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立权之死

少年立权之死

立权是个驼子。第一天上学,他就被大家推搡着。“小驼子”、“小驼子”,大家一边推着他一边叫他的绰号。

立权在人群中踉踉跄跄,但面色冷峻,一声不吭。

大家继续推搡着,终于将立权推倒在地。立权的背显然伤得不轻,但他在大家的取笑声中艰难地爬了起来,一声不吭坐到教室里。

几天后,逐渐熟识的同学们玩起了“搭背”游戏。每个人都弓着背,双手按在膝盖上,并排站好。最边上的人从一个个弓着的背上飞身而过,到了另一头再以同样的姿势站好。谁要是承受不住重量或者不能飞越过去,就会被清出游戏队伍。

最先,立权站在边上看着大家玩游戏。友生怂恿他说:

“驼子,你敢玩吗?”

“驼子,来吧,你往这一站就行,背都不用弓起啦!”

于是人群中发出一阵阵笑声。

谁也没想到,立权真敢站出来,说:

“玩就玩,我又不怕!”

立权大踏步地来到游戏者当中蹲好,他矮小瘦弱的身子在人群中特别显眼: 背部虽然高高耸起,但还是没有别人的身子高。大家在他的背上飞过时,手下总是特别地加重分量,立权被揿得踉踉跄跄,但他每次都挺住没有趴下。大家看着他被推得东倒西歪,高兴得哈哈大笑。

轮到立权飞身跳跃时,大家又故意刁难他,一个个弓着的背差不多都立起来了,立权当然无法从他们的背上飞过,还未跨过第一个人就摔了下来。大家又哈哈大笑起来,七嘴八舌地说:

“驼子,你输了,你输了,你要学狗叫啦!”

“驼子,快学狗叫!”

“驼子,快学狗叫!”

立权被大家欺负得没有办法,有一天把他的哥哥立长叫来了。

立长长得人高马大,还没放学,他就来到操场上站好了。等友生和同学们走到操场,立长上去一把抓住友生,问立权说:

“他欺负你了吗?”

立权点点头,说:

“他叫我‘驼子’。”

立长啪的一声刮了友生一个耳光,说:

“下次还敢不敢?”

友生脸都被打红了,忙不迭地说:

“不敢了,不敢了。”

立长又抓住一个高个子,问立权说:

“他有没有欺负你?”

高个子吓坏了,忙不迭地摇着双手说:

“没有没有我没有啊!”

立权看着他哥哥气呼呼的脸,说:

“没有了没有了,我们回家吧。”

第二天友生也叫来了他的哥哥,他们俩在操场上等呀等,就是不见立长来。友生的哥哥不断地问友生:

“人呢,人在哪儿?”

友生一脸讨好的神情,说:

“就来,就来。”

一直到放学,他们才看到立权一个人出来。友生对他哥哥说:

“就是他哥哥打的。”

友生的哥哥不耐烦地说:

“一个驼子,你对付他就行了。”

友生看着他的哥哥行色匆匆地走远了,他对着慌慌张张的立权气呼呼地喊道:

“驼子驼子驼子!”

立长双手叉腰,往操场上一站便威风凛凛的样子让我羡慕不已,他一个巴掌朝友生脸上刮去,友生顿时原地打转,眼冒金星,全没有了平日的不可一世,让我真是又想称快又觉担忧。很长一段时间内,在同学中饱受欺负的我盼望着有立长这样的一个哥哥,他长得人高马大,力大无穷,往我边上一站,就让那些找我麻烦的人闻风丧胆,而我则可以趾高气扬,无所畏惧。

我可以冲那些对我虎视眈眈、跃跃欲试的大孩子们说:

“哼,我哥哥马上就要来了,他会揍你们的。”

他们定然不相信,一个一个从弄堂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嘲讽我说:

“你哥呢?叫你哥来呀,我一个指头掀翻他!”

这时候,我哥哥立长果然就从弄堂的矮墙上翻出来,他把马步一扎,一声大吼:

“来呀,你们一起上!”

