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与滇金丝猴结缘

二 与滇金丝猴结缘

写本书真不容易,很多时候我都想放弃,之所以坚持了下来,是因为我常常告诉自己,是滇金丝猴让我写这本书的。

每一种相遇,每一个缘分,无论善恶,无论是喜是忧,都是来度化你的。这句藏传佛教的名言想必绝大多数人都听过,却不一定信。我百分百地相信这句话,但经常忘到脑后,所以身边人对我的评价多是脾气暴躁,而不是心藏智慧。

当一个人的命运被美好的缘分改变之时,即便来路辛苦,回首时也会升起一丝难以言传的美妙感。佛教认为万事生发皆是一个连续不断的因果连接,种下了一个因,必会有一个果。我所感激的滇金丝猴的缘分,也是承了多少位前人接连种下的那份善缘。

人类并不知道滇金丝猴这个物种从何时开始,在滇西北这片广袤的森林中生存繁衍下来。现在,能够讲这个故事的也许只有山巅云彩托起的岩崖,或许还有屹立了几万年的原始冷杉林。

人类能说清的只是滇金丝猴被发现之后的故事,不过即使这个故事在历史长河中也显得面目模糊。滇西北密林丛生,人迹罕至,滇金丝猴一直远离人类视野,在当地藏族、傈僳族的传统文化和口耳相传的故事中并没有留下多少它的踪影。藏族称它为“支该”,意思是白猴子,以此来与生活在较低海拔的藏猕猴区分;傈僳族则叫它“扎密普扎”,意为白色的猴子。我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是白色,难道过去大家见到的都只是幼猴?

仅仅二十年前,在白马雪山见过滇金丝猴的几乎只有当地猎人。这种猴子没有什么经济价值,骨头不能入药,肉据说也不好吃,还要耗费极大体力才能猎到。如果没有下文那一系列故事,很难想象滇金丝猴会和人类发生什么深刻的交集。

一声枪响打破了滇西北的沉寂。1905年,维西教案发生。在当时的排外大潮下,仅1864年到1940年间,就有八个传教士在滇藏边界被杀。每个在滇西北的传教士似乎都背负着神圣的使命,其中一个让他们不顾安危的使命便是寻找新的动植物物种。在法国传教士毕天荣(Félix Biet)的帮助下,法国人R.P.苏利耶(R.P.Soulié)走进了滇西北的高山密林:

几只新发现的栗色乌鸫集合成群,走了很长的小路,发现大体型猴子和豹子的脚印掺和在雪中,猎人们在陡峭的石崖上发现了一种长尾猴……

接下来的叙述峰回路转:

一声枪响,尸体横躺在我们脚下。第一眼看到这只仍在喘气的动物,引起我一阵恐惧,它太像人类了:这是一只年纪很老的个体(牙齿磨得厉害);它的脸颊是肉色的,不均匀地分布着红色斑块。眼睛是栗色的,而且很小。这只猴子生活在这么寒冷的山中,高大的树木茂密繁盛,一些松树和很多巨人般的针叶树,这些树不少已经伏地腐烂或者垒在激流之上……

这是法国著名传教士谭卫道(Armand David)的传记《云与窗:谭卫道的一生》(Le nuage et la vitrine:une vie de