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仁济”熔入青铜

第四章 “仁济”熔入青铜

采访手记

受访人:鲍勃·基尔伯恩(O.L.Kilborn),启尔德的孙子。

黄玛丽(Marion Walker),启尔德的外孙女。

马小驹,成都市第二人民医院副院长,医学史专家。


不久前,得到鲍勃·基尔伯恩病逝的消息,回忆这两三年间几次见到鲍勃,他身体越来越虚弱,明显感到时间流逝的速度之快。同时,获悉成都市要将四圣祠街区作为历史文化街区来打造。现在的成都市二医院,将要恢复启尔德创办时取的名——仁济医院,马小驹副院长说起此事,异常兴奋。

无论是鲍勃,还是黄玛丽,说到祖辈的故事,如数家珍。

启尔德留下的《治病救人》,诠释着他贯穿一生的“仁济精神”。

“仁济精神”注入青铜,成为雕塑群像,这是历史真实的再现。

一、先救鸦片烟鬼

“成都教案”爆发不久就平息了。当年年底,启尔德夫妇回到了成都。

在四圣祠街,启尔德耗费了三年心血,还搭上了前妻珍妮一条命,好不容易创建的福音医院,却只留下了废墟、瓦砾、焦土、断墙!

如果另择新址重建,一来可避免睹物思人,以免勾起噩梦般的回忆;二来这里本是出租房,要扩大规模,修复不如新建。

痛苦之中,启尔德坚持原址重建。他认定,要在此最伤心最倒霉之地,树立中国西部现代医学的里程碑。

与此同时,在陕西街,美国医学博士甘来德(H.L.Canright)也开始重建毁于“成都教案”的存仁医院。

1896年,启尔德在四圣祠街原址重建了福音医院,规模扩大到二十五张床位,且只收男性病人,成都老百姓称之为四圣祠男医院。与此同时,启希贤在附近的新巷子修建了女子医院,只收女病人,后来,这所医院迁至惜字宫南街,定名为“仁济女医院”,设有妇科、产科、小儿科,有七十张床位。

经历了“成都教案”之后,启尔德变得更沉稳。

启尔德认为:医学传教士要医治个体的中国病人,更要医治这个国家的沉疴。

春天,川西平原风光如画。急忙出诊的启尔德,还未来得及欣赏桃红李白,眼前的五颜六色就让他怔住了——这是好大一片罂粟花的海洋。如此大规模地种植罂粟花,压缩了谷物生产,使粮价飞涨,又埋下了饥荒的种子。根据英国驻天津总领事馆官员谢立山(Alex and er Hosie)调查,当时四川省是中国人口第一大省、产粮第一大省,如今成了鸦片生产第一大省——年产鸦片二十万担,销往外省十八万担。政府三令五申禁烟,为什么制止不住?

据启尔德统计,从三峡纤夫到朝廷高官,有接近一半的中国成年男人、近三成的中国女人吸食鸦片烟。

四川省内大小城市的街道上,都有鸦片烟馆。成都就有烟馆五百多家,重庆有烟馆八百多家。这些烟馆通常是普通的店铺,门向着大街,一张又旧又脏的布帘挂在敞开的门上。布帘一掀,会看见中间通道的两旁有两排床,一直排到房间尽头。地面是泥地,下雨时又溜又滑,天晴时尘土飞扬。所谓的床就是在简易的木架子上铺着谷草,用草席覆盖其上。“营业室”在通道的一端,放着一排排烟枪、烟灯、烟杯等吸烟工具。服务员站在柜台后边,随时准备好为烟客服务。

走在街上,经常能看见烟瘾发作时口角流涎、在地上乱滚的“瘾君子”,他们仿佛被魔鬼附体,嗷嗷乱叫,只要腰包里还有钱,爬进烟馆,吸上几口,即刻还原成人。

一个个勤劳精壮的汉子,染上烟瘾就会变得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脸颊焦黄、目光散乱。为了吸烟,可以谎话连篇、八方借贷、休妻卖子、倾家荡产。即使是富豪乡绅,也架不住烟枪突突地烧,良田上千顷,豪宅一大片,随着“极乐”的烟雾飘散,很快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戊戌变法失败,八国联军攻陷北京,签订《辛丑条约》赔款四亿五千万两白银,大清帝国变成如同毒瘾缠身的破落子弟,清醒时还想着自救。官办加民办,戒毒所开始在各地兴办,而最有成效的还是教会创办的戒毒所。