这帮大孩子们定然吓得面如土色,个个屁滚尿流,抱头鼠窜。

我长期沉醉于这样的梦想,往往想得口角流涎。但立长并不是我哥哥,他不可能保护我。如果我把立长搬出来充当我的哥哥,他们肯定会一阵狂笑,然后把我追得鸡飞狗跳。

当我意识到把立长视为我的哥哥是不现实的时候,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触立权。少年立权皮肤白皙,面容清秀,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头发黑而茂盛,算得上是个英俊少年,但他矮小瘦弱,且又是一个驼子。当人人都在取笑他的生理缺陷的时候,我却异乎寻常地向他走去。我意识到我向少年立权走去的时候,我的身后开满了黄色的小花,少年立权激动不安地看着我,最后,他显得泪眼蒙眬,因此他在我身后看到的不是一朵两朵黄花,而是黄灿灿的一大片。

偌大的教室在课间只剩下我们两人。我向立权走去的时候显得十分羞涩,我试探着对他说:

“立权,放学后我们一起写字吧!”

立权对突如其来的邀约不知所措,他的肯定的回答显得语无伦次,那一刻我们都为横空出世的友谊激动不已。

我与立权的友谊真正取得突飞猛进的发展,是在随后到来的一个下午。那是一个星期五,在第三节的班会课上,我显得心不在焉。我家住在五里外海边的林子里,为了读书,平时我住在学校附近的奶奶家里,一到周末就迫不及待地跑回林子里去。此刻,透过教室的窗户我看到村民家中的炊烟已经穿过烟囱袅袅升起,这情景令我浮想联翩,仿佛看到我妈妈正为我烧了一桌鸡鸭鱼肉。我打算铃声一响立即就跑,就像无数个周末一样,奔回到林子里的小木屋中,呼吸那自由而清新的空气,沐浴着那略带咸味的海风。在我开始读书的日子里,这是我无与伦比的快乐。

谁知铃声刚响过,还没等我收拾书包离开课桌,我们学校那个刚来的白面书生一样的校长就推门进来了。他凝重的表情掩盖不住内心的兴奋,仿佛发现了巨大的秘密一般,他白净的脸庞变得生气勃勃。

校长把走到门口的学生们都堵了回来,他走到讲台上,表情严肃地说:

“同学们都坐好,现在,把书包里的文具盒都放到桌子上。”

我们的班主任李老师跟着说:

“大家把文具盒、笔呀什么的都从书包里拿出来,放在桌子上。”

大家都照做了,其实压根儿还不明白怎么回事。我也把文具盒拿出来放在了桌上,还东找西翻,从书包的角落里翻出一支用得差不多的双色铅笔。

我压根儿没有意识到,这支两头都快磨平了的双色铅笔,马上就将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校长马上在书桌上搜寻起来,还没走过几排桌子,他就在我的书桌前停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双色铅笔上。同学们都站立起来,看着校长从我的桌上拿起那支短得不能再短的双色铅笔,举着它走到讲台上。

我傻眼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校长走到了讲台上,挥动着举在头顶的双色铅笔,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一字一顿地说:

“凶手找到了!”

我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呢,校长继续着他一字一顿的语气,指着双色铅笔磨平的一端说:

“教室外边白墙上的红线,就是用这支铅笔划的,这就是工具!”

我的脑袋轰的一下,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弄得六神无主,嘴巴语无伦次地重复着: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校长全然不顾他的行为已深深地冤枉和伤害了一个九岁少年脆弱的内心,继续说:

“这支铅笔就是证据。这种破坏公物的行为,非要好好教育教育不可。否则,教室里外刚刚刷好的白墙壁,非得面目全非不可。”

大家的目光像箭一般向我射来,有几个同学窃窃私语起来,小声地指责我破坏了公共财物。“这可不是你家呀,”他们说,“可以任凭你胡乱涂画!”

班主任李老师走过来,拍拍我的头说:

“怎么会是你?”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一点也不懂如何为自己申辩。

就在我几乎被认定为“凶手”的时候,立权高高地举起了手。立权瘦小白皙的手臂在我的面前坚定而醒目地举着,像芦苇丛中突然立起的一根箭簇,为孤立无援的我带来了希望。

校长意外地看了看立权,让他站起来。

“那红线不是他划的!”

