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第一枝
“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陌上桑》
《陌上桑》是汉乐府相和歌古词中的一首民歌,最早见于梁朝沈约撰写的《宋书·乐志》。这是首叙事诗,叙述了地方长官挑逗采桑女而遭严拒的故事。
篇首引句,语言朴实、掷地有声,是爱情坚贞的誓言,也折射着对稳定婚姻的向往。
采桑女美貌聪慧、机智又自尊,文学形象生动丰满,令人难忘又钦佩。民间歌手给了她一个古代美女的通称:秦罗敷。
秦罗敷是个虚构的文学人物,我们可否从历史中找到她的真实原型?答案是可以。
真实原型是一个养蚕女、一个无名无姓的采桑女,一个被史学家冠以“秋胡妻”的采桑女。
诗歌中的罗敷以夸饰的口才,羞辱了轻薄的“使君”,她是赢家。
而秋胡妻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调戏她的是阔别数年的亲夫君,她选择了投水而死的归宿。
可她,却是有史可稽的第一位女书法家,汉刘向《列女传》记录了她的传奇:
春秋时鲁国有一个叫秋胡的读书人,他结婚才五天,就告别新妇,到陈国去谋求发展。
贵族制度下,“士”介于贵族与庶民之间,在职场未崭露头角前,更接近庶民。这一阶层有三类人物:甲士,战车上的武士;文职小官吏,服务于侯国与采邑(封地)的文职人员;食客,投靠强宗,为其献谋划策,以谋衣食。他们都接受过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教育,是国家军事政治机构人员的主要后盾。
春秋是新旧制度交替的剧变时代。百家争鸣的格局,促使了士阶层的活跃。他们游走于各诸侯国,寻找一展才华的机会。可是,真正能跻身于贵族行列的,毕竟还是少数。
这一走,也许是几年,也许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百里奚的经历很典型。
秦穆公赏识百里奚的才干,用五张羖(gǔ)(公羊皮)把已沦为奴隶的他赎出来,任命为相国。百里奚完成了从奴隶到相国的华丽转身,才和妻、子团聚。此时,离他辞别妻子游走各国,已经过去了四十年。因为他是秦穆公用五张公羊皮交换而来,故人们称他为“五羖大夫”。穆公受他辅佐,成就为春秋五霸之一;他也以一代贤相,留名于青史。
古代中国是农业社会,男耕女织是最基本的生活形态,养蚕治丝起源很早,相传始于黄帝之妻嫘(léi)祖。神话遑论真假,却折射了农桑地区主要副业的归属。
丈夫远行,妻子在家侍奉公婆、操持家务。秋胡妻采桑育蚕治丝,在劳作中伴随她的是思念、忧虑和企盼。在资讯不发达的古代,随着日出又日落,丈夫归期遥遥,孤寂、彷徨和倍受煎熬的心,在寻找一片净土。
一天,噬食桑叶的小虫,让她走了神,看花了眼。
翠绿的桑叶上,蠕动着密密麻麻、长长短短的白色小虫,正昂首争食。沙沙之声中,绿渐荒芜。小虫纵横起伏,勾连行绕,屈曲蜿蜒,日常见惯的小虫在她眼中化为点画,幻成文字:
未见君子,惄如调饥(好久没见到夫君,就像早上起来饿得心里发慌)。
嗟我怀人,寘彼周行(想起我的丈夫,采苍耳的浅筐被遗忘在大道旁)。
道之云远,曷云能来(走得这么远,何年何日能回到我身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拉着你的手,和你一起变老)。
……
(以上因行文需要,借用《诗经》句,依次出于《国风》之《周南·汝坟》、《周南·卷耳》、《邶风·雄雉》、《邶风·击鼓》,诗中对丈夫的思念,映衬了春秋时代“无义战”,“士妻”夫妻多离别的思绪实况。笔者注)
笔笔颤栗的点画,一字字、一句句,哪个不是她心底的呼唤。心灵深层的涟漪泛上来,激起浪花,一朵二朵三朵,终于汇成激石千丈的巨涛。
她顿有所悟,用研石研磨墨丸,蘸墨在竹简上书写。郁结委屈颤栗的情愫在笔墨屈曲行进中得到释放,暂时进入相对安静的避风港。
于是,一种新的书体“虫书”诞生了。
五年后,秋胡衣锦还乡。他骑着高头大马,衣着光鲜,春风得意地出现在回家路上。走过桑园,看到一位手挽提筐、正在劳作的采桑女。她身材高挑、容貌姣好、姿态动人,是位高颜值的少妇。秋胡惊艳之下,不禁起了色心,言语轻薄。美少妇脸若冰霜,严辞斥责。
秋胡灰溜溜离去,策马至家。全家喜气洋洋,唯独不见妻子。正想发问,门外走来一位妇女,定睛一看,正是桑园邂逅的妇人。
遭其羞辱的竟然是结发的妻子!
