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念
我怀念家乡的牛毛细雨,就是那种密密、绵绵、无声、像牛毛一样的细雨。扎在身上的时候,软绵绵的。如果更准确地说,它不是扎在身上,它是润,是一丝一丝的润意。就像人们说的,没有声音,有一点点凉、一点点寒意、一点点含在雾气里的那种雨丝。当你在田野里奔跑的时候,那雨一针一针地把你罩着,久了会有一点痒,真的,落在脸上的时候,有一点点湿意、凉意,很孩子气的痒意。而后,它一点点透,那湿气慢慢地浸润在你身上,等你跑回茅屋的时候,当你站在屋檐下的时候,回过身,你会发现,在天光的映照下,那雨丝才开始斜了,丝丝亮着。
我怀念瓦檐上的滴水。雨后初停,瓦檐上的水一串一串地滴下来,先还是密的、连珠儿,而后就缓了,晶莹着,亮着,一嘟一嘟的,就像是白色的葡萄汁,一点点浓。当它滴下来的时候,在房前的黄土地上滴出一个一个的小圆坑,把地上的黄土砸成一个个正圆的沙窝状,那小圆坑一个一个地在房檐下排列着,先是“奔儿、奔儿”的,而后是“啪”声,再后是“啾”声,那声音是有琴意的。
我怀念家乡夜半的狗咬声。我甚至怀念走夜路时的恐惧。在无边的黑夜里,夜气是流动着的,一墨一墨地流。特别是没有星星的夜晚,你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眼前是无边的黑暗,身后也是无边的黑暗。那黑织得很密,浓得化不开,看不到方向。没有方向,你只有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你有一点点怕,越走越害怕,或许远处有两星“鬼火”,你就更怕……可是,突然就听见了狗咬声,一通狗咬。那声音并不暴烈,只是连声、断句、热烈,还有亲人般的温馨。在黑暗中,听到狗咬声,脚步不由得就慢了,心也就放松下来,眼前就像是有了照路的灯,那狗咬处就是你的灯。也仿佛在给你打招呼,说:孩儿,到家了。
我怀念藏在平原夜色里的咳嗽声或是问候语。那咳嗽声就是远远的一声招呼,就是一份保险和身份证明,也可以说是一种尊严,或许还夹杂着对小辈人的关照呢。在夜色里,那问候也极简短:——谁?——嗯。——咋?——吔。短的、远远的,以声辨人,简单、直白,毫无修饰,声来声去,这里边却藏着亲情,藏着世故,藏着几代人的熟悉和透骨的了解。
我怀念蛐蛐的叫声。每当夜静的时候,蛐蛐就来给你说话了,一声长一声短,永远是那种不离不弃的态度,永远是那种不高不低的聒语。当你觉得孤单的时候,当你心里有了什么淤积的时候,你叹它也叹,你喃它也喃,就伴着你,安慰你,直到天亮。天一亮,它就息声了。
我怀念倒沫的老牛。在槽前卧着,一盏风灯,两只牛眼,一嘴白沫,那份安然,宁人。我甚至怀念牛粪的气味。黄昏时分,在氤氲着炊烟的黄昏,牛粪的气味和着炊烟在村庄的上空飘荡着,烟烟的,呛呛的,泛着一丝丝日子的腥臭和草香,还有老牛反刍时那种发酵过的气味,臭臭的,有一种续命的腥香……它游走在一堵一堵的矮墙后边,温霞霞的,那是一种混杂着各种青色植物的气场。在这样的气场里,你会自如、自贱、心态低低的,也不为什么,就安详得多,淡然得多。偶然,你抬起头,就会听到老牛“哞”的一声,像是要把日子定住似的。
我怀念冬日里失落在黄土路上的老牛蹄印。在有雪的日子里,那蹄印冻在了黄土路上,像一个一个透明的砚台,拾不起来的砚台。偶尔,砚台里也会有墨,那是老牛奋力踏出来的泥,蘸着一点黑湿。夏日里,那又像是一只只土做的月饼,一凹一凹的月饼,印模很清晰,可你拿不起来。你一捧一捧地去捉,你一捉,它就粉了,碎了,那是儿时最好的土玩具……那也是唯一抹去后,可以再现的东西。