立权站起来说的第一句话让大家感到很意外。我的眼泪因感激而流了下来。

立权接下去说:

“我看见一个五年级的学生用红蜡笔划的。不是李海划的,李海的铅笔划不了那么长那么粗的红线。”

立权!我几乎喊出声来。我的眼睛因感激和洗刷了罪名而不断地溢出泪水。此后我一直注视着少年立权坚定而刚毅的表情,甚至不知道校长和同学们是怎样离开教室的。

“立权,我们一起去林子玩吧。”我流着泪、带着笑,这样邀约立权。

少年立权此后曾无数次地表现出他的聪明才智,让我羡慕不已,但他对我的羡慕总是报以羞涩的一笑。

我家住在海边的防护林里。立权到了林子之后,首先建议我们在鸭棚后面的河道上铺一张渔网。“这样,鸭子就不会把蛋下到淤泥里去啦。”他说。

我们家在鸭棚后面隔出了一截河道,供鸭子们栖身。这些呷呷呷叫唤的馋嘴家伙们,不接触水源就叫个不停,一跳到河里就扑腾扑腾地玩耍个不停,很不情愿上岸。它们一到水里就忘乎所以了,全然忘记了我们费了多少心血,才把它们的屁股养得胖乎乎的,仿佛一摸就能摸下鸭蛋。它们全不管了,一到水里,咚一声就把蛋生下来,咚一声又把蛋生下来。这些圆滚滚的鸭蛋一个个嵌进了淤泥里,有的从此再也不见天日了。天气要是允许,我和爸爸就爬到河里去摸,一摸就摸上一个蛋,一摸又摸上一个蛋,这让我们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我们终于摸回了一些鸭蛋,挽回了一些损失,难过的是我们始终无法把所有下在河里的鸭蛋全都找回来。

我和爸爸在满是鸭粪、臭气熏天的河道里摸蛋,往往一干就是几个小时。鸭屎在河底长年累月地堆积着,开始发酵,脚一踩到便直冒气泡,一股股怪味道直往鼻孔里钻,让我们无法潜下水去。我们在浅的地方用双脚摸索着,往往左脚刚踩上一个蛋,右脚又碰到了一个蛋,一不小心还会踩坏它们,让人心疼得直掉泪。

我们不在家的时候,每每就有人潜到我们家后的河道里摸蛋。他们把斗笠翻过来,放到草丛中,摸到一个蛋就偷偷地往斗笠里放。他们可不管什么鸭屎和臭气,一个一个猛子地往河里扎,争分夺秒地把河道摸个遍,把淤泥和鸭屎都挖起三层才肯罢休。他们极少空手而归,因此一逮着机会便明目张胆地干起来。有一回我远远地就看到家后的河道上挤满了人,还有两个人正为一个鸭蛋到底是谁先发现的打得不可开交。另一回,我在村口的路旁看到一个人捧着一斗笠的鸭蛋,乐不可支地往家里赶。那一斗笠的鸭蛋呀,足足有二十多个,我看了甭提有多心疼。可是我什么也不能说,眼睁睁地看着他捧着一斗笠的鸭蛋走了。

我们父子俩冒着白灿灿的太阳,在臭气熏天的河道里摸蛋的情形,在立权提出美妙的计划后,从此消失了。从村中收罗的一些破渔网,经过妈妈的缝补后,连成一张虽然简陋但很结实的网。这张网就铺到了河道里,四个角用绳子扎好,吊在了插在河中的四根竹竿上。等到鸭子们在河道里游够了,我们就把它们赶上岸,把渔网收起来,往往能收获十几个鸭蛋。而那些瞅准机会便摸到河道里来的人,每次空手而归,就再也不来了。

从此以后,少年立权成了林子里的常客。几乎一到周末,我们便手牵手奔到林子里去。我们在树林里摆开桌子,一起完成功课。在树间架起网兜当摇床,伴着海风,听着鸟鸣,美美地睡上一个午间。另一些时候,我们一起去看大海,看日出时的万丈红霞,日落时的鸥鸟翔集;看涨潮时的惊涛拍岸,退潮时的平静海滩。

