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气象
在辽南某机场,能捉住一个像模像样的低气象可飞天气可真是不容易。
既然是被叫作“低气象”,总不能像“高气象”那样天高云淡、碧空如洗、阳光灿烂……这些美好而让人心旷神怡的词汇与低气象永远无缘。低气象,它要求云底高或能见度要达到飞行员所飞机型的最低气象条件。对于辽南某机场来说,低气象的云底高一般为两百米或能见度两公里,在特定条件下,云底高或能见度甚至还可能更低一些。只有在这种气象条件下训练出来的合格飞行员,才能在未来的各种复杂气象条件下更好地执行战斗任务。
每个飞行员都渴望能成为“全天候飞行员”,而低气象是必过的一关。
连续几天的飞行待命,不是天气太好,就是天气太不好。只要老天爷赏个脸,再给我们一天的机会,这批飞行员的低气象飞行训练就可宣告结束。
面对久等不遇的天气,团长对那些心情急躁的飞行员没好气地训斥说:“老天爷又不是只供在咱家的香案上,你让他显灵他就显灵吗?咱空军不就是靠天吃饭嘛,你还能跟天较劲啊?!”
辽南的天气,大多数时候像一首老歌里唱的那样,“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在这样的“解放区”里,怎能让这些年轻的鹰们得到风雨的锻炼?又怎能淬硬他们钢铁的翅膀?
气象台终于发出预报:明天上午是低气象可飞天气,但午后可能会降雨。
作为飞行指挥员的我,接到这份盼望已久的天气预报信息,心里一阵欢喜,但旋即又沉重起来。只有多半天的机会啊,若抓得不紧,肯定完不成从进场到退场需要七个半小时的低气象飞行训练计划。
不必谦虚,在飞行训练上我是个爱动脑筋的人,尤其在关键时候,常会有些与众不同的新想法,用团长那句有几分赞赏更有几分戏谑的话评价:“写诗的人,想象力就是丰富,点子多!”
经过认真推演、计算,结合明天可能出现的天气情况,我斟酌一番后,“点子多”的老毛病又犯了:“团长啊,我建议,明天早晨让机务人员天亮前一小时就起床,不论天气是否可飞,先把飞机拉到起飞线,做好一切开飞前的准备,然后原地待命……”团长看看我,思忖了一下说:“有道理,我也这么想过。”真是一拍即合。临走出团长办公室,我也没忘了给采纳合理化建议的团长奖励一句奉承话:“还是团座想得周到,运筹帷幄啊!”团长故意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去去去,赶快按计划布置任务吧!”
人若有了心事,总是睡不踏实,而且容易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早晨四点钟,我从一身冷汗中醒来——其实是让一个离奇的噩梦给吓醒的……
我梦见今天的低气象飞行中,一名新飞行员由于操纵失误,而我又指挥、提示不及时,飞机在着陆时偏出跑道,与机场旁的防护堤相撞,飞机起火,黑烟冲天……我大声命令消防车快去救火,可消防车像断了气的死牛,一动不动地卧在那里。我又急又气,冲下塔台,结果一看,原来消防车根本没有轮子……
我下床拉开窗帘,使劲摇摇头,想尽快甩掉这个不吉利的兆头,并在心里暗自狠批这种“唯心主义”,提醒自己不要因此干扰今天早晨的情绪,破坏指挥时的平静心情。
在低气象飞行训练中,兄弟部队的确发生过与我梦中情景极相似的飞行事故。
窗外迷迷蒙蒙,隐约能听到水珠从杨树叶子上滴滴答答滑落地面的声音。我从窗户向外望去,只能模糊地看见苹果园旁边的水塔——能见度只有一点五公里。整个飞行大楼被包裹在潮湿的空气当中,静悄悄的,仿佛在无声地滋润着每一个窗格里的飞行员的美梦。
再过半小时,机务人员就该起床进场拉飞机了。我抓起电话拨通气象台。新分配来的预报员小胡睡意蒙眬地说,她也只能看见一点五公里远的水塔……没等她把天气实况“报告”完毕,我就重重地扣上了电话,心里嘟哝一句,小丫头片子,真是个“胡”预报!