我怀念静静的场院和一个一个的谷草垛。在汪着大月亮的秋日夜晚,我怀念那些坐在草垛上的日子,也许是圆垛,也许是方垛。那时候,天上一个月亮,灿灿的,就照着你,仿佛是为你一个人而亮。你托着下巴,会静静地想一些什么,其实也没想什么,就是在想……偶尔,你会钻进谷草垛里,扒一个热窝,或是在垛里挖一条长窖,再掏一个台儿,藏几颗红柿,等着红柿变软的时候,把自己藏起来,偷吃着。更有一些时候,外边下雨的时候,你会睡在里边,枕着一捆谷草,抱着一捆谷草,把自己睡成一捆谷草。
我怀念钉在黄泥墙上的木橛。那木橛揳在墙上,是经汗手摩挲出来的、在岁月里已发腥发黑发亮的那种。上边挂有套牲口用的皮绳、皮搭、牛笼嘴;挂着夏日才用的镰刀、桑杈、锄头、草帽;挂有红红的辣椒串、黄黄的玉米串和风干后发黑了的红薯叶;上边挂有落满灰尘的小孩风帽和大人遗忘了的旧烟袋……如果墙上的窟窿大了,在木橛的旁边还塞着一团一团的女人的头发(那是等着换针用的),或许是一包遗忘很久的、纸已发黄的菜籽或老鼠药什么的。那是一种敢于遗忘的陈旧,是挂出来的、晒在太阳下的日子。
我怀念那种简易的、有着四条木腿的小凳。那小凳到处都是,它就撂在村街上或是谁家的院子里,也不管是谁家的,坐了也就坐了。那小凳时常被人掂来掂去,从这一家掂到那一家,而后再掂回来,一个个凳面都是黑的,发乌。夏日里,有苍蝇落在上边;冬日里,雪把它埋了,埋了也就埋了,并没人在意。当你坐在上面的时候,就觉得很稳、很踏实。那姿态也是最低的。当你坐上去的时候,没有人来推你,也没人想取而代之。
我怀念门搭的声音。夜里,你从外边回来,或是从屋子里走出去,门搭会响一声,那声音“咣”的一响,荡出去又荡回来,钝钝的,就像是很私密的一声回应,或是问询。这时候,你忍不住要回一下头,那门搭仍在晃悠着,摆动着,和日子一样碎屑、安然。
我甚至怀念家乡那种有风的日子。黄风,刮起来昏天黑地,人就像在锅里扣着,闷闷地走,嘴里、眼里都有土气,你弯着腰,嘴里“呸”着,就见远远地风一柱一柱地旋,把枯草和干树枝都旋到了半空中,荡荡的,帅帅的,像是扯起了一面黄旗。当你从玉米田里钻出头,当你从风里走来,当风停了的时候,你突然觉得,天宽地阔,捂出来的汗立时就干了,那远去的风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候,你是想跟风走的。此时此刻,你会想,要是能跟着风走,多好。
2013年
带豁口的月亮
那天晚上的月光是打了补丁的。
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小安、小增和我三个百无聊赖的知青,一块儿去邻近的村落里看电影。电影的名字已经记不住了,只记得幕布上花嗒嗒的,有人影在动。那场电影看得很不顺心,因为小安的脚被人踩了。在偏远的乡村,放场电影极不容易,所以四乡里的百姓都要来看的,人很多。乡下的电影是站着看的,人一多,挤挤搡搡的,不免就出一些事情。于是,小安的脚被人踩了。那时从城里下来的知青,二十啷当岁,身上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躁气,走出来身上的血乱蹦,一个个都刺刺儿的,总想跟人打架。小安的脚被他身旁的“黑大个儿”踩了一下,两人吵了几句。他比小安整整高了一头……小安说,他还骂我!
而后小安就问我:“打不打?”
