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辑 我就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纵使一个人是平庸的、平凡的、平淡的,他的爱也可能是很美很美的。

我很平庸,但我对你的爱很美

夜读王小波,被他的一句话猝然击中:“不管我本人多么平庸,我总觉得对你的爱很美。”

王小波这句话,是写给他的爱人李银河的。王小波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一家街道工厂的工人,每天对着一台小机床,做着他的文学梦。而李银河已大学毕业,成了一家中央大报的编辑。他们第一次单独见面,就是在李银河工作的报社,聊了没多久,王小波突然问她:“你有没有男朋友?”接着又单刀直入地追了一句,“你看我怎么样?”就这样,他们开始通信和交往,坠入爱河。

王小波在写给李银河的另一封信里说:“告诉你,一想到你,我这张丑脸上就泛起微笑。”王小波这句自嘲,也可以改成同样的版本:不管我本人多么丑,我总觉得对你的爱很美。

我喜欢这句话,是因为它说出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心声:纵使一个人是平庸的、平凡的、平淡的,他的爱也可能是很美很美的。

青蛙爱上了白雪公主,青蛙可以自豪地说:“我很丑,但我很温柔;我很丑,但我对你的爱很美!”

即使我这样浸润于婚姻二十多年的中年油腻男,似乎也可以变得自信了,“我的人生很平淡很寡味,但我对你的爱很美。”

对很多人来说,这一生可能默默无闻、平凡、平淡、平庸,但我们对另一个人的爱,却可能是美的,不平庸的,甚而是轰轰烈烈的。

拥有这份爱时,就是我们这辈子最美的时刻。

一点点收集起来的阳光

寒凉的天气,车子在路边停了一上午。冬天的阳光洒在车身上,惨淡得就像铺了一层月光一样。然而,打开车门,你会惊讶地发现,一股暖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打开了一扇暖房的门。那些看起来淡淡的,白白的,无精打采,似乎没有什么温度的冬日阳光,被一点一点地收集起来,使车厢里温暖如春。

这真是让人惊喜,那些被一点点收集起来的阳光,慢慢地渗入你,温暖你,拥抱你。这些细碎的阳光啊,凝聚起来,集结在一起,就具有了无比温暖的力量。

我的一位老乡,租住在闹市区的一个地下室,常年见不到阳光,周围又没有可以晒被子的地方,但她家孩子的棉被,却永远是香喷喷的,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原来,只要是晴天,老乡出门上班的时候,就一定会将孩子睡的棉被带上,在她工作地的附近,找一个背向又能晒到阳光的地方,将孩子的棉被拿出来,晒一晒。她是一名环卫工人,负责两条道路的保洁工作。因为周围高楼很多,一个地方,往往只能晒一两个小时的阳光,所以她不断地将棉被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

穿过高楼大厦,散落在棉被上的一粒粒阳光啊,就像一只只温暖的小虫,倏忽钻进棉被里,藏匿起来。一只阳光小虫,又一只阳光小虫,它们聚集在一起,就是一个小太阳呢。晚上,当疲惫的孩子钻进被窝里的时候,阳光小虫就又一只只爬出来,钻进孩子的肌肤里,温暖、呵护着孩子。

我感动于这样的生活,虽然艰辛,却从不失温度。

生活中,还有另一些阳光,也是这样被一点点地收集起来,照亮、温暖我们的人生。

我认识一位乡下的老医生,在他简陋的诊室里,为乡邻们坐诊了几十年。冬天,乡亲们来看病,给病人听诊前,他都会先搓搓自己的手,搓啊,搓啊,搓得热乎了,搓得红彤彤了,然后,捂住听筒,直到冰凉的听筒被焐热了,不再冰凉刺肤了,才开始给病人听诊。

这个老医生,他搓热自己的手,就是把自己身上的阳光小虫,一粒粒唤醒,让它们来焐热自己的病人呢。什么是医者仁心?这个微小的细节,就是。

对门住着一对老夫妻,老头的门牙,掉得差不多了,却有个嗜好,喜欢吃瓜子。以前都是自己嗑,“咔吧”,嗑一颗瓜子;“咔吧”,又嗑一颗瓜子。可是,现在门牙没了,嗑不起来了,怎么办?

老太说:“我帮你啊。”

老太就用手帮他剥瓜子,“啪”剥了一颗瓜子仁;“啪”又剥了一颗瓜子仁。但是,老头嫌一粒瓜子太小了,简直不够塞牙缝。老太也不恼,继续帮他剥,剥了一颗,又剥了一颗,积攒了十来颗瓜子仁,再一块给他。老头乐了,一把全塞进嘴里,门牙尽失的嘴巴,瘪瘪地包裹着一嘴的瓜子仁,脸上露出惬意的笑。

这是我在阳台上,看到隔壁阳台的一幕。我经常看到的另一幕是,老头帮老太梳头。老太的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老头一根一根地将它们梳通,理顺,然后,再结成小辫。从我搬家过来,看到老太的第一天,她就一直梳着这样的小辫子。

老头可以自己用手剥瓜子的,老太也可以自己梳头的。但是,她帮他剥瓜子,他帮她梳头,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这就是生活里的阳光,它们被一点点地收集起来。这些细碎的阳光啊,当它们集合起来,就有了无比温暖的力量。

树叶的美

大多数的树叶,是到了秋天,才显出它的美来。

不是说春天的树叶不美,那是树叶最嫩、最绿,也最有生机的时刻,它自然是美的。这时候,你摘一片叶子在手,用手稍稍一掐,就能挤出几滴春天的本色来。不过,花朵们的美,使它成了陪衬,人们在春天里只看到花朵,满树的绿叶因此都是寂寞的。

到了夏天,花朵大多结出了果实,如果这果子是人或鸟喜欢吃的,所有的目光,又都聚在了果子上。这时候的树叶,每一片都在努力从阳光中获取能量,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树叶掩映的果子们。它们被太阳烤成了深绿,甚而深蓝,有的则开始微微发黄,现出疲态。大一点的风,就能将它们从树枝上拽下来,使它们过早地走完了叶子的一生。

只有到了秋天,大约在深秋吧,花朵早谢了,果实也被摘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叶子陪伴着黑黝黝的树枝。因为挣扎了一春一夏,叶子们也早已精疲力竭,但它们会在寒流到来之前,站好最后一班岗。大多数的树叶,已经变黄,或者变红,或者变紫,忙碌的人们偶尔抬起头,看见了树枝上的它们,人们被这些五颜六色的树叶惊呆了。“姹紫嫣红”,这本来是形容花朵的,但这一次,人们毫不吝啬地用在了树叶的身上,我觉得这是最精当的形容,也是对树叶一生最好的评价。

如果你认真地去欣赏树叶,你就会发现,每一片树叶的美,又是各不相同的。

有的树叶,美在抱成团,连成片,一眼望不到边,满世界的翠绿葱茏,仿佛来到了绿色的海洋,连拂过它们的微风,都带着绿意,令人沉醉。

有的树叶,在树枝上的时候,显得很普通,当它们落到地面的时候,你捡起一枚,瞬间被它的形状和纹理惊艳了,有人会拿回家,夹在一本书中,这枚树叶,便有了书卷气,散发出文字的光芒。

还有的树叶,一片落在了地上,又一片落在了地上,一片接一片,它们就像行为艺术家一样,用自己的身躯,铺就了一条金黄的树叶之路,让人叹为观止,不忍踏足。

我见过的最美的一片树叶,是在朔风之中,孤零零地挂在树干之上。它已经枯干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寒风没有扯下它,大雪也没能让它坠落,它就那么孤单地,无望地,却也桀骜地,挂在树枝上。它在等待什么吗?它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它让我在那个寒冷而沮丧的冬日,忽然有了种冲动,决计不再颓废。

而让我最为震撼的,是一次走在回家的路上,没有风,似乎也没有降温,头顶之上,忽然飘下来一片树叶,又一片树叶。我忍不住抬起头,我看见了树上的叶子们,像约好了一样,纷纷扬扬地往下飘落。那么多的树叶啊,那么多的飘零啊,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不疾不徐地,从容淡定地,飘落。那是人到中年的我,第一次遭遇一场落叶雨,它们让我看见,飘零也可以是很美的,落叶归根,回家的路,一定是很美的。

没错,如果你细心观察,你就会发现,每一片树叶,它的一生中,必有最美的一刻,可能在它韶华正茂时,也可能在它苍老飘零时,就像我们每个人平淡的一生,亦必有最美的一刻一样。

一杯水养活的植物

办公室有位女同事,女同事的案头养了一盆花。

我叫不出那花的名字,但我看得出,它绿得很好看,活得很滋润的样子。

我一抬头,就能看见它。我看不见女同事,她总是在埋头干活儿,仿佛有永远也做不完的工作。它不一样,它很悠闲,除了在偶尔蹿进来的风中,摇一摇,搔首弄姿,甩出一鞭子绿来,剩下来的时间,它只能像个没有报酬的监工,把我们挨个扫一眼,再扫一眼。

有一天,我走近它,想看看它到底长什么样。我惊讶地看见,它其实是长在一缸水中。

肚子圆鼓鼓的玻璃缸,透明,能看见里面的水,以及它的根。我第一次看见一株植物的根,如此裸露,如此茂密,就像一个人所有的隐私都暴露在外,孤独而无助。这些根须们,很努力地往四下伸展,往东,抓到的是水;往西,抓到的还是水。有的根须,探到了边,它终于触碰到了坚硬之物,它以为是泥土吗?我一直固执地以为,植物都是需要泥土的,没有泥土,没有大地,它们怎能活呢?它一次次努力扎进去,希望自己能像所有别的植物那样,将根深深地扎进土地里。它没能成功,它无法将自己的根,扎进一块透明但无比坚硬的玻璃里。

“玻璃缸里只有水,它是怎么活的?”

女同事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就像我又提出了一个古怪的问题,在他们的印象中,我的脑海里,总是会被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占据。她平静地说:“它就是活在水里的啊。”

就跟没有回答一样,我又问:“它仅仅靠水活着吗?你就没有往水里,滴一些营养液什么的?”

