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

我怀念

我怀念家乡的牛毛细雨,就是那种密密、绵绵、无声、像牛毛一样的细雨。扎在身上的时候,软绵绵的。如果更准确地说,它不是扎在身上,它是润,是一丝一丝的润意。就像人们说的,没有声音,有一点点凉、一点点寒意、一点点含在雾气里的那种雨丝。当你在田野里奔跑的时候,那雨一针一针地把你罩着,久了会有一点痒,真的,落在脸上的时候,有一点点湿意、凉意,很孩子气的痒意。而后,它一点点透,那湿气慢慢地浸润在你身上,等你跑回茅屋的时候,当你站在屋檐下的时候,回过身,你会发现,在天光的映照下,那雨丝才开始斜了,丝丝亮着。

我怀念瓦檐上的滴水。雨后初停,瓦檐上的水一串一串地滴下来,先还是密的、连珠儿,而后就缓了,晶莹着,亮着,一嘟一嘟的,就像是白色的葡萄汁,一点点浓。当它滴下来的时候,在房前的黄土地上滴出一个一个的小圆坑,把地上的黄土砸成一个个正圆的沙窝状,那小圆坑一个一个地在房檐下排列着,先是“奔儿、奔儿”的,而后是“啪”声,再后是“啾”声,那声音是有琴意的。

我怀念家乡夜半的狗咬声。我甚至怀念走夜路时的恐惧。在无边的黑夜里,夜气是流动着的,一墨一墨地流。特别是没有星星的夜晚,你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眼前是无边的黑暗,身后也是无边的黑暗。那黑织得很密,浓得化不开,看不到方向。没有方向,你只有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你有一点点怕,越走越害怕,或许远处有两星“鬼火”,你就更怕……可是,突然就听见了狗咬声,一通狗咬。那声音并不暴烈,只是连声、断句、热烈,还有亲人般的温馨。在黑暗中,听到狗咬声,脚步不由得就慢了,心也就放松下来,眼前就像是有了照路的灯,那狗咬处就是你的灯。也仿佛在给你打招呼,说:孩儿,到家了。

我怀念藏在平原夜色里的咳嗽声或是问候语。那咳嗽声就是远远的一声招呼,就是一份保险和身份证明,也可以说是一种尊严,或许还夹杂着对小辈人的关照呢。在夜色里,那问候也极简短:——谁?——嗯。——咋?——吔。短的、远远的,以声辨人,简单、直白,毫无修饰,声来声去,这里边却藏着亲情,藏着世故,藏着几代人的熟悉和透骨的了解。

我怀念蛐蛐的叫声。每当夜静的时候,蛐蛐就来给你说话了,一声长一声短,永远是那种不离不弃的态度,永远是那种不高不低的聒语。当你觉得孤单的时候,当你心里有了什么淤积的时候,你叹它也叹,你喃它也喃,就伴着你,安慰你,直到天亮。天一亮,它就息声了。

我怀念倒沫的老牛。在槽前卧着,一盏风灯,两只牛眼,一嘴白沫,那份安然,宁人。我甚至怀念牛粪的气味。黄昏时分,在氤氲着炊烟的黄昏,牛粪的气味和着炊烟在村庄的上空飘荡着,烟烟的,呛呛的,泛着一丝丝日子的腥臭和草香,还有老牛反刍时那种发酵过的气味,臭臭的,有一种续命的腥香……它游走在一堵一堵的矮墙后边,温霞霞的,那是一种混杂着各种青色植物的气场。在这样的气场里,你会自如、自贱、心态低低的,也不为什么,就安详得多,淡然得多。偶然,你抬起头,就会听到老牛“哞”的一声,像是要把日子定住似的。

我怀念冬日里失落在黄土路上的老牛蹄印。在有雪的日子里,那蹄印冻在了黄土路上,像一个一个透明的砚台,拾不起来的砚台。偶尔,砚台里也会有墨,那是老牛奋力踏出来的泥,蘸着一点黑湿。夏日里,那又像是一只只土做的月饼,一凹一凹的月饼,印模很清晰,可你拿不起来。你一捧一捧地去捉,你一捉,它就粉了,碎了,那是儿时最好的土玩具……那也是唯一抹去后,可以再现的东西。

我怀念静静的场院和一个一个的谷草垛。在汪着大月亮的秋日夜晚,我怀念那些坐在草垛上的日子,也许是圆垛,也许是方垛。那时候,天上一个月亮,灿灿的,就照着你,仿佛是为你一个人而亮。你托着下巴,会静静地想一些什么,其实也没想什么,就是在想……偶尔,你会钻进谷草垛里,扒一个热窝,或是在垛里挖一条长窖,再掏一个台儿,藏几颗红柿,等着红柿变软的时候,把自己藏起来,偷吃着。更有一些时候,外边下雨的时候,你会睡在里边,枕着一捆谷草,抱着一捆谷草,把自己睡成一捆谷草。

我怀念钉在黄泥墙上的木橛。那木橛揳在墙上,是经汗手摩挲出来的、在岁月里已发腥发黑发亮的那种。上边挂有套牲口用的皮绳、皮搭、牛笼嘴;挂着夏日才用的镰刀、桑杈、锄头、草帽;挂有红红的辣椒串、黄黄的玉米串和风干后发黑了的红薯叶;上边挂有落满灰尘的小孩风帽和大人遗忘了的旧烟袋……如果墙上的窟窿大了,在木橛的旁边还塞着一团一团的女人的头发(那是等着换针用的),或许是一包遗忘很久的、纸已发黄的菜籽或老鼠药什么的。那是一种敢于遗忘的陈旧,是挂出来的、晒在太阳下的日子。

我怀念那种简易的、有着四条木腿的小凳。那小凳到处都是,它就撂在村街上或是谁家的院子里,也不管是谁家的,坐了也就坐了。那小凳时常被人掂来掂去,从这一家掂到那一家,而后再掂回来,一个个凳面都是黑的,发乌。夏日里,有苍蝇落在上边;冬日里,雪把它埋了,埋了也就埋了,并没人在意。当你坐在上面的时候,就觉得很稳、很踏实。那姿态也是最低的。当你坐上去的时候,没有人来推你,也没人想取而代之。

我怀念门搭的声音。夜里,你从外边回来,或是从屋子里走出去,门搭会响一声,那声音“咣”的一响,荡出去又荡回来,钝钝的,就像是很私密的一声回应,或是问询。这时候,你忍不住要回一下头,那门搭仍在晃悠着,摆动着,和日子一样碎屑、安然。

我甚至怀念家乡那种有风的日子。黄风,刮起来昏天黑地,人就像在锅里扣着,闷闷地走,嘴里、眼里都有土气,你弯着腰,嘴里“呸”着,就见远远地风一柱一柱地旋,把枯草和干树枝都旋到了半空中,荡荡的,帅帅的,像是扯起了一面黄旗。当你从玉米田里钻出头,当你从风里走来,当风停了的时候,你突然觉得,天宽地阔,捂出来的汗立时就干了,那远去的风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候,你是想跟风走的。此时此刻,你会想,要是能跟着风走,多好。

2013年

带豁口的月亮

那天晚上的月光是打了补丁的。

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小安、小增和我三个百无聊赖的知青,一块儿去邻近的村落里看电影。电影的名字已经记不住了,只记得幕布上花嗒嗒的,有人影在动。那场电影看得很不顺心,因为小安的脚被人踩了。在偏远的乡村,放场电影极不容易,所以四乡里的百姓都要来看的,人很多。乡下的电影是站着看的,人一多,挤挤搡搡的,不免就出一些事情。于是,小安的脚被人踩了。那时从城里下来的知青,二十啷当岁,身上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躁气,走出来身上的血乱蹦,一个个都刺刺儿的,总想跟人打架。小安的脚被他身旁的“黑大个儿”踩了一下,两人吵了几句。他比小安整整高了一头……小安说,他还骂我!

而后小安就问我:“打不打?”

