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卢骚》
1928年4月10日,鲁迅作杂文《头》,文末活剥清人王士禛《咏史小乐府·杀田丰》:“长揖横刀出,将军盖(原诗作“一”)代雄。头颅行万里,失计杀田丰”,作五绝一首以吊法国大思想家卢骚(按现在通译为卢梭)云:
脱帽怀铅出,先生盖代穷。头颅行万里,失计造儿童。
文章指出,梁实秋新近在报纸上发表的《关于卢骚——答郁达夫先生》一文之大力攻击卢骚,多有影射之意,可谓“借头示众”,其本意在于打击中国进步的新文学家——梁先生称之为“浪漫派”,详见其《浪漫的与古典的》一书——其手法颇近于国民党反动派在“清党”之际把共产党人郭亮的头割下来示众,“遍历长(沙)岳(阳)”,以恐吓群众云云。
在论争中将文学问题文化问题勉强与政治事件挂钩,现在看去并不一定可取;但鲁迅在这里也只是涉笔成趣的一个比喻,其诗亦复婉而多讽。诗的前两句是说,卢骚之倒霉不仅在于生前遭到法国反动当局的迫害,更在于死后又遭到梁实秋如此的攻击,弄得无路可走。这里的“穷”就是“日暮途穷”之“穷”——所以要写一首诗来凭吊他。
“头颅行万里”一句径用《咏史小乐府》的原句,这是有出典的。汉末军阀袁绍不听谋士田丰的劝告,反而把他关押起来,结果在官渡一战中大败。“绍军既败,或谓丰曰:‘君必见重。’丰曰:‘若军有利,吾必全;今军败,吾其死矣。’绍还,谓左右曰:‘吾不用田丰言,果为所笑。’遂杀之。”(《三国志·魏书·袁绍传》)袁绍死后,其长子袁谭和少子袁尚内讧,分别被曹操打败,建安十二年(207)袁尚、袁熙(袁绍之中子)败走至辽东,辽东太守公孙康诱杀之。《三国志·魏书·袁绍传》注引《典略》云:“(公孙康)乃先置其精勇于厩中,然后请熙、尚,熙、尚入,康伏兵出,皆缚之,坐于冻地。尚寒,求席,熙曰:‘头颅方行万里,何席之为!’”《三国演义》里也写到这些故事,但将最后这两句话安在公孙康名下。据《典略》,袁熙是个明白人,他知道他们弟兄两个的头颅将被公孙康砍下来送给曹操,此时此刻,屁股冷一点何足挂齿。清人《杀田丰》诗认为,袁熙袁尚兄弟之死,根子还在袁绍不听田丰之计反把他杀了。鲁迅诗中借用这一句仅仅是用其字面上的意思,指出卢骚的头被不远万里地挂到中国来,也是有其现实的原因的。
接下来的“失计造儿童”一句,是指卢骚之“失计”在于他影响了后来的大批作家,这就是文章中所说的“他现在所受的罚,是因为影响罪,不是本罪了”。诗中之“造”乃“造就”之“造”,即指影响而言。正如鲁迅在文章中所说,“假使他(卢骚)没有成为‘一般浪漫文人行为之标类的代表’,就不至于路远迢迢,将他的头挂给中国人看。一般浪漫文人,总算害了遥拜的祖师,给了他一个死后也不安静。”[1]鲁迅诗中的“儿童”借指被认为是受到卢骚影响的作家。这当然是一个隐喻,用“童”字收尾也有押韵方面的考虑。2005年版《鲁迅全集》沿着过去注释的老路,以“卢梭于1762年出版教育小说《爱弥儿》,提倡儿童身心的自由发展,批评封建贵族和教会的教育制度”因此遭到迫害,来解释“失计造儿童”(第4卷,第94页),似失之粘着,离开了鲁迅《头》一文的思路,颇近于古人之所谓“释事而忘义”,恐怕是不大中肯的。
[1]《三闲集·头》,《鲁迅全集》第4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