那时我已是整劳力了,有了一点点职务,叫队长,是知青队的队长。在五里地以外,我们那个“知青点”里,有六十多名知青一个锅吃饭。有的时候,我也敲敲钟,说一些什么话,这就是队长。我抬头看了看黑压压的人群,怕是有上千人,而人群中只有我们孤零零的三个,我有些怕。可我不能说我怕,我淡淡地说,看完电影再说。这其实是一种推辞。那时,我已学了一点点狡猾,我是怕万一出了事担责任。我是队长,平时若没有事,狗球不是,出了大事,那领头的就是我了。
那天晚上,我一直希望着小安能把那个“黑大个儿”忘了。我期望着电影能分散他的注意力,等到电影一完,人哄地散了,上哪儿找他呢?可小安根本就没好好看电影,他一直盯着那个“黑大个儿”呢。在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小安身上就像长了虱子一样,一直不停地在扭动,扭得人心焦火燎的。终于,电影散场了,那黑压压的人群立时像水一样流向四方……就在这时,他们两人迅速地向我靠拢,小安、小增,在黑暗中,目光如炬,几乎是同时问道:“打不打?”
这时候,我已经被挤到了死角里。电影已经散场了,再没有推托的理由了。我如果说不打,那么从此以后,在“知青点”里,我就威信扫地了。二十五年前,面子还是很要紧的。于是,我问:“你能认住他吗?”小安激动地说:“能!他背上烂了个三角口子,有块白,露着棉花呢!”
“打!”这话是我说的。
在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我咬了咬牙,嘴里吐出了这么一个字,而后我又做了些部署。我说,我们只有三个人,要速战速决……这时候,空地上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个个都很兴奋,是一种莫名的兴奋。说话间我们就冲向了那条洒满月光的土路。
天已黑透了。月光像是豆腐做的,很软,四周花嗒嗒的,像是在梦里一样。我们在一片月光中跑动着,很快就追上了散去的人群。在那条窄窄的土路上,一印一印地晃动着乡人的影,人们闹嚷嚷地边走路边说着话,大约有二三百人的样子。月光斜斜地照在光光的土路上,照出了一片朦朦胧胧的影子。树是灰的,干杈杈的灰;人是黑的,一动一动、一叠一叠的黑。是月光帮了我们,小安、小增很快就从人群中认出了那个“黑大个儿”,他的棉袄上烂了个三角口子,后背上背着一块白!在跑动中,小安说:“就是他!”很快就是一场混战,三对一……朦胧中,我看见那个“黑大个儿”一头栽进路边的沟里了,当他从沟里爬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他栽了一脸血!当时,我心里一寒,以为同行的村民会群起而攻之。他们人多,有二三百人呢!那时候他们要是大喝一声,一起围上来,准能把我们撕成碎片!
可那天晚上的月光是沉默的,那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月光的豁口,月光就像是被咬了一口的烂黄瓜,就烂在了“黑大个儿”的脊背上!村民也是沉默的,走在那条土路上的村民迅速地四散开去,一言不发。我们追到哪里,哪里的村民就成了沉默的羔羊,很快就躲到一边去了,没有一个站出来帮他。就这样,我们三个“狼崽子”就像冲进了羊群一般!在那条洒满月色的土路上,我们得意扬扬地奔跑着,一直在追打“黑大个儿”,那个烂在他脊背上的月光——成了我们追逐的目标!后来,在不知不觉中已追出了很远很远……那时候,我们已经失去了理智,已经忘记了我们到底为什么,只是一味地穷追猛打。
