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低空

超低空

超低空飞行是一个非常具有刺激性的飞行课目。它对飞行员的技术、心理有巨大的挑战性,并能使其激发、产生出强烈的征服意识。我个人体会,超低空飞行时所产生的速度陶醉和征服危险时的快感,是其他任何飞行课目所不能比拟的。

各国空军都十分重视对飞行员进行超低空训练,这是未来战争的需要。为达成对敌突袭时的隐蔽性与突然性,敌我双方都可能会采用超低空隐蔽出航、接敌,然后突然上升高度,对敌人目标实施猛烈攻击的战术动作。

一九八一年六月七日,举世震惊的以色列空军成功地对伊拉克核反应堆实施空袭的“巴比伦行动”,是进行超低空飞行训练重要性的最好注脚。当以色列十四架F-16和F-15飞机组成的空袭编队经过长途奔袭进入伊拉克境内后,为了保证袭击的最大突然性和防备遍布伊拉克的苏制“萨姆”导弹的反击,以色列机群又拿出了它惯用的低空突防战术。带队长机巴哈里上校一推操纵杆,紧随其后的另外十三架战机骤然降低高度,钻进了伊拉克雷达的“盲区”。他们以离地面仅几十米的“一树之高”的超低空姿态飞抵奥西拉克核反应堆上空,将其一举摧毁。

当飞机在真高仅有五十米的低高度飞行,并且还要进行特技动作时,对空中的飞行员和地面的仰望者都构成了巨大的心理挑战。

这种巨大的心理压力绝不是凭空产生的。譬如说,在超低空俯冲飞行时,飞机在下降率每秒三十米的情况下退出俯冲,如果飞行员操纵飞机动作不准确,稍有迟缓,只需延迟一点七秒钟,飞机就可能触地。当飞机以每小时七百公里至八百公里甚至更快的速度飞行时,一旦突然触地,不知要比高速公路上的车祸悲惨多少倍。

我喜欢超低空飞行这个课目。每次,我都力争操纵飞机飞到所飞空域规定的最低高度。尤其是在海上飞超低空,做大坡度盘旋时,几乎竖立起来的机翼像一把银色的利剑插向碧蓝的大海,好像是翼尖在机身后划出了一丛丛雪白的浪花。这时,我就会感到,涌动着无际波涛的海水甚至比飞机还高,仿佛飞机不是在天空,而是在海水构筑的巨大盆地里穿行……

再没有比因害怕死亡而产生的恐惧心理更能让人心惊胆战的了。但是,当你一旦战胜了这种恐惧,仿佛死神只不过是一个胆怯而又淘气的孩子,它会在你的威严和逼视下,乖乖地听从你的训导。

查地图

新飞行员在进行超低空飞行前,通常要进行两天的地面预先准备。飞行员们不仅要认真准备、精心研究超低空飞行时的注意力分配、操纵要领、特殊情况处置预案等等,更主要的是要查证、熟记每个空域、航线阶段的最大标高。最大标高就是“最高的地标高度”。超低空飞行时,飞行员要根据各空域的最大标高不同,决定不同的飞行高度。如,一号空域的最大标高是一座三百二十四米的西大山,而二号空域位置则是一半在陆地一半在海上,陆地上最大标高是三座二十米高的高压线输电塔。如果飞行员把它们的最大标高记错了,飞行时,飞机在一号空域误降到五十米高度飞行,就有可能与西大山的山腰相撞。

我们找来大比例尺地图对空域地形、地貌进行研究。在这样的地图上,可以查到中等的桥梁和高压线输电塔,还能看到水库的大坝和很小的自然村庄。按理说,这样精确的地图对飞行这种一闪而过的“概略任务”来说,细致程度是足够的了。但是,这些地图的图例下边,一行小号的黑体字却明确地标注:“本资料为:1972~1974年出版的1:××万航空图。于1975年修编,1976年出版。”二十年前的地标名称绝大多数没有发生变化,像王家村、李家店、夹皮沟、毛甸子这类村镇名是多少辈子都不会变化的,变化最多的是一些县级市。这些在地图上被涂黑的面积稍稍大一些的地标,一个个像盛开的花朵一样悄悄绽放出了自己新鲜光彩的名字。“县变市”对我们飞超低空并无影响,重要的是那些跟随着这些县城名字的变换而悄然长高了的高大建筑物。这些高楼和烟囱,还有耸立在山头上的电台、电视台的转播塔,仿佛是一群群施足了底肥又赶上好墒情的庄稼,一年四季地往上拔节。它们往上蹿得越快,对飞机飞超低空时的安全影响越大。