启尔德的医院向戒毒者敞开了大门。

戒毒者至少住一个月,住院费加上伙食费远比吸烟的开销少得多。随着一批接一批的“烟鬼”变回正常人,四圣祠男医院的声名越传越大,求医者应接不暇。一忙起来,启尔德既是院长又是医生,还当护士、护工,见哪里出现空当就冲向哪里。

入院的头三天,病人痛不欲生。要将狂躁不安者按倒在床上,真要花大力气,出一身大汗。那时,启尔德就会充当护工。猝不及防,病人发吐,污秽之物,喷他一身。往往一“花”引来百“花”开,病人们吐得满地都是,臭不可闻,让医生护士忙得团团转。

启尔德在回忆那一段工作时,曾说道:“医生,不仅要面对流血与死亡,更要在日常工作中面对污秽的排泄物、呕吐物。作为医生,对于排泄物和呕吐物,不仅不能嫌弃,更要好好研究,因为它们或许能为你的治病救人提供依据。”

让启尔德难受的是戒毒者呼出的气味!那是什么感觉啊?仿佛突然走进死了一千只老鼠的臭阴沟,那是一种极其刺鼻的腐败的气味,令人窒息。每天,启尔德要走进戒毒病房,贴近戒毒者,那是一种怎样的折磨。

但是,每天都看得到治疗效果——戒毒者只要在医生的帮助下熬过前三天,第四天的状况就会明显改善。一周左右,病人的睡眠、饮食都开始好转。经过两周至三周,病人就会有明显改变,开始长肉,皮肤变得洁净而滋润,他们开始有了笑容。那是挣脱了鸦片恶魔、获得新生的笑容——这是启尔德最感宽慰的事。

在与鸦片恶魔搏斗时,启尔德并未感到孤独。

1858年中英《天津条约》规定在华鸦片贸易“合法化”之后,越来越多的英国传教士极力反对这种罪恶的贸易,并形成共识:鸦片贸易的罪魁祸首并非那些贩卖鸦片的英国商人,而是力主鸦片贸易的英国政府。

早在启尔德来华之前的1877年5月,在上海召开的第一次在华基督教士大会,就将反对鸦片贸易作为一个重要议题予以讨论。此次大会,最响亮的一句话是:

有道德上的错误,就不可能有政治上的正确!

来自英国的传教士们居然对他们的政府发难,真是闻所未闻!

基督教伦敦会派到香港和广东一带传教的丹拿(F.Storrs Turner)牧师,对自己国家的行为深以为耻。他不惜辞去在香港的传教职务,回到英国,专心推动反对鸦片贸易的运动。1874年,丹拿出版《英国的鸦片政策及其对印度、中国的后果》(British Opium Policy and Its Results to Indiaand China)一书。他在书中分析了英国东印度公司、英国政府和中国政府在鸦片贸易问题上所应承担的责任,最后指明英国鸦片贸易政策所带来的祸害。在丹拿的四处奔走下,由曾经来华的传教士发起、旨在推动大规模禁烟运动的组织——英东禁止鸦片贸易会(Anglo-Oriental Society for the Suppression of the Opium Trade,简称“英东禁烟会”)于1874年11月14日在伦敦成立。

1906年5月30日,在英东禁烟会的不懈努力下,十余年的较量终于有了结果,英国国会通过了动议,确认鸦片贸易是违反道德的。1906年9月20日,光绪皇帝颁布谕旨,限十年内完全废止吸食鸦片,并同时颁布限制吸食鸦片的新规条。1907年12月至1908年1月间,英国政府开始与清政府协商,以三年为试验期,逐步减少印度鸦片向中国的输入。