那时我已是整劳力了,有了一点点职务,叫队长,是知青队的队长。在五里地以外,我们那个“知青点”里,有六十多名知青一个锅吃饭。有的时候,我也敲敲钟,说一些什么话,这就是队长。我抬头看了看黑压压的人群,怕是有上千人,而人群中只有我们孤零零的三个,我有些怕。可我不能说我怕,我淡淡地说,看完电影再说。这其实是一种推辞。那时,我已学了一点点狡猾,我是怕万一出了事担责任。我是队长,平时若没有事,狗球不是,出了大事,那领头的就是我了。

那天晚上,我一直希望着小安能把那个“黑大个儿”忘了。我期望着电影能分散他的注意力,等到电影一完,人哄地散了,上哪儿找他呢?可小安根本就没好好看电影,他一直盯着那个“黑大个儿”呢。在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小安身上就像长了虱子一样,一直不停地在扭动,扭得人心焦火燎的。终于,电影散场了,那黑压压的人群立时像水一样流向四方……就在这时,他们两人迅速地向我靠拢,小安、小增,在黑暗中,目光如炬,几乎是同时问道:“打不打?”

这时候,我已经被挤到了死角里。电影已经散场了,再没有推托的理由了。我如果说不打,那么从此以后,在“知青点”里,我就威信扫地了。二十五年前,面子还是很要紧的。于是,我问:“你能认住他吗?”小安激动地说:“能!他背上烂了个三角口子,有块白,露着棉花呢!”

“打!”这话是我说的。

在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我咬了咬牙,嘴里吐出了这么一个字,而后我又做了些部署。我说,我们只有三个人,要速战速决……这时候,空地上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个个都很兴奋,是一种莫名的兴奋。说话间我们就冲向了那条洒满月光的土路。

天已黑透了。月光像是豆腐做的,很软,四周花嗒嗒的,像是在梦里一样。我们在一片月光中跑动着,很快就追上了散去的人群。在那条窄窄的土路上,一印一印地晃动着乡人的影,人们闹嚷嚷地边走路边说着话,大约有二三百人的样子。月光斜斜地照在光光的土路上,照出了一片朦朦胧胧的影子。树是灰的,干杈杈的灰;人是黑的,一动一动、一叠一叠的黑。是月光帮了我们,小安、小增很快就从人群中认出了那个“黑大个儿”,他的棉袄上烂了个三角口子,后背上背着一块白!在跑动中,小安说:“就是他!”很快就是一场混战,三对一……朦胧中,我看见那个“黑大个儿”一头栽进路边的沟里了,当他从沟里爬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他栽了一脸血!当时,我心里一寒,以为同行的村民会群起而攻之。他们人多,有二三百人呢!那时候他们要是大喝一声,一起围上来,准能把我们撕成碎片!

可那天晚上的月光是沉默的,那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月光的豁口,月光就像是被咬了一口的烂黄瓜,就烂在了“黑大个儿”的脊背上!村民也是沉默的,走在那条土路上的村民迅速地四散开去,一言不发。我们追到哪里,哪里的村民就成了沉默的羔羊,很快就躲到一边去了,没有一个站出来帮他。就这样,我们三个“狼崽子”就像冲进了羊群一般!在那条洒满月色的土路上,我们得意扬扬地奔跑着,一直在追打“黑大个儿”,那个烂在他脊背上的月光——成了我们追逐的目标!后来,在不知不觉中已追出了很远很远……那时候,我们已经失去了理智,已经忘记了我们到底为什么,只是一味地穷追猛打。

然而,就在我们冲向村口的时候,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那变化极快。蓦地,村里的钟声响了!眨眼之间,就像是一股黑风,有上千人呼啦啦刮了回来!伴着群狗的叫声,只见村里村外,那声音黑压压雾腾腾的;月光下,人脸成了一道道愤怒的黑墙,那一重重的黑很快地向前涌动着,而在最前边的小增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棍子!于是,慌乱中我喊了一声:“快跑!”一语未了,我们三个像兔子一样,撒丫子就跑,没命地跑,一口气跑出了五里地,等定下心来的时候,身后已是一片静寂。

当天晚上,我们三人惊魂甫定,却给知青同伴们大大吹嘘了一通,大谈我们三人打人家几百人的“骄傲”。可是,到了第二天,有人从邻近那个村落里捎话过来,说那个村已经集合了三百多个基干民兵,要来报复。而且放出风说,只要是侯王村(现为后王村)“青年队”的,见一个扎仨窟窿!于是,整个“知青点”都慌了,人人提心吊胆,不免捏着一把汗……

三天,那可以说是我战战兢兢的三天……

三天后,他们没有来。

一晃二十五年过去了,我几乎把乡下的日子全忘记了。可我仍然记得那天晚上的月光,那月光是打了补丁的。那里补着两个字:善良。

1999年

消失的年味

“蛇年”近了,悄悄地。

随着时光的流逝,随着社会的变化,我却突然失去了过年的兴致。是啊,现在的“年”,越来越没有年味了。

仍记得,童年里的顺口溜:“二十三,祭灶王;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贴‘嘎嘎’(贴对联、门画);二十九,去打酒;年三十,上供品,吃饺子。”

那时候,在豫中平原,一旦年关近了,在集市上,有猪羊的嗷叫,有各样卖年货的吆喝,有摩肩接踵熙熙攘攘购买年货的人群,有洋溢着喜气的花红招贴,在风里、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一股一股让人兴奋不已的年味,那是甜、咸、辣、酸、焦、呛、烟、腥、膻、荤……又或是什么呢?很多的兴奋和激动,很多的期盼和焦虑,很多的念想和翘首——是啊,就要过年了。

曾记得,在童年里,好像在十二岁之前,我一年只洗一次澡(夏日在河里“狗刨”不算,我指的是进澡堂洗热水澡,一人要花两毛五分钱的)。每到年关时,大约到了年二十八、二十九或是三十晚上,身为工人的父亲会带上我和弟弟,到十字街上的国营浴池洗一次热水澡。在池子里,水很烫,人很多,热腾腾的水蒸气和人味弥漫着,有驼背澡工大声的吆喝,有窗外爆竹的炸响,有父亲的呵斥声……就那么光溜溜地在热水里泡着,真幸福啊!——可是,父亲已经不在了。

曾记得,除夕夜,年三十的晚上,母亲支着油锅、蒸锅,束着围裙,在灶前忙着置办各样的吃食:蒸馍、蒸枣山、煮肉、炸油饼、炸排骨、炸肉丸子、炸莲夹、包饺子……她会忙活整整一天一夜!有时候,半夜醒来,在昏黄的灯光下,见她仍在缝纫机前埋头做活儿,缝纫机咔咔咔地响……那是她在给我们做过年穿的新衣服呢!那时候,好像很多的夜晚,我都是在缝纫机的咔咔声中睡去。也好像在十二岁之前,我没有穿过一件商场里买的衣服。我所有的衣裳,都是母亲亲手做的。那时候真穷,可是快乐。

到了大年初一的早晨,当我从睡梦中醒来,就会看到,我的枕头边上,整整齐齐地放着母亲做好的新衣:蓝布帽子、蓝布裤子、蓝布制服上衣(那时候,蓝色是我们家的主基调)。枕头下边,放着一沓压岁钱,每人两元(好像先是一元,后来才是两元),全是一毛一毛的新票。而且,新年的第一顿饺子已下好了,盛在碗里。母亲临上床睡前,还要吩咐一句:去放炮吧。此刻,鞭炮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那“年”就到了。

在此后的年份里,对于我来说,过年,就是回家。我曾在二十多年的时光里,每到年关,就急着赶着做回家的准备……一年又一年,回家就是过年。过年就是团聚。——可是,可是,母亲也不在了呀!