为了弄准超低空空域内的地标高度变化,特别是对那些鹤立鸡群的高大建筑物,必要时应进行逐一咨询和实地勘测。在辽南某机场,飞机下降线三公里处的右侧,有一座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修建的发电厂,厂内有并肩耸立的两座五十多米高的烟囱,若在沙盘上看,它们就像两根筷子一样插在跑道延长线的右侧。如果飞机以正常下滑线下降、着陆,飞机至烟囱侧方的高度约为三百米,对飞行安全根本没有影响。但是,若飞超低空通场,飞机下降至烟囱侧方时的高度已不足一百米,且要继续下降,直到降至高度十米,并以每小时八百多公里的高速呼啸着从跑道上空通过,这两座耸立的烟囱就对飞行安全构成了潜在的威胁。如果飞行员把握不准下降高度的时机和下降率大小,过早、过快地下降了高度,飞机就可能会从两座烟囱的“肩膀头”旁穿过。飞机的航迹哪怕再偏右一点点,危险就将骤然增大。

这两管耸立在大地上的冒着白烟的巨大毛笔,在蓝天上日夜书写着中国城乡工业发展的自豪和成就,也默默写下了对飞过它们身旁的飞行员们保证飞行安全的忠告与警策。

海上超低空带飞

第一次带我飞超低空特技的教员是老司,河南平顶山人。老司复姓司马,但大家包括他自己在内都已习惯把复姓中的那匹“马”牵走。

加入二号空域后,我操纵飞机柔和地下降高度。这是一个非常适合飞超低空的空域。陆地上很平坦,连一座馒头样大小的小山包都没有鼓起来。一条大河扭着腰肢从远处的大山里走了过来,在空域中心由一片大草甸构筑起的舞台上做了个回翻身亮相动作,转身就奔向了大海。而空域的东边,就是铺展开来像一匹揉皱的碧绿缎面一样的大海。飞机在这样一幅风景画上面做超低空飞行,飞行员的心中一定是充盈着惬意的感觉。

老司晃动了一下后舱的驾驶杆,示意现在由他来操纵飞机。他平衡好飞机,渐渐下降到五十米高度,用机内通话对我说:“我先来一个盘旋!”此时,我的心情像机翼底下的这幅画一样漂亮,遂也仿着老司的河南口音说了声:“中!”话音未落,老司压杆蹬舵就把飞机的机翼整得一下子翘立了起来。飞机以七十二度的极限坡度迅速旋转起来。在这么低的高度做这样的大坡度盘旋,《飞行训练大纲》规定,只有在带飞时才能进行。飞机像一匹放开四蹄的赛马,在圆圈形的赛道上疾雷迅电般地呼啸着奔跑起来,这让骑在马背上的驭手一开始多少还有点目眩的感觉。

我一边观察飞机风挡投映在天地线上的高低位置,以判断飞机的俯仰变化,一边快速扫视一下座舱里升降速度表的指示。升降速度表的指针一直指在“0”刻度上,针尖就像焊在仪表盘上一样,一动不动。老司的飞行技术的确高超,竟把飞机的高度保持得几乎一米不差!我在心中暗暗伸出了大拇指。

超低空大坡度盘旋时,最关键的是保持好高度。“宁可上升十米,决不下降一米”,这是老飞行员传授的超低空飞行中必须牢记的原则。

飞机旋转到三百六十度,老司将飞机改平了坡度。我说了声:“我来!”遂也按照地面准备好的操纵要领,使飞机进入了右盘旋。由于是第一次做超低空大坡度盘旋,我只把飞机的坡度“压”到了六十度。我感到飞机的旋转角速度比中高空盘旋时大多了,飞机风挡在天地线上迅疾划过,整个海平面似乎也发生了严重的倾斜……这与我在中高空做盘旋时的感觉完全不同。此时,我快速收回视线,扫了一眼升降速度表指示:上升率每秒五米。飞机上升高度虽然更有利于保证安全,但整个盘旋的轨迹将变成一个被扭曲了的铁环,非常难看,成绩当然就要减分。

我一边观察外界判断飞机盘旋的动态,一边压杆抵舵使飞机增大一些坡度,让升降速度表的指示由上升转为缓缓下降,以恢复到进入盘旋时的起始高度。也许是由于操纵飞机时动作量偏大,也可能是我在低高度上控制飞机的要领不正确,飞机很快转入了下降盘旋。当我再次回头观看座舱里的升降速度表时,指针已变为了下降率每秒五米!飞行高度一共才五十米,若每秒损失五米,用不了十秒钟我们的飞机就该钻进海里和鱼群做伴了……我一激灵,正要反杆反舵减小飞机的坡度上升高度,后舱的老司同时在机内通话器里大喊了一声:“注意高度!”并及时参与操纵飞机,将坡度改平,中途退出了盘旋。

我的心怦怦跳得更厉害了。刚才加入二号空域时的漂亮心情被一下子涂抹得灰突突的没了亮色。空中的一念之差,往往就是阴阳两界的那道门槛啊!

