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历史

一 历史

中华文明几千年绵延不绝,本足自豪。但近代中国,内因固步自封,外遭列强侵凌,势运衰颓,民心沮丧。鲁迅等新文化运动先驱重估传统文化,批儒家思想,打孔家店,时有愤激之言。鲁迅“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此在《狂人日记》中揭示满纸“仁义道德”的字里行间隐藏着两个字,“吃人”!而且,他让“狂人”在隐喻中国历史的“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上踹了一脚,当然不能起到决定性作用,而最终归结为“救救孩子”。

把国家落后归咎于传统文化的劣质和惰性,自有——也只有——一部分的道理;全盘否定固然偏颇,但重新审视却十分必要,今天的读者应对鲁迅一代人的处境给予同情和理解。在他们激烈的批判话语背后,是对历史恶性循环和现实种种丑恶的痛恨与警觉。鲁迅思想的深刻性和独特性,正蕴含在一些看似极端的言论中。今天读者阅读这些文字时,仍会或发出苦笑,或感到刺痛,因为我们仍能或隐或显地感到历史的重压。

鲁迅对中国历史上循环上演的悲剧、喜剧、滑稽剧乃至闹剧,有深刻的反思。很多所谓“革命”“起义”,实质上是奴才式、寇盗式的破坏,改朝换代往往是换汤不换药;因此,他在《灯下漫笔》中把中国历史归为人民“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鲁迅一生研读和剖析中国历史,晚年创作以历史故事为题材的短篇小说集《故事新编》,意在“刨祖坟”,挖掘和铲除中国历史上的“坏种”,致力于创造“第三样时代”。正因为具有历史眼光,他考察中国现实社会,批判中国国民性时,就能看穿老谱,切中肯綮,找到症结所在。

我们看历史,能够据过去以推知未来,看一个人的已往的经历,也有一样的效用。

《华盖集·答KS君》

史书本来是过去的陈帐簿,和急进的猛士不相干,……倘若还不能忘情于咿唔,倒也可以翻翻,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形,和那时的何其神似,而现在的昏妄举动,胡涂思想,那时也早已有过,并且都闹糟了。

《华盖集·这个与那个》

先前,听到二十四史不过是“相斫书”,是“独夫的家谱”一类的话,便以为诚然。后来自己看起来,明白了:何尝如此。

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只因为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正如通过密叶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见点点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杂记,可更容易了然了,因为他们究竟不必太摆史官的架子。

《华盖集·忽然想到(四)》

我以为伏案还未功深的朋友,现在正不必埋头来哼线装书。倘其咿唔日久,对于旧书有些上瘾了,那么,倒不如去读史,尤其是宋朝明朝史,而且尤须是野史;或者看杂说。……野史和杂说自然也免不了有讹传,挟恩怨,但看往事却可以较分明,因为它究竟不像正史那样地装腔作势。

《华盖集·这个与那个》

“官修”而加以“钦定”的正史也一样,不但本纪咧,列传咧,要摆“史架子”;里面也不敢说什么。据说,字里行间是也含着什么褒贬的,但谁有这么多的心眼儿来猜闷壶卢。

《华盖集·这个与那个》

中国十三经二十五史,正是酋长祭师们一心崇奉的治国平天下的谱,此后凡与土人有交涉的“西哲”,倘能人手一编,便助成了我们的“东学西渐”,很使土人高兴;但不知那译本的序上写些什么呢?

《热风·随感录四十二》

现在我们所能听到的,不过是几个圣人之徒的意见和道理,为了他们自己:至于百姓,却就默默的生长,萎黄,枯死了,像压在大石底下的草一样,已经有四千年!

《集外集·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

月球只一面对着太阳,那一面我们永远不得见。歌颂中国文明的也惟以光明的示人,隐匿了黑的一面。譬如说到家族亲旧,书上就有许多好看的形容词:慈呀,爱呀,悌呀,……又有许多好看的古典:五世同堂呀,礼门呀,义宗呀,……至于诨名,却藏在活人的心中,隐僻的书上。最简单的打官司教科书《萧曹遗笔》里就有着不少惯用的恶谥,……亲戚类 孽亲枭亲兽亲鳄亲虎亲歪亲 尊长类 鳄伯虎伯(叔同)孽兄毒兄虎兄 卑幼类 悖男恶侄孽侄悖孙虎孙枭甥孽甥悖妾泼媳枭弟恶婿凶奴。其中没有父母,那是例不能控告的,因为历朝大抵“以孝治天下”。

《华盖集·补白》

火神菩萨只管放火,不管点灯。凡是火着就有他的份。因此,大家把他供养起来,希望他少作恶。然而如果他不作恶,他还受得着供养么,你想?点灯太平凡了。从古至今,没有听到过点灯出名的名人,虽然人类从燧人氏那里学会了点火已经有五六千年的时间。放火就不然。秦始皇放了一把火——烧了书没有烧人;项羽入关又放了一把火——烧的是阿房宫不是民房(?——待考)……罗马的一个什么皇帝却放火烧百姓了;中世纪正教的僧侣就会把异教徒当柴火烧,间或还灌上油。这些都是一世之雄。

《南腔北调集·火》

所谓中国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不知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否则,此辈当得永远的诅咒。

