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神游书香

2.神游书香

由于家里贫困,冯其庸10岁那年就帮助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了。而从14岁失学那一天起,身材弱小的他更成了家里的全劳力,“日出而做,日入而息”,种稻,种麦,养蚕、养羊,无所不做。

家乡一年四季的农活,冯其庸不仅能干,而且都是在行的。最主要是水稻的活,从育秧苗,做秧田到拔秧、插秧、耘稻、除草,一直到割稻、担稻、脱粒、牵砻(脱壳)、舂米(去皮),他都能干。麦子的活,从锄地、做麦垄,到播种麦子,麦子出青以后的培土、施肥,第二年五月麦黄季节,从割麦、抢收到脱粒,他也全能干。

在江南农村劳动过的人都知道,那里的劳动强度相当大,一年四季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辛苦极了。冯其庸有两件事印象最深,一件是那年秋收,他和父亲、哥哥一起下田收割稻子。从弯腰割稻到担稻回家,整整有一个月的紧张劳动。他连续担稻一个星期以后,瘦弱的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一天晚上到家就病倒了,浑身发烧,两条大腿内侧肿胀剧痛,禁不住在床上呻吟。祖母坐在床前心疼得落泪。第二天烧刚刚退,他就又拖着虚弱的身体去干活了,因为家里缺劳力,而成熟的稻子必须及时抢收回来。再一次是一年夏天,正是耘稻的季节。他两腿和脚上生了五个大疖子,红肿溃烂、化脓,走路都艰难。但耘稻的季节同样是不能错过的,每天仍要下地。那时稻叶已经长得高过膝盖,他直立在稻田里用耘耙来回推拉除草,一天下来,腿上五处溃烂的伤口被锋利的稻叶割得流血不止。收工后他到河边把脚洗净,伤口疼痛犹如刀剜,只能强忍着回家。他满以为这次伤口将不可收拾,谁知躺了几天,因为伤口的腐肉被稻叶割净了,反倒一天天好起来。至今他的腿脚上还留着五个大疤痕,记录着他少年时期那一段最辛酸最艰难的生活。

冯其庸的父亲和侄儿

然而,所有的苦难不幸,所有的艰辛困厄丝毫也没有消磨掉这位少年的求学之志和好学之心,强烈的求知欲就像春天萌发的根芽,不可阻遏地滋长起来,他拼命在知识的土壤里汲取营养。他从小就喜欢读书,失学以后,读书更成了他在苦难环境和繁重劳动中的心灵寄托,成了他最感快意的事情。一捧起书本他就忘怀一切,神游其中,如醉如痴。

冯其庸的读书时间大多是挤出来的。下地干活,他总带着书,休息时,别人抽烟,聊天,他就看一会书。干活回来,连脚上的泥也顾不得洗,就走到房里读几页书,大人叫吃饭才出来。更大块的时间是利用晚间和清晨。晚上躲在帐子里,点上一根蜡烛,蜡烛没地方放,就拿块玻璃,浇些蜡水在上面,怕引起火来,小心翼翼地看,常常到夜深。祖母、母亲关心他,叫他早点睡,第二天地里活重,怕他受不了。但一等她们嘱咐完走后,他照样秉烛夜读。有时是早晨天未亮时就起来,一直读到天亮下地干活。他至今对当年读书的环境充满温馨的记忆,那是一座旧楼上的老屋,既破又漏,窗外有一丛枇杷树,还有一棵桂花树,长得非常高大,每到八月开花,全村都洋溢着桂香。晚间,月光从桂树和枇杷树间透过来,树影婆娑,光影斑驳;早晨,枝头常有好多种鸟鸣声,露水很重,树叶更显青翠;环境清幽极了。在这样环境中读书,他的兴致格外浓厚,效率也特别高。

兵荒马乱中,最初唯一可读的就是小学校关闭时要还图书馆而没有还成的那本《三国演义》。这是个旧版本,带有毛宗岗的评。原来冯其庸读这部小说时,急着看故事情节,往往把评跳过去了。现在一时没有其他书可读,就颠来倒去读这部小说,连其中的诗词也看得仔仔细细,特别连评也看了。他发现毛宗岗的点评能让人更深入领会书中的意思,能让人注意欣赏文章的佳处,细微到了用字用词。经过毛宗岗这么一点拨,他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读得更入神了,读到后来,每一回回目、每一首诗词几乎都能背诵了。《三国演义》使用的是浅近的文言,毛宗岗的评则纯用文言,所以这部小说也成了他学习文言文入门的津梁。不久,他又借到了金圣叹评点的《水浒传》,看得更加兴致勃勃,觉得那些英雄好汉的故事看着真带劲。这回看书,他一开始就注意读金圣叹的评,与故事情节相对照,边读边品味,对作家叙事描写的手段、人物的刻画、遣词用语的精彩,都有了更深刻的领悟。