是啊,父母都不在了。我已无家可回。渐渐地,在我,所谓“年”,成了一种记忆,一种过去了的不能忘怀的东西。

于是,每到年关,当我独坐在书房时,有时候,偶尔地,无端地,怔怔地,突兀地,我会脱口叫一声:妈——

哦,又是一年了。

2015年

漫步山西

一 太原的蓝天

在我年少的时候,有一首歌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首歌的名字叫《人说山西好风光》。那时候我还没去过山西,并不知山西风光如何好,好在什么地方。这首歌是看电影时听到的插曲,那曼妙动人的旋律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了。许多年过去了,连少年时期背诵的课文也都一一忘记了,唯独歌里这句歌词一直记着。

“人说山西好风光”是我童年里最美好的记忆。多年后,当我第一次跨入山西境的时候,那感觉是多元的、复杂的、一言难尽的。那滔滔的黄河水,那一塬一塬的黄土地给我留下了更为深刻的烙印。我一下就明白了这里与中原的差别,中原人是把“心里想说的话”生生咽下去的;而这里的人,是要把“心里想说的话”面对黄土高坡大声吼出来的。

在我后来的印象里,山西最出名的是晋商。在我走过的大江南北,在每一个城市里,几乎都可以看到保存完好、仍留有旧日“高椽飞檐、雕梁画栋”建筑遗迹的“山西会馆”或“山陕会馆”。可以想象,当年晋商的生意已遍布全国各地,这就不仅仅是生意了,这是“名片”,是晋商的一种“种植”方式,种植的是品牌意识,是一种“活的碑记”。改革开放后,有关晋商的信息不断地从各家媒体传出来。客观地说,那大多是毁誉参半的,简直就是致富速度的代名词了。近些年则更多是一些所谓“煤老板”的传闻,好像山西遍地是煤,随随便便地挖出来就是钱,还动不动就一掷千金什么的(小报上说的)……听得多了,疑疑惑惑的,也就半信半疑了。

但是,当我作为《香港商报》组织的作家采风团一员,来到山西太原的时候,却意想不到地看到了湛蓝湛蓝的天。太原的蓝天让我欣喜不已。在我的意识里,这是煤城啊,PM2.5肯定会更严重一些,可我却看到了蓝天白云。是的,天蓝蓝的,白云在悠然地飘。那天上午参观晋祠的时候,仿佛一下子就明白了晋商能走遍天下的原因了。晋祠大院里,一千三百年前种植的唐槐依然茂盛;当年梁思成先生极为欣赏的“木梁十字桥”,在时间的侵袭中仍显现着历代匠人智慧的异彩;还有宋代的三十三个栩栩如生的仕女塑像……在这里,唐、宋、金、元的建筑都保护得很好。看了这些,谁还敢说晋商只懂得赚钱?

二 平遥的遐想

久违了,平遥。

如今是旅游的时代了。在媒体报道中,平遥一直被称为现今国内保护最好、最完整的古城。据说,这里还是晋商的发祥地,有中国最早的银行雏形——号称“汇通天下”的“日升昌”票号等等。所以,一直想来平遥看看。

说实话,当我终于漫步在平遥古城时,沿着所谓的八小街、七十二条蚰蜒巷一路走着看着,当我踏上平遥的古城墙,远眺旧时古城的全貌时,当我走进“日升昌”票号,当我踏上古老镖局的门前石阶,仍像是梦中一般,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在想些什么,我只是隐隐感觉到了一个“厚”字。是呀,那墙砖很厚重,铺地的一砖一石也是厚的。哪怕是一个小小飘窗,虽是刻木雕花,但那玲珑古朴中也是讲究“厚”意的。可这又说明什么呢?我一时还说不清。

记得在来时的路上,我们顺道参观了一个名为“宝源老醋”的古老醋坊。在醋坊里,我们参观了传统式老醋的生产全过程(由麦、谷、粟、菽等几十种粮食为材料,勾兑、蒸馏、发酵)。特别是在这家名为“水塔”牌的老陈醋生产企业的偌大院落里,我又看到了一眼望不到边的无数个发酵大缸,令人震惊的、像军队一样整齐排列在院中的一列列大缸!是的,那一排排一人多高的大缸,在蓝天白云下,真的有军队般的沉静威严。那缸上都是有时间标记的——年份,一个一个标注着酿造年份的大缸,静静地、安详地在院子里排列着,包括那“酵母”都是有年份的。我以为,这也是一种“厚”意的展示。

那么,终究“厚”在什么地方呢?

当晚,在当地政府的安排下,我们在古朴而又具现代意识的大剧场里,观看了一场仍是古朴并兼具现代意识的情景歌舞剧《又见平遥》。可以说这是一场人鬼皆惊的情景剧,时间回溯到了清朝或是明末,是旧时平遥商帮充满血泪与壮举的生活再现……那么,也许是这场情景剧点醒了我,也许是多时行走的感觉的集合,后来又看了“王家大院”,我终于明白了。

是的,在这里,我看到了五个字。这是五个最好的字,这是千百年来民族意识的精华,也是中华民族赖以生存和连绵不绝的基石。它是写在时间中的,是刻在一块块砖石梁瓦之上的,是垒在人们内心深处的,是永远不可丢失的。一旦丢失了,那就是精神崩溃的开始。

是的,就是这五个字:仁、义、礼、智、信。

三 汾河流水哗啦啦

仍然是在那首歌里知道汾河的。

早年,正是那首歌的甜美让我记住了山西的汾河,当然,还有汾河水酿造的名扬天下的汾酒。

四十多年过去了,当我踏上临汾的时候,我心里是有些诧异的。这条汾河,究竟怎样呢?因为曾在小报上看到这条河的消息而不免担忧……然而,当我站在汾河岸边的时候,还是有些吃惊。连绵数十里的汾河两岸,如今成了花团锦簇的滨河公园。

这里是江南吗?不然怎么会有桨声、灯影、亭台、绿树、木板、小桥……顺河走去,有丝竹之音从亭台里传出,妙曼女郎在河边嬉戏……时近傍晚,远处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像是彩虹飞渡,小船摇曳生辉,着实让人有些迷离。沿河走去,那特意铺设的木板一踏一踏,风也小有凉意,真有风光赛江南之感,实不知今夕何夕。可以想见,为治理汾河,当地政府是花了大工夫、大价钱的。这当然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应是经年累月治理的结果。就此来说,这是当地百姓的一大幸事。

后来的几天,当我来到汾酒厂参观时,更加清楚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道理。我虽不是喝酒之人,但山西汾酒作为当代的八大名酒之一,那清香纯正、甘甜绵爽,还是留有深刻印象的。汾酒厂的规模和久远的历史,让我又一次惊诧不已。

当天傍晚时分,我们乘车赶到了壶口。我曾经来过这里,不过上次走的是对岸的陕西那一线,这次是从黄河的另一面看壶口瀑布,那恢宏的气势以及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化,仍给人以巨大震撼。

夜宿壶口时,那咆哮的黄河水仍给人以惊天地泣鬼神之感。看了汾河的安静,再听黄河的咆哮,实让我夜不能寐。黄河是我们的母亲河,而汾水的安详是否正得益于母亲的守护呢?听,那涛声年年月月,是要给我们说些什么吗?

是啊,“人说山西好风光”,的确是名不虚传,无论是人文,还是地理,处处让人流连忘返。

据说,我辈祖上也是当年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迁徙来河南的。有一个标志,小脚趾的指甲盖是双的。那么,这次走山西,也算是一次问祖了。

拜谢。

2016年

夜游珠江

已经是第三次来广州了。可对广州的印象,却是一夜间好起来的。前两次都是来去匆匆,也为着一点什么,时过境迁,并未留下很深刻的印象。这次略有不同,作为《香港商报》作家采风团的一员,只带了“眼睛”和“耳朵”行走,相对的轻松,还真的是走进来了。

应该说,作为一个外地人,真正认识珠江三角洲,认识了广州秀美柔和的一面,是在那天晚上。一个城市,若是有了一湾活水,就有了温润和诗意,有了滋养和凭借,也就有了风光和气象。珠江龙摆尾似的,在广州这么弯了几弯,就弯出了旖旎的情怀,弯出了南国的雅致与秀丽。

那天晚上,我们受邀乘船游珠江。华灯初上,南国的珠江之夜是风韵多姿的,水与灯相映,桥与船应答,两岸高楼的霓虹灯闪闪烁烁,迷离的色彩仿佛要在水中写尽女儿国的万紫千红。但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些,我说的是“生意”。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我这里所说的“生意”,不是贸易,也不是交易(当然,这里是海内外有名的南国商埠,是对外贸易的口岸)。我说的是“过日子”,是一个城市的味道,或者叫生活态度。这是要细细品的。

是的,这也是我的惊诧之处。坐在船上游,看夜幕下的广州,两岸风情尽收眼底。灯光下的广州,楼贴着楼,窗挨着窗,檐檐相连,密度极大。影影绰绰地,在一幢幢茶肆酒楼里,处处可见“晚茶”食客们的剪影,汤汤水水的汁香气漫散在夜空里,仿佛那常人的日子近在眼前,逼仄而又亲近……人声,桨声,水声,市声,声声鲜活,就好似当代的一幅《清明上河图》……行走间,忽闻有娇娃高声道:“看,小蛮腰!小蛮腰!”何为“小蛮腰”呢?南国美女吗?不好意思,叫人禁不住四下去寻。可抬头往前一看,呀,这“美女”怕是当世无双了。凭栏远望,夜幕下的“小蛮腰”婀娜多姿,高高在上,真像是从天国走来的南国美女,正一阶阶走下T台,细腰柳态,顾盼生辉,不时变换着装束,一时粉裙,一时绿裙,一时蓝裙,那裙裾映在水面上,荧荧地、闪闪地、梦幻一般地缓缓飘落在水面……呀,不禁让人看得发呆!