《坟·灯下漫笔》

自有历史以来,中国人是一向被同族和异族屠戮,奴隶,敲掠,刑辱,压迫下来的,非人类所能忍受的楚毒,也都身受过,每一考查,真教人觉得不像活在人间。

《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之余》

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中国的百姓是中立的,战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属于那一面,但又属于无论那一面。强盗来了,就属于官,当然该被杀掠;官兵既到,该是自家人了罢,但仍然要被杀掠,仿佛又属于强盗似的。这时候,百姓就希望有一个一定的主子,拿他们去做百姓,——不敢,是拿他们去做牛马,情愿自己寻草吃,只求他决定他们怎样跑。假使真有谁能够替他们决定,定下什么奴隶规则来,自然就“皇恩浩荡”了。

《坟·灯下漫笔》

中国人对于异族,历来只有两样称呼:一样是禽兽,一样是圣上。从没有称他朋友,说他也同我们一样的。

《热风·随感录四十七》

任凭你爱排场的学者们怎样铺张,修史时候设些什么“汉族发祥时代”“汉族发达时代”“汉族中兴时代”的好题目,好意诚然是可感的,但措辞太绕湾子了。有更其直捷了当的说法在这里——

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坟·灯下漫笔》

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

《而已集·小杂感》

前言中国根底全在道教,此说近颇广行。以此读史,有多种问题可以迎刃而解。后以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此种发见,关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

1918年8月20日致许寿裳

外国的事情我不知道,若在中国,则无论查检怎样的历史,总寻不出烧饭和点灯的人们的列传来。在社会上,即使怎样的善于烧饭,善于点灯,也毫没有成为名人的希望。

《且介亭杂文·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

农夫耕田,泥匠打墙,他只为了米麦可吃,房屋可住,自己也因此有益之事,得一点不亏心的糊口之资,历史上有没有“乡下人列传”或“泥水匠列传”,他向来就并没有想到。

《且介亭杂文二集·徐懋庸作〈打杂集〉序》

古人所传授下来的经验,有些实在是极可宝贵的,因为它曾经费去许多牺牲,而留给后人很大的益处。偶然翻翻《本草纲目》,不禁想起了这一点。这一部书,是很普通的书,但里面却含有丰富的宝藏。

《南腔北调集·经验》

人们大抵已经知道一切文物,都是历来的无名氏所逐渐的造成。建筑,烹饪,渔猎,耕种,无不如此;医药也如此。

《南腔北调集·经验》

中国的学者们,多以为各种智识,一定出于圣贤,或者至少是学者之口;连火和草药的发明应用,也和民众无缘,全由古圣王一手包办:燧人氏,神农氏。

《花边文学·知了世界》

中国人的官瘾实在深,汉重孝廉而有埋儿刻木,宋重理学而有高帽破靴,清重帖括而有“且夫”“然则”。总而言之:那魂灵就在做官,——行官势,摆官腔,打官话。

《华盖集续编·学界的三魂》

古时候虽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人,但因为也有“放下官印,立地念佛”而终于又“放下念珠,立地做官”的人,这一种玩意儿,实在已不足以昭大信于天下:令人办事有点为难了。

《准风月谈·归厚》

在中国的王道,看去虽然好像是和霸道对立的东西,其实却是兄弟,这之前和之后,一定要有霸道跑来的。人民之所讴歌,就为了希望霸道的减轻,或者不更加重的缘故。

《且介亭杂文·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

儒士和方士,是中国特产的名物。方士的最高理想是仙道,儒士的便是王道。但可惜的是这两件在中国终于都没有。据长久的历史上的事实所证明,则倘说先前曾有真的王道者,是妄言,说现在还有者,是新药。

《且介亭杂文·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

记得在日本留学时候,有些同学问我在中国最有大利的买卖是什么,我答道:“造反。”他们便大骇怪。在万世一系的国度是,那时听到皇帝可以一脚踢落,就如我们听说父母可以一棒打杀一般。

《华盖集续编·学界的三魂》

凡为当局所“诛”者皆有“罪”。刘邦除秦苛暴,“与父老约,法三章耳。”而后来仍有族诛,仍禁挟书,还是秦法。法三章者,话一句耳。

《而已集·小杂感》

专制者的反面就是奴才,有权时无所不为,失势时即奴性十足,孙皓是特等的暴君,但降晋之后,简直像一个帮闲;宋徽宗在位时,不可一世,而被掳后偏会含垢忍辱。做主子时以一切别人为奴才,则有了主子,一定以奴才自命;这是天经地义,无可动摇的。

《南腔北调集·谚语》

中国自南北朝以来,凡有文人学士,道士和尚,大抵以“无特操”为特色的。晋以来的名流,每一个人总有三种小玩意,一是《论语》和《孝经》,二是《老子》,三是《维摩诘经》,不但采作谈资,并且常常做一点注解。唐有三教辩论,后来变成大家打诨;所谓名儒,做几篇伽蓝碑文也不算什么大事。宋儒道貌岸然,而窃取禅师的语录。清呢,去今不远,我们还可以知道儒者的相信《太上感应篇》和《文昌帝君阴骘文》,并且会请和尚到家里来拜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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