然而,就在我们冲向村口的时候,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那变化极快。蓦地,村里的钟声响了!眨眼之间,就像是一股黑风,有上千人呼啦啦刮了回来!伴着群狗的叫声,只见村里村外,那声音黑压压雾腾腾的;月光下,人脸成了一道道愤怒的黑墙,那一重重的黑很快地向前涌动着,而在最前边的小增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棍子!于是,慌乱中我喊了一声:“快跑!”一语未了,我们三个像兔子一样,撒丫子就跑,没命地跑,一口气跑出了五里地,等定下心来的时候,身后已是一片静寂。
当天晚上,我们三人惊魂甫定,却给知青同伴们大大吹嘘了一通,大谈我们三人打人家几百人的“骄傲”。可是,到了第二天,有人从邻近那个村落里捎话过来,说那个村已经集合了三百多个基干民兵,要来报复。而且放出风说,只要是侯王村(现为后王村)“青年队”的,见一个扎仨窟窿!于是,整个“知青点”都慌了,人人提心吊胆,不免捏着一把汗……
三天,那可以说是我战战兢兢的三天……
三天后,他们没有来。
一晃二十五年过去了,我几乎把乡下的日子全忘记了。可我仍然记得那天晚上的月光,那月光是打了补丁的。那里补着两个字:善良。
1999年
消失的年味
“蛇年”近了,悄悄地。
随着时光的流逝,随着社会的变化,我却突然失去了过年的兴致。是啊,现在的“年”,越来越没有年味了。
仍记得,童年里的顺口溜:“二十三,祭灶王;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贴‘嘎嘎’(贴对联、门画);二十九,去打酒;年三十,上供品,吃饺子。”
那时候,在豫中平原,一旦年关近了,在集市上,有猪羊的嗷叫,有各样卖年货的吆喝,有摩肩接踵熙熙攘攘购买年货的人群,有洋溢着喜气的花红招贴,在风里、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一股一股让人兴奋不已的年味,那是甜、咸、辣、酸、焦、呛、烟、腥、膻、荤……又或是什么呢?很多的兴奋和激动,很多的期盼和焦虑,很多的念想和翘首——是啊,就要过年了。
曾记得,在童年里,好像在十二岁之前,我一年只洗一次澡(夏日在河里“狗刨”不算,我指的是进澡堂洗热水澡,一人要花两毛五分钱的)。每到年关时,大约到了年二十八、二十九或是三十晚上,身为工人的父亲会带上我和弟弟,到十字街上的国营浴池洗一次热水澡。在池子里,水很烫,人很多,热腾腾的水蒸气和人味弥漫着,有驼背澡工大声的吆喝,有窗外爆竹的炸响,有父亲的呵斥声……就那么光溜溜地在热水里泡着,真幸福啊!——可是,父亲已经不在了。
曾记得,除夕夜,年三十的晚上,母亲支着油锅、蒸锅,束着围裙,在灶前忙着置办各样的吃食:蒸馍、蒸枣山、煮肉、炸油饼、炸排骨、炸肉丸子、炸莲夹、包饺子……她会忙活整整一天一夜!有时候,半夜醒来,在昏黄的灯光下,见她仍在缝纫机前埋头做活儿,缝纫机咔咔咔地响……那是她在给我们做过年穿的新衣服呢!那时候,好像很多的夜晚,我都是在缝纫机的咔咔声中睡去。也好像在十二岁之前,我没有穿过一件商场里买的衣服。我所有的衣裳,都是母亲亲手做的。那时候真穷,可是快乐。
到了大年初一的早晨,当我从睡梦中醒来,就会看到,我的枕头边上,整整齐齐地放着母亲做好的新衣:蓝布帽子、蓝布裤子、蓝布制服上衣(那时候,蓝色是我们家的主基调)。枕头下边,放着一沓压岁钱,每人两元(好像先是一元,后来才是两元),全是一毛一毛的新票。而且,新年的第一顿饺子已下好了,盛在碗里。母亲临上床睡前,还要吩咐一句:去放炮吧。此刻,鞭炮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那“年”就到了。
在此后的年份里,对于我来说,过年,就是回家。我曾在二十多年的时光里,每到年关,就急着赶着做回家的准备……一年又一年,回家就是过年。过年就是团聚。——可是,可是,母亲也不在了呀!