再近些时,便知这是目前世界上最高的广州电视塔了。这电视塔的造型可谓美轮美奂,如今已成了广州的标志,所以百姓们昵称为“小蛮腰”。塔高达六百米,仅塔身观光平台就高达四百五十四米。站在观光平台上,凭栏远眺,整个广州城尽收眼底。

我当然知道,广州一向是开风气之先的地方。它既是当年辛亥革命的发源地,也是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但是,最让我惊讶不已的,还是广州人的生活态度。

后来,当我先后体验了每天流量六百万人次的广州地铁,参观了南国最大的华南植物园,游历了花城广场,特别是走进一个个街口小巷,在逢源街等社区访问民间生活状态时,就更多地体会到这里平实而又昂扬的“生意”——当然是生活的“生”。

在我原有的印象里,广州是特大城市,是充满竞争意味的商埠重地。可所到之处,无不体现着浓郁的、真正城市化了的、南国广州独有的生活况味。这生活况味不仅仅是早茶和晚茶,也不仅仅是珠江的秀丽、南国的万紫千红,甚至还有些“保守”——一个写满辉煌历史的光荣城市的持重和保守。我惊讶于楼房的密度,惊讶那种踏踏实实过日子才会有的逼仄;惊讶于写在时间中的老旧牌匾;惊讶于巷口与巷口间的交叉错落;惊讶于窗窗相闻、檐檐相亲、卖声互应;惊讶于贴窗生长的一盆盆花草;惊讶于在大变革的岁月烟云中仍保持不变的“吃茶”功夫和生活常态……抑或可以称为“市井之声”,是没有口号和标签的、活鲜生香的“人间烟火气”。

是的,我对广州的印象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2014年

潮汕的信使

汕头我还是第一次来。

海的气息越来越近了,风是不是有点咸?

在古老记忆的传承里,对一个平原人来说,南中国潮汕之地,大约是称为“番”的,这似乎有一点惧意或者是拒意,是不是呢?在我的认知里,这大约算是遥远和陌生的代名词吧。

作为一个平原人,作为《香港商报》作家采风团的一员,第一次走在古南越国的土地上,饱览了飘散着海洋气息的南国风光,自然就有了许多感慨。

大海就在眼前。走在潮汕的大街上,空气里、阳光里处处有海的气味。在这里,走访了有八百年历史的古镇,参观了当代中国保存最完整的古炮台,游览了南中国唯一的海岛县——南澳岛,还有潮南、潮阳的一些地方,品尝了潮州菜肴的美味,在南中国阳光的熏染下,风咸咸的,岛屿、大海、沙滩、北回归线的自然之门……一个不大喝酒的人,似乎也有些许醉意了。

是啊,潮汕也是南中国最早改革开放的窗口之一,是开风气之先的地方。但在这里,让我吃惊的是,传统意义上的文化居然保存得很好。以我的理解,这里是“儒、释、道”三教合流,且把精华部分保存最好的一个区域。给我印象最深的,当是那座侨批文物馆了。

在汕头的侨批文物馆里,我一下子愣住了。我像是站在潮汕人百年惊心动魄的出洋史面前,那一封封家书像是历史画卷,书写着潮汕人漂洋过海的异邦奋斗史和血泪史。那一个繁体的“難”(难)字,写尽了侨胞出洋打工的艰辛和对家乡的思念之情。那一封封批书既有“明批”,也有“暗批”;既有寄款数十万的成功者的大“批”,也有汇款一元,仅报平安的小“批”;既有“口信批”,也有情意绵绵的“思乡批”……这不由让我想起杜甫的诗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那一个个工工整整的繁体字,就像是一个个在异邦拼搏的华人在岁月里行走。是啊,一个民族的文化,就含在那一封封家书的文字里。

站在侨批文物馆的大厅里,我的精神有些恍惚。我仿佛在一封封批书的后面看见了一个人,一个漂洋过海行走在百年历史中的人。那一封封“批书”,都是有名有姓的。那么这个人呢,送信的人呢?他该叫什么呢?信使,或是“送批的人”?是的,我像是看见了“他”,这个隐身在岁月中、隐身在书信背后的人。就是“他”,戴斗笠,穿草履,挎“批匣”,一次次地漂洋过海,带着万千侨胞的嘱托,带着同胞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泪钱,不惜以性命为代价,长年累月,孤独地走在送“批”的路上。那是一个个远渡重洋的日子,海啸,风暴,巨浪滔天……“他”又是怎样逃过那一个个劫难的?是什么样的信念使“他”没有携款潜逃?又是什么样的信念使“他”为一诺不惜长年奔波在充满凶险的大海上?这一切都为着什么呢?

是的,这里是有一个字托底的,一个大写的字。“送批的人”肯定是怀揣这样一个字行路的。在海外打工的侨眷们敢于把捎往家乡的深情和血汗钱托付给“送批的人”,也是以一个字垫底的。这是一个个“信”字。有了这个“信”字,“批书”已不等同于一般的家书,它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最精华的部分——仁、义、礼、智、信中的那个“信”。所以,在潮汕,在侨乡,它是重托,是最大的信任。于是,上升为“批”了。

那么,百年之后的今天,在南国,在民间,还完好地保留着这个“信”字吗?

2014年

海上生明月

若是给你三天时间,让你选一个地方,你会到哪里去呢?

这怕是要想一想了。在这个世界上,你去过一些地方,还有许多地方你没有去过。你想去的地方很多,美丽的、让人向往的地方也很多。可是呢,这需要时间,也需要机遇和缘分,是不是?

在你模模糊糊的记忆里,好像有人给你说过一个什么“岛”。究竟是什么岛呢,记不大清了。就是有这样一个“岛”,一直存在你的记忆里,它像是等着你呢。

这就像是一个梦。有些突兀地,你做了一个梦。一个与大海有关的梦。

于是,2014年8月的一天,暑热还未散去,很恍惚地,你来了。

大连你也是第一次来,美丽的大连——这也是你听说的。这得感谢大连日报社的肖正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胡玉萍,是他们给了你这么一个机会。这就是缘分。

你是从天上“飞”过来的。先是坐飞机,而后是汽车,再后是船,约三个小时的渡船……你有些心慌。是“渡”让你心慌,是那无边的“蓝”让你心慌。在船上你就失去了方向,你傻傻地注视着那“蓝”,不知道你将“渡”向何方……在这里“海天一色”就不仅仅是一个词语了,这里的“蓝”是可以醉人的,它是梦幻和诗的组合,是无边无际蓝色梦幻的放射。你整个的身心都是飘着的,你像是被裹进去了,却不知射向哪里。你失重了。

在内心深处,你还有一种恐惧感。你是在平原长大的。在你的青少年时期,你有二十多年时间没有离开过平原。这里一马平川,无遮无挡,无山无水。在平原,风与尘是联系在一起的。当风从平原上掠过时,由于无阻无挡,地上的尘土自然会随风荡起,风刮来刮去,就显得“厚”多了。你曾给人说,在平原,没有一片树叶是干净的。那就叫“风尘”了。所以,大山大海在平原人的心里,就成了一种诗一般的想象,成了可以祭祀的象征。比如,早年这里的房屋可以分解为“山”和“龙”等(南墙就是“南山”,北墙就是“北山”;屋脊就是“龙脊”,瓦檐就是“流水”)的;还有那猎猎的小旗和屋顶龙形雕塑,都是对山水的敬畏与朝拜,也是平原人对山水的渴望与迷恋。尤其是在少年时期,那时候你还只是一个黄土小儿,大海是从书本里、歌词里“啊”出来的,那“啊”完成了你无数的梦中想象。虽然后来你走过了很多地方,大海仍然让你心生敬畏。

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沧海一粟”就不仅仅是形容了,那是真的渺小。在大海上,你已充分地体会了人的渺小。终于,脚下一稳,你上岛了——獐子岛。

北纬39度,獐子岛就静静地坐落在北纬39度的一个点上。

獐子岛没有獐子(也许,历史上是有过的)。它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平和、宁静、安详。这里没有雾霾,没有PM2.5,没有刮来刮去的尘埃,没有汽车的噪声,阳光像水一样温润,那蓝天干净得像画册,树叶绿得妙曼,只见一座座白墙红瓦的欧式建筑隐约在绿树丛中。虽然仍是夏日,但只要一站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就会感受到凉意,那凉意是爽的、润的、丝丝缕缕的。似有风,也是看不见的、悄悄流动的湿润,诗化的、水一样的湿润,这就是海洋性气候给人的感觉吗?