她摇摇头,“我只是偶尔给它换换水。”

它真的只是靠那缸水活着,而且,活得很绿,很健康的样子。这让我对它,除了喜爱,还多了一份尊重。

除了换水,我从来没有看见她为它做点什么。但是有一天,她忽然往玻璃缸里,投食,像个妈妈一样。我看见一粒粒食物,晃晃悠悠地往水底沉去,忽然,一个红色的影子,从根须里蹿出来,一口将食物吞掉。一条小金鱼。

她在玻璃缸里,又养了一条,哦,不,是两条小金鱼。

两条小金鱼,在根须中,游弋,穿梭,它的茂密的根须,就像一片丛林。它一直如此寂静而落寞,现在热闹了,两条小金鱼,就像树林里忽然来了两个儿童,谁也无法阻止它们带来喧闹和欢乐。

她每天准时给两条小金鱼投食,而且,水换得也勤快多了,几乎每天都换。可是,两个星期后,一条金鱼忽然死了,另一条,跟着也死了。

金鱼死了,它还活着。

除了水,没有别的任何东西,甚至没有阳光,但它活着。我不能理解,它是怎么做到的。

也许,这水里,这空气里,已有足够一盆水生植物生存所需的营养,我们只是不明白,它是怎么获取、吸收它们的,就像很多人不能理解,在这平淡甚至无味的日常生活里,我们是怎么获取爱与被爱的。

唤醒食物

每天早晨,妻子都会煎几块鸡蛋面饼,松软,绵润,却有筋道,很好吃。前几天妻子出差,只好自己试着煎。

和好面,打两个鸡蛋,加盐、生抽、胡椒粉,又切了些小葱,撒上去,星星点点的翠绿,好看。加水,搅匀。不粘锅热好油,倒入,小火煎。待煎至金黄,翻个身,煎另一面,亦至金黄,起锅。不是自夸,第一次煎鸡蛋面饼,与妻子煎的好像没啥区别嘛,金黄,飘着麦香和葱香。

一吃,却发现并不一样,大不一样。我煎的面饼,不松软,也不绵润,一口咬下去,牙齿和面,仿佛粘在了一起,黏黏糊糊,却无筋道。与妻子平常煎的鸡蛋面饼,真是天壤之别。奇了怪了,原料和调料,都是一样的啊,煎出来的面饼,看起来似乎亦无啥区别,为什么口感差异这么大?

打电话给妻子,她听了我讲述的煎饼过程,笑着问:“你没有醒面吧?”我告诉她,“确实没有加酵母,不过,你煎饼时,我也没见你加过酵母啊?”妻子笑着说:“醒面和发酵是两回事,做包子和馒头,面粉需要加酵母发酵,煎面饼并不需要发酵,但需要醒面。”她说,所谓醒面,就是将加好各种调料后搅匀的面粉,再搁置半个小时左右时间,让面粉彻底“苏醒”过来,这样,煎出来的面饼才既松软,又有筋道。

原来,面粉也是需要唤醒的啊。它从金黄的麦粒,变成雪白的面粉,从广袤的乡野,来到了我们的厨房,静静地等待着被烹饪,成为我们美味可口的食物。面粉的颗粒,细到我们分辨不出它们的身姿,但它们是各自独立的、分离的、松散的,它们或来自同一颗麦粒,或来自同一株麦穗,或来自同一块麦地,没错,它们曾经是一个大家庭,一个整体,是面粉机让它们暂时分离了。当它们被水搅匀,恍惚间,它们又抱成了一团,你挨着我,我拥着你,不分彼此地融合在一起。它们体内的麦香,被再一次唤醒,而它们还需要一点时间,以抱得更紧一点,让抱成团的麦香,更浓郁一点,更持久一点。我想,这就是醒面吧。

后来,与一位厨房朋友闲聊,才知道,其实不独醒面,很多食材,都需要唤醒。

比如最常见的青菜吧,他说:“很多人习惯将择洗干净的青菜,放在清水里再浸泡一段时间,这是为什么?因为经水浸泡后,青菜上残留的农药、有机磷等,会被最大限度地清洗掉,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烹饪之前,用水泡一泡青菜,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那就是将青菜唤醒。青菜从菜地辗转到厨房,大多开始有点蔫了,没有了新鲜蔬菜的活力,而经水一泡,它们便满血复活了,青翠,碧绿,焕发出蓬勃的生命力。这样的青菜,做出来的菜肴,才更新鲜,更清脆,更滋润啊。”

一些风干的食材,比如干香菇,就更需要唤醒了。他说:“风干的香菇,像被岁月夺去了芳华的老妪,干巴巴,布满皱纹,而用水泡一泡,它们的生命就会被唤醒,变得饱满,水润,而沉积在它体内的芬芳,也被激发出来。然后再拿去烹饪,制成我们的食物,它才会特别滑嫩,软糯,可口。”

是的,食材就像我们的口感一样,也是有“蕾”的,需要唤醒。在吃饭之前,漱一漱口,啜一小杯清水,除了卫生的需要之外,它的另一个重要功效,就是唤醒我们的味蕾,以最敏锐的知觉,去亲密接触这天赐的美味食材,这注定将是一次妙不可言的邂逅。在滋养我们之前,将它们都唤醒吧,使之复苏,让两个“蕾”,一并绽放。

我们的心就像一个停车场

夜读,被诗人北岛的一句话猝然击中,他在《失败之书》中说:“诗人的心像停车场,知道有多少辆车进来,停在什么位置。”

这真是一个俗而精妙的比喻。掩卷而思,觉得不独诗人,我们普通人的心,不也像一个停车场吗?

你的心越宽广,停车场就越大,也就能容更多的人,更多的事,更多的风雨。

内心强大,需要有一个宽敞的入口,它就是你的心门。这个心门,不必奢华,但一定要足够宽敞,方便进入。有的人心很大,但太自负自傲,总是摆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脸,谁还敢贸然进入呢?

一个停车场,要有入口,放世界进来,还要有出口。再强大的心,也是和停车场一样,容量有上限。一个人,不能把什么人,什么事,都放在心上,舍不得放开。那样,你的心就会不堪重负,拥堵不堪。出口是和入口同样重要的通道,放下一些人,放走一些事,你才能有空间容纳更美好的人和事,也才能让自己透口气。

不是什么车进来了,就都是停车场的私有物品,它有进来的冲动和自由,也有随时出去的可能,你必须有这个心理准备。你要知道,大多数车,进停车场只是临时停靠,它有它自己的位置和世界。人也一样,攘攘一生,我们会遇到很多人,其中有的成了朋友,一度在我们的心中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但时世变迁,人心难料,很多人走着走着就散了,这也是很正常的事。

有的车,喜欢停在停车场的门口,那是为了出去方便。我们的心也一样,有些人进来了,本来就是为了某种目的,带着功利心进来的,他的目的达到了,或者眼见着你并不能如他所愿,抑或他认为你不再对他有价值,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开走,一溜烟儿跑得无影无踪。这一点儿也不值得惋惜。

有的车,总想停在显眼的位置,那是要引起你的注意,害怕遭冷落,受伤害。他可能是刚结交的朋友,也可能是你的亲人。他提醒你,进入你心中的人,你都应该呵护他们,给他们应有的照顾和温暖。一个想长期驻留在你心中的人,他就像一辆驶进停车场的车,往往会自觉地找一个僻静之地,本分地停靠,然后,默默地注视你,关注你,与你同喜同悲。这样的人,不是亲人,就是爱人、知己。因为安分,因为不显眼,因为不争不抢,他们反而容易被疏忽、遭遗忘、受冷落,多少人间遗憾,由此而生。所以,时时巡视、躬省一下我们的身边和内心吧,永远也不要忘了那些可能陪伴、支持了我们一生的人。

有的车,很霸道,一个车身却占据着两个车位。如果不是司机技术不佳,就是骄横惯了。越是心地善良的人,越是包容性强的人,心里越是可能住着一两个这样的人。而且偌大的停车场,车停得多了,因为抢位子,进进出出,争风吃醋,不免秩序混乱,矛盾丛生,时有磕磕碰碰的事情发生,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自己的心不浮躁,方寸不乱,一碗水端平,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解决不了的难题。

有的车,很新,很干净,这就像一个心地纯净的人。在你的心中,这样的人越多,你的心自然也就越洁净,让人欣慰。但难免有沾满了灰尘的车进来,就像一个疲惫、邋遢、萎靡不振的人。他已经进来了,怎么办呢?如果你的心足够包容,足够宽大,那就不妨再弄个洗车场,给他擦一擦,洗一洗,让他焕然一新。一颗能净化别人的心灵,才是真正博大、美丽的心灵。

一个停车场,再大,填得满满的,也会让人有窒息感;再小,没有停几辆车,也会空落落的,了无生机。因此,我们需要不断充实自己的内心,让它丰富多彩起来,也需要留下一点空间,使之永远保持自由、弹性和活力。

到山顶还有多远?

登山,常有人问,到山顶还有多远?

如果是刚入山不久,攀爬不过百阶,就有人发问,到山顶还有多远?这人,多半对爬山本来就有畏惧,心里犹疑着到底值不值得那么辛苦地爬上去,这时候,你若告诉他,刚开始爬,早着呢。他正好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抬眼望一眼山顶,幽幽地说:“算了,不爬了。”

到了半山腰,问的人最多,到山顶还有多远?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体力和毅力,这会儿都消耗得差不多了,可是,山顶似乎还是遥不可及。这是爬山最艰难的一段,克服过去了,往往能成功登顶,但也有很多人,就是在半途中打了退堂鼓,使之前功尽弃。回答很重要,倘若你轻松地告诉他,已经爬了一半多了,快到山顶了,就会给他很大信心。若你无力而同情地告诉他,快一半了吧,则让他对后半程,充满了恐惧。

拐个弯,就到山顶了,这时候,还会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到山顶还有多远?这时候的人,皆已疲惫不堪,到了极限。但你告诉它,拐个弯就到了。犹如打了一针兴奋剂,刚刚还疲惫无力的双脚,立即又虎虎生风,仿佛有了无穷的力量。也有人好开玩笑,偏要逗逗他,“早呢,慢慢爬吧。”登山者最后那点力气和信心,像漏气的皮球一样,瞬间瘪了。你赶紧告诉他,“逗你呢,拐过这个弯,就到山顶了。”“真的?”“真的!”力量又重回到他的身上。

到山顶还有多远?第一次爬一座山,很多人都会发问。那么,如果是你,你会问什么人?