后来,在老司的帮助下,我又反复几次操纵飞机进入大坡度盘旋。我一边及时发现偏差,一边按老司的口令提示修正偏差,渐渐摸索到了做好超低空大坡度盘旋的操纵要领。终于,我也可以在仅有五十米的高度上标准地做七十二度极限坡度盘旋了,而且,升降速度表的指针也基本达到了一直指“0”不动。

当我们的飞机上升高度准备退出二号空域的时候,左机翼下方闪过了一群白色的影子。这群飞鸟,可能是被我们飞机的轰鸣声从河口湿地上惊飞的海鸥吧,它们一定不会理解,一架银灰色的钢铁雄鹰,为什么要在这样低的高度上一次次冒着巨大风险练翅、低翔。

第一次超低空单飞

第一次超低空单飞,指挥员特意把我安排在处于陆地上的六号空域。六号空域不在海上,飞超低空时对飞行员的心理压力相对小些。这种压力,只不过是一种自我心理暗示的结果,就像人落水后手里抓不抓一根稻草其实并无多大区别。六号空域有起伏的丘陵,虽然大多只有几十米高,但在空域的最北边界处,则有一座小山,高度一百四十二米。《实施方法》规定,第一次单飞该空域最低飞行高度不低于二百五十米。地面预先准备时,老司向我们传授快速记住各空域飞行高度的方法,说:“凡第一次超低空飞六号空域的飞行员,就是二百五!”大家哄笑,一下子就记住了六号空域的最低高度是骂人的“二百五”。

我非常谨慎地由高到低、循序渐进做着每个飞行动作。飞行时,精力高度集中带来的后果往往是手心不知不觉地往外冒汗,何况这又是夏天。超低空飞行时,由于飞机设计上的原因,座舱内气温调节装置工作效率下降,即使把调温选择开关扳到蓝颜色的“冷”的位置,舱内温度依然是居高不下。我似乎感到握驾驶杆的右手白色棉线手套都变得潮乎乎的了。

每个特技动作,我都力求数据精确,尤其是底边的高度,宁高勿低,决不含糊。最后,我准备做高度二百五十米的大坡度盘旋。进入超低空盘旋前,我先平衡好飞机,有意将驾驶杆上的“调整片”滑动开关向后抹动了两下,使飞机在平飞状态时微微有一些抬头趋势。这样,在动作中,飞行员一旦忽略了飞行状态,飞机便会自动缓缓上升,绝不会悄悄下降而危及安全。

夏季空气潮湿,气温升高,中午前后极易产生对流云。所谓“对流云”,就是指我们平时经常看到的那种飘升高度不算太高、洁白如絮的漂亮云朵。许多浪漫的诗人一次次把云朵摘回到自己的诗句里,然后对着心爱的人泛滥地抒情,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这些云的名称。由此似可断言,诗人的表白和抒情大多都不太可信。

一团对流云正从北边山区向六号空域的丘陵地带散步而来。白云悠悠,小学生们都喜爱把它们比喻成草原上的羊群,只是,那条牧羊的鞭子握在谁手,为何又风一样让人看不见摸不着呢?飞机正在做大坡度盘旋,我必须切断这些旁逸斜出的联想,集中精力操纵飞机。

一大朵先头部队的云团迎面扑了过来,我未及躲闪,飞机就从小山一样的云朵半腰里穿了进去。超低空飞行时,《安全规定》上写着,飞机不准入云。飞机在云中穿行,飞行员观察不到地形和高大障碍物,极易发生撞山之类的事故。在这种“眼不见,心却烦”的心理作用下,飞机“不知不觉”就开始上升高度,直到我从五百米跃出了云团。

飞机由水平盘旋变成了上升转弯。看着这个四不像的飞行动作,我心中一阵惭愧!不就是一朵云吗?竟被“吓”成这样?座舱里有高度表,又明知空域内山头的最高高度,为什么还心中打鼓,害怕与山头相撞呢?一看就是个新手,这样的心理素质是不能打仗的。打,也打不赢!