据说,獐子岛面积约有十五平方公里,生活着一万多渔民和他们的后代。在短短的三天时间里,你已充分地感受到了这里的安逸和富足,那是写在脸上的。你听说,这里生老病死是全管的。这里有免费的幼儿园,免费的学校,免费的养老院、卫生院,免费的图书馆,甚至孩子出外读大学也是有补贴的……你跟着参观了这里的童话一般的幼儿园和小学校、养老院,红色的尖顶塔楼里,处处都有歌声。在当今焦躁不安的商品世界里,这里的安详就显得格外的动人。这里就像是一个完整的、有着理想主义特质的福利社会的缩影。可你还是有些诧异,这么一个孤岛,虽然有着诗一般的美丽,可他们靠什么生活呢?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有自己的银行——“海底银行”。这银行是獐子岛人的具有革命性的一种创造,是极富诗意和想象力的创造。环岛十五万亩的确权海域,就是他们创造的“海底银行”了。

记得当年,你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的一员,出访俄罗斯的时候,有一位俄罗斯作家曾自豪地告诉你说:“商人之间的交往,是你给我一个苹果,我给你一个苹果,这样他们各自手里只有一个苹果;而作家和艺术家之间的交往,是你给我一个思想,我给你一个思想,这样,我们各自至少会有两个思想。”当时,你对这句话赞叹不已,深以为然,觉得他说得太好了。可是,多年后的今天,当你站在獐子岛上的时候,你突然觉得这个作家的话未必就完全正确。

是啊,当獐子岛人把祖祖辈辈单一的“捕捞”方式转变为“海洋种植”方式时,那就不是一个“苹果”与另一个“苹果”的交换,而是思维方式的巨大变化,是革命性的变化。你以为,在这里是“思想”生产了“苹果”。这里有最先进的具有生物工程意义的“育苗厂”,有海参、鲍鱼、扇贝、海胆等各种名贵海产品“育种工房”,这里有最先进的海底播撒技术,于是广阔的海域就成了獐子岛人的无公害、无污染并最大限度保留其野生品质的“海底银行”。这里的带头人是值得尊敬的。

说实话,你已有大约二十年的时间不吃海鲜了。首先,你在平原上长大,你本就是食草民族的后代,你从小喝糊糊长大的,大海离你太遥远了,它只是你的梦境和诗意的“啊”。其次是你的恐惧。大约二十年前,你曾参加过一次“十月笔会”。也就是那一次,在东山岛,在面朝台湾的东海前沿的大海边上,你曾放浪地吃过一些海鲜。记得那晚的月亮很大,篝火通红,人们在海滩上支起一口口大锅,爆炒鲍鱼等各种海产品……多么浪漫!可是,可是呢,你的肠胃太土鳖了,你就此坐下病了。回来后,你花了一年多的时间修补你那贫贱的、不时翻江倒海的肠胃。你因此懊悔不已。从此,你就再也不敢沾海鲜了。一进饭店,一说海鲜,你就躲得远远的。

这一次,登上獐子岛的时候,你本意是坚决不吃海鲜的。你还悄悄地给自己下了一道命令,嘱咐自己千万别吃,接受沉痛教训。你对自己说,吃面吧。你平原上的胃,就是吃面的命。可是,可是呢,你经不住诱惑,还是吃了。你不仅吃了经过加工的熟食海鲜,你还生吃了扇贝等多样海产品。是啊,你跟众人穿救生衣坐船出海,看渔人潜水捕捞。当鲍鱼、扇贝、海胆、海星……活鲜鲜地从海里打捞上来的时候,你也有些小小的激动。热情的主人把刚刚打捞上来的海鲜,当场在船上用刀切开,割成小块,一块块分给我们,说:尝尝吧,这是最鲜的,绝对没事。开始你是不吃的,你一再地摇头。可盛情难却,最终你没能看住你的嘴,还是吃了,生的呀……看来,你还是经不住诱惑呀。从海上回来后,你渐渐有些后怕,你怕你的胃再次翻江倒海。可你竟然没有出事。当然,这只能说獐子岛的海鲜品质好了。再就是,吃海鲜时,你也稍稍地喝了一点点白酒。这也许就是你那“平原胃”没有再出问题的原因之一?感谢獐子岛,它复活了你的海鲜口福。

将要离开獐子岛的那天晚上,你独自一人,在岛上走了很久很久。夜空里,天很远,群星璀璨,一颗颗星星亮得晶莹,月亮灿灿的,又大又圆,叫人不由想亲近它。如今,在平原上,你已很难看到这么亮的星光了。空气湿湿的,你深深地呼了几口气,再次品尝着空气的鲜美。走着走着,你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了,一踏一踏的。也许是心跳?你再一次有些恍惚,竟不知身在何处……是啊,梦一样,那安详,那宁静,真有点让人乐不思蜀了。

大海就在眼前,像无垠的、深蓝色的幕布……那么,这里将演出的是一场人生大戏吗?

2014年

神秘的东方女儿国——金川纪行

春三月,忽然接到了四川文学院的邀请,约我们到金川去采风。在我的记忆里,只晓得汶川,还是汶川地震那年捐款时知道的,却从未听说过金川。查了地图才发现,还真有这么一个地方。这实在是有点孤陋寡闻了。

早年,只是在书本里见过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说这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可读到的只是一些概念。后又读到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诗句,可该有多难呢,也仍是概念。概念的叠加,不由让人神往。

我是上世纪80年代初第一次去四川的。那时还年轻,坐上火车后,不由得眼珠子四下瞭。走了都江堰,看了乐山的大佛,登了峨眉山,品尝了成都的小吃……就觉得眼珠子已不够使了。在成都的武侯祠门前,有一副长联,立马就用笔记下来了:“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时光荏苒,三十多年过去了,记长联的小本已找不见了,可我仍不太明白这副长联的意思。此后,随会议的安排又多次去过成都,每一次都来去匆匆,自然留下了很多遗憾。

那么,金川,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从成都坐车,沿着大渡河一路西去,在崇山峻岭中穿行,真可谓是十万大山哪!一会儿在山下,一会儿在山上,倏尔又在半山腰的盘山道上蜿蜒而行,山路的弯道一个接一个,过了一个隧道又是一个隧道,山间大渡河的水声哗哗响着,沿路山势陡峭,险处叫人看了惊心,不时还见一堆一堆从山上跌落下来的风化碎石……那心在喉咙眼里含着,几起几落呀,好在司机师傅路熟。在车上,听金川的导游小姑娘介绍,当年乾隆皇帝派兵打金川,七万人两线出击,就得有四万民夫往前方背米,来时背一百斤,路上要吃掉三十斤,回去还要带三十斤路上吃,这一趟下来,只能留下四十斤。所以,据说乾隆皇帝征伐一个小小的金川,这一仗竟打了二十八年!(真可谓“金川”!)如今已是2017年了,可以说是到了公路网络化的时代了。遥想当年,可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诗句并非虚妄。

坐了一天的车,正昏昏欲睡时,突然之间,就像做梦一样,金川就在眼前了。也许是在平原的雾霾里待久了,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天蓝得就像水洗过一样,白云悠然地在天上飘,空气湿湿润润的,弥漫着奇异的花香。倏尔就见漫山遍野的梨花,一树一树的梨花,拐过一道弯,又见梨花,怒放的梨花,再走还是梨花。梨花丛中的房舍也与平原是不一样的,那一栋一栋的建筑漆着梦幻般的色彩,河两岸不时有一座一座的吊桥时隐时现……就像是掉进了仙境一般!