问的最多的,是正下山的人。他们刚刚从山顶下来,个个像凯旋的英雄,对刚刚爬过的山路,当然最有发言权。

不过,同样是刚下山的人,问不同的人,答案和效果,也不一样。

最好是问与自己差不多的同龄人。同龄人,体力差不多,耐受力也差不多,最重要的是,感觉也差不多。他告诉你,还有多远到山顶,往往是最接近你的体力、耐力和信心的答案。你是个中老年人,问的却是一个年轻人,他告诉你“快到山顶了”,那是以他的体能所论,你做不到。

同样在半山腰,你问一个体格健硕的人,他会简洁而有力地告诉你,快了。如果问的是一个病怏怏或显然体力不支的人,他就会有气无力地告诉你,早着呢。每个人的回答里,其实都带着自己的感受。

也有可能是这样的,你问的那个人,自己心生畏惧,或体力不逮,而半途折返的人。他自己都没有爬到山顶,如何告诉你,到底还有多远呢?他自己都没有信心了,如何传递一点力量给你呢?

问一个与你一样爬山的人,还是问一个生活或工作在这座山里的人?

很多人会选择问生活或工作在山里的人,他们对山里的每条路,都了如指掌,能准确地告诉你,现在处于山的哪个位置,离山顶到底还有多远。唯一的问题是,因为生活在山里,天天走山路,他们个个都练就了如履平川的本事,因此,他眼里和脚下的远近,与你眼里和脚下的远近,其实是不相等的。而一个游客,一个与你一样普通的爬山人,感受和感觉,就会相近得多。

有人会在问过“到山顶还有多远”之后,又追问了另一个问题,“山顶好看吗?”这真是一个愚蠢透顶的问题,山顶之上,能看到什么,领略到什么,是只有自己站在山巅之上,才能切身感受、体会到的。别人能告诉你的,永远是别人的感受。没有人能告诉你,当你站上山巅,会看到什么,想到什么。没有人能回答,那个只属于你的境界。

就像没有人能回答,你的人生是不是精彩。

邻居的纸条

下班回家,见门上贴着一张纸条,“儿子在我家。”字迹认得,是对门老刘的。

敲门,老刘开了门,笑眯眯地问:“下班啦?你儿子和我儿子在房间里一起做作业呢,我喊他。”

道了谢,和儿子一起回家。问儿子,怎么不在自己家里,又跑对门去做作业呢?儿子说:“早晨上学时,忘带钥匙了,妈妈又出差了,本来想打电话给你,让你早点回来,正好对门刘叔叔回家,看到我站在门口,就关切地问了我情况。刘叔叔就让我到他家里,边做作业,边等你回来。刘叔叔怕你回来找不到我着急,还在门上贴了张纸条。”

这不是老刘第一次写纸条了。收到老刘的第一张纸条,是刚搬来时。

那天搬家,因为没请搬家公司,都是我们自己搬,所以,有点乱,也特别累。这些年,因为各种缘故,我们搬了好几次家,每次搬家,就像打一场仗,身心俱疲。我和妻子正在收拾,有人敲门。

开门,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他说:“我是你对门的,你们新搬来的啊?”我点点头,心说,这不是废话吗?

他又问:“这房子,你们是租的,还是自己买的啊?”

我有点不高兴,怎么,查户口啊?没好气地答,买的。

“太好了,那我们就可以长期做邻居了。”中年男人很激动的样子。真搞不明白,我是买的,还是租的,与他有什么关系?他又说:“以前这房子都是租的,住的人经常换,各种人都有。现在好了,现在好了。”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有什么事吗?”

中年男人一怔,支吾着,“需要我帮、帮忙吗?”我坚定地摇摇头。搬过这么多次家,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自来熟的邻居。

“那你们忙。”他走了。

我和妻子继续收拾,妻子说:“刚才这人还蛮热情的。”“我笑笑,太热情了,简直像个老娘们。”

好不容易,把大件拾掇到位。坐下,小憩一会。

“咚,咚咚!”又有人敲门。开门,竟又是那个中年男人!我没好气地问:“你还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他递给我一张纸条,说,“这上面都是一些有用的电话号码,你们刚搬来,对这里的环境不熟,也许用得着。”我犹疑地接过纸条,瞄了一眼,他又说,“最后一个号码是我的,方便联系。”他走了。我随手将纸条,扔进了垃圾篓。天黑了,妻子下厨做饭去了,我继续收拾。

忽然,妻子在厨房里喊:“下水管怎么不通?水池里的水,都下不去。”

赶紧去看。水池里已积了半池的水,显然是下水管不通。这是一套二手房,买的时候,还真没在意,卖主也没提这茬儿。

捣鼓了半天,还是不通。妻子说:“还是赶紧找个维修工来吧。”可是,天都黑了,又刚搬来,也不知道上哪去找维修工啊。忽然想起了对门那个中年男人给的纸条,也许,那上面有维修工的电话?

从垃圾篓里,翻出了那张纸条。一看,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张纸,物业的电话、保安室的电话、门口便利店的电话、快递公司的电话、家电维修工的电话……水管工师傅的电话!

电话打过去,果然是一个水管工师傅,帮人疏通下水道,他答应马上就过来。

对门中年男人给我的那张纸条,帮了我们大忙。我将那个纸条,理平整,压在了餐桌的玻璃下面。

我搬过来已经两年多了,那张纸条,给我们带来了很多方便。那是对门的老刘,写给我们的第一张纸条。此后,偶尔又收到过老刘贴在我家门上的纸条,都是一些提醒什么的。

至今,我和老刘,也不是特别熟悉。我不喜欢串门,也不喜欢平静的生活被人打扰,老刘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也很少来串门或敲门。门口碰面了,或者小区里偶尔撞见,我们只是互相微笑着点点头,像众多其他似识非识的邻居一样。

但他给的那张纸条,我一直压在餐桌的玻璃下面,它给我们家的生活,真的带来了很多便利。这张小小的纸条,是这么多年来,我从邻居那里得到的,最简朴也最温暖的礼物。

就在前不久,我已将纸条上的最后一个号码,存储到了我的手机通讯录里,它被归在我的朋友群组里,我给它取的名字是:“朋友老刘”。

放风筝的父与子

城市广场,很多人在放风筝。

大多是男人带着孩子,女人则坐在草地上,笑吟吟地看。

我注意到了一对父子。他们之所以特别醒目,是因为他们的风筝比别人的都大,看得出是自己做的。也许是父亲亲手制作的,也许是父子俩一起做的,母亲大约也帮了不少忙,因为裁剪和缝纫的针脚,精细缜密。做出这样的风筝,肯定花了不少时间和心思,但过程一定充满了快乐和期待。

他们将风筝平铺在地上,孩子牵着风筝的尾,父亲开始放线。放了十几米,父亲回头,将线拉直,绷紧,然后,右手拽住线,高高举起。父亲的这个高度很重要,风筝能不能顺利飞起来,与他手中的线,能举得多高有很大关系。很多事情都是这样,起点很重要。

父亲看着孩子,问:“你准备好了吗?”

孩子兴奋地回答:“好了。”

父亲大喊一声,“放!”同时,转身,一手举线,一手拿着转盘,快速奔跑。他身后的风筝,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

孩子飞快地跑向父亲,他很快就追上了父亲。你很难想象,一个孩子的奔跑速度能有多快,他总能追上父亲,并且最终一定跑得比他还快。

风筝已经升到了树梢的高度,它必须飞得更高。这时候除了继续奔跑外,还需要一点风。风总是有的,只是大小不同而已,一个高明的人,即使在你感受不到一丝风的时候,也能把风筝放飞到天空,他靠的是力量和智慧。而现在是春天,一个多风的季节,最重要的是,升腾的地气,能够助你一臂之力,让风筝轻快地飞往高空。春天,除了万物生长外,也比任何时候都更容易放飞风筝和梦想。

父亲将手中的转盘和线,都交给了孩子。孩子激动地接过来,紧紧地拽住风筝的线。他一圈圈地将转盘里的线放出来,希望风筝快一点飞到高空。可是,风筝突然在空中打了一个趔趄,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一样。儿子慌了手脚,不知所措,父亲赶紧一把将线拉紧,紧绷的线,使半空中的风筝停止了摇摆。等风筝完全稳住了,父亲告诉儿子,可以继续放线了。

孩子很快就搞懂了放风筝的诀窍:紧一紧,是为了稳住风筝,不让它失去重心和方向;放一放,是为了给风筝自由,让它能够飞得更高。孩子笑了,父亲也笑了。他们的风筝,飞得越来越高。

转盘里的线已经不多了,孩子想将最后一点线也放掉,这样,风筝就能飞得再高一点。但父亲阻止了他,父亲告诉他,“如果将线全部放完了,一旦风筝在空中遇到强风什么的,你就没有线可放了,也就失去了缓冲的余地,风筝很可能被强风卷走,线断而去。”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仰起头,自豪地看着高空中的风筝,像鸟一样翱翔。

他们牵着高空中的风筝,走到了一个女人的身边。女人抬起头,一手遮在额前,眺望高空。她看到了他们的风筝,飞得那么高,那么稳,她摸摸儿子的头,甜甜地笑了。

在晴朗的天空中,飞满了风筝。城市广场上,到处是笑意盈盈的人们,男人、女人,和他们的孩子。

我给在远方上大学的儿子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和他妈妈一切安好,他也告诉我,他现在的生活很充实,很快乐。我笑着挂了电话。

父亲的菜谱

冬至,朋友回乡探望老母亲。老父亲几年前去世后,年近八十岁的老母亲,就一个人守着老房子,独居,子女们多次想让她搬到城里,和儿女们一起生活,老太太执意不肯。

看到女儿,老太太很开心,事先准备了很多女儿爱吃的水果和食物,母女俩一边吃,一边聊,其乐融融。父亲的遗像,就摆在老太太的床头,安详地看着她们。

朋友在父亲的遗像前,点了三炷香,祭奠父亲。在擦拭父亲的遗像时,朋友惊讶地发现,遗像下面,压着一张泛黄的纸片,拿起来一看,是一张手写的菜谱。一旁的老母亲说:“这是你爸过世前的那个春节,他写下的年夜饭菜谱。为了这张菜谱,你爸爸准备了好几天,你看看,上面都是你们喜欢吃的菜。”

朋友清晰地记得那年春节,全家人的团聚。因为父亲病重,分散在外地工作和学习的子女以及孙辈们,全都赶回来了,就连在美国读书的外甥,都飞回来了。那是这么多年来,他们这个大家庭唯一一次一个不漏的团聚,年夜饭挤了满满一大桌。已经有点糊涂,也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的老父亲,一直硬撑着坐在桌上,心满意足地看着他们喝酒,吃菜,聊天,欢笑。席间,一向不苟言笑的老父亲,甚至讲了一个笑话。他用手一个个点过来,说:“你是他们的儿子,你是她的丈夫,她是你俩的女儿……”又指着老太太,对儿子和女儿说,“她是你们的妈妈。”最后,用手画了一个大圈,笑吟吟说,“你们都是我的。”