1909年初,四川的地方政府下了最后通令,规定在4月底,所有烟馆必须无条件关闭。果然,成都的五百多家烟馆全部关闭。同时,出现了另一道风景,就是警察全都行动起来,成为戒烟的宣讲者。他们租用一些房子,作为“劝导室”,集合起烟民来,讲解鸦片的危害和禁烟的政策。

启尔德在1910年出版的《治病救人》一书中,记录了他亲历的清朝末年的禁烟运动,为我们留下了珍贵的文史资料。他在书中还记录了1909年由官方召开的、有五千人参加的禁烟大会。

据秦和平考证:此次大会召开的地点在现在的督院街,那时街上还有个广场。四川总督赵尔巽出席了大会,由一位官员代他宣读了“重要讲话”。外国传教士代表也在大会上发了言。

启尔德目睹了黑压压的群众站在广场上,大多数人的眼光是温和的,听懂了光绪皇帝的圣旨和封疆大吏的“重要讲话”,噢噢地呼应着。也有一些人烟瘾发作,开始流鼻涕打哈欠。不到半小时的大会,将散漫的人群集合起来就花了半天时间。

散会后,从督院街回到四圣祠街,晚霞中的老街好像也抖擞起精神。启尔德的心情是很愉快的。姗姗来迟的成功,也是成功。

两年之后,屹立于亚洲之东二百六十八年的大清帝国轰然崩塌。回忆起那天的晚霞,用中国的成语来说,那真是“回光返照”。

二、编写英汉方言词典

2015年,四川有两家出版社出版了启尔德的《民国四川话英语教科书》《英格里希绝配百年四川话》,其实这是同一本书的两种再版本。此书是外籍人士学说四川话最便捷实用的工具书,也是华西加拿大学校的教材。此书于1917年出版,1921年再版,当时很受欢迎。

百年之后,只有多伦多大学图书馆存有此书的孤本。

回顾一下启尔德的经历,可以发现,1895年的“成都教案”促使他下定决心,纯熟地掌握汉语;行医中遇到的每一次坎坷,都让他由此及彼,想到所有的医学传教士和外籍人士,如何能够通过一座桥梁,与四川人顺利沟通。

一次“医闹”,让他刻骨铭心,也是促成他编撰《民国四川话英语教科书》的动因之一。

那天,一乘轿子停在医院门口,一个黑瘦汉子来请启尔德火速出诊。

轿夫一路飞跑,将启尔德抬到了患者家中。躺在病床上的是一位极度虚弱、气若游丝的老人,浑身长满红斑,烫如火炭。家属说老人头痛欲裂,折腾了好多天,喝了好多中药汤,未见好转。

这是斑疹伤寒晚期患者的症状,立克次体已攻陷了免疫防线,耗尽了营养贮藏,摧毁着脏腑。启尔德感到死神的黑斗篷在病人头顶晃动。

启尔德还是开了处方,然后对家属说,患者情况很不好,注意观察,及时服药。

第二天,黑瘦汉子又来请启尔德出诊。启尔德婉拒了他带来的轿子,招呼自用的轿子,抬他到患者家中。

果如启尔德所料,患者已咽气,棺材早已备好。黑瘦汉子将启尔德引进一间偏房,突然转身离开,把门锁住。

启尔德问道:“你们要干啥子?”

隔壁有人在吼:“你把人医死了,要赔钱!”

启尔德想说,你们讹诈、敲竹杠!又想不起“讹诈”“敲竹杠”之类的四川话该怎么说了,只得拼命拍门喊:“开门!开门!”

隔壁房中,男男女女,吵成一团。大概是一些人要扣下启尔德做人质,狠敲一把,另一些人不同意,怕惊动官府,引发官司。由于语速极快,十分嘈杂,启尔德怎么也听不清楚。

启尔德急出一身大汗,心想:如果我能完全听懂他们吵架的内容,把四川话讲得更流利一些,就可以直接对他们喊话。而现在,只能一呼再呼“开门、开门”!

大概是隔壁听到启尔德拍门声越来越大,有人把门打开一条缝,启尔德趁机发力,把门猛地推开,撒腿跑出院门,坐上自己的轿子,急匆匆回到医院。

启尔德把事情经过讲给了他的中文老师听,中文老师分析说:“患者家属设了个圈套,明知道老太爷救不活了,偏偏要请你去看病,想借死人敲诈一笔钱财。”他们迅速商量好对策。

果然,不一会儿就有十几个男女来到医院,嚷嚷说四圣祠男医院的洋医生把活生生一个好人医死了!

