗,三号鸟被放进大笼子之后,竟然用嘴尖去梳理对方的羽毛,仿佛他们是亲密的兄弟。在观众的哄笑声中,一号鸟毫不留情地猛力啄对方。三号鸟退到一边,垂头站立不动。观众席上发出一片叹息声,有人还小声骂了几句。这只鸟因为自身的善良和懦弱,辜负了在场观众对厮杀和鲜血的期待。

现在该轮到四号鸟“四星将军”上场了。它站在大鸟笼里,脚爪紧紧抓住笼底的竹条,脖子略微僵直地盯着一号鸟“上等兵”。“上等兵”也略显紧张,它的头部微微后仰,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血腥味加剧了它们的紧张情绪。这两只鸟的四只眼睛像四粒微小的黑色大理石,先是一动不动地凝视对方,然后,这四个小黑点不约而同地动了一下,两只鸟就扑成了一团。几片细小的羽毛飘飞出鸟笼外,一号画眉的头顶上被啄出几点浅灰色秃斑,它退到了笼边,不再进攻。王老头举起他的玉石烟嘴,指向四号画眉。他正准备宣布四号画眉的胜利,却听见大家发出的惊叹声。四号画眉在这片嘈杂的声音中身体一歪,像一小团褐色的破布倒在笼底的竹条上。“上等兵”打败了“四星将军”。

韩其楼打开鸟笼,取出他的“四星将军”。他感觉到手指上有一点温暖的湿润。他看见“四星将军”的胸部羽毛里渗出一粒鲜艳的血珠,血珠在他的右手食指上洇散开来,留在细小的指纹沟壑里。他拨开画眉的羽毛,在灰白色的胸部发现了一道细细的伤口。伤口很深,被切开的肌肉还在轻微地颤动。

韩其楼转眼向吴跛子看去。吴跛子的眼睛马上转到一边。在他们之间,有五米的距离。后来,韩其楼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怎样冲过去的,他只记得别人把自己从吴跛子身上拉开的情景。吴跛子站起身来,一句话也没有说,用一张纸擦掉鼻孔里流出的血液,提着鸟笼,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斗鸟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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