一转眼,父亲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刚开始的一两年,老父亲的身影,还时常出现在她的梦中。而这两年,梦到父亲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有的记忆,甚至已经开始模糊了。这让她的心,隐隐地痛而内疚。

按照当地的习俗,逝去的人在生前所用的衣物等私人用品,都会一把火烧掉,意在让逝去的人,带往他生,也让活着的人早点断掉念想,好继续各自的生活。所以,除了父亲亲手盖的老宅,老父亲的痕迹,几乎都烧掉了,消失了,了无痕迹。她没想到,老母亲会悄悄地留下了这张纸片,父亲歪歪扭扭的笔迹,就像他被病痛折磨已久的躯体,扭曲、苦痛,却又因为即将到来的全家的团聚,因为最后一个年夜饭,忽然振作起来,现出快乐满足的模样。

摩挲着父亲留下的最后一张菜谱,她的眼眶,湿润了。老母亲扶着她的肩膀说:“娃,别难过,看到这个菜谱,我就仿佛又看到了你父亲,感觉他还一直陪着我呢。还有啊,每次看到这张菜谱,我就好像又回到了那年春节,你们全都赶回来了,那是真正的团圆饭呢。”她用手机拍下了老父亲手写的菜谱。这是父亲留给妈妈的,也是留给全家的一个念想。有此一物托哀思,足矣。

她摸了一下眼睛,转身对老母亲说,自己也即将退休了,那时,她就可以搬回来,多陪陪她老人家了。

看到雪就又是一年啦

卫生间里又传来“哗哗”的水声。

她走进去,一看,果然,他正在洗脸。这已是他上午第四次洗脸了。早上起床,他洗了把脸;吃过早饭,他在家里转了一圈,又跑去洗了一次脸;看了一会电视,他忽然站起来,又去洗了一次脸。

没想到,她刚买了菜回来,他又跑去洗脸了。

她告诉他,“你已经洗过脸了,而且,已经洗了三次啦。”他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喃喃地说:“我真的洗过脸了吗?”

她惨然一笑,说:“我逗你呢。”

他也乐了,“我还以为我老糊涂了呢。”

她的心隐隐地疼。他们都还不太老,她才61岁,他也才74岁,可是,显然医生的诊断是对的,他真的开始糊涂了。

他洗好了脸,帮她择菜。退休后,他们俩每天最大的事,就是买菜、烧饭、吃饭。

一根一根,他很认真地择着韭菜。

他忽然停下来,扳着手指头,默数着什么。半晌,好像是数明白了,激动地对她说:“我们结婚已经整整37年了,再过3年,我们就结婚40年啦,就是红宝石婚了,我的愿望就实现啦。”

她点点头。思绪被他的话,拉回到37年前。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他和她在他狭小的宿舍里,结婚了,因为年龄悬殊,她的家人极力反对。他们结婚时,没有婚礼,也没有亲人的祝福,只有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她依偎在他的怀里,他捧着她冻得通红的脸,对她说:“我只求能陪你40年。”

他们后来一起来到了这座南方小城定居。在南方,不是每个冬天都会下雪,但只要哪个冬天下雪了,他就会特别开心。

一眨眼,37年过去了。

她看着他,笑着说:“说好了陪我40年,你可不能爽约哟。”

他拍拍胸脯,郑重地点点头,“还有3年,我肯定能坚持到那一天的,我一定要坚持到那一天。”

看着他,她的心又隐隐地疼。儿子已经偷偷地告诉了她,爸爸的检查结果很不好,除了帕金森综合征外,他还得了癌症,中晚期,医生说,他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她瞄了一眼窗外,天阴沉沉的。据说,这个冬天将很可能又是一个暖冬。

他们共同期待的雪,恐怕是来不了了。

吃过中饭,他去午睡了,她看一会儿电视。午间新闻后,是天气预报,主持人说,一股冷空气正在南下,预计明后两天全国将大规模降温,部分地区将降下今年的第一场雪。

下雪?她打了个激灵。

电视画面上,还画出了可能降雪的区域,他们所在的这座南方小城,不在降雪范围内,但是,淮河以北却有可能下雪。

她给儿子打了个电话,让他赶紧给他们买2张明天到宿州的高铁票。儿子担心地问:“那边快下雪了,你们跑去干什么?”她说:“我就是带你爸去看雪的。”

她跟他说:“我们去宿州看看翠云吧。翠云是她的表妹。”

第二天,他们坐高铁到了宿州。住进翠云家,她把他的情况和她的计划,悄悄跟翠云交代了下。

天阴沉沉的,刮着强劲的西北方。傍晚,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

她喊他走到窗前,激动地说:“看,下雪了,过年啦!”

他将手伸出,几片雪花,落在了他的手心上。他开心地说:“真下雪了呢。”

她说:“老头子,过年了,从今天开始,你就75岁了。”

他说:“老了,又老一岁了。”边说,边扳着手指头,默数,然后,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这么说,我们结婚,38年啦。”

她点点头。

在宿州住了几天后,他们回到了南方小城。

她每天都很准时地收看天气预报。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她让儿子开车,陪他们回一趟北方老家。老家已经没什么亲人了,但村头孤零零的老屋还在。她在集镇上买了不少菜,还让儿子偷偷写好了一副对联。

第二天,果真如天气预报说的,老家突然下起了雪,雪花漫天飞舞。她让儿子赶紧将对联贴上。

她陪着他,站在老宅前,雪花很快落满他们一身。

她说:“下雪了,过年啦!”

他仰头看看天空,喃喃地说:“时间过得真快啊。一眨眼,又过年了;一眨眼,我们都老了。”然后,低下头,扳着手指头默数,说,“我们结婚都39年了。”

他们一家人,在沉寂多年的老屋里,吃了一顿团圆饭。

回到南方小城后不久,因为疼痛加剧,他住进了医院,他再也没能走出医院。但是,就在他弥留之际的那晚,窗外突然飘起了雪花。大团大团的雪花,从天而降。

她附在他的耳边说:“你看,窗外下雪了,又是一年啦。”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他看见了大团大团雪白的东西在飞舞。他喃喃地说:“我如愿陪了你40年,我满足啦。”

他闭上了双眼。

楼上,他们的儿子,将最后一把碎泡沫,撒向空中。

我就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在大家的眼里,她现在是这样一个人:不喜打扮,有点大大咧咧,还有点人来疯;路痴,忘性大,经常丢三落四;好吃,且能吃,因而身体开始像气球一样在膨胀,原本俊俏的瓜子脸,有了西瓜的形状……

他却忽然如痴如醉地爱上了她。

我用忽然这个词,是想表达人们心中的意外。不是说他不该爱上她,爱没有什么该不该的,而是大家觉得,如果要爱的话,他应该早一点爱上她,比如三五年前。为什么要早一点爱上她呢?因为那时候的她,年轻、貌美、傲娇、冷艳,是很多人心目中高不可及的女神。他和她早已相识,他就应该像很多男人一样,在那时候爱上她的。他却没有!他偏偏在她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之后,突然爱上了她。这是不是叫人费解?

他却不以为然,我就是爱上她现在的样子。我不在乎她丢三落四,我喜欢她大大咧咧的样子,看到她圆嘟嘟的脸我就是觉得特亲切……所有的爱都是有缘由的,所有的爱也都是没有理由的。

爱这个东西很奇怪,有的爱,从第一眼开始;也有的爱,是经过岁月的缓慢沉淀,才在某一天,忽然生根发芽。但本质上,它们其实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此时此刻,忽然爱上你。

“现在的样子”,是一个人当下最真实的自己。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就是爱眼前的这个活生生的人,她(他)的一笑一颦,举手投足,一个背影,都会让你神魂颠倒,迷恋忘返。

两小无猜的两个人,小时候是朦朦胧胧的好感,过家家,拉钩上吊,及至都长大了,再次见面,很可能一点感觉也没有,甚至连共同的话题都找不到了。这没什么奇怪,他现在的样子,她看不上了;或者她现在的样子,他一点也不喜欢了。

也有反过来的。我认识一对夫妻,初中同学了三年,两个人一直是死敌,她讨厌他太顽皮,经常无事生非,丑态百出,他嫌她长得又矮又胖,还仗着是班干部爱管这管那,指手画脚。总之,两个人是谁也不待见谁。初中毕业之后,两人就失去了联系,直到若干年之后,一次初中同学会,两人才再次见面,也就是在那次同学会上,都还单着的他和她,竟然像两个初次见面的人一样,一见钟情,冒出了火花。他爱上了现在样子的她,她也爱上了现在样子的他。

现在的样子,未必是完美无瑕的,它一定是包括了一个人现有的优点,以及缺点和不足。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现在的样子,就是爱上了他现在的全部优点,也能够接受、包容、宽宥他所有的缺点。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外人看来不足爱的人,或者不般配的人,偏偏让另一个人爱得死去活来。

现在的样子,也一定是会变化的。那么,爱的基础还在吗?