金川县城并不算大,是阿坝州的一个藏羌民族自治县,看上去干干净净的,童话一般。大渡河穿城而过,城中的小街依山势而建,一处处的房舍错落有致,起起伏伏,那房舍看上去诗意意的,就像是一幅幅油画。快要进城的时候,下了一点小雨,空气里甜丝丝的,不时有一小女子从路上走过,打着花伞,袅袅婷婷的,那梨花的香味也随风飘过来,湿湿润润的。真好。

在金川的那些日子,一直都像在梦境中一般。住下后,第二天就是金川的“梨花节”,整个会场一时成了花的世界。金川的姑娘们得天地灵气的滋润,一个个花朵一般,成群结队地拥在会场里,真是美不胜收。不仅舞台上有精美的歌舞表演,让观者的眼珠子都瞪圆了,会场周围还摆满了让人品尝的几十种边地小吃和各样的当地土特产,有牦牛肉做的烤肉、烤串,有各样的梨膏、山珍等,仅小点心就有十几种之多,吃了余香在口,忍不住还想品尝……让人不由想起女人的巧手。

这天晚上,当我独自漫步在陌生又温馨的金川小街上,一路上街灯闪闪烁烁,就像走在时间的空洞里一样。我看着那一扇扇涂着各样彩色图案的小窗,实在是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人世间果真有这么一个安详秀丽的女儿国吗?

说实话,刚到金川,我就遇上了一点小灾难。我是上街买药的。是我自己不小心,在宾馆的房间里烧水时把手脖儿给烫伤了。原觉得没什么大事,谁知却感染了,一时疼痛难忍。在金川的小街上,我一路寻去,在第一个小药店里,我没有买到治烫伤的药膏。可是,药店里的小姑娘却主动给我做了消毒和包扎。这位热情秀丽的小姑娘先是用消过毒的棉签给我擦去伤口上粘的袖口绒毛,并对有些感染的伤口做了处理。当我要交费时,她微笑着摇摇头,没有收棉签的钱,而是重新给我拿了一包新的棉签。小姑娘的手又轻又柔,她的微笑清凉、友好,就像是一剂良药,熨帖了我的疼痛和身在异乡的躁急。

后来我走到了第二个小药店的门口,药店里仍然是一个姑娘,这位姑娘圆圆的脸庞,稍显丰腴些。我在这个小药店里终于买到了药膏。买下药膏后,她微笑着给我解开了包在伤口上的纱布,重新给我做了消毒处理,而后给我抹上药膏……身在异乡,在县城的小药店里,我先后接触了金川的两个小姑娘,一下子就让我记住了她们的善意和美丽。

可是,再走不远,就又是一个小药店(也许是我精神恍惚的原因?),小药店里站着一个微笑的姑娘;再走就又是一个小药店,药店里还是站着一个姑娘……记得当时我傻傻地想,金川城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小药店呢?走回宾馆的时候,我的手脖儿已似不那么疼了,就像是被圣水清洗了一样。

当天夜里,很突兀地,我梦见了一位“梨花仙子”。是的,好像房间里一下子亮了,有梨花的香气飘进来,而后是悠扬的乐声,随着乐声,一位美丽的女子飘然来到了我的身边,她轻柔地扶我坐起来,对着我烫伤的手脖儿轻轻地吹了三口气……朦朦胧胧地,那疼痛感顿时消失了。第二天早上醒来,那位梦中的“梨花仙子”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摸一摸,手脖儿真的不疼了。我很诧异,毕竟是南柯一梦。梦中女子的模样很像是“梨花节”上选美比赛获得名次的那位姑娘。可是,我清楚地记得,夜里飘进我房间的姑娘,眉心是有颗痣的,可那位姑娘没有啊。

不知怎的,金川给我的总体感觉是神性的。这里水天一色,山花烂漫,连房舍的格局和色彩也显得与别处不同,格外艳丽些。当然,这是诗意的阴性,柔美的阴性,花的阴性。这种感觉虽有些突兀,却在余下的日子渐渐被证实了。

据导游小姑娘讲,历史上这里的确是一个“女儿国”。据说,当年这里实行“走婚制”,完全是由女人当家做主的。遥想当年,一个以女人为主导的世界,在“女土司”的治理下,过着怎样的一种日子呢?当烽烟再起时,那一座一座碉楼又会进行着怎样的战事?被爱情烧昏头的男人来到这里时,是不是都会从花窗户里爬进去呢?在一个只有舅舅没有父亲的世界里,女人们又是承担着怎样的责任呢?如此说来,历史上这里一定演绎着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离开金川时,是烟雨蒙蒙的一个日子,那漫山遍野的梨花缥缥缈缈的,真的是让人醉了……

2017年

从莫斯科到彼得堡

闷坐在七月里,望着电脑,做着汉字的一次次拆解、组合,就觉得日子也仿佛在哪里陷住了,钝得化不开。突然,就有了一个机会,说让我出去走一走,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到俄罗斯去,就觉得像是一个梦!

在感情上,俄罗斯文学近乎“摇篮”。很久很久了,在一些难忘的时光里,我的少年,我的青年,赔上了多少个日日夜夜!读了那么多的俄罗斯文学作品,却从未想到要去那里看一看,不是不愿,而是觉得那梦太遥远了,不敢想啊。如今,能到“摇篮”里走一走,去圆一个梦,不是很好吗?圆一个梦吧。于是,匆匆地,就去了。

“它们正在向托尔斯泰逼近!”

怎么说呢,在心中,俄罗斯是文学的“摇篮”,是新鲜的,温润的,浪漫而高贵的。而一旦从飞机上落下来,踏上地面的时候,恍然间,就觉得有了一点点距离。眼中,莫斯科机场旧了,候机大厅矮矮的,嘈杂,也有垃圾。

然而,眼中的就一定确切吗?

当晚住下后,我们一行四人在俄作协外事主席奥列格的陪同下,驱车到一家叫作“老敞篷马车咖啡馆”的餐馆吃饭。据他介绍,这个餐馆原属于苏联作协,当年是要凭着苏联作家协会的会员证才能出入的,大约这里曾经是一个吃雅意和品位的去处吧。苏联解体后,现在已归了“独联体作协”了。他说,苏联作协下属的好多财产,一夜之间就被“瓜分”了,变成了私人的,还说,也打过官司,屡战屡败……

如今,餐馆的生意更加红火,从屋里做到了屋外。于是,我们跟着他来到了一个院子里,院子里有很多散座,他大约是想请我们到散座上去,一边乘凉一边吃饭的。可他找来找去,找不到位置,院子里的散座都坐满了人。这个院子原来也是属于苏联作协的,在院子中央,矗立着一座塑像,那就是著名的俄罗斯作家托尔斯泰的塑像。奥列格找来找去,没有找到座位,于是,就用自嘲的口吻说:“看,它们正在向托尔斯泰逼近!”是的,那些散座漫散开来,已渐渐靠近了伟大的托尔斯泰……于是,在他的匆忙奔走中,在他的喃喃自语里,在他那略显焦躁的眼神里,我们终于读到了“托尔斯泰的尴尬”。

是呀,餐馆的生意正在向托尔斯泰逼近,油腻的烟火气已熏到了先生的脸。可老托尔斯泰还在那儿坐着呢,他沉默不语。

尊敬的奥列格先生略显窘迫地在这家餐馆里来来回回地穿行着,渐渐,他使我们意会了一个感觉,这个感觉里包含着一种看不见的压迫,那压迫几乎是从毛孔里渗出来的,那大约是“经济”上的原因吧。让我们大胆地猜测一下,所谓的“赏凉”,也纯粹是从“经济”的角度考虑的,这里的散座包含着一种高雅意义上的“便宜”,而热情的奥列格也几乎是在两手空空的情况下接待我们的(后来,他曾多次告诉我们,一切都是他一个人在支撑,俄作协没有钱)。在遍寻散座而不得的情况下,为了一个国家的体面,他只好把我们领进了真正意义上的“老敞篷马车咖啡馆”(餐馆内),这当然是一个充满了艺术情调的餐馆!餐馆里有很多漂亮的壁饰,到处都是美丽的俄罗斯小姐,她们温情脉脉地向我们点头示意……到此,还未张口,这顿饭我们已吃出点味道了。

我们吃的第一个词是“新贵”。后来,在点菜以至于吃饭期间,我看到,餐馆里进进出出的几乎全是一些有“派”有“款”的鲜亮人士。奥列格先生也一直在絮絮叨叨地告诉我们说:“这里是莫斯科的大款们吃饭的地方,来的全是‘新贵’!”他指着那些衣着华丽的男男女女,“这才是星期二,生意就这么好!若是星期六、星期天,就可想而知了!看看那些车吧……”在我们品尝俄罗斯“红菜汤”的时候,他话里的醋意蔓延开去,久久不散。

是呀,据奥列格说,“革命”前(他们把苏联的解体前后分别称为“革命”前和“革命”后),这里曾是作家、艺术家们经常聚会的地方。他说,这里过去是凭作协会员证出入的,作家在这里的待遇是很优惠的。那时候,写一部长篇,就可以领众多的朋友来吃一个月的饭!如今,在获得了宝贵的自由之后,那些灵魂的工程师,却一个个丧失了来“老敞篷马车咖啡馆”吃饭的体面。当然,还有“中央文学俱乐部”(现在的“猎人笔记餐馆”)、高雅的“橡木厅”等等,他说,一夜之间,几乎是一夜之间,这些地方就成了“新贵”们出没的地方了。孰对孰错呢?