这使我想起了在航校时教员讲过的一起奇怪的事故。某学员首次单飞起落航线,在二转弯位置遇到一大团对流云,而航迹下方正好是一座叫首山的并不太高的小山,飞机钻进云里才几秒钟工夫,这名学员却感到漫长得至少有两三分钟了,担心与山相撞,精神过度紧张,忘记了按仪表指示上升高度,居然跳伞了!几年过后,教员讲到这里时,还气得直咬牙跺脚。

在和平年代,只有训练才是提高战斗力的有效途径,尽管训练中会有一些损失,且有些不应该发生的损失还很惨重。

超低空通场

超低空通场是超低空训练中所飞高度最低的一项内容,飞机距地面真高十米。

为使飞机提前对正跑道,不使下降高度时航迹偏离跑道延长线,我在返航的时候故意往机场外侧撇开了一个角度,目的是增加下降高度的距离。这样,我既可以有更充裕的时间修正航迹,使飞机尽早准确地对正跑道,避开延长线右侧两座高耸的烟囱,又能缓缓下降,控制好各“点”的高度。

当飞机下降到高度三十米的时候,由于超低空通场时的飞行速度比正常下滑着陆的速度大一点五倍以上,飞机不仅在高速气流作用下上仰力矩增大,机头像不愿饮水强摁头的公牛一样,向上拱得厉害。而且,我感到观察地面时相对运动的感觉也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从座舱两侧望去,那些机场外的树梢仿佛一下子都长高了许多,好像小树们只要再踮一下自己的脚尖就能触摸到我飞机的翼尖了。我很担心,高速飞行的机翼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左右挥动的两把大刀,把这些树头倏然斩下。我右手握紧驾驶杆,用力向前顶住,迫使飞机继续抵近地面。我要控制飞机在跑道头位置降到十五米以下,力争在机场塔台侧方像通过阅兵观礼台一样,让飞机以十米的高度、每小时八百公里的速度一声呼啸掠过跑道上空,然后,再来一个漂亮的急跃升,结束超低空通场。

飞机继续下降。此时,我收回视线,用极短的时间观察了一下座舱里的高度表。高度表已经指“0”!从理论上讲,我虽然明白这是大速度飞行时飞机仪表产生的严重的少指误差,但心里还是顿生出几分不安。飞机再下降高度,仪表指示将成为“负高度飞行”。所谓“负高度飞行”,就应该是飞机在地面底下飞行……即使科幻大师也不可能构思出这样的荒诞情节!我暗暗强迫自己,一定不能装熊,硬着头皮也要继续下降高度!只有坚持下降,才能最终达到飞机十米高度通场时撼人心魄的威风效果。就在飞机接近跑道头的时候,我极快地扫视了一眼速度表:每小时八百公里。我心中掠过一丝即将大功告成的得意。

一群黑影突然像子弹一般向我的飞机扫射过来。这些“子弹”在我眼前一闪而过。几乎同时,我听到“嘭”“嘭”两下闷闷的声响,飞机突然颤动了一下,座舱的前风挡防弹玻璃上便出现了两摊紫色的血迹。不好,撞鸟了!我在飞机即将完成超低空通场全过程的时候,提前两秒钟拉杆转入了跃升。

原来,飞机通过塔台后,与一群斜刺飞来的麻雀相遇。在这样的低高度大速度情况下发生鸟撞,非常危险。幸好,飞机只撞上了两只质量很小的麻雀,并且是撞在了座舱盖最坚硬的部位——防弹玻璃上。

当上升至五百米高度时,我改平飞机,仔细观察眼前两摊模糊的血迹,心中依然余悸未消。两只小小的麻雀即可让近百吨重的飞机猛然一颤,若是再大些的鸟类撞进了发动机,必然会酿成大祸。这一切,均缘于飞机的高速飞行。

……

超低空飞行对飞行员的勇敢精神、机敏程度、守纪遵章、心理素质、目测判断等综合能力素质有着极高的要求。作为一名战斗机飞行员,要想使自己成为一只在长空翱翔的猎鹰,若没有经过超低空飞行的严格训练和磨炼,他的钢铁翅膀就像没有淬过火一样,虽展翅而不能高翔。这样的插翅者,顶多算是一只供观赏的鸽子,而非守卫祖国蓝天的苍鹰。

超低空飞行并不可怕,就像高压电线虽然充满着危险,但只要保持适度的距离,不去触碰它的安全底线,鹰的翅膀就永远不会被击伤。

已是深夜,我再次打开电脑,观看每次都让我的心灵震撼不已的法国电影《迁徙的鸟》,那一只只从荧屏上轻轻滑过的低翔的翅膀,再次满足了我与它们默默对话的深切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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