有的人,在对方变老了、变胖了、变丑了、变笨了,或者性情变了、地位变了、经济条件变了等之后,爱慢慢消失了,不再爱了。他(她)不再爱她(他)现在的样子了,爱就没了,死了。

但真正的爱,应该是这样的:在我年轻时,我爱上你年轻的样子,你的活力让我如痴如醉;当你人老珠黄时,我依然爱你“现在的样子”,爱你头上的白发,爱你脸上的皱纹,爱你佝偻的背影,爱你蹒跚的步伐,爱你牙齿都脱落光了,讲话都不能关风的样子。

一直爱一个人,就是一直爱你“现在的样子”。只要能伴你左右,只要能拥你入怀,只要能陪你终生,而无论你是怎样的模样,我都深爱你。这就是至死不渝的真爱。

妻子的男人情怀

我和妻子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两地分居。两地分居的结果是,她不得不独自承担起一个新家庭的责任,既是妻子,也是丈夫;既当妈妈,又当爸爸。因而,在她的身上,除了女性固有的温柔,还多了一份男人的担当,男人的情怀。

刚结婚时,婚房安置在她所在的县城,而我在另一个城市工作,只有周末才有可能回去。房子在哪,家就在哪,我们这个小家庭的全部重担,都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20世纪90年代初,生活还比较艰苦,即使县城,烧的也还是煤炉,条件好一点的人家,才能用上灌装液化气。虽然周末我回去后,会尽量将家里需要做的重活,提前做好,但是,仍难免有突然断了煤球的时候,这时候,她就会自己去买煤球。搬动几十个煤球,对一个男人来说,或许不算什么难事,但对于一个一直读书的女孩子来说,就不大容易了,煤球一步一挪地搬到家,常常虚脱,而年轻俊俏的脸蛋上,也会被黑色的煤灰和汗水,画成大花脸。

除了体力活外,几乎所有原本男人做的活,妻子也都不得不自己去做。比如换灯泡,灯泡忽然坏了,怎么办?等我回去,还得三五天,妻子又一向不愿意麻烦别人,便自己换。我们住的是平房,白炽灯往往吊得很高,家里又没有梯子,妻子便吃力地先将餐桌,挪到下面,站到桌子上,高度还是不够,再在桌子上加个方凳子,这样才勉强够着。有一次,妻子已经怀孕几个月,灯泡又坏了,她又一次爬上了餐桌,摇摇晃晃地站在方凳子上,更换灯泡。谢天谢地,她没有摔下来,但从餐桌下来时,还是不小心崴了脚。我周末回家看到她依然肿胀的脚背,才获知此事,除了心疼,除了后怕,就是深深的自责。但妻子却一脸平静,没有责怪,没有抱怨。这件事后,促使我加快了办理妻子工作调动的节奏,不能再让她一个人独自承担这一切了。

妻子十月怀胎,我没能尽一个丈夫的职责,照顾好她。在我们的孩子出生后,总算好事成双,她也顺利地调到了我所在的城市。那是一段忙碌而快乐的时光,我们一起养育着孩子,也一起分担家庭的琐碎事务。可是,好日子没过几天,我又调到了离家更远的浙江。我原本是想放弃这次机会的,长辈们也不愿意让我到外地去工作,妻子是家里唯一的支持者,好男儿志在四方,她不希望我因为家庭的拖累,而放弃自己的追求。

我们再一次两地分居了。这一次,留给她的家庭担子也更重了,不但要照顾好我们的小家庭,年幼的孩子,还要照顾我们两家的长辈。那时候,岳母不幸得了白血病,她作为家里的长女,几乎担负起了子女们的全部责任,为岳母找医生,陪着岳母到苏州治疗,回到家,还要一个人照顾孩子。纵使再忙再苦再累,她也丝毫没有松懈给牙牙学语的孩子以启蒙教育。我们的孩子后来学有小成,与他妈妈对他从小就培养的良好学习习惯和态度,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最让我对妻子刮目相看的是,她为了不让我再次为她的工作调动费力劳神,竟毅然决定以考学的方式,来实现全家团圆的梦想。那时候,她走出校门已经13年,自己也已34岁“高龄”,却准备报考浙江大学的研究生。所有人都认为,这绝对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自从决定报考研究生后,她一边工作,一边养育孩子,一边照顾母亲,一边自学,用了一年时间,在300多名报考浙江大学法学院的考生中,终以前十的傲人成绩,被录取。接到她的录取通知书那天,我流泪了,感谢她所有的艰辛付出,也感恩我们一家人来之不易的再次团聚。

我第一次在大学校园见到她时,她还是一个漂亮、温柔、聪慧,也有点孱弱的女孩子,生活一次次改变她,她也一次次以坚强的身影,去勇敢迎接并改变生活。她并不是女汉子,但她的身上,确有一股男人的情怀,有着再艰难的生活也不被压倒,敢于直面和独自挑起重担的意志。我一直错误地以为,只有坚强的男人才有这样的品质,在我妻子身上,也在其他很多女性身上,我看到了这个闪光的亮点。所以,当妻子后来义无反顾地辞去一家公司的总经理职位,而从头开始去做律师的时候,我像以往一样选择坚持并相信她,我知道,这是她又一次以勇敢的姿态,向人生,也向自己,发起挑战。

妈妈的密码

妈妈要出门了。

她知道,在她出门不久,儿子就该放学回来了。她还知道,儿子放学回来,看到家中没人,第一件事,肯定是打开电脑。他会坐在电脑前,一玩几个小时,忘了时间,忘了作业,忘了喝水和上厕所,直到爸爸妈妈回家。

不过,从这天开始,儿子想打开电脑,可能不那么容易了,她给电脑上了密码。这是她和儿子商量好的,她和儿子约法三章:妈妈给电脑设置密码,凭密码开机;每天只能玩半个小时,时间一到,电脑自动关机。

她留了张纸条给儿子,告诉他密码:今天的密码是爸爸的生日。

儿子回到了家,拿起妈妈留下的纸条。爸爸的生日?儿子乐了,他记得妈妈告诉过他,他也记得一家人为此庆祝过,那天爸爸还吹了蜡烛。可是,怎么突然想不起来了呢?1982年还是1983年?4月,不,好像是7月?输了几次,都失败了。不过,这难不倒他,他跑进书房,从抽屉里找到了户口本,第一页就是爸爸的,生日赫然在目,他顺利地打开了电脑。

儿子用心记下这6个数字,这是开机密码,这也是爸爸的生日。这一次,儿子记住了。

每隔一段时间,她会更换密码。密码都不难,6位数,全都是家人的生日。儿子自己的生日,爸爸或妈妈的生日,爷爷或奶奶的生日,外公或外婆的生日。有时候,她也会稍稍增加点密码的难度和乐趣,比如,爸爸的年,奶奶的月,外公的日,儿子也从不混淆,这些特殊的日子,他已经烂熟于心啦。

一个小小的密码,让儿子牢牢记住了全家人的生日,她感觉还是蛮有趣的,很值得。她琢磨着,让密码发挥更多作用。

刚读小学一年级的儿子,算术能力有点差,而且,不怎么喜欢做数学题。她想,怎么让孩子愿意多练习?

那天,她留给儿子的密码纸条是这样的:密码的第一个数字是34-25,第二个数字是9+12-13,第三个数字是40-36+3,后三个数字是2、3、6的组合。

儿子很快将前面3个数字,计算出来了,后3个数字,将他难住了。怎么排列呢?他一次次输入,尝试,一次次失败了。

爸爸回来了,儿子请教爸爸。爸爸说:“你不要急着在电脑上输入,而是在纸上先排列一下,看这3个数字,有多少种排列法,然后再一个个输入,就总有一个是对的。”

在爸爸的帮助下,他终于输对了密码,打开了电脑。那一刻,儿子的兴奋劲,似乎比玩电脑还高。一向对数字不怎么喜欢的儿子,竟然慢慢迷上了数字和数学。他甚至主动提出,让妈妈增加难度,有一次,妈妈设置的密码,后四个数字是任意组合,儿子竟然也破解了。要知道,那是很大的一个数字量。

妈妈说,给电脑设置密码,本来是防备儿子偷偷开机玩电脑的,没想到,在设置和破解密码的过程中,一枚枚数字,给她和儿子带来了莫大的乐趣和惊喜。她希望自己设置的每一个密码,都能让儿子感兴趣,在潜移默化中,助他进步。

她今天留给儿子的密码纸条,是一个汉字:“臻”。她告诉儿子,前两个数字,就是这个汉字的笔画,后四个数字,是字典里这个字所在的页码。儿子这几天,正在学习怎样查字典。

儿子放下书包,就迫不及待地破解这个密码。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他破解密码的乐趣,甚至超过了玩电脑本身。

他破解的,是妈妈爱的密码。

我在心里说过了

3岁,我拿了邻居小孩的一块糖。我太想吃一颗糖了,而他有好多颗,我就拿了一颗,我只拿了一颗。邻居妈妈带着她的小孩上门告状,妈妈当面打了我一巴掌,我委屈地哭了。妈妈让我承认错误,说声对不起,我在心里说过了,但妈妈没听到,于是,妈妈打得更凶了,一边打,一边骂我是个犟种。

第二天,妈妈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把糖,还当场剥了一颗塞进我嘴里。那颗糖跟我昨天拿的邻居小孩的糖,一样甜。我在心里说,谢谢妈妈。妈妈没听到,但我看得出,她看着我吮吸糖果的甜蜜样子,很开心。

8岁,我在学校和一个胖男孩打架了。他比我高大,也比我壮实,他说我爸爸坏话,我便和他打起来了。我的头上撞了一个大包,我没哭,但他哭了。他哭了,老师就把我妈妈喊到了学校。妈妈问清了缘由,让我向胖男孩道歉,我什么也没说。妈妈只好自己一个劲儿地向胖男孩和他爸爸赔礼道歉。

回家的路上,妈妈发现了我头上鼓起的大包,心疼地问我痛不痛?我摇摇头。我忽然看见妈妈扑簌簌直掉眼泪。我在心里跟妈妈说,包很疼,但我不怕疼。妈妈没有听见,只是眼泪不停地砸在我的额头上。

那一年,我的爸爸在五七干校,接受劳动改造。

14岁,学校有活动,让我们提前放学回家。我打开门,看见妈妈正好从我的房间里走出来。她的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很显然,她刚刚将我的房间打扫过了。我的房间总是干干净净的。我放下书包做作业,却意外地发现,我的日记本封面,有点湿湿的,一定是她刚刚翻看了我的日记。我生气地拿着日记本走出去,叱问她,是不是动了我的日记本?她嚅嚅地解释着什么。我听不清,也不想听清,我只想严正地告诉她,今后别乱翻我的东西。

那一年,我的同桌是个女生,我承认,我有点喜欢她。但我没跟她说过,我也不会在日记里记下什么。那时候,我的日记大多只是流水账。但我不喜欢妈妈偷翻我的日记,她总是像贼一样偷翻我的东西,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我借机爆发。

我再次从房间走出来的时候,看见妈妈在厨房里,一边做着饭,一边抹着眼睛。她看见了我,说辣椒太辣了。我知道她为什么抹眼泪。我的心情已经平复了,所以,我在心里对她说,对不起,妈妈。她没有听见,连声说,饿了吧,饭马上就好。

18岁,我考上了外地的一所大学,爸爸和妈妈送我到车站。我从爸爸手里接过行李箱,从妈妈手里接过背包,走进了检票口。回头看见爸爸和妈妈眼泪汪汪地站在人群的后面,向我挥着手。我的鼻子一酸,张了张嘴,在心里说了一声,爸妈,保重,我会想你们的。

30岁,今天,妻子和妈妈拌嘴了。妈妈是来帮我们照看小孩的。喂孩子吃米汤时,妈妈先用嘴唇碰了碰,感受一下米汤的温度,这一幕恰好被妻子看见了,妻子觉得这不卫生,妈妈认为,我们兄妹几个都是她这么喂大的。两个人就不愉快了。