他说:它们正在向托尔斯泰逼近!它们?还是他们?那么,它(他)们又是谁呢?

“让列宁同志先走”

在很长时间里,“白夜”在我的心目中只是一个文字概念。我不知道什么叫“白夜”。然而,当我们走在莫斯科的大街上,偶尔看一看表的时候,才知道此刻已是夜里十一点钟了!天仍然大亮,周围的一切都历历在目,那如水一般的清凉,叫人恍如隔世。噢,这就是白夜?!

在这个“白夜”里,我们漫步走过了加里宁大街(现在叫作“新阿尔巴特街”)。在这条大街上,我们看到了一排整齐华丽的高层建筑。据说,这是上世纪70年代苏联时期的建筑,当时是为了与美国一比高下,在当时的美国总统访苏前建成的。这些建筑曾被苏联作家戏称为“莫斯科的金牙”!“金牙”依然镶着,这可以说是帝国时期的“辉煌”了。慢慢走着,也不由浮想联翩,那么,现在已是2000年了,近三十年来,我们的“老大哥”都干了些什么呢?

再走,就离我们住的宾馆越来越近了。白夜依旧,天阴蒙蒙的,拐过一个弯,就是令人仰慕的莫斯科电影制片厂了。这是一个围有铁栅栏、占地面积很大很大的电影艺术的王国。“王国”里却静悄悄的,寥无人声。在我的记忆里,许多年来,这里曾经给予了我多少精神享受啊!《两个人的车站》《战地浪漫曲》《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太多太多了!然而,如今它却沉默了,久久的沉默。据奥列格说,它们目前非常非常困难,有时一年也拍不了一部片子,因为没有钱!他还说,有很多名演员都跑到国外去了……

夜里,在睡梦中常常惊醒,不知道身在何处……打开电视,一个个频道换下去,都是一片叽里咕噜。俄罗斯人是很能讲的,嘴一直忙着,我却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就见有一个“台”是在滚动播出,一个个丽人摇晃着走出来,搔首弄姿,竟是妓女们的广告:国籍、年龄、身高……而后就是一长串像炸弹一样醒目的套红的电话号码!

醒来时已是莫斯科的早晨了。九点多,我们结伴去吃早餐。早餐在十楼,坐下后,又是一番惊讶,莫斯科的早餐和匈牙利的早餐实在是无法相比,可以说是天壤之别!在这里,一瓶水就要二十五卢布,实在是贵得吓人!草草地抹了嘴,翻译又告诉我一大奇事,他指着一张报纸说,你看,莫斯科竟有“裸体理发”!这大约又是一则广告,报纸上配有照片,一名亭亭玉立的女子,赤身裸体在为一名男子“理发”。俄语的意译为“从娘胎里生出来的模样”,这里要宣告的是“人的原始”?这就是回归“自然”吗?虽然真假莫辨,还是让人着实地惊讶。

上午,在奥列格的陪同下,我们去参观莫斯科的红场和克里姆林宫。在童年的记忆里,这里是“圣地”,是革命导师列宁的长眠之地。当我们到达红场时,又着实地惊诧了一番,谁也想不到,在莫斯科的红场上,响彻着华人的声音。

是呀,红场上熙熙攘攘,但放眼望去,在红场上走动的,几乎全是黄皮肤的中国人。他们是一拨一拨的,打着小旗,呼朋引伴,莫名的兴奋中自然还有让人忍俊不禁的诙谐,我清清楚楚地听见有人高声说:“让列宁同志先走!”

这是一个中国人的声音,声音里有少许的骄傲、少许的放肆和抑制不住的“喜悦”——也许说“喜悦”是不准确的,这里边更多的是一种感慨。是呀,他们终于来到了这里,站在了莫斯科的红场上!可感慨什么呢?那又是一句话说不清的……我悄悄地问了我的同胞,他们中间,有很大一部分来自国内的一家公司。他们说,公司生意不错,这一次旅游是由“公司”出钱的。他们竟然说,下一次也许就要到“月球”上旅游了!这话里,除了“烧包”之外,是不是还有一些什么呢?

“让列宁同志先走!”

可列宁同志还在那儿躺着呢。当我们谒见列宁墓的时候,却见我们敬爱的列宁同志静静地在那儿躺着长眠,伟大的导师仍然栩栩如生!我们一步一步地从他身边走过,生怕惊动了老人家的“呼吸”,那心情却又是极为复杂的。

然而,当我们走出列宁山,又来到阳光下的时候,却有人悄声说,那很可能是一尊蜡像呢!那是“蜡像”吗?那怎么会是一尊“蜡像”呢?!在时间中,一个伟大的生命怎么可能成为“蜡像”呢……

2000年

汉魏古都——许昌

离开家乡已久了。

算一算,竟有三十二年了。

而每次提起“许昌”这两个字,依然是一种牵挂,一种藏在心底里的温热,一种永远无法割舍的养育之情。

仍还记得开满荷花的护城河,仍还记得名为“文峰”的古塔,仍还记得曹操醉酒后题写的“春龝楼”(春秋楼),仍还记得“关公挑袍”的那座小桥,以及儿时民间口口相传的“毓秀台”“藏兵洞”……若是再加上曹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名句,还有那裹着“汉魏古风”的荷叶煎包之类,就更让人感念岁月的蹉跎了。

仍还记得流传于民间的很多典故。如禹州,不但出天下闻名的“钧瓷”,还有神垕出美女“貂蝉”的民间传说。况且当年,九州十三县的中药材都要从这里过一下,药才灵验。因为这里是古时的药都啊!

如鄢陵,也曾是历史上宋朝的后花园,是专门给大宋皇家培育花木的地方。这里一马平川,生态环境好,气候温润,雨水丰沛,是“南花北迁、北木南移”的中转之地,也被人称为中国的“蜡梅之都”。

如长葛,不仅是古代“乐神”葛天氏的故地,有天下闻名的“擂鼓石沟”,还有一个民间流传的关于“和尚桥”的故事……

再如襄城县,据闻襄城县曾是周襄王的封地,此县有八景:“亁明晓钟”“紫云藏雪”“高桥揽月”“龙池晚钓”……都是极富民间想象力的。这里还是现当代的“烟叶王国”,是中国最早种烟地之一……

许昌方圆是汉魏古风的浸润之地。在这里,侠义与豪气并存,特立独行与谦忍平和同在。

许昌人是勤劳的。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经人工修饰过的。无论朝代更替,世事变迁,人们依然不改勤劳持家之风。

许昌人是最讲尊严的。在这里,人们“脸面”胜过金钱。民间广为流传的一句话是:人活一口气。

许昌人是乐观向上的。无论阴晴圆缺,世事变幻,这里的人打掉牙和血吞,出了门都是要面带微笑的。

当然,如今的许昌,已经荣膺中国优秀旅游城市、国家园林城市、国家卫生城市、国家森林城市称号了。听说正在向“五型许昌”,即“智慧许昌、创新许昌、美丽许昌、文明许昌、幸福许昌”进军。昔日的见面语“吃了吗”也早已换成了“你好”。

祝愿家乡越来越好。

2013年

离我们很近

那是中午的时候,在一个聚会上,朋友来迟了,很惭愧的样子,一进门就试探说:我能不能喝一点酒?我想喝点酒。

他说,砰的一声,巨响。

阳光照在窗玻璃上,照出一片灿烂的暖意。他背对着窗子,神色迷离,说,就在我眼前,扣子都崩飞了,打烂了一扇玻璃。

我问,刚刚吗?他说就刚才,就那栋楼,离我们很近。

他抿了一口酒,说我想不明白,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丈夫跟我是一个单位的,她人很好。个儿高高的,长得很漂亮,人也很能干,处处要强。她才搬家不久,住一百六十平方米的房子,装修豪华,家里不缺吃不缺穿的。就在不久前,她刚升了职,是副总,单位还奖励了她一辆车,沃尔沃,高高兴兴的。没有任何迹象,没有一点征兆,一切都很正常。突然,来了这么一出。

早年呢?我说。

早年也没什么,早年是一阳光女孩。那时候她父母都是地一级的干部,幼儿园长大,上的都是重点学校,后来上大学,一路顺风顺水……你没见过她,人很好,很有品位。我就纳了闷了,她什么都不缺,你说,她还想什么?