手头的书读完以后,冯其庸千方百计到处借书看。有一次借到了《西厢记》,也是金圣叹批本。他一读,立即被那漂亮的文辞所吸引,齿颊生香。这个本子是有断句的,逢到押韵的地方断开,所以读起来很顺。尽管还似懂非懂,但能感觉到韵律的美妙,因此越读越爱读,不少声情并茂的段落和词句,后来都能琅琅背诵了。直到晚年,像什么“夫主京师禄命终,儿母孤孀途路穷;因此上旅榇在梵王宫。盼不到博陵旧冢,血泪洒杜鹃红”、“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之类的曲文他仍然能随口背诵出来,就是这时候打下的基础。后来他谈起读书体会,还提到这部剧本,说像《西厢记》这类古书,不能等全懂了再去读,你不懂也可以读,读熟了,慢慢回味,就会懂起来,也可能遇到什么情景,对书中的描写一下子就领会了。这就像牛的反刍,吃下去的草要回过头来一点点消化。

当时冯其庸有个小伙伴,叫“阿桐”,也爱读书,俩人有了书就交换着看,还一起讨论,不懂的句子一起揣摩。他们借到了《唐诗三百首》和《古诗源》,开始迷上了古典诗歌,俩人比赛着背诵,自觉其乐无穷,虽不能全部理解,但渐渐略有所悟。冯其庸对《古诗源》中的《古诗十九首》尤为偏爱,尽管有些诗句也是似懂非懂,但感觉意味特别醇厚缠绵,并且读久读熟了,意思自己也能领悟。有一次锄地,脑子里想着“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的句子,忽然悟解这是写思乡之情,胡地来的马依恋着北方吹来的风,越地来的鸟,筑巢也要选择南枝,因为可以离家乡稍稍近一点。还有“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这一句中的“缓”字,当时不得其解,后来忽然触机领悟,“缓”与“宽”字义可通,“宽”就是松,这样这句诗就豁然贯通了,意思是说:离家的日子久了,因为想念亲人,以至于身体消瘦,所以衣服和带子也都显得松了。当他一旦解悟到这些诗意以后,感到无比的高兴,真有点陶渊明说的“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的味道。《古诗源》中的《孔雀东南飞》,他也特别喜欢,那个封建时代的爱情悲剧被作者描写得如此凄美,如此扣人心弦,所以他第一遍读就感到十分震撼。恰好他在芜湖工作的二舅父到家里来,他就问舅父芜湖离庐江有多远?舅父非常奇怪,问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他说读了《孔雀东南飞》,诗里写的就是在庐江发生的事。舅父虽然没有读过这首诗,但是觉得他小小年纪就这么喜欢读书,还喜欢追根究底,很是难得,因此特别喜欢他,给他讲了庐江有周瑜墓,有小乔墓等等,更加引起了他的兴趣。

古诗看得多了,背得多了,渐渐模仿着也能写上几句了。有一天,“阿桐”告诉他,母亲为自己在云南找到了工作。冯其庸不知道云南在哪里,只觉得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一旦分别,恐怕就很难见面了。最要好的小伙伴的离去让他依依不舍,于是他写了平生第一首五言古诗为伙伴送行。诗较长,他一直能背。后来读高一时,抄给顾钦伯老师看,竟得到老师大大的夸奖。他疑心老师哄他,跟老师说这是他小学失学以后在农村时瞎写的。哪知顾老师反而更加夸奖,说他十多岁就写出这样的诗来,真了不起,老师还特别指出诗中“簇上春蚕老,垄头麦油油”等好几处诗句,说是极好的古诗格调。

冯其庸读书的范围越来越广了,逐渐读完了《论语》、《孟子》、《史记精华录》、《东莱博议》、《古文观止》、《西游记》、《聊斋志异》、《夜雨秋灯录》、《浮生六记》等书。有一次,他二哥到苏州去学做生意。他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几种书,有史震林的《西青散记》、张岱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琅嬛文集》,还有叶绍袁、叶小鸾、沈宜修一家的作品,迫切想看,就开了一个书单,让二哥给买。他知道苏州的书店有名气。想不到二哥真的给买回来了,都是很便宜的版本。当时他真如一朝暴富,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之后一段时间,天天夜以继日地沉浸在这些书里。

古人云,开卷有益。读书的确能够开启人的心灵。艰苦卓绝的苦读,使得冯其庸懂得越来越多了。他还记得童年时人们说他笨,他自己也没有自信,似乎什么也不懂。当他受到大人责骂时,总是老祖母护着他,说他不是笨,是还没有开窍!而现在,他真的慢慢“开窍”了,灵性被开发出来,对于文学和历史有了很强的领悟力。他享受着读书的快乐,体验到读书带来的充实与自信,较之乡里同龄的小伙伴,他的知识与智力都已经明显胜出一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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