我还带立权到河里摸螺蛳,到沟里抓蟹。立权怕水,他从不敢到河里去,连沟里也不敢下,因此更多的时候,他只愿意跟在我的身后,帮我提着水桶或竹篓。我摸上一个螺蛳,就往岸上扔,他在草丛中找到后,咚一声把螺蛳放在水桶里。“十八个啦。”立权高兴地说。我抓到一个螃蟹,也往岸上扔,立权顿时手忙脚乱,他又怕螃蟹逃走,又怕手被夹到,于是发出哇哇乱叫:“别逃,别逃!啊呀,我的手被夹住啦!”我在沟里乐开了花,跟立权说:“莫怕莫怕,我用水草捆住它。”我每抓住一只螃蟹,就扯一根水草把它绑起来,或者抓一把湿泥把它的大螯封住,然后往岸上扔。立权小心翼翼地用三个手指揿住螃蟹,把它抓起来,塞进竹篓。他对还在沟里埋头抓蟹的我说:

“一共有二十个螃蟹啦!”

“竹篓越来越重啦!”

“啊呀,竹篓已经满啦,你再抓上来,我就只好装在短裤里啦!”

我这才从沟里爬上来。晚上,我们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还让立权带上一袋回家。

少年立权在那些快乐的时光里,在林子里奔跑的场景至今仍深深地留在我的脑际。他年少英俊的笑脸迎风荡漾,长发飘飘;他的驼背从我的方向看去,似乎只是微微弓着,丝毫也不妨碍他像兔子一般敏捷地奔跑。少年立权在树影中奔跑,林子里的鸟儿开始欢唱。少年立权跑着跑着开始唱歌,这是我年少时听到的最美妙的童谣:

正月灯

二月鹞

三月麦秆做鬼叫

四月地檑(即陀螺)勃勃跳

五月龙船两头翘

六月六,河水滚河毒

七月七,巧手侬子(一种米做的食物)一畚箕

八月半,粉丝一大担

九月九,日头佛落山早

十月十,番芋连根掘

十一月捡猪屎

十二月烘火篓(汤婆子)

此后很多年,我一直认为少年立权就是这样唱着美妙的童谣,去赴死神之约的。他奔跑的情形像慢镜头一般在我的眼前无数次出现,英俊的笑脸、飘扬的头发,在无声的世界中,缓慢地向前移动。我在他身后声嘶力竭地呼喊,而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少年立权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迎向死神,没有感到任何痛苦,他懵懂无知地带着残缺的身子,走完他短暂的人生之路。

我只知道立权怕水,却从没有意识到他会死于水。

死亡不是直接找到立权的,它先找到了友生,然后驱赶着友生,一步一步地逼近立权,终于把立权逼进了死角。

友生其实是最歧视立权的人,自从被立长刮了一个耳光后,他不敢明目张胆地挑衅立权了,但他常常像个好斗的公鸡一样,在立权的边上打转。他不再对立权动手,而是用话来刺激立权:

“驼子,你敢跟我一对一打架吗?”

立权不理会他,自顾自往前走。

友生继续说:

“有本事,咱们单挑。叫你哥哥来,算什么本事?”

立权说:

“我就叫我哥来,你敢吗?”

友生说:

“来呀来呀,我也叫我哥来。我哥打不过你哥,可我一个手指头就把你打倒在地啦,咱们最多扯平!”

说完这些话,友生往往就罢休了,他会哼一声,然后往回走了。

我和立权的友谊确立以后,友生对立权的态度发生了很大改变。友生之所以会改变对立权的态度,显然不是因为我,甚至也不是因为害怕立长,而是因为立权本人。

立权的成绩稳居班里第一。当发现班里的很多同学都希望抄立权的作业以后,一做作业就只会咬笔头的友生,决定改变对立权的态度了。

中午一放学,友生就回家背回一个木箱。木箱里放着几十根棒冰,用棉絮层层裹着。棒冰的进价是四分钱,卖出一根可以赚一分钱。友生和他的哥哥轮流着卖,下午课前轮到友生卖。友生背着木箱,在学校里一圈圈地转,用一截木头敲着箱子吆喝:

“棒冰棒冰,棒冰棒冰……”

看到立权和我在奶奶的院子里做作业,友生就慢慢吆喝着走过来,隔着矮墙讨好地问立权:

“立权,要吃棒冰吗?”

友生不叫立权为“驼子”了,他叫立权真名。这让我和立权都很意外,但立权没有犹豫就回绝了:

“我不买棒冰!”