我把妈妈拉到一边,准备劝慰一下她。妈妈却冲卧室努努嘴,轻声说,妈没事,你赶紧去安抚安抚她。我去卧室劝慰妻子,讲了好半天,总算把妻子安顿好了。我和妻子从卧室走出来的时候,妈妈已经做好了饭菜,让我们赶紧吃饭,她自己抱起小孩,到阳台上哄去了。看着妈妈的背影,我在心里说,妈,您受委屈了。

50岁,忽然特别思念老家的父母,我已经大半年没有回家探望他们了。于是,立即请了假,买上车票,直奔老家。母亲正在院子里,和老父亲一起晒太阳。确认是我回来了,老两口高兴坏了。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又没放假,又不是星期天,你咋回来了呢?”我在心里说,我想你们了,就回来看望你们呗。话到嘴边,变成了,“我出差,正好路过,就顺道回来看看。”

62岁,老母亲没了。办完了丧事,亲朋好友都散了。我一个人坐在老宅的院子里,看着满院的桃花,灿烂盛开,那都是老母亲一棵棵栽下的。花开了,老母亲走了,忽然悲从心来,不禁老泪纵横,妈,儿子想你了哇。这是唯一说出口的,而早年就去世的父亲没机会听见,现在,母亲也听不见了。

这辈子,我在心里说过无数遍这句话,也在心里无数次说过对不起,说过我爱你,说过我想你。

我早该说出口的啊。

错过季节的西瓜秧

盛夏,我在棉花地里锄草时,发现了一棵西瓜秧苗。

这很不对头。这个季节,地里的西瓜,大多已经成熟了。没有人会在夏天栽种西瓜秧,不等它开花,以及结出西瓜,秋风就来了,寒霜接踵而至,它很快就会霜冻而死。但棉花地里这颗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西瓜子,还是发芽了。

我的锄头,在它旁边停下。我犹疑着要不要将它像其他杂草一样,锄掉。对棉花地来说,除了棉花株,其他的都是杂草,都理应被锄掉,好腾出空间和营养,让棉花株成长。我承认,我犹疑了两三秒钟,最后,我手中的锄头,围着那棵西瓜秧苗,转了一圈,我将它周边的土松了松,这样,它可以更畅快地呼吸和成长。我还将我喝的水,拿来浇灌它,那是父亲早晨为我泡的茶水,对一棵西瓜苗来说,可能苦了点,但这块沙土地的周围,没有水塘,我找不到更清的水了。我在弯腰浇灌它时,请它谅解,它摇了摇它的两瓣嫩叶,这也许表明它听懂了我的话。

我接着锄地。烈日当头,口渴难耐,我却将剩下来的水,都浇灌在一棵没什么希望的西瓜苗上了,但我一点也不后悔。一点口渴,我能够忍耐。黄昏,我锄完了棉花地,扛着锄头准备回家时,又跑回去找到那棵西瓜苗,蹲下来,看看它有没有什么变化,我欣喜地看到,它肯定比我第一眼看到它时,长高了有一厘米,或者更多一点。我告诉它,你慢慢长,我会常来看你的。

我说到做到,一没事,就跑到离村两三里地的那块棉花地,去看望那棵西瓜苗。那是我高考失败后的第一个夏天,别人都在等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我除了失落,无所事事。现在,除了帮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外,我又多了一件事,就是去棉花地里,陪伴一棵西瓜苗的成长。我已经没有了希望,它在错误的季节里发芽,本也没啥希望,但我希望奇迹能在它身上出现,哪怕让它结出一颗这个世界上最小的西瓜。

每次去看它,我都会带上一杯水,只为它浇灌。剩下来的最后一口水,我才自己喝。我总是和它讲太多的话,口干舌燥,最后那口水,让我觉得特别甘甜。我相信它是愿意把最后一口水留给我喝的。不管我与它讲什么,它都从不反驳,很认真地听,这使我第一次有了倾诉的欲望。那段时间,我差不多将我这辈子的话,都讲完了。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一个失败者的絮叨,哪怕是我的父母,但它是个例外。当然,我一点也不想将我的坏情绪传染给它,我讲出我的失败故事,是想勉励它,快点生长,赶在秋风来临之前,开花,结果。

棉花地要反复锄。这本来是个很枯燥的活,但因为那棵西瓜苗,锄地成了我最乐意干的农活。而且,每次给那块棉花地锄草时,我都执意要锄那片地,我是担心如果被我的父母发现了它,他们一定会像锄掉任何一棵杂草一样,锄掉它。对农人来说,一株毫无希望的秧苗,跟一棵杂草,并无区别。

它成长得很快,藤子顺着棉地四处跑,藤梢特别嫩绿,还长着一些胡须一样的东西,碰到什么,就在上面打个结,站稳了脚跟,然后,铆足了劲儿,往更远的地方伸展。我见过父亲种西瓜,知道在适当的时候,要给瓜藤打头,以使它停止跑藤,而专心地去开花,结出西瓜。我几次想掐断它,终于没下得了手。天渐渐凉了,既然时间根本来不及了,何不让它自由任性地疯长一回呢。

在一个露水很重的早晨,我惊喜地看见,它竟然开花了,黄黄的小花,细碎,羞怯,仿佛一个误闯到这个世界的青涩少女一样。田地里从来不缺各色各样的花,但唯此一朵,让我泪流满面。秋风已起,寒露已重,我以为一切都来不及了,但它还是执着地开出了它的第一朵黄花。有很多花是在秋天盛开的,它本不属于这个季节,因而显得如此突兀,让整个秋天,也让整个田野,都措手不及。

它却没能给我更多的惊喜。几天之后,我和父母一起去棉花地里摘棉花,我兴冲冲找到了它,却发现,那朵花已经凋谢了,它的根,已经无法从土壤里,汲取更多的养分,它的瓜藤和叶子,也因为无法从阳光和空气里,摄取更多的能量,而慢慢变黄,枯萎。我知道它已经尽力了。我有点遗憾,但不伤感。相比于那些从未发芽,从未开花的瓜子,它已经是个奇迹。

那以后,我重回校园。我不知道我这一生,能否结出硕果,但我至少应该像那颗西瓜子一样,发一次芽,开一次花。

我在城市遇见了稻草

一场期待已久的大雪,骤降南方。

人们看到了久违的漫天飞舞的雪花,激动不已。雪落在地上,有的倏忽融化了,有的却慢慢堆积,随着气温下降,融化的雪结成冰。在短暂的兴奋之后,人们很快发现,道变滑了,路难走了,危机四伏,到处是花样摔倒的行人和追尾的汽车。

一块块草垫,像一片片巨大的雪花,从天而降,铺在城市的马路上,斜坡上,台阶上,人行道上,楼梯入口……在一切可能让人滑倒摔跤的地方,都铺上了草垫。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它们是稻草垫。

多么丑的稻草垫啊。黄黄的,土土的,粗糙、杂乱、不精致、没有美感,如果不是一场大雪,没有人愿意将干净漂亮的鞋,踏足其上,人们宁愿绕道而行。可是,现在,铺在雪地上的稻草垫,成了你脚下最坚实的依靠,走在稻草垫上,让你觉得从未有过的安全。它不是救命的稻草,但它有效地防止了你滑倒摔跤。

有那么多垫子,为什么人们会选择稻草垫?一个原因稻草是最廉价的,还有一个原因是稻草众多,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它耐磨、防滑、能忍辱、肯负重,宁愿自己被踏成草浆,也绝不滑动半步。它是值得信赖的。

城里不生长稻草,它们的家,在遥远的乡下。在它们被收割之后,不,准确地说,是稻被收割之后,承载它们的草,被扎成捆,运到了城里。有的做成了草垫;有的被做成短绳子,捆绑同样来自乡下的蔬菜;还有的进了造纸厂,被打成了纸浆。

如果它们不来到城里,在乡下,它们有更大的用途。

它是柴火。在农村,稻草并不是上好的柴火,它的燃点不高,不容易点着;火焰也不够猛烈,烧不出熊熊大火。但是,烧过农村土灶的人都知道,用稻草煮的饭,却是最糯最香的,它不温不火,不疾不徐,慢腾腾地把大锅里的米,煮熟、煮透、煮香。你要知道,那些稻米,与稻草曾经是一体,是人将它们分开,一半成了稻,另一半成了草,它们在厨房再次相遇,稻草用它最温柔最耐久的火焰和温度,将生米煮成了香喷喷的熟饭。“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那是文人骚客的想法,稻和稻草,都不这么想。

它也是牛的食物。春天和夏天,草木茂盛,牛自然更喜欢吃鲜嫩的草,但是,到了冬天,百草凋零,牛能吃到的,就只有稻草了。农人将牛棚里铺满稻草,一半是让牛御寒的,另一半是让它拿来当作食物的。牛困了,窝在稻草上暖暖地睡一觉,醒了,饿了,用舌头卷几根稻草,填饱肚子。牛劳作了一个春天,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只有在寒冷的冬天,才可以歇一歇。一捆稻草下肚,牛吃饱了,打个嗝,然后,把肚子里的那些稻草,再反刍一遍,就像一个人的回忆,一天就算过去了。

它可以做成稻草人,孤独地站在田野上,为庄稼守望;它可以织成草绳,结成草网,成为生活的帮手;它可以做成屋顶,以稻草做的屋子,冬暖夏凉,宜于居住;就算它被做成了草包,当洪水来临,它也是第一个跳下水,阻挡洪水,保卫家乡……

如果不是一场大雪,我不会在城里遇见它们——稻草。我看见它们,就像看见了我乡下的兄弟,粗糙,温暖,亲切。

我看见一幢高大气派的大楼台阶上,也铺上了一块块稻草垫,这些乱糟糟的家伙,显得与环境如此格格不入。不过,大雪让人们暂时忘记了它的低贱和丑陋,我看见衣着华丽的人们,以及几位快递哥和送水哥,都走在草垫上,这让他们感觉踏实和安全。

从窗户看到的巴黎

巴黎能被挡住的地方不多,你从某个地铁站钻出来,四周一看,激动得不得了:瞧,那不是埃菲尔铁塔吗?那不是凯旋门吗?