我返身躺回床上,微闭双眼,满脑子都是比浓雾还浓的焦虑情绪。迷迷糊糊中电话铃声吓了我一跳:“报告指挥员,现在起风了,预计能见度七时可达两公里,云底高三百米……”小胡总算是报来了一个好消息。
命令部队按计划进场。为节省时间,我让值班参谋通知飞行员进场后再吃早饭,气象台也要随时报告天气变化情况……一切布置完毕,飞行楼的走廊里恰好响起了兴奋的起床哨声。
气象台对今天的低气象天气预报得很准确。当我乘车先于部队到达机场塔台时,跑道延长线左侧两公里的馒头山已羞答答地露出了真容。这座仅有八十五米高的小山包,是飞行指挥员在塔台上观测能见度的重要参照目标。老飞行员都知道,馒头山是本机场开放的准行证,它若不露面,机场就得关闭。
联系备降机场。下达机前指示。飞行员直接准备。检查跑道。着陆雷达开机。塔台指挥班子协同……一切准备工作就绪,我看一下手表,六时五十分。
“报告团长,请示开飞!”当值班参谋按照我的意图向团长请示开飞时,团长紧皱着的眉头刚刚有舒展开来的迹象,脸上笼罩着的乌云也仿佛露出了缝隙,但心情的能见度依然很低。我用坚定的目光与团长对视了一下,无声地表达了我的意见。“开飞吧!”团长把刚点燃的那支软玉溪往烟灰缸里用力一掐,同时也掐灭了心里的犹豫。
绿色的信号弹让沉寂了几天的机场顿时欢腾起来。开车。滑出。起飞。一架架精神抖擞的战机仿佛要把早晨潮湿的空气撕裂开来,携带着阵阵轰鸣声冲向了天空。
天气状况稳定。飞行顺利。最后四架飞机已做好了各项准备,昂首待命于起飞线。我尽可能掩饰住自己内心的喜悦,但跷起的二郎腿还是忍不住在指挥台底下轻轻地打起了拍子。
气象预报员小胡不知什么时候从我身后凑了过来,尽量贴近我的耳朵说:“副团长,这四架飞机就别放飞了吧,天气可能要变坏了,东部海域已上来低云了……”我猛一回头,面带愠怒:“你说什么?!”小胡吓了一跳,后退一步,马上立正:“报告指挥员,天气将要变坏,气象员建议停飞!”然后,又委屈地补充一句:“这也是我们台长的意见。”我刚想说叫你们台长来报告天气,一抬头,透过塔台巨大的玻璃,看见台长老刘正在观测台上满脸忧虑地向馒头山方向张望着……
沉默。我心里马上有两个小人儿激烈地辩论起来。一个说,你又不是团长,担这份风险干吗?按气象员的建议停飞,见好就收吧!即使错过了可飞天气,完不成训练任务也不是你的责任。另一个说,顶多再有四十分钟整个训练计划就可完成,这样的气象条件多不好遇啊,正好锻炼飞行员的低气象飞行技术,放弃太可惜!
我看着红蓝相间的计划纸,红色的“P”字下团长的飞行架次正在“穿云上升”呢,二十分钟后他才能变成红色的“B”字而平安着陆。与团长商量一下的念头只好打消。时间,宝贵的时间正在流逝。不能再犹豫了!
我一边命令领航参谋通知着陆雷达加强对穿云下降飞机的监控,一边让训练参谋通知最后四名飞行员立即上飞机,并特意强调一句:“把571调整为最后一架起飞!”571是一名技术不错的飞行中队长,让他最后压阵,一旦有意外情况,处置起来我比较放心。
这四个家伙像抢着登台表演一样,动作迅速,不到两分钟,第一架飞机就从无线电里兴奋而嘹亮地报告:“准备好!”我也毫不犹豫:“开车!”口令洪亮、坚定,颇有点孤注一掷的意味。
小胡在我身后怔怔地站着,满面涨红。她是在为飞行员们的安全担忧,还是对我一意孤行的行为愤恼?我已顾不上去理会了。
当我用红蓝铅笔在团长的飞行架次上重重地画上一个红色的“B”字时,心里仿佛更添了胜利的信心。我知道,五分钟后,从停机线跨出飞机座舱的团长就会拎着头盔急匆匆地登上塔台,和我一起关注、指挥这最后的四架飞机,齐心协力完成我们心中共同的愿望。
第一架飞机已经报告“穿云下降”,后三架飞机依次间隔四分钟沿“穿云图”飞行。二十分钟之后,今天的飞行计划就可胜利结束,这批飞行员的低气象训练任务将宣告圆满完成。
我的目光一直关注着天气的变化。能见度似乎比开飞时差了些,但变化并不明显。我担心的是东部海域那些正在集结的低云,它们一旦围攻上来,遮盖了机场,可就很难处理了。
这些海上形成的低云,云底高一般一二百米,最低时甚至仅几十米高。它们集结迅速,行动诡秘,一旦登陆后,很快就会把整个机场封锁得严严实实,让返航归来的战机找不到回“家”的路,而类似的险情兄弟部队和本部队都曾经历过。
刚担任新飞行指挥员时,我曾天真地想:低云跑得再快,还能比飞机飞得快?但当我亲历了这种不可思议的意外天气变化后,终于确信:在本机场,海上低云是最危险的气象条件,尤其是在刮东风的时候。庆幸的是,现在刮的不是东风。
不大的工夫,最不希望出现的情况还是出现了。第一架飞机的飞行员急促地向塔台报告:“一号,海上低云发展很快,位置已接近陆地!”这时,一直站在观测台上的气象台台长老刘也跑了进来:“快看!往东看!地平线上那些发黑的东西就是低云,很快就会压过来了……”我问他现在风速、风向是多少,他说非常不好,正转东风,每秒六米。我追问他,十五分钟能坚持住吗?他摇摇头说:“凭经验用不了十分钟低云就会漫过我们头顶了……”最后又压低嗓音说:“可能还伴着降雨!”