用现代语言来说,这就是一百多年前的“医闹”。

中文老师让大家静一静,有话到办公室去慢慢说。

中文老师连发三问,把“医闹”们问得张口结舌。

一问:你们家老人,是什么时候发病的?好,既然发病半个多月,请了三次中医看病,吃了十几服中药,为啥子还要来请启老师这个洋医生?

“医闹”们支支吾吾:中医没有看好嘛,才来请洋医生嘛。

二问:既然中医看了半个多月病都不见好,你们就要叫启老师一晚上把病看好,合理吗?

“医闹”们你瞪我、我瞪你,内讧起来:哪个出的背时主意?敲竹杠,露马脚,太丢人了!

三问:你们晓不晓得你们家老人得的是什么病?全身发红籽籽,是不是?那是斑疹伤寒,凶症!光绪十八年,成都流行霍乱,就是“脚爪瘟”,也是凶症!你们晓得不?晓得就好。那一回,成都死了上万人。人家启老师的前一位太太,来成都府才两个月,就得霍乱死了。他要能起死回生,咋个不医他的太太?所以说,遇上了凶症,不分你是中国人、外国人,活得少死得多。你们家老太爷,是染上了凶症死的,咋个能怪人家启老师呢?

“医闹”们全成了哑巴。

中文老师提高了嗓门说:“不过,死者为大。你们家老人病故了,启老师也很悲痛。为表哀悼之意,他让我替他向老太爷呈上薄薄的奠仪。”

说话间,有人送上一托盘,三千文钱,整整齐齐码在托盘上。“薄薄的奠仪”把“医闹”们的眼睛都看直了。

中文老师叮嘱“医闹”们:“此事就此了结。不准造谣。如果你们当中哪个人敢胡说八道,造谣生事,绝不轻饶。”

“医闹”们傻乎乎地笑着,不住地点头称是。

中文老师最后说:“你们晓得不?李中堂李鸿章大人的夫人染上了重病,是洋医生给治好的。当今四川总督府,好多大官和他们的家眷,请我们男、女医院的启老师和启师母去看病。医院门口,官轿来,香轿去,没盯到过?你们要是说了启老师启师母的坏话,启老师饶得过你们,总督大人可饶不了你们!”

这话如五雷轰顶,“医闹”们忙表态:“啷个敢嘛!啷个敢嘛!”

此事过后,在成都没有任何相关的流言蜚语。启尔德很庆幸,中文老师一席话,加上三千文钱,平息了一场可能发生的风波。

此事让启尔德更深刻地认识到,浅尝辄止地学几句当地语言,应付不了复杂的局面。如果被人扣押之时,他也能像中文老师那样,凭口舌之功,便一举扭转“乾坤”,该有多好!

“医闹”促成启尔德将十来年收集、记录的学习四川话的心得,整理成一本工具书。

三、价值难估的语言桥梁

初入中国的传教士向中国信徒喊道:“我国人民——!”

由于传教士发音不准,中国信徒听成了:“恶魔人民——!”

耶稣要拯救我们,有一条“挪亚方舟”开过来了。“挪亚方舟”又说成是“挪亚方狗”。“方狗”能做什么?听众大哗。

由于汉语不过关,外籍人士讲话造成太多误会与笑话,让中国人迷惑不解,甚至反感。

如何学汉语?如果从认识一个个方块字入手,很快会掉进迷魂阵中。

就说一个读“yɑn”音的汉字吧,写出来就有“盐”“眼”“言”“炎”“研”等几十个完全不同的常用汉字,让外国人怎么记得住这么多种“yɑn”?

