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志翹

陳寅恪先生有言:“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爲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治學之士,得預於此潮流者,謂之預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預者,謂之未入流。此古今學術史之通義,非彼閉門造車之徒,所能同喻者也。”(《陳垣敦煌劫餘録序》)

誠哉斯言!隨着20世紀初殷墟甲骨、漢晋簡牘、敦煌遺書、清代内閣大庫檔案等中國近代學術史上重大文獻的考古發現,國内外一大批學者紛紛預此潮流,“甲骨學”“簡牘學”“敦煌學”“大内檔案學”遂成獨立學科,研究成果斐然。但堪與此比肩的“黑水城出土文獻”,却長期沉寂,關注研究者蓋寡。究其原因,乃此類文獻的整理刊布較遲,直至20世紀90年代初,李逸友《黑城出土文書》(漢文文書卷)纔首次問世。嗣後,隨着俄藏、英藏、中國藏黑水城文獻相繼刊布,黑水城文獻整理與研究的熱潮方始興起。

黑水城,蒙古語稱爲哈拉浩特,又稱黑城,位於現今已乾涸的額濟納河(黑水)下游北岸的荒漠上,乃“古絲綢之路”北綫上保存最完整的一座古城遺址。但在公元11-14世紀,黑水城曾經輝煌,此地乃西夏王朝在西部地區重要的農牧業基地和邊防要塞,是元代河西走廊“北走嶺北、西抵新疆、南通河西、東往銀川”的驛站要衝及元朝西部地區的軍事、政治、文化中心。當時黑水城内,官署、民居、店鋪、驛站、佛教寺院以及印製佛經、製作工具的各種作坊布滿了城區,一派繁榮昌盛的景象。這種情况大約持續了近200年之久。因此,在出土的大量文獻中,不僅有爲數甚衆的西夏文、古藏文、蒙古文、回鶻文等其他民族文字的文獻,也有大量的漢文文獻。而漢文文獻中,除了部分宗教、儒學、文史、醫算曆學、符占秘術、堪輿地理文獻而外,占其主流的乃是内容豐富的社會文書:包括農政文書,錢糧文書,俸禄與分例文書,律令與詞訟文書,軍政與站赤文書,票據、契約、卷宗、書信等,林林總總,不一而足。爲研究宋夏金元史、中古佛教史、中古社會史、宋元科技史、古代醫藥史、絲路貿易史、語言學史、文獻版本史提供了豐富的不可替代的原始資料。

邵天松的《黑水城出土宋代漢文社會文獻詞彙研究》是在博士學位論文的基礎上修訂增補而成的一部新作。

從事任何研究,研究方向、研究對象的選擇是至關重要的。

首先值得一提的是,天松選擇黑水城出土文獻中的“宋代”“社會文書”詞彙爲研究方向和研究對象,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以往對黑水城出土文獻的研究,大多囿於歷史學、民族學、文獻學、宗教學等諸領域,而從語言學角度進行研究尚未引起高度重視,取得的成果蓋寡。天松在當前我國“一帶一路”倡議的感召下,從漢語詞彙史入手,對黑水城出土的宋代漢文社會文獻中詞彙進行研究,本身就具有創新意義。另外,我們都知道,關於漢語史的分期,以往是以吕叔湘先生和王力先生爲代表。吕叔湘先生從文體的角度着眼,主張“以晚唐五代爲界,把漢語的歷史分爲古代漢語和近代漢語兩個大的階段”。王力先生則主要從語法、語音變化的角度着眼,主張將漢語史分爲四個時期:(1)上古期:公元三世紀以前(五胡亂華以前);(2)中古期:公元四世紀到十二世紀(南宋前半);(3)近代期:公元十三世紀到十九世紀(鴉片戰爭);(4)現代期:二十世紀(五四運動以後)。因分期着眼點不同,故而分期結論有異,這不難理解。值得玩味的是:“有宋一代”在吕叔湘先生的分期中屬於“近代漢語”之前期(唐末五代爲時較短),而在王力先生的分期中則屬“中古漢語”之末期。但不管“上屬中古”還是“下屬近代”,宋代處於漢語史上一個承上啓下的轉折期却是不爭的事實。而漢語史的研究就是要特别關注語言處於重大轉變的時期,所以天松將研究時段瞄準了宋代,是極有見地的。

其次,天松將研究對象鎖定在黑水城出土的“社會文書”上,亦不失爲審慎之舉。衆所周知,漢語史研究,所據資料最理想的當屬“同時資料”,但出土文獻並非均屬“同時資料”。最近,黄德寬先生指出:“近年來,運用戰國秦漢簡帛資料研究漢語史的成果日益增多,漢語史研究呈現出良好的發展態勢。同時,我們注意到,研究者在運用出土文獻資料方面也存在着一些值得注意的問題。如果對這些問題缺乏清醒的認識和科學的態度,漢語史研究也有可能落入新材料的陷阱。”“新發現的戰國秦漢簡帛資料並不能簡單地等同於‘同時資料’。只有墓主人下葬時的遣策以及那些未經傳抄的應用性文書等,纔可能是較爲明確的‘同時資料’。”“一種文獻地域特徵的確定,要充分考慮‘作者’‘流傳’和‘出土地’三要素,只有三要素明晰的資料纔是最爲可靠的方言語料,如墓葬中發現的遣策、簿籍、文書等某一地區和時代的應用性材料。”(《漢語史研究要避免落入新材料的陷阱》)在這裏,黄先生多次提到“文書”等屬真正意義上的“同時資料”,雖然主要是針對出土戰國秦漢簡帛材料而言,但實際上對一切出土文獻語料價值鑒别也莫不如此。而天松選擇黑水城出土的宋代漢文社會文獻作爲漢語史(漢語詞彙史)的研究材料,正是考慮到選擇真正的“同時材料”。因爲與書籍不同,文書是當時應用的文字,都是歷史上形成的原始記録,是未經人加工、在實際生活中直接形成的真實記録。更何况,就歷史上保存下來的文書而論,在中古、近代時期,宋代文書最爲缺乏。敦煌吐魯番文書主體是唐代,數量較多。而黑水城出土的漢文文書主要是宋、元社會文書,文書種類之豐富、涉及領域之廣泛不遜於敦煌吐魯番。這不僅填補了宋、元社會文書的稀缺,銜接了中國歷史文書的鏈條,同時也爲天松以此爲研究對象提供了客觀的可能。