一场混乱,可想而知。近两千个日夜思念、盼望的良人,竟是这样一个轻狂龌龊卑鄙的登徒子。她彻底绝望了,怒斥后夺门而出,向东边奔去,毅然投入沂水怀抱。几千年后,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借林黛玉的《葬花吟》,唱出女儿“质本洁来还洁去”的赞歌,也许就是由此得到的启发吧。
真实版是残酷的,传说她创立的虫书却别具一格,为金文家族增添了些许凄美的色彩。
虫书,亦称“雕虫书”或“战笔书”。据宋僧梦英介绍,“其体遒律,垂画纤长,旋绕屈曲;其状则玄鸟优游,落花散漫矣”(宋朱长文《墨池编·释梦英〈十八体〉》)。
线条盘结纠缠,时有衍笔,字形空间拓展,竖画加长,显得纤细;
用笔曲折,像蚕的蠕动,既有节奏又有张力;
笔画附有装饰性图案与花纹,鸟首虫形,如大鸟振翅在高空自由翱翔,又如风吹落花一地斑斓。
虫书,是金文的一种变异,具有装饰性的作用。
与鸟书、鱼书一样,虫书也源于实物象形,并以物象不同而各得其名。三者有独用的,也有兼用的,后世把这类装饰性金文统称为“虫书”或“鸟虫书”。
它,造肇于青铜器的纹饰。两者线条连环迂回的变化,以及结字构思的巧妙,有一脉相承的关系。
它,出现于春秋晚期。有的铭文凹处有金丝镶嵌(错金),或绿松石镶嵌,工艺精湛、制作艰巨,折射了青铜文化风格进入了工整庄重、华丽流美的时代。
它,流行地域广泛。过去记载,仅使用于以楚文化为中心的东南诸国(楚、吴、越),而近几十年来出土的实物反映了地处中原的宋、蔡等国也在使用。
它,是贵族专用的文字。一些青铜器,尤其是兵器、乐器、酒器的铭文,常有此类文字,如楚《王子午鼎》、《越王勾践剑》、《蔡公子果戈》、《宋公戈》等。
自春秋战国至汉代,鸟虫书流行了好几个世纪。秦汉,除铜器上仍有使用外,还是幡和印信文字的一种专用书体。幡,是一种长方形下垂的旗子,上面的题字提供了本主身份的信息(官号、徽号),是身份的象征。因为书体的繁复环绕,仿真难度大,又成为检验真伪的凭证。幡信遂成为符节的一种、传命达令的凭证。可惜,上述仅见记载,未有实物出土,可能因材质易损,寿命有限。私家印信却时有出土,如“緁妤妾娋”印中“娋”字左两笔起首作鸟首形、“夷吾”一印的“吾”字有三横笔呈虫形。
楚《王子午鼎》
秋胡妻书写的虫书,已在历史的翻页中迷失了。但同时期的实用工具(戈剑为兵器、鼎是食器,印信则是私人的凭证)的出土,后人见到被饰以龙形、鸟形、虫形的文字,或纤丽或雄踞或妩媚。文字装饰增添了个性,能不引起对秋胡妻书法的点滴联想吗?
《越王勾践剑》
夷吾
緁妤妾娋
东汉灵帝是鸟篆的发烧友,他曾在鸿都门组织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书法大赛——比试写鸟篆。然而折桂的却是书写八分的师宜官,这宣告了鸟篆至东汉末已趋式微。而鸟篆余烈未尽,贵族高官中钟情鸟篆的大有人在,魏晋时卫氏世家的第一代掌门人卫顗(yǐ)鸟篆写得出众。
鸟虫书初起装饰的是大篆(金文),至秦汉则大都以小篆为饰物的本体。
尽管鸟虫书以美化为前提,在点画结构上添加了饰品,丰富了用笔,但审美多元化(粗细长短方圆起伏曲直等)在演变过程中影响着隶书的产生。鸟首虫形线条双钩后逐渐合而为一,变形为蚕头燕尾的隶书点画。
鸟虫书是时代的产物,把它归于某个人的创造,只能是神话而不是现实。秋胡妻绝不可能是首创者,她不过是位曾书写过虫书的女书家。因为坚贞,因为刚烈,受到人们的敬仰而把虫书的首创权归于她名下。然而,作为承载着记忆的历史上的第一位女书法家,她,当之无愧。
她的命运是悲惨的,结局令人扼腕。然而,更有甚者,她无名又无姓。负心汉的姓名后加了个“妻”字,成了她的全部。
虽说姓名只不过是个符号,张三李四的仅用于区别他人,是个体存在于社会的象征。但对于被冠以丈夫名姓却迷失了自我的她,遗失的是作为自然人存在的本源,尽管春秋时代女性的社会地位并不十分低下。
行文至此,从遥远的历史沉淀中,仿佛传来声声呼唤:还我名姓!还我尊严!
内心的沉重,不是言语所能写尽。
然而,东风毕竟吹绽了第一枝,星星点点的绿芽透露了春的消息。有了第一枝新绿,桃红柳绿的美景就会次第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