团长与我对视一下,双眉紧锁。我遂向空中发出指令:“各机严格控制数据,保持好飞行状态!严格按两个罗盘修正,直线着陆,争取一次成功!”并通报了海上低云的发展情况,让飞行员们做好必要的心理准备。
当第三架飞机通过远距导航台,报告“襟翼放下”请示着陆时,低云已涌至远距导航台上空了。远距导航台距离机场四公里,而再有五分钟,中队长驾驶的第四架飞机才能飞达远距导航台上空。但毕竟飞机离机场不远了,也许他会赶在低云遮蔽机场之前安全着陆。
我一边指挥第三架飞机修正方向、调整速度、做好着陆动作,一边询问这位中队长起落架是否放好。因为,按时间推测,他应该已经放好起落架报告“穿云下降”了,可塔台一直没有听到他的报告!
团长一着急,抓起另一个并联的指挥话筒,大声问:“571,起落架放下没有?注意飞机状态!”无线电中传来一阵刺耳的噪声,中队长的无线电一定是受到了云中电波的干扰。几秒钟后,大家终于听清了他比团长更急促的报告声:“571主液压下降,起落架放不下!”
整个塔台本已紧张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我曾成功地指挥过一起高气象条件下发生的因液压系统泄漏而造成起落架放不下的特情。但那是在晴空万里的高气象情况下,我可以目视着飞机,指挥飞行员每一个具体的操纵动作。因那架飞机液压油泄漏严重,最后采取了六项超常措施,终于使飞机平安着陆,飞行员毫发无损。
可现在不同!中队长的飞机正在云中穿行。在这种情况下,作为飞行员,保持好飞机穿云下降的状态,按照各种仪表修正好飞行数据已很忙乱了,何况又出现了如此严峻的特情……
低云以急行军的速度向机场推进,像是发疯了的敌军在抢占我方的阵地,而作为战场指挥员的我,却眼睁睁地无力阻挡——哪怕是减缓一些低云进犯的速度。
我和团长不约而同地下定决心:令中队长应急放起落架,继续穿云下降!如果起落架放下,就能赶在低云遮蔽机场之前直线着陆;若起落架放不下,再令其复飞,并做好最坏的处置准备——飞行员跳伞。就在团长向中队长下达指令的同时,我向值班参谋下达了另外两项指令:一、消防车、救护车、抢救车立即发动起来,听令行动;二、迅速通知灯光班打开跑道灯。
中队长真是好样的!在这么复杂的条件下,他居然在短短两分钟内用应急方法把起落架放了下来。这简直不可思议!接着,团长发出一连串的口令,对中队长实施帮助、提示。
馒头山已被低云占领了,八十多米高的山头上,乌云正在耀武扬威。这群气势汹汹的云团乘胜直奔机场而来……“571通过远距!”我“不假思索”地随即下令:“不放襟翼着陆!”其实,我早已在心里打定主意,尽可能减少中队长的操纵动作,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尽快着陆!
“571看不见跑道!”
“不要寻找跑道,注意观察两侧的跑道灯!”天黑沉沉的,塔台里的人们似乎已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雨声。在这种“暗无天日”的昏暗环境里,跑道灯就显得格外明亮!“看到了!看到了!”中队长的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
在高度约五十米的时候,我和团长几乎同时看到了中队长下滑的飞机,我们知道,中队长也一定同时看到了敞开亮晶晶的双臂准备迎接、拥抱他的机场跑道!
中队长平安着陆。飞机停在了跑道的尽头。因飞机液压油漏光导致刹车系统最终彻底失灵,中队长已无法完成他操纵飞机的最后程序——均匀地控制飞机滑行脱离跑道。
雨,气急败坏地下了起来。低云最终没能拦截住中队长的战机,意外的险情也没将他钢铁的翅膀折断。此时,整个机场泼下漫天的大雨……
中队长打开座舱盖,并没有立即跨出飞机座舱,而是昂首从座舱里站了起来,任恣行无忌的雨滴在他的头盔上噼噼啪啪地溅射着。继而,雨水淋透了他草绿色的飞行服……他满脸湿漉漉的,雨水、汗水,抑或是泪水,已分不清楚……远远望去,他和战鹰像是一尊挺立于风雨中的雕塑,气势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