是不是夫妻感情出了问题?我问。

他说,没有啊,两人很好啊,都大学毕业……谁知道呢。前一天,有人还见他们两口拉着手逛商场呢,亲亲密密的,笑着跟人打招呼。转过脸来,就成了这样子。

那为什么?我问。

他说,谁知道呢。问遍了,都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他又抿了一口酒,喃喃说,单一的年代吧,我们渴望丰富;如今社会生活多元了,我们又向往纯粹。可单一了,必然纯粹,却又容易导致极端;多元了,必然丰富,却又容易走向混乱。怎么好呢?

我说,没准,她是有病吧?

他说,谁有病?也许都有病。在出事的前一分钟,她还好好的。上班了,打了开水,泡了一杯茶,抿了两口……谁能想得到,她会突然跑上九楼,噗一声,跳下去,碎成了一摊地图。

他又说,如果说有病,那也是一种心理疾病。经过了物质匮乏的年代之后,我们也开始“享受”心理疾病了。看来,过程是不可超越的,当我们走过了一个阶段之后,当我们开始享受精神生活的时候,却又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他说,到了一个坎儿上了,好好活吧,保重。而后他又说,吃饭吧,吃饭。

于是,我们大口吃肉、吃米……吃着,他喃喃地说:就那栋楼,离我们很近……

2007年

瓦瓶担石泉

已记不得是哪一日了。

好像是一个下午,抑或傍晚?一个漫长、拖沓、叫人疲惫的会议之后,听朋友说有一个好去处。他说,那地方叫“瓦库”。我说瓦库?听来怪怪的……先还有些迟疑,可还是去了。

瓦库在东区,小小的门檐,初看并不起眼,进去后却有些恍惚、讶然。

一步步走在楼梯上,有琴声,有水意,有石磨,还有各样的瓦……走着,那岁月突然静下来,定住了似的,数一数,一瓦一瓦地旧。日子在这一刻像是褪了色,也不是旧,是有些徜徉已久的东西从内心深处泛上来,那又是什么呢?说不清。

是呀,常年碎在日子里,碎在市井的喧嚣中,突然就有了这么一个地方,有了一个名叫“瓦库”的去处,怎不叫人欣喜?

瓦库像是执意要奉送一个诗意的“旧”字,一片扯住时光的宁静,一个隔绝喧嚣的、可以点数旧日人生,叫人“退一步”想想的地方。

坐在这里,慢慢品一口茶,闭上眼,倏尔想起了有姥姥的日子,童年里姥姥讲古的日子。那日子倏尔就醒在眼前:那时候姥姥已是半瞎,拉一张席,在院里的槐树下,对着夕阳,对着一树槐花,讲“首阳山”,或者是“秦琼卖马”……姥姥不在了。

想起了跟着姥爷到邻近村落串亲戚赶会的时光。光脚走在乡村的土路上,热土凉凉、滑滑地亲,姥爷背着手,我也背着手,姥爷手里提着一匣点心,那马粪纸做的点心匣子在他手里晃悠着,还有那大声的咳嗽……姥爷也不在了。

想起了母亲在缝纫机上轧鞋垫的日子。那缝纫机的“哒哒哒”声彻夜响着,夜半醒来,母亲的影子就在墙上映着,那是一家五口人的日月。此时此刻,就这么在瓦库的藤椅上坐着,突兀地,无端地,我脱口叫了一声:妈——

可母亲也不在了呀。

当然,我要说的不是这些。我是说,这里弥漫着一种氛围,一种幽远的诗情和雅意,一种淡淡的由瓦意酿成的磁场,叫人不由得想怀念些什么,就像是走远了的时候,有亲人在宁静处呼唤……还有些戏谑的童趣,是童趣。就像是《百年孤独》里所描写的那样,它会让你想起童年里推铁环的日子……这是一个叫人拾捡旧日时光,叫人追忆些什么的地方。有时候,你突然会想唱,当然是在心里唱,唱童年的歌谣,也不知为什么……

我是说,在纷乱嘈杂的当今社会,在商埠闹市中,有了这么一个养心之所,有了这么一个可以静一静的地方,且与三五好友围坐,让时光洗去一些人生繁杂、茫然与疲惫,真好。

所以,当我想起给瓦库写几句话的时候,突然就想起唐代诗人贾岛的两句诗:“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就以此为结句吧。

2013年

一个人与一座城市

想一想,不由吓了一跳。在这样的一个城市里,已住了快三十年了。三十年,四分之一世纪还多,就这样过去了。是该说一点什么,你说是不是呢?

我一直认为,像郑州这样一个地处中原腹地的省会城市,它就是一个十字路口。一个国家的“十字路口”。虽然是一个“十字路口”,可它的历史很厚,厚到了不可言说的程度。“十字路口”行走着南来北往的人。刚来时我以为,人来人往的,这怕是一个叫人淡忘记忆的地方,倘或也可说是一个喜新厌旧的地方。它的商业氛围是含在骨头缝儿里的,欺生又怕生,是那种一次性交易、不要回头客的做派。但一旦待的时间长了,它又是宽厚的、极具包容性的、有情有义的。这就是我对郑州的最初印象。

曾记得海德格尔的名句:“诗意地栖居”。那就是说,建筑一旦矗立在大地之上,它就是有生命的。它是活在时间里的、具有生命力的一种物质形态,是人类的庇护之所。在时间中,它的存在方式代表着也导引着人类生活方式的改变。

我记得,认识胡葆森先生大约也有一二十年的光景了吧?最初知道的,也就是两个字:“建业”。“建业”二字是以建筑形态出现在这个省会城市的。它的一座座楼盘,它的广告效应,都以“诗意地栖居”为目标,慢慢地进入了千家万户,进入了中原人的视野。尔后,它逐渐就成了生活质量的象征。居住方式的改变,直接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方式。它无声地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态度,改变着中原人旧有的生活习惯。郑州,这个地处中原腹地的省会城市,开始一天天亮丽了。也许,“建业”盖的楼房并不是最多的,但在中原,“建业”二字却是最有影响力的。这可以叫作“品牌”吧?

后来就认识了老胡,胡葆森先生。在我的印象里,葆森先生国字脸,身材魁梧,目光炯炯。尤其是他那双眼睛,有一种光,很正。是那种带有理想主义光芒的。这怕是在过去单一年代里唯一保存下来的最好的东西。那里包含着“底线”和“尊严”。在我见到的商人里,有这种“光”的人很少了。这种东西,也可以叫作“品格”。

我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凡“有用的东西”都是有价的;“无用的东西”都是无价的。比如,一把椅子,无论多么好的椅子,哪怕是金子做的,都可以计算出它的价格来。而国际田径运动百米赛跑了第一名,国际足球赛联赛中踢进了一个好球,或者说凡·高的一幅名画,却是无法定价的。因为它体现的是人类体能、智能或艺术想象力的极限。

在这个意义上说,葆森先生作为一个知名的房地产商,一个大型民营企业的董事长,曾经做了许多“无价”的公益事业。一个代表着一亿人口大省的足球队,将要办不下去的时候,是他接手的。挂名为“建业足球队”。后来又成立了“建业俱乐部”。每年都会请作家、艺术家到这个栽种着各种果树的“建业俱乐部”去度假、休闲。当然还有别的……这都要花钱的。尤其是养一个足球队,是要花大钱的。一个房地产商,为什么要做这些看似“无用”的事情呢?以我的理解,这就不仅仅是热爱和嗜好,而是心胸和气度了。这是“建设”和“种植”。先生“建设”的是国民心理的精神高度,是在推介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种植”的是一个省份的审美价值取向,是一种高尚的精神上的文化建设。这就不得不说是品位了。

对胡葆森先生,我着实知道的并不太多。我们甚至没有私下里单独说过话。但我知道,在中国的房地产行业中,他并不是最富有的。比他富的人,比比皆是。但作为一个地产商,当他有了钱之后,他首先做的,是建设和种植文化,一个民族的文化。

在一座城市里,有这样的人,是一种境界。

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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