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打流”

四、“打流”

沈从文坐船下行至常德,靠岸找小客栈投宿,意外地遇到正住在客栈里的表兄黄玉书,他大舅黄镜铭的儿子。黄玉书从常德师范学校毕业后,曾去北京等地求职,未成,就回到常德等待机会。沈从文本来预备到北京或别的远处去,黄玉书留他一起住下,以后再做打算。这样,他就在常德过了四个多月无所事事的日子。

常德的河街比他以前流连的辰州河街可要丰富得多,两里长,他每天走一两个来回,任何一处都可能随意蹲下来看看。河街中最吸引他的是叫麻阳街的一段,一面是城墙,一面是临河而起的小屋。烟馆,面馆,杂货字号,屠户,贩卖小船上应用器具的小铺子,小小理发馆……专供划船人开心的妓院,常见三五个大脚女人迷笑,轻轻用麻阳腔调唱歌;船只拢岸时,河街上到处是水手,把从本乡带来的干鱼或大南瓜送给亲戚朋友;小孩子三三五五捧了红冠公鸡,各处寻找别的公鸡打架;卖糕的必敲竹梆,卖糖的必打铜锣;骂街的妇女;穿青羽缎马褂的船老板;街头许多人张大了嘴看傀儡戏,到收钱时却一哄而散……“我到这街上来来去去,看这些人如何生活,如何快乐又如何忧愁,我也就仿佛同样得到了一点生活意义。”(13;329)

有时候他跑向轮船码头看小轮船—他看过湘西河流里许许多多撑篙划桨拉纤的船,却不熟悉轮船—他好奇的不仅是轮船的样貌,更好奇轮船所来自的外面的世界。他看那些学生模样的青年和体面的女人上下船,看那些人的行李,间或发现某个皮箱上贴了上海北京各地旅馆的标志,总悄悄走过去好好研究一番。

有时候他出城去找染坊工人和马夫说话;有时候跟随送葬行列,看下葬的程序和家乡的习俗如何不同。他给母亲写了封忏悔与自责的信,接到回信时到城墙上去哭。

离小客栈约三里的地方,有一所女子小学,黄玉书和沈从文来这里看亲戚,偶然认识了杨光蕙。杨光蕙生长于凤凰苗乡得胜营,在桃源省立第二师范学校学音乐美术,毕业后在这里教书。黄玉书学的也是音乐美术,与杨光蕙一见钟情,两人不久就恋爱了。几年后沈从文开始写作,在初期的作品中,有一篇散文《流光》,写的就是这两人恋爱的故事;其中,黄玉书是这样的形象:“三表哥是一个富于美术思想的人。他会用彩色绫缎或通草粘出各样乱真的花卉,又会绘画,又会弄有键乐器;性格呢,是一个又细腻,又懦怯,极富于女性的,搀合粘液神经二质而成的人。……清癯的丰姿,温和的性格,在一般女性看来,依然还是很能使人愉快满意的丈夫啊!”(11;36—37)

在这两个受过“新思想”教育的“新青年”的“自由恋爱”过程中,曾经的小司书沈从文扮演的角色,是在表兄的央求、夸赞之下,代写情书,前后大概有三十封,并负责传递。有时去学校,两个恋人坐在大风琴边,沈从文照例站到后门边观风。校长蒋老太太一到学校,沈从文做个暗号,里面琴声忽然响起。

这位女校长蒋慕唐,有个女儿叫蒋冰之,几年之后将以“丁玲”的名字登上文坛。

小客栈每天连伙食共需三毛六分钱,五天结一次账,除了黄玉书每隔一两个月向父亲要一次钱,表兄弟俩就没有别的办法,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拖欠,老板照客栈规矩不破脸就不能赶客人,他们的房间却从三面大窗的官房迁到只有天窗一片的贮物间,再迁到茅房隔壁的小间。表兄性情洒脱,又在恋爱,不以为意,沈从文却实在忍受不下去了。

在认识杨小姐之前,表兄弟二人曾经去常德上游九十里的桃源县谋职。当时湘西巡防军的一部分在那里驻扎,两人拿着凤凰同乡向膺生的介绍信,见了二支队司令贺龙。此事无果而终。

走投无路之际,有一只押运军服的帆船,正预备从常德上行到保靖,押船人叫曾芹轩,是沈从文哥哥的老朋友;沈从文去桃源时碰到姨表弟聂清,从保靖总部派下来作译电,这时候正要返回总部。一九二二年一月中旬,沈从文抛下表兄,和这两个人一同坐了这小船,向沅水上游驶去。

曾芹轩是个妙人,摊开军服躺在船上,听他说种种故事,倒也有意思。他在女人方面经验丰富,说到时,“从不显出一分自负的神气,不骄傲,不矜持。……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个女子,皆仿佛各有一分不同的个性,他却只用几句最得体最风趣的言语描出。我到后来写过许多小说,描写到某种不为人所齿及的年轻女子的轮廓,不至于失去她当然的点线,说得对,说得美,就多数得力于这个朋友的叙述。一切粗俗的话语,在一个直爽的人口中说来,却常常是妩媚的。这朋友最爱说的就是粗野话……在我作品中,关于丰富的俗语与双关比譬言语的应用,从他口中学来的也不少。”(13;333)—多年后沈从文写《湘行散记》,第一篇描述与“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重逢,这个朋友就是曾芹轩。

七百里航程,只走过八分之一时,他们的钱就全花光了,却仍然有说有笑,“说粗野的故事,喝寒冷的北风,让船儿慢慢拉去,到应吃饭时,便用极厉害的辣椒在火中烧焦蘸盐下饭。”(13;333)

船随同一批有兵队护送的货船同时上行,一百来只大小不等的货船同时拔锚、抛锚,有船出事时总得停顿半天,有些路段船夫还得下水拉纤,每天多则走三十里。为减轻重量,他们三个人也常常上岸步行。

十八天后,到了辰州,那天恰是大年初一。黄昏时分,三个人空手上岸,到市街看了一阵春联,从一个屠户铺子经过时,忽然上面抛下一个大爆竹炸响,吓了一跳。接着有两个商人经过,屠户家楼口小门里,又抛了一个爆竹下来。曾姓朋友于是拍门,喊老板拜年,门一开,就在那个高个子眼鼻之间,送过去结结实实一拳,然后哈哈大笑迈步回到船上。本以为那人会来报复,白白地等了半夜。就在这么可笑的情形中过了这个年。

从辰州上行十四天,在离目的地七十里的一个滩上,他们的船触大石后断了缆,右半舷撞碎,进了水,急流中漂浮了约三里,才傍近浅处。他们在河滩上搭起一个过夜的棚子,担心荒山中有野兽,船夫烧了两大堆火。他们听了一夜滩声,过了一个元宵。

这一路四十多天,到达目的地后,沈从文住在做书记的另一个表弟那里,眼见军队气象,与他之前所在的部队大不相同,巡防军统领官陈渠珍精力弥满,调度一切,给他的感觉是,各人能够在职务上尽力,不消沉也不堕落。他非常想加入,总部的熟人也不少,可是要找一份事情做,却不能靠谁说一句话。于是只能继续“打流”—无事可做等事做,名为“打流”。每日应付吃饭,多在熟人处蹭,也为他们帮帮忙,在书记处写点不重要的训令和告示。一次正写一件信札,参谋处一个姓熊的高级参谋无意见到,问他是什么名义。沈从文回答,没有名义,是在这里玩的,帮他们写这个文件。书记官告诉熊参谋,说他帮了很多忙。熊参谋问清楚姓名,把名单开上去,当天他就做了四块钱一月的司书。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