是啊,父母都不在了。我已无家可回。渐渐地,在我,所谓“年”,成了一种记忆,一种过去了的不能忘怀的东西。
于是,每到年关,当我独坐在书房时,有时候,偶尔地,无端地,怔怔地,突兀地,我会脱口叫一声:妈——
哦,又是一年了。
2015年
漫步山西
一 太原的蓝天
在我年少的时候,有一首歌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首歌的名字叫《人说山西好风光》。那时候我还没去过山西,并不知山西风光如何好,好在什么地方。这首歌是看电影时听到的插曲,那曼妙动人的旋律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了。许多年过去了,连少年时期背诵的课文也都一一忘记了,唯独歌里这句歌词一直记着。
“人说山西好风光”是我童年里最美好的记忆。多年后,当我第一次跨入山西境的时候,那感觉是多元的、复杂的、一言难尽的。那滔滔的黄河水,那一塬一塬的黄土地给我留下了更为深刻的烙印。我一下就明白了这里与中原的差别,中原人是把“心里想说的话”生生咽下去的;而这里的人,是要把“心里想说的话”面对黄土高坡大声吼出来的。
在我后来的印象里,山西最出名的是晋商。在我走过的大江南北,在每一个城市里,几乎都可以看到保存完好、仍留有旧日“高椽飞檐、雕梁画栋”建筑遗迹的“山西会馆”或“山陕会馆”。可以想象,当年晋商的生意已遍布全国各地,这就不仅仅是生意了,这是“名片”,是晋商的一种“种植”方式,种植的是品牌意识,是一种“活的碑记”。改革开放后,有关晋商的信息不断地从各家媒体传出来。客观地说,那大多是毁誉参半的,简直就是致富速度的代名词了。近些年则更多是一些所谓“煤老板”的传闻,好像山西遍地是煤,随随便便地挖出来就是钱,还动不动就一掷千金什么的(小报上说的)……听得多了,疑疑惑惑的,也就半信半疑了。
但是,当我作为《香港商报》组织的作家采风团一员,来到山西太原的时候,却意想不到地看到了湛蓝湛蓝的天。太原的蓝天让我欣喜不已。在我的意识里,这是煤城啊,PM2.5肯定会更严重一些,可我却看到了蓝天白云。是的,天蓝蓝的,白云在悠然地飘。那天上午参观晋祠的时候,仿佛一下子就明白了晋商能走遍天下的原因了。晋祠大院里,一千三百年前种植的唐槐依然茂盛;当年梁思成先生极为欣赏的“木梁十字桥”,在时间的侵袭中仍显现着历代匠人智慧的异彩;还有宋代的三十三个栩栩如生的仕女塑像……在这里,唐、宋、金、元的建筑都保护得很好。看了这些,谁还敢说晋商只懂得赚钱?
二 平遥的遐想
久违了,平遥。
如今是旅游的时代了。在媒体报道中,平遥一直被称为现今国内保护最好、最完整的古城。据说,这里还是晋商的发祥地,有中国最早的银行雏形——号称“汇通天下”的“日升昌”票号等等。所以,一直想来平遥看看。
说实话,当我终于漫步在平遥古城时,沿着所谓的八小街、七十二条蚰蜒巷一路走着看着,当我踏上平遥的古城墙,远眺旧时古城的全貌时,当我走进“日升昌”票号,当我踏上古老镖局的门前石阶,仍像是梦中一般,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在想些什么,我只是隐隐感觉到了一个“厚”字。是呀,那墙砖很厚重,铺地的一砖一石也是厚的。哪怕是一个小小飘窗,虽是刻木雕花,但那玲珑古朴中也是讲究“厚”意的。可这又说明什么呢?我一时还说不清。
记得在来时的路上,我们顺道参观了一个名为“宝源老醋”的古老醋坊。在醋坊里,我们参观了传统式老醋的生产全过程(由麦、谷、粟、菽等几十种粮食为材料,勾兑、蒸馏、发酵)。特别是在这家名为“水塔”牌的老陈醋生产企业的偌大院落里,我又看到了一眼望不到边的无数个发酵大缸,令人震惊的、像军队一样整齐排列在院中的一列列大缸!是的,那一排排一人多高的大缸,在蓝天白云下,真的有军队般的沉静威严。那缸上都是有时间标记的——年份,一个一个标注着酿造年份的大缸,静静地、安详地在院子里排列着,包括那“酵母”都是有年份的。我以为,这也是一种“厚”意的展示。
那么,终究“厚”在什么地方呢?