没错,那是它们,隔几条街,甚至十几条街,你都能远远地看到它们。你在巴黎的任何一个角落,能看到埃菲尔铁塔,或者一座方尖碑,那都不算什么稀罕事,毕竟巴黎到处都是古迹,处处皆景。

第三次来到巴黎旅行,我决定不再像以往那样,拿着导游图四处奔走了,我希望自己能从另一个角度,看一眼我似乎开始熟悉却依然陌生的巴黎。

行前,恰好看到美国女摄影师Halaban,做过的一个项目“Out of My Window”,透过拍摄窗户记录人们的生活。她在巴黎街头拍摄了一个又一个窗户,不同的不是窗户的年代和形状,而是窗户里不同的人的生活。她将这些窗户照片出了一本书,叫《巴黎视角》,里面有一句话打动了我,“窗户里的生活是他们,也是我们。”

我忽然好奇地想,如果我就是某扇窗户里的人,我能看到怎样的一个巴黎?

这是我试图找到的另一个巴黎视角。

这一次的巴黎之行,我尽量不错过任何一次能从窗户看出去的机会,透过或大或小,或新或旧,或方或圆的窗户,看一眼窗外的巴黎。

当然,作为一名游客,我能找到的窗户其实并不多,但有三扇窗户,让我印象深刻。

一扇是丁香咖啡馆的窗户。塞纳河左岸,有很多咖啡馆,几乎每一家咖啡馆,都有自己的像咖啡一样深沉醇厚的历史和传说。这家1847年就开始营业的丁香咖啡馆,曾经是巴黎新思潮青年扎堆的地方。我靠着手机导航,找到了位于蒙巴那斯大街上的它。与许多咖啡馆一样,它也位于街头的转角,诗人、作家、哲学家和艺术家们,以及还没来得及成为大家的新思潮青年们,在这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探讨各自的立场和观点。我在它开业170年之后,莽撞地走近了它。很多人宁愿坐在一楼临街的屋檐下,喝一杯咖啡,然后,继续他们的旅程。我挑选了2楼的一个临窗的座位。这家咖啡馆,接待过左拉、塞尚和海明威等一大批大师名流,伏尔泰和卢梭也是常客。伏尔泰品尝了他今天的第三十九杯咖啡,也列好了法国王室不合理的第20条理由,然后,踌躇满志地走出咖啡馆,向右转去;而与他意见总是不合的卢梭,一口喝干了剩下来的半杯咖啡后,出门,向左转去。我从二楼的窗户看下去,正好看到转角,如果我能穿越时光,就能看到他们各自离去的背影,向着完全不同的方向。转角总是能给人不同的方向和选择。那些怀揣不同理想和信念的新青年们,在走出咖啡馆后,也往各自不同的转角,绝然而去。巴黎的很多房屋,都处于转角,通往不同的方向,那是一个人回家的方向,也可能代表了他们不同的人生方向。今天,我从古老的丁香咖啡馆的窗户,似乎可以一目了然。

另一扇窗户,位于巴黎圣母院南侧不远的莎士比亚书店二楼。从逼仄的楼梯走上去,穿过一个狭小的通道,你能看到这家著名的书店唯一的一扇窗户。它正对着巴黎圣母院,不过,你得弯下腰,以谦恭的姿势,才能看到圣母院的一角,以及绿树荫营下的塞纳河。我对巴黎圣母院的全部认识,来自雨果的同名小说,就像我之所以选择走进这家小小的书店,都是因为惠特曼、海明威、斯坦因等大作家。这家书店只卖英文书籍,一家开在巴黎的书店,却只卖英文书籍,在法语世界中站稳了自己的脚跟,而且成为巴黎的一个文化地标,可见文学的力量。

我想与大家分享的另一扇窗户,是我在巴黎的临时住所——房东阿方斯的小公寓。这次巴黎之行,我选择了自由行,而且,住的不是酒店,而是在爱比迎网站上预订的民宿。从房东阿方斯的手中接过钥匙后,他的这座公寓房,就成了我在巴黎5天的家。我像个普通的巴黎人一样,每天早出晚归,自己做饭。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倒一杯红酒,站在窗前,往下看。我看到了什么呢?我看到老妇人牵着她的金毛狗,又出门遛狗去了;我看到那个背着书包的孩子,放学回来了;我看到一个青年,推着自行车,打开了楼道门……从这扇窗户,我以一个住户的眼光,看到了我的巴黎邻居们的日常生活。

眼里没有风景的人

一次,单位组织去贵州旅游。因为都是同单位的人,所以大家玩得很嗨,尤其是贵州的山水和独特的风情,让我们深深为之着迷。但有个人例外。

去爬山,他觉得没意思,爬得又累,看到的也无非是石头啊、树啊、亭子啊什么的,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连连叹息,“没劲,没劲,这山还不如家门口的玉皇山,咱杭州的山,哪座没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再说,还都不高,爬爬么,又轻松,又惬意。”

去玩水,他更觉得无趣,“这个湖有什么好玩的,不就是一潭水吗,能跟西湖比吗?我看西湖的随便哪个旮旯,都比它更文化,更俊美,更清秀,更迷人。穷山恶水,没意思透了。”

去逛古镇,他也没兴趣,才逛了几步,就后悔了,“什么破镇子,交通这么不方便,太落后了,那么辛苦地跑来,却啥看头也没有,房子又破又旧,好像连个名人故居啥的都没有吧?杭州的清河坊、小河直街、小营巷,哪个不比这个破烂的地方有历史、有来头、有魅力?”

那么,去看看民族风情表演,尝尝当地的风味小吃吧?他也是直摇头,“表演太没水准了,比印象西湖或者杭州宋城的表演,简直差十万八千里;小吃?天啊,还有比杭州楼外楼的小笼包子、片儿川更有滋味的小吃吗?”

去了一趟贵州,他的眼里,没看到一处风景,没尝到一点美味,也没感受到一点当地独特的历史人文情怀。一路上,只听到他的对比和抱怨,什么都要和杭州的比一比,好像他不是来旅游的,不是来放松心情,感受不一样的风景和风情的,而是专程来比较,来挑刺的。

我也工作生活在杭州,这个被誉为人间天堂的地方。杭州的山水美不美?当然美。杭州有没有历史文化?当然有。但是,这丝毫也不是贬低别处的资本和理由。同样是山,一地的山与另一地的山,定有不同的况味;同样是水,一地的水与另一地的水,定有不同的情韵。一个不能体味出其中不同的人,是看不到风景的。

其实不只我的这位同事,很多人像他一样,喜欢拿自己的家乡与别的地方进行比较,有的是抬高自己的家乡,有的则是反过来,贬低自己的家乡。曾经在黄山旅游时,遇到一对来自陕西的游客,站在光明顶上,他看到的,竟然不是黄山的石,黄山的松,黄山的云雾,而是他的家乡华山的险峻,华山的影子,这一比,让他觉得,黄山也没什么了不起,还没华山高峻,更没华山险要。末了,那对游客自豪而又悻悻地说:“千里迢迢赶来,黄山不过如此嘛。”

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这话对,亦不对。五岳固美,黄山虽奇,但别的山,哪怕是一座无名小山,其一树一木,一石一溪,必有其出众的地方,也必有值得人流连的所在,你没有体会到,是你没有用心去观赏,去倾听,去感受。否则的话,黄山脚下的人们,就没必要去周游别处的河山了。

眼里有风景的人,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径一亭,一池蛙鸣,一林鸟语虫声,无不是风景,无不令心神荡漾,因为他是带着一颗敬畏的心,融化在这自然的造化之中的。

你在半路上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与一帮朋友相约走徽杭古道。为免走回头路,我们决定兵分两路,一队从南侧的浙江省临安县马啸乡上,一队驱车直奔安徽省绩溪县,从北侧的伏岭镇走,约好了在中途的雪堂岭会合,住宿一晚,互换车钥匙后,再各自走完余下的古道。

我们几个人是从北侧上的。开车抵逍遥乡,过鱼川,入景区门,沿溪攀岩,拾阶而上,百余阶后,即达古道北门,“江南第一关”赫然而立。它是徽杭古道的第一站,也是这条古道最重要的关隘,乃太平天国时侍王李世贤率部于此,赞为天险而得名。在它的背面,刻着“徽杭锁钥”四个大字,一个锁字,一个钥字,其险,其要,尽在其中矣。站在关口,仰首眺望,但见群山巍峨,山势险峻,高峰巨岩,乱石嵯峨;向下俯视,峭壁之间,逍遥溪水细如练,若隐若现。一条崎岖、狭窄、面壁临崖的石板路,就这样蜿蜒夹峙其间,人只能低头、弯腰、侧身,艰险而过。

眼前的盛景,让我们惊叹、震撼。一代代被群山锁住的徽州盐商、茶贩,就是靠他们的双脚和双手,从这山壁之上,硬生生地走出了一条通往山外的艰难生路。清代大商人胡雪岩,年少时就是从这条古道上,肩挑背扛,走出徽州,进浙经商,闯出了一番天地。这是一条让人望而生畏,又令人无限神往的古道。

对我们这些走古道的人来说,当然是越险、越奇、越难,越能激发我们的热情。徽杭古道,无疑满足了我们所有的愿望。登逍遥岭,攀马头岭,踏磨盘石,过黄茅培,一路险要,一路奇绝,一路汗水,也一路惊叹。

傍晚,我们终于抵达雪堂岭。在一家几乎是建在峭壁上的农家旅馆,我们与从南侧上的队伍会师。

他们早就先我们到达了。

看着我们都一脸疲惫和兴奋,他们显得很平静,甚至有点无精打采。这让我们很意外。

我们迫不及待地与他们交流一路上的感受。我们这队,无一例外地对今天所走的这段徽杭古道,竖起了大拇指,赞不绝口。而他们那一队,个个都是一脸失望的样子,在他们看来,徽杭古道实在是徒有虚名,与以往走过的古道相比,乏善可陈。

这怎么可能?

他们说:“你们明天走走就知道了,平淡,无奇,无趣。”

我们说:“你们明天走走也就知道了,险绝,惊奇,有趣。”

第二天一早,互换了车钥匙,交代好了各自停车的位置,我们各奔东西,继续走另半程的徽杭古道。

这确实是无趣的半程,与昨天所走的徽杭古道比起来,你简直不敢相信,它们是同一条古道。虽然还是在群山里,虽然还是蜿蜒山路,但没有了峭壁,没有了断崖,甚至连乱石都难得一见,路越走越平,越走越宽,让你觉得自己不是挑战古道之难,而只是漫步某个山间小径。真的有点无趣。

忽然想到另一队人马,此刻一定已经被眼前险绝的徽杭古道惊得跳起来了吧。

又忽然想到,当年胡雪岩们肩挑背扛,艰难地走到这里的时候,一定擦干汗水,抖擞精神,望一眼前方,迈开大步了吧。

同一条古道,同样的行走,却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心境和人生。

这样想着,我们轻松,且快乐地走完了剩下的路。

听不见的声音

老张久居闹市,某日,一起下乡踏青,入住民居,第二天晨起,脸颊浮肿,双目无神,哈欠连天。问故,答,整夜没睡好。又问,是不是太安静了,不习惯,所以睡不着?老张一脸郁闷,“安静?我是被吵闹了一夜,才没睡好的!”