友生又走前几步,说:

“不用买的,我送给你吃。”

立权更觉得奇怪了,看了看我说:

“我不要。”

友生背着木箱走进了院子,把木箱放在了地上,打开箱子,解开层层棉絮,从中拿出了两根棒冰,塞给立权和我,说:

“你们吃吧吃吧,这是最后两根,不吃就要融化了。”

我和立权拿着棒冰,面面相觑,还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呢,那棒冰已经开始融化了,冰水透过指缝,一滴一滴往下掉。

友生背起箱子,意味深长地朝我们笑笑,走出了院子。

我和立权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棒冰吃了。“大不了明天给他一毛钱。”我说。立权心事重重地点点头,同意了。

第二天,立权并没有要到五分钱,我们决定第三天再把一毛钱交给友生,但友生已迫不及待地跟立权说:

“让我也跟你们一起写字吧?”

立权看着我,我也看着立权,不知道该拒绝还是同意。

友生已自说自话道:

“那我放学后来找你们啦!”

我以为立权已经同意了,他也许想与友生化敌为友呢?老是提防着别人,叫人多难受啊。何况友生也未必是坏人,他虽爱玩,也很调皮,但我们在一起做作业,说不定正可以帮助友生进步呢!

我完全没有想到,一根棒冰使立权显得心事重重,欠着的五分钱使他几天来都郁郁寡欢,不知所措。

原来,立权根本就没有向家里要过那五分钱!

几天后我第一次来到立权家里,发现立权家实在很穷很穷。他的家在河边的茅草房里,屋前长着五棵苦楝树,棵棵枝繁叶茂,倾斜着身子长到了河面上。茅草屋内,几乎什么也没有。浓重的中药味和酸腐气差点让我捂住鼻子。立权的妈妈躺在门板改装成的小床上,剧烈地咳嗽着,立权正给他妈妈递上一碗水。

见我来了,立权马上把我拉到茅草房外,我们坐到了河边的苦楝树下,少年立权双眉紧锁,默默无言地看着河面。我不知所措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串苦楝果从树上掉了下来,立权捡起它,说:

“你知道这树为什么叫苦楝树吗?”

我摇摇头。我只知道村里到处都有这种树。到邻村去的小路上,有几十棵大腿粗的苦楝树,夏天的时候枝繁叶茂,树上知了鸣叫不已。到了冬天,光秃秃的枝头就只剩下几串苦楝果,小路显得很荒凉。

“我妈说,苦楝树结的果又苦又涩,连鸟儿都不愿吃,”立权说道,“苦楝树夏天结了果子,冬天掉到地上烂掉,没有人会知晓。我妈说,她就是一棵苦楝树,我就是一颗苦楝果。”

我难过地抱住立权。“不会的不会的。”我说,心中有说不出的伤感。一个九岁的少年能对另一个九岁的少年安慰些什么?我至今仍不知道。从立权的口中,我知道立权家的房子在前年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立权的爸爸也死了,妈妈从此瘫痪在床,家中穷得没钱让她看病,生活的重担全都压在了十八岁的哥哥立长的身上。立权能读上书完全靠学校里减免了学费。能背着书包上学,已经十分不易,他还能再开口向家里要钱吗?

一根棒冰使少年立权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所想,也没有人能够帮助他,包括我,一个与他亲密无间的人,在这时候也茫然无措,不懂如何将他从困顿中解救出来。立权在贫穷和自责的双重压迫下,渐渐走向了另外一条道路。

友生来到我们中间,其实压根儿不是为了做功课。起先他还能小心翼翼地向立权请教几个问题,接下来他就偷偷摸摸地抄起了数学题。他给我们带来了棒冰、糖果,有时候是一些瓜子和花生,有一次他居然给我们一人一个肉包子。这种肉包子里面有一块精肉、一些卷心菜和葱花,吃起来味美无比,街上要卖两毛钱一个,但友生却慷慨地把它们带来了。看着我们惴惴不安的样子,友生挥挥手大方地说:

“吃吧吃吧,这是我自己挣钱买的,我已经吃过啦!”

立权看着肉包子,直咽口水。他不顾一切地接过来大吃大嚼起来,狼吞虎咽的样子让我目瞪口呆。也是从这一天开始,我感觉到立权慢慢发生了变化,他与我的关系,也渐渐开始疏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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