当晚,在当地政府的安排下,我们在古朴而又具现代意识的大剧场里,观看了一场仍是古朴并兼具现代意识的情景歌舞剧《又见平遥》。可以说这是一场人鬼皆惊的情景剧,时间回溯到了清朝或是明末,是旧时平遥商帮充满血泪与壮举的生活再现……那么,也许是这场情景剧点醒了我,也许是多时行走的感觉的集合,后来又看了“王家大院”,我终于明白了。
是的,在这里,我看到了五个字。这是五个最好的字,这是千百年来民族意识的精华,也是中华民族赖以生存和连绵不绝的基石。它是写在时间中的,是刻在一块块砖石梁瓦之上的,是垒在人们内心深处的,是永远不可丢失的。一旦丢失了,那就是精神崩溃的开始。
是的,就是这五个字:仁、义、礼、智、信。
三 汾河流水哗啦啦
仍然是在那首歌里知道汾河的。
早年,正是那首歌的甜美让我记住了山西的汾河,当然,还有汾河水酿造的名扬天下的汾酒。
四十多年过去了,当我踏上临汾的时候,我心里是有些诧异的。这条汾河,究竟怎样呢?因为曾在小报上看到这条河的消息而不免担忧……然而,当我站在汾河岸边的时候,还是有些吃惊。连绵数十里的汾河两岸,如今成了花团锦簇的滨河公园。
这里是江南吗?不然怎么会有桨声、灯影、亭台、绿树、木板、小桥……顺河走去,有丝竹之音从亭台里传出,妙曼女郎在河边嬉戏……时近傍晚,远处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像是彩虹飞渡,小船摇曳生辉,着实让人有些迷离。沿河走去,那特意铺设的木板一踏一踏,风也小有凉意,真有风光赛江南之感,实不知今夕何夕。可以想见,为治理汾河,当地政府是花了大工夫、大价钱的。这当然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应是经年累月治理的结果。就此来说,这是当地百姓的一大幸事。
后来的几天,当我来到汾酒厂参观时,更加清楚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道理。我虽不是喝酒之人,但山西汾酒作为当代的八大名酒之一,那清香纯正、甘甜绵爽,还是留有深刻印象的。汾酒厂的规模和久远的历史,让我又一次惊诧不已。
当天傍晚时分,我们乘车赶到了壶口。我曾经来过这里,不过上次走的是对岸的陕西那一线,这次是从黄河的另一面看壶口瀑布,那恢宏的气势以及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化,仍给人以巨大震撼。
夜宿壶口时,那咆哮的黄河水仍给人以惊天地泣鬼神之感。看了汾河的安静,再听黄河的咆哮,实让我夜不能寐。黄河是我们的母亲河,而汾水的安详是否正得益于母亲的守护呢?听,那涛声年年月月,是要给我们说些什么吗?
