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豆萁伸冤》
介入女师大学潮是鲁迅一生中的大事件,原来鲁迅基本上生活在书斋、衙门和讲堂,此后却卷进群众斗争中来了,他的许多文章以及被罢官、谈恋爱、受通缉、离北京等等,皆与此有关。关系甚大,非同小可。
这次学潮情形复杂,其中波澜起伏,无不同当时政局变化气候冷暖有关;想利用这学潮来达成自己目的者也大有人在。如何看待学潮,颇有些不同的见解。好在这次学潮乃九十年前的旧事,早是已陈之刍狗,可慢慢研讨无妨。
鲁迅有一首活剥曹植《七步诗》的打油诗,是学潮中的产物。该诗见于《咬文嚼字(三)》,原载1925年6月7日《京报副刊》,后收入《华盖集》。文章先引用《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指出杨校长是把她与学生的关系看成婆媳;而该校哲学系教员兼代理系主任汪懋祖在他的致全国教育界意见书里则看成是弟兄,他支持校长,批评学生的闹事愈演愈烈,乃是“相煎益急”——这是用曹植《七步诗》的典故了。于是鲁迅针锋相对地写道:
据考据家说,这曹子建的《七步诗》是假的。但也没有什么大相干,姑且利用它来活剥一首,替豆萁伸冤:
煮豆燃豆萁,萁在釜下泣——
我烬你熟了,正好办教席!
这真是绝妙好辞。
曹植的《七步诗》其实是真的,过去有些考据家说假,理由一共只有一条,那就是在几种版本古老的曹植集中皆无此诗;他们忘了曹植的集子原来是曹魏官方给编的,凡不利于开国皇帝曹丕的作品,当然坚决删去不收,这无非是寓禁于编。考证古代文史最忌迂腐算死账。
按曹植此诗之原本有六句:“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后来衍变凝缩为四句,大为流行: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植自比豆子,正在锅子(“釜”)里受煎熬,而来煎他的竟然就是同根生的哥哥曹丕。鲁迅在他的杂文里用“活剥”手法模拟《七步诗》,讽刺对象则是杨荫榆校长的帮手汪懋祖主任等辈。诗中暗示现在的受害者其实是豆萁即学生,她们正在被焚烧,而校长却忙于请主任等客人吃饭,策划如何镇压学生运动呢。接过对立面的话头,巧妙地予以讽刺打击,让他们中枪后无从还手,而形式又非常生动活泼,一向是鲁迅的拿手好戏。
用“活剥”法写成的打油诗,又见于鲁迅后来的杂文《三闲集·头》和《伪自由书·崇实》,全都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大可一并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