被吵闹了一夜?这怎么可能?

老张说:“那么多声音,难道你们没听见?刚躺下,好像确实挺安静,岂止安静,简直可以说是万籁俱寂。我当时还想,今晚总算可以睡个踏实觉了。可是,没一会儿,枕头边就传来了细微的小虫子的叫声,先是一两声,试探似的,侧耳细听,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叽叽喳喳,抑扬顿挫,此起彼伏;后来,迷迷糊糊快睡着了,不知道哪家的狗,忽然吠叫不止,引得很多狗跟着一顿狂吠;下半夜,实在困极了,总算睡着了,没想到院子里该死的公鸡又打鸣了,隔一两分钟,就引吭高歌一声,接着,邻居家的公鸡也跟着叫起来,好家伙,全村的公鸡都叫了,跟大合唱似的,一直唱到天放亮。”

民居的主人笑了,“你说的就这些声音啊?天天都是这样,我们还真没听见。”

老张摇头说:“不是没听见,是这些声音也传到了你耳朵里,但你习惯了,就跟没听见一样。”

民居的主人点头附和,“你说得对,这就跟你们城里的夜晚那么吵闹,你们却能安然入睡一个道理。”他接着说,“每次进城,不管是住店,还是住亲戚家,我都睡不好。太吵了!关牢窗户,捂住被子,塞上耳朵也不行。汽车声、人声、喇叭声、电视声、手机声、半夜歌声、远处的机床声,还有不时从头顶上呼啸而过的飞机声,总之是各种声音,铺天盖地钻进你耳朵里。我一直纳闷,那么吵,你们城里人怎么还能睡得着?”

老张叹口气,说:“你说的这些声音,我们跟你习惯了鸡鸣狗叫声一样,也早就习以为常了,听不见了。”

想想,还真是这样。当你习惯了某种声音,某种环境,就算是噪声,也能充耳不闻。而寂静之中,哪怕是一声细微的虫鸣,哪怕是夜莺的婉转歌唱,哪怕是一根针掉到了地上,也会让你觉得,刺耳如雷。我一个朋友,家住在铁道边,每天晚上,都有几十趟列车轰隆隆经过,他照样睡得很沉很香,火车驶过时发出的“哐当哐当”如排山倒海般的声浪,就跟唱给他听的摇篮曲似的。

不是声音不在,是你习惯了,听不见了,或听不进了。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这时,安静的书房外面,又传来妻子愤怒的斥责声,不知道这一次,她是在斥骂儿子,还是在指责我。我敲下这最后一行文字,然后就去认真地想一想,她跟我们说了多少遍的,到底是什么?

两棵树

堂伯的两个儿子,二十多年前,同时造了各自的房子。年迈的堂伯没啥好礼物送给他们,就分别送给他们一株松树苗。两棵小树苗,一样挺直,一样生机勃勃。

两个堂兄弟,高高兴兴地将松树苗栽种在各自的院子里,平时,两兄弟对老父亲送的小松树,也是呵护有加。两棵小树苗都成活了,茁壮成长。

前不久,我回乡探亲,顺道去探望这两个堂兄弟。坐在大堂哥家的后院里,满园绿色,生机盎然。尤其是一棵高大的松树,高三丈余,苍翠挺拔,主干虽还不够粗壮,但笔直向上,身姿绰约,在这满园的绿植中,其高度已无树木能及,卓尔不群。偶有清风吹过,高空中的枝叶们哗哗作响,似在报告着墙外的消息。我笑着问大堂哥,“这是不是堂伯送你的那棵松树?”大堂哥点点头,告诉我,这是父亲留给他的念想,所以,这些年一直很精心地照顾它。大堂哥指着松树说:“为了让它能长得更高更大,它下面的旁枝一长出来,就都被我修剪掉了。”大堂哥自豪地说,“它这才能长得这么高大,现在差不多是咱们村最高的一棵树了,它还会长得更高的。”

我忽然很好奇,不知道老二家那棵松树,长成什么样了?

于是,堂哥陪着我去老二家。老二家的院子,亦是花草茂盛,仿佛进了一座百花园。这几年,他们的生活条件好了,也有时间摆弄花草了。与大堂哥家不同的是,老二家的草木,大都茂盛而低矮,各呈姿态,造型迥异,一看就都是经过精心修剪、盘扎的。在这偌大的院子里,花木繁盛,我竟然没能一眼就找到想象中的那棵松树。老二指着西角说:“在那。”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见一棵像大伞一样的松树,静卧在草丛之上,它的高度只有两米来高,树干粗短、壮实、黝黑,茂密的枝叶,呈弧状披散开,一团一团的松针,层层叠叠,仿佛密集不化的心思。我诧异地看着老二,这真的就是堂伯送你的那棵树苗?老二点点头。我的眼前浮现出大堂哥家那棵高大挺拔的松树,不解地问:“难道当初堂伯送你俩的树苗不是一个品种?”老二摇摇头说:“是一样的,只是大哥希望它长得高高大大,所以,将它的旁枝都及时修剪掉了。而我不希望它长得太高,而更希望它长得茂盛一点,造型美一点,所以,栽下的第三年,我就将它的枝头打掉了,不让它再长高了,慢慢地,它就成了今天的形状。”

这太让人惊讶了。同样的树苗,在不同方式的呵护下,二十多年后,竟然长成完全不同的样子,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境界。一旁,陪同我的发小老张乐呵呵地笑着说:“这两棵树,就跟你这两个弟兄一样,一个专注地长高,一个专注地茂盛,所以,结果才各自不同啊。”

我的这两位堂兄,老大办了企业,如今成了村里的首富;而老二似乎更在意生活,把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成了乡亲们眼里一个懂生活的乡绅。时间就是这么慷慨,你专注地想让一棵树长成什么样子,它就会让树最终成为什么样的树。人亦如是。

城里的土

朋友新买了个房,一楼,带院子。如今在城里,能有个带院子的房,不多了。

拿到钥匙后,朋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将院子整一整,弄出一小块地来,种点蔬菜,养点花草,在城里做一回农民。一锹挖下去,朋友傻了,薄薄的,已经发蔫的草皮下,全是混凝土疙瘩、断砖、木渣、碎钢筋,以及饭盒、塑料啥的,原来院子都是垃圾堆砌而成的。朋友请了两个工人,挖掘了三四天,总算将院子表层的垃圾清理完了,见到了下面的黄土层。可是,问题也来了,院子成了一个坑,比旁边足足矮了三四十公分,必须找一些土回来填满。

上哪里去找土呢,这成了大难题。

在城里,你已经很难见到土了。你能见到的最多的土,叫混凝土,房子是混凝土盖的,路是混凝土浇的,地是混凝土铺的,在混凝土的世界里,能长出庄稼和其他植物的土地,几乎被完全覆盖,不能呼吸。鸟,或者风,将一粒种子随便往乡下的土地上一丢,种子就能成活,长成葱郁的绿来,哪怕是不小心丢在了石头缝里,它也能顽强地生根、发芽,因为,纵使是石头缝里,也多少是有一点点土的。只要有土,哪怕只是小小的一捧土,也是种子的窝,种子的家,它就能活下去。但是,城里不行,你将一把种子撒在地上,它们不是马上被车轱辘碾成粉末,就是在毒日头下,干枯而死,在水泥地面上轻飘飘地滚来滚去,成为水泥和钢筋们的笑话。

当然,城里也还是残存了一些土的,小区的花坛里,就有土;路边的隔离带里,也有一些土;街头的街心花园里,有更多的土。不然,那些花花草草,怎么活得下去?朋友扒拉开那些矮小的花草,试图挖一点点土出来,这才发现,其实也只是表层有一点点浮土,你用手往下一掏,不是挖到了一块砖,就是被碎玻璃割伤,这些土,与他家院子里清理出来的“土”是一样的,也是建筑和生活垃圾搅拌在一起的混合物。难怪这些花草,一个个都长得小心翼翼,它们的根在努力往下扎的时候,一定伤痕累累。别说这些小花草,就算你是一棵大树,你能在城里拥有的土,也是有限的,除了从乡下移植过来时,盘根自带的土之外,一棵大树的周围,亦必是混凝土围砌而成。当台风来临时,城里的树都只能靠钢管支撑保护,这不能怨它,它无法将自己的根,在城里扎得更深更牢啊。

朋友想到了远在城郊的公园,草木茂盛,亦必有土。那确实是你能在城里,与土亲密接触的唯一去处了,倘若在雨天,你又愿意赤脚的话,你的脚丫子,就能够感受到久违的泥土的润滑和芳香了。不过,更多的人似乎讨厌泥土,当漂亮的鞋子上沾了一点点黄泥巴的时候,他们就会狠狠地在草地上蹭来蹭去,就像他们一直在努力摆脱自己身上的泥土气一样。朋友在一个小土坡旁停下来,兴奋地扒开树叶和杂草,黑黝黝的泥土,散发着泥腥味,他情不自禁深深地吸了一口,第一次对泥土有了如此深厚的情感。如果不是急于找一些土,将自己的院子填满,他不会注意这些黑不溜秋或黄不拉几的东西,更不会爱上它。

朋友站起身,才惊讶地发现,他的身后,站着一名公园管理员。管理员已经留意他很久了,以为他是来偷什么珍稀植物的,当明白他只是想弄一些土的时候,管理员踌躇了一会,对他说:“如果你也像别人那样,只是弄一点点土,放在花盆里,种点花草什么的,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但你想弄一院子的土,这肯定不行。”管理员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小坑说,“那里的土,就都是被一个个城里人偷偷弄回家,养盆景去了。”

朋友坐在公园的草地上,他已经绝望了,不知道从哪里去找来土,将自己的院子填平,好种上青菜、西红柿或辣椒什么的。现在,他的院子,就像一个坑,或像他的一个什么未了的愿望,等待填满。可是,在城里,上哪去找土呢?土,这个最土的东西,恍然成了城里最稀缺之物了。

他忽然想到了“坐”这个汉字,坐,不就是两个人坐在土上吗?他觉得,这两个人,一个就是此时此刻的他,那么,另一个人是谁呢?

我们未能坐在“土”上,已经很久很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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