是啊,“人说山西好风光”,的确是名不虚传,无论是人文,还是地理,处处让人流连忘返。
据说,我辈祖上也是当年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迁徙来河南的。有一个标志,小脚趾的指甲盖是双的。那么,这次走山西,也算是一次问祖了。
拜谢。
2016年
夜游珠江
已经是第三次来广州了。可对广州的印象,却是一夜间好起来的。前两次都是来去匆匆,也为着一点什么,时过境迁,并未留下很深刻的印象。这次略有不同,作为《香港商报》作家采风团的一员,只带了“眼睛”和“耳朵”行走,相对的轻松,还真的是走进来了。
应该说,作为一个外地人,真正认识珠江三角洲,认识了广州秀美柔和的一面,是在那天晚上。一个城市,若是有了一湾活水,就有了温润和诗意,有了滋养和凭借,也就有了风光和气象。珠江龙摆尾似的,在广州这么弯了几弯,就弯出了旖旎的情怀,弯出了南国的雅致与秀丽。
那天晚上,我们受邀乘船游珠江。华灯初上,南国的珠江之夜是风韵多姿的,水与灯相映,桥与船应答,两岸高楼的霓虹灯闪闪烁烁,迷离的色彩仿佛要在水中写尽女儿国的万紫千红。但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些,我说的是“生意”。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我这里所说的“生意”,不是贸易,也不是交易(当然,这里是海内外有名的南国商埠,是对外贸易的口岸)。我说的是“过日子”,是一个城市的味道,或者叫生活态度。这是要细细品的。
是的,这也是我的惊诧之处。坐在船上游,看夜幕下的广州,两岸风情尽收眼底。灯光下的广州,楼贴着楼,窗挨着窗,檐檐相连,密度极大。影影绰绰地,在一幢幢茶肆酒楼里,处处可见“晚茶”食客们的剪影,汤汤水水的汁香气漫散在夜空里,仿佛那常人的日子近在眼前,逼仄而又亲近……人声,桨声,水声,市声,声声鲜活,就好似当代的一幅《清明上河图》……行走间,忽闻有娇娃高声道:“看,小蛮腰!小蛮腰!”何为“小蛮腰”呢?南国美女吗?不好意思,叫人禁不住四下去寻。可抬头往前一看,呀,这“美女”怕是当世无双了。凭栏远望,夜幕下的“小蛮腰”婀娜多姿,高高在上,真像是从天国走来的南国美女,正一阶阶走下T台,细腰柳态,顾盼生辉,不时变换着装束,一时粉裙,一时绿裙,一时蓝裙,那裙裾映在水面上,荧荧地、闪闪地、梦幻一般地缓缓飘落在水面……呀,不禁让人看得发呆!
再近些时,便知这是目前世界上最高的广州电视塔了。这电视塔的造型可谓美轮美奂,如今已成了广州的标志,所以百姓们昵称为“小蛮腰”。塔高达六百米,仅塔身观光平台就高达四百五十四米。站在观光平台上,凭栏远眺,整个广州城尽收眼底。
我当然知道,广州一向是开风气之先的地方。它既是当年辛亥革命的发源地,也是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但是,最让我惊讶不已的,还是广州人的生活态度。
后来,当我先后体验了每天流量六百万人次的广州地铁,参观了南国最大的华南植物园,游历了花城广场,特别是走进一个个街口小巷,在逢源街等社区访问民间生活状态时,就更多地体会到这里平实而又昂扬的“生意”——当然是生活的“生”。
在我原有的印象里,广州是特大城市,是充满竞争意味的商埠重地。可所到之处,无不体现着浓郁的、真正城市化了的、南国广州独有的生活况味。这生活况味不仅仅是早茶和晚茶,也不仅仅是珠江的秀丽、南国的万紫千红,甚至还有些“保守”——一个写满辉煌历史的光荣城市的持重和保守。我惊讶于楼房的密度,惊讶那种踏踏实实过日子才会有的逼仄;惊讶于写在时间中的老旧牌匾;惊讶于巷口与巷口间的交叉错落;惊讶于窗窗相闻、檐檐相亲、卖声互应;惊讶于贴窗生长的一盆盆花草;惊讶于在大变革的岁月烟云中仍保持不变的“吃茶”功夫和生活常态……抑或可以称为“市井之声”,是没有口号和标签的、活鲜生香的“人间烟火气”。
是的,我对广州的印象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2014年
潮汕的信使
汕头我还是第一次来。
海的气息越来越近了,风是不是有点咸?
在古老记忆的传承里,对一个平原人来说,南中国潮汕之地,大约是称为“番”的,这似乎有一点惧意或者是拒意,是不是呢?在我的认知里,这大约算是遥远和陌生的代名词吧。
作为一个平原人,作为《香港商报》作家采风团的一员,第一次走在古南越国的土地上,饱览了飘散着海洋气息的南国风光,自然就有了许多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