启尔德根据自身的体验,意识到学习四川话的精髓在于词汇和句子,而不是方块字本身,所以他从生活入手,从实际应用出发,选取了四川人日常使用频率较高、相对简单的语句,让学习者能够快速有效地掌握,走上学说四川话的捷径。

启尔德精挑细选,将与教书先生说话、请伙房(雇用炊事员)、请打杂、请老婆子、喊伙房买东西、扫地、洗地、抹灰、安置家具、堆箱子、买轿子、坐轿子等,分成三十二个情景,用一千零二句话表达。每个情景以一句完整的四川话句子为基础,下面配上对应的英语翻译。每个关键词的旁边配有英语注释、英语中的同义词。

首先,纵观全书,四川话译成英语,就很“信、达、雅”。比如:

煞角洗地,就归一了。(结束后洗地,就做完了。)

Finally wash the floor and will be finished.

倒拐还是打端走?(拐弯走还是直走?)

Do we turn(this) corner or go straight ahead?

最为有趣的是,每句话、每个词语的下面全采用老式罗马拼音,标注出对应的四川话发音。比如,“走得拢”的四川话发音就标注为“ZOUDELUNG”。不但与现行的汉语拼音基本相同,而且还在每个字的拼音后面标有“1、2、3、4”来表示这个字的汉语四声读法。只要翻书照念,就是一百年前标准的四川话。

2015年,这部百年前的四川话英语教科书蹿红网络,相关微博评论近五万条,真真正正地又火了一把。

加拿大驻华大使馆文化参赞麦道伟说:“启尔德这本书呈现给我们的是一百多年前的英文。这样的英文,有的句子在加拿大也很少用了,很古典。”

著名学者流沙河先生说:“当时,出版这本工具书,起到了教洋人说四川话的作用。如果仅仅看到这一点,就低估了它。客观上讲,它是很好的载体,帮助我们保存了一百多年前的纯正的四川方言。它使我们想起我们的父亲、祖父、曾祖父就是这样讲话的。”

流沙河举例说:“比如,书中有两个很有意思的词,‘煞角’和‘归一’。‘煞角’这个词应当来自川北水果丰富之地。说的是秋天了,山野的果子收干净了,‘果’与‘角’谐音,‘煞角’就是‘煞果’,是对生产劳动的描绘。‘归一’是哲学词,出自《孟子》:梁惠王问孟子‘天下恶乎定’,孟子答曰‘定于一’。归一,就是矛盾解决了,事情办好了。祖辈们说的‘归一’,实际上是非常古老的有出处的词儿。这些词语消失了,它所包含的文化内容、生产知识也就被遗忘了。

“我们应当深深感谢启尔德先生,他帮助我们保存了一份非常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非常罕有的‘语言的文物’,它的文化价值不可低估。”

著名的巴蜀文化专家袁庭栋认为:“启尔德的这部书,很有史学价值,是对一百多年前的民俗民风、生活状态、物价水平、人与人交往礼数的点点滴滴的真实记录,包含着大量信息。就凭这本书便可以还原当时普通人的吃、穿、用、住、行。”

现今,如此高地评价《民国四川话英语教科书》,若启尔德在天堂获悉,也会笑出声来吧。

四、廖观音“送来”十万雪花银

1900年,即农历庚子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仓皇逃到西安,中国遭受到鸦片战争失败之后更大的惨败。那一年,由于四川和南方各省实行“东南互保”,未卷入那场大灾难。但是,与义和团一脉相承的红灯教一直在扩大组织,频繁活动,积蓄力量。红灯教不再“扶清”,而是以“灭清剿洋”为宗旨。1902年5月,红灯教首领之一——十七岁的廖观音率众在简阳石板滩起义,首战便将知县率领的官兵打得抱头鼠窜。之后,血战龙潭寺,转战三水关,与南路仁寿的熊青禾、东路柏合寺的李永洪以及西路灌县、郫县的义军相呼应,对成都形成合围之势。激战之中,从二品大员孙烈全被杀,震惊全国。廖观音善设埋伏,敢用奇兵,甚至趁夜色翻城墙,袭击总督府,把省城搅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之后,由于力量悬殊,叛徒出卖,廖观音被捕,押解至成都。

与此同时,新一轮的烧教堂、驱洋人运动又在全川兴起。启尔德和医学传教士们迅速撤离,实力才得以保存。

这段历史中,有两个不被注意的细节。

一个细节是,李劼人在长篇小说《暴风雨前》的一段描述:

看杀廖观音,是成都人生活史上一桩大事。本来光是一个女犯人,已经足以轰动全城,何况又有“观音”之称。所以大家一说起来,似乎口里都是香的,甜的。大家先就拟定罪名,既然是谋反叛逆,照大清律例,应该活剐。再照世俗相传的活剐办法:女犯人应该脱得精赤条条,一丝不挂,反剪双手,跨坐在一头毛驴背上,然后以破锣破鼓,押送到东门外莲花池,绑在一座高台木桩上;先割掉两只奶子,然后照额头一刀,将头皮割破剥下,盖住两眼,然后从两膀两腿一块一块的肉割,割到九十九刀,才当心一刀致死……

然而,廖观音最终只是按一般的死刑犯处理,即不论男女,均脱掉衣服,赤祼着上身,被刽子手一挥刀,砍了头。

为什么没有将廖观音活剐?显然是四川总督岑春煊有所忌惮。李劼人先生借小说中的人物一语道破:无怪外国人骂我们野蛮,真是野蛮已极!(将人活剐)文明国家是办不到的。

廖观音没有被“活剐”,让众多看客失望了,不过这也算是中国一个小小的进步吧!

另一个细节是,风波之后,启尔德又回来了。令他惊讶的是,医院被一把大铁锁锁了,并贴了封条,没有遭受到一点人为的破坏。看来,尽管民众与教会之间有各种矛盾积怨,甚至见教堂就烧,但对洋医院却手下留情,说明洋医院给民众留下了好印象。

启尔德惊讶之后是感动。

到了1905年,清政府出台了一系列新政策。实行了上千年的科举考试制度,被一道圣旨废除了。之后,新式学堂如雨后春笋,从板结的神州破土而出,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

联合教会的智者们早就等待着这一天了。在成都,筹款兴办一所大学的动议进入了实质性的阶段。美国人毕启、甘来德,英国人陶维新(R.J.Davidson),加拿大人启尔德、杜焕然(J.L.Stewart),分别代表美国美以美会、英国公谊会和加拿大英美会多次磋商,初步拟定了建立华西协合大学的草案。尽管后面的路还很长很长,毕竟,一项恢宏的计划即将实施。

在医院中身兼数职的启尔德,恨不能变成“千手观音”。忙碌之中更让他兴奋的是,因红灯教事件,教会获得赔款,四圣祠男医院获得了一千五百两黄金,约合白银十万两。有了这笔巨款,足够修一座可与欧美比肩的现代医院。

历史是如此的吊诡——启尔德怎么也想不到,十七岁的廖观音人头落地,竟有十万两雪花银砸到自己头上。

五、“仁济”精神永存人间

1907年,在启尔德鼎力支持下,由传教士余安(R.B.Ewan)主持建成了位于成都市四圣祠北街12号的四层楼的医院。建筑物高二十五米,建筑面积四千平方米,采用砖石结构,厚重、大气、精美。明亮的大玻璃窗、宽阔的走廊、油漆一新的木地板以及转角处的装饰、檐下的菱形花纹都透出浓郁的欧式建筑风格。医院分外科、内科、花柳科,拥有一百五十张床位,护理、检验配套设施齐备,被称为“仁济男医院”。

这是20世纪初成都的一座地标建筑,更是屹立在老式平房海洋中的一座拯救生命的岛屿。

新楼建成,六年之后才投入使用。启尔德认为,一座设备不齐、人员不整的医院,绝不是他想要的。宁缺毋滥。他花了六年时间,从西方国家购置设备、仪器,还通过各种渠道“招兵买马”,招聘医生,培养护理人员。几年之中,他随身携带着一大沓医院的照片:看,这就是我们的医院!这是当时中国屈指可数的、最漂亮的医院。[1]

用中国的说法: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

1913年1月30日,仁济男医院新楼正式启用。一时间,鼓乐齐鸣,鞭炮震天,四川军政官员、社会名流、外国公使、红十字会代表等均到场祝贺,围观的民众更是人山人海。上自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面对新楼均喜笑颜开,表示欢迎。医院命名为“四川红十字会福音医院”。

