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说部丛书》

三、《说部丛书》

一九二一年初,沈从文又离家,到芷江投亲。他的堂舅黄巨川做了警察所长,他就在警察所里做办事员;不久,警察所接管屠宰税,他就又增加了税收员的事务。芷江还有一位亲戚,是个“大拇指”人物,熊捷三,民国第一任总理、凤凰人熊希龄的弟弟,是他的姨父。

他的舅父和姨父来往密切,时常作诗唱和,沈从文成天看他们作诗,替他们抄诗,很有兴致。为得到对抄写的称赞,他勤习小楷;还学会了刻图章,写草字,作点半通不通的五律七律。

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最初被承认的才华,在书法方面。有一位警备队长两年前殉职,警察所为他立碑,就由沈从文书丹。这块青石碑幸运地保存了下来,现藏芷江县文物馆,碑名“芷江县警备队队长段君治贤墓志铭”,落款“潭阳邓其鉴撰文渭阳沈从文书丹渭阳沈岳焕篆额中华民国十年岁次辛酉二月谷旦立”。有意味的是,篆额署原名,书丹署改名—以前军法长建议他叫沈崇文,后来他自己改为沈从文。这大概是目前可见最早正式用沈从文这个名字,但他似乎并未完全确定下来从此就用它了。名字前面的渭阳,即凤凰,却要古老得多:《元和郡县志》记载,唐垂拱二年(686年)在坡山西址设渭阳县,坡山即凤凰山,渭阳县城就是凤凰黄丝桥古城。

熊捷三的家,青云街的熊公馆,沈从文在这里消磨了不少闲暇时光,不仅看到许多字画,更发现了两大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说部丛书》,“这些书便轮流作了我最好的朋友。我记得迭更司的《冰雪因缘》、《滑稽外史》、《贼史》这三部书,反复约占去了我两个月的时间。”—这是沈从文第一次阅读西方文学,集中反复地阅读林纾以文言翻译的小说—除了那三本书外,他在别处还提到迭更司的《块肉余生记》,或者说一大套林译小说—他本能地敏感到小说这种形式和他性情的贴近:“我欢喜这种书,因为它告给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它不如别的书说道理,它只记下一些现象。即或它说的还是一种很陈腐的道理,但它却有本领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13;323)

沈从文还从熊府的书箱里,找出十来本白棉纸印谱,从中认识了许多汉印古玺的款识。公馆右隔壁是熊希龄设立的“务实学堂”,从这个学校的图书室,沈从文翻阅过《史记》、《汉书》和其他杂书,其中有一套《大陆月刊》,连载《天方夜谭》,给他留下深刻的印忆。

母亲把家里的房屋卖掉,带着沈从文的妹妹,也到芷江来同住。既然儿子有一份不错的差事,而且挺有出息的样子,加上芷江的亲戚多,熊捷三的太太是自己的妹妹,迁到这里来生活,似乎是个合理的打算。至少在初来的日子里,她甚至以为,一家的转机就快到了。

黄巨川得肺病意外亡故,捐税抽收改为一个新的团防局管理,沈从文就成了团防局的收税员。在团防局他认识了一个聪明的年轻人,两人十分要好,这个人还和和气气邀请沈从文到他家里看他的姐姐,一个白脸高身材的女孩子。很快,沈从文就以为自己爱上了这个白脸女孩子,而且相信那个白脸男孩子的话,以为白脸女孩子也正爱他。他不是学会了作诗吗?正好派上了用场,无日无夜作旧诗,作好就让白脸男孩子捎给他姐姐。沈从文母亲卖房屋的钱是交给儿子保管的,不知怎么开始的,白脸男孩子跟他借钱,今天借去明天即还,后天再借去,大后天又还给他,借借还还,到后来算来算去却有大约一千块钱没有着落。直到这个时节,沈从文才明白过来。不用说,那个白脸男孩子再也不来为他传递情诗了。

这一笔数目巨大的吃亏吓着了他,他想不出怎么办,想不出比逃走更好的办法。八月底,他偷偷离开母亲和姊妹,想走得越远越好。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