再次,由於宋代是我國歷史上經濟、科技、文化高度發達的一個時期,涌現了大量的新鮮事物和概念,反映在語言上,便使得宋代的詞彙如同《清明上河圖》一樣異彩紛呈。

以上諸方面,都爲天松這一研究打下了扎實的基礎。

在此基礎上,天松首先以宏觀的視角,分别從歷時層面(上古、中古、近代及當代)及共時層面(基本層、常用層、局域層、邊緣層)對黑水城漢文社會文獻中不同性質、不同使用層次的詞進行分類歸納,統計它們出現的頻次及所占百分比,以此勾畫出黑水城漢文社會文獻詞彙系統的總體特徵。

繼而,又從三個不同的微觀視角展開:(1)抉發了語料中的宋代新詞、新義,並對新詞、新義的成因及新詞的構造進行探究;(2)以語義場理論爲指導,選取“公文”、“法律”等義場的特色詞彙,分析不同語域的詞彙差别,探索“分領域”詞彙研究的新路徑;(3)採用歸納整理、鉤沉舊注、利用異文校勘、互文對文印證等方法,同時結合現代西北方言資料對文獻中出現的疑難詞語進行了考釋。

在研究中,天松始終將詞彙研究與考察文獻的社會歷史、典章制度、經濟生活、人情風俗、宗教信仰等背景緊密結合,將傳統訓詁學理論、考據學方法與現代語言學理論方法(如語義場理論、認知語言學理論、範疇理論、計量統計方法、比較方法等)緊密結合,新見迭出、多有創獲。

因此這一研究對於進一步瞭解“一帶一路”沿途的社會歷史、文化語言、人情風俗、宗教信仰等均有幫助。對於漢語詞彙史的建構,對於漢語辭書編纂修訂均有較高的學術價值及應用價值。

自天松遞來書稿,向我索序。迄今已經數月。利用工作之餘,間或翻閲,直至讀畢全書,不禁感慨繫之。天松於2004年考入南京師範大學,隨我攻讀“漢語言文字學”碩士學位。給我的印象是爲人直率坦誠,情商頗高。學習刻苦努力,不畏艱難。那時我正在思考“分領域詞彙研究”的問題,覺得“以前我們漢語史研究注重的是時(時代性)、空(地域性,方言)兩個方面,而21世紀要能在中古、近代漢語詞彙研究上深入下去,除了關注時空因素,還應注意各領域的詞彙差别。”(《21世紀中古、近代漢語詞彙研究隨想》)基於這一考慮,建議他進行佛教詞彙研究,因此他碩士論文的選題是《〈法顯傳〉詞彙研究》,這對於一個初涉佛教文獻及詞彙研究,一切從頭開始的碩士生來説,困難可想而知。但經過三年一千多個日夜的焚膏繼晷、奮力拼搏,論文獲得了答辯專家的一致好評,等第“優秀”。當時我就覺得“此乃可造之才”,因此有意讓他免試直接攻博。雖然繼續深造是他的夙願,但由於家庭經濟條件所限,他决定先走向社會,進入了南京一所高校工作。在最初任教的五年中,他仍與我保持着密切的聯繫,在繁重的教學工作的同時絲毫不放鬆漢語史的學習與研究,我也切實感到他學業上的不斷進步。果然,在家庭經濟有所改觀之後,2012年秋他又重新考入南京師範大學,隨我攻讀博士學位。博士論文是他自行選題,但天松還是遵循着“分領域詞彙研究”這一思路,不過新跨入了出土文獻中“社會文書”這一領域,並且在這一嶄新的領域取得了初步的成功。由此使我感到,要想在學術研究中有所成就,不僅要有追趕時代新潮流的敏鋭,也同樣需要具有“咬定青山不放鬆”的執着。另外,令我特别欣賞的是:天松雖然學習研究極爲刻苦認真,但並非“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書蠹”,在他身上同時有着濃厚的生活情趣(比如:他亦喜愛美食、旅遊等)。也就是説:該學習研究時則全神貫注,該投入工作時就一絲不苟,該放鬆休息時也能盡情玩樂。我想,這樣一種健康的生活態度,也當是他走向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

如今,天松已經是江蘇第二師範學院文學院“漢語言文字學”學科的學術骨幹,隨着《黑水城出土宋代漢文社會文獻詞彙研究》這第一部專著的問世,他所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黑水城出土元代漢文社會文獻詞彙研究》也將面臨結項。從項目的名稱上,我們可以感知到天松在學術道路上向着既定目標不斷拓展、不斷前進的脚步。我衷心期盼天松,一如既往,再接再厲,不斷取得新的成果。

是爲序!

庚子初春

於石頭城下、秦淮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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