1913年1月30日,四川红十字会福音医院正式开院(1928年,四川红十字会福音医院改名为“仁济医院”)

从1892年启尔德、何忠义和史蒂文森在成都开办诊所式医院算起,二十一年过去了,经血汗浇灌、生命抗争,现代西方医学终于在古老的中国西部落地生根。

基督教的慈善机构——仁济医院,最早创办于1844年的上海。“仁济”二字容易理解,简约好记,内涵丰富。一部《论语》,“仁”字出现了一百多次。有人将孔子思想概括为“仁学”,天下归“仁”是孔子的崇高理想。“济”是救济、接济、帮助之意。将“仁爱济民”熔铸在一起,充分体现了医院的职责——治病救人,实施人道主义。

1912年,启希贤创办的仁济女医院迁至惜字宫南街。

据统计,仅1910年,男女医院门诊量就达六千三百人次。除了来自本地的病人,还有来自大邑、郫县、资中的病人。对于贫苦大众,医院治病不收分文。两医院都设有粥棚,供病人免费食用,对那些远道而来没钱回家的人,还提供资助和干粮。而对住高档病房的富人,则收住院费每天一个半银圆。这样“削峰填谷”,既维持了医院的经营,也周济了穷人。[2]

仁济女医院

继成都之后,全川先后创办了十一座仁济医院。

1950年初,仁济医院由军管会接管,曾更名为川西第二医院,1952年又更名为成都市第二人民医院。2012年,成都市第二人民医院隆重纪念建院一百二十周年。回望百年仁济,真是功勋卓著。

其一,在启尔德领导下,外科谢道坚(C.W.Service)、牙科林则、泌尿科胡祖遗、内科杨济灵等著名教授以精湛的医术,救治了大量病人,并培养了一批中国医生和护理人员,让古老的成都与现代医学文明接轨,揭开了新的历史篇章。

其二,“仁济”是华西协合大学医学院的“孵化器”。“华西”的各科室,在“仁济”时只是雏形,比如牙医,在仁济医院仅占一间房子,仅有一名医生林则,并入华西后迅速扩张,成为亚洲最出色的口腔医学院之一。

其三,成都“仁济”这棵招凤引凰的梧桐树,不仅引来了外国著名专家,也引来了戚寿南、董秉奇、程玉麟、杨家良、吴英恺、翁之龙、龙曼莉、曾子耀等中国医学界的顶级专家,创造了辉煌业绩。

就说翁之龙吧,这位两代帝师翁同龢的后裔,留德博士,曾任同济大学校长、重庆中央大学校长,是中外著名的教育家。他德艺双馨,长期与脓疮、疥癣、溃疡、梅毒等打交道,却视病人如亲人,从来不怕脏和臭,由于眼睛高度近视,为看清患处,常常俯下身贴近病人皮肤。病人说,翁教授不是在看病,而是在“闻病”。

但令所有老人都感到痛心的是,修建于1907年的仁济医院大楼,在20世纪90年代被拆除。聊以自慰的是虽然“仁济”大楼消失了,“仁济”精神却还在。一组以启尔德、启希贤、林则、翁之龙为主体的青铜雕像,栩栩如生地屹立在四圣祠北街14号医院新门诊大楼之前。

面对雕像群,耳畔响起百年来的枪声、炮声、风声、雨声……

这是辛亥革命炮火中,启尔德戴好手套,目光专注而镇定,正在给负伤的战士以极大的安慰:“放心吧,马上给你做手术。”

这是一汉子身背奶娃,推着鸡公车,风尘仆仆把病妇送来;手握听诊器的启希贤,正满面春风地迎向贫病的一家人。

这是中华口腔医学的鼻祖林则,正在给一个穿短褂的苦力补牙。

这是皮肤医学泰斗翁之龙,正在给一位邮递员医治腿上的老疮。

………

数千年来,中华民族就是以青铜传承历史的民族。当“仁济”精神熔入青铜,它就不可能湮灭。

“仁济”精神,永世长存!


【注释】

[1] 参见徐俊波主编《百年仁济》(四川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2] 参见徐俊波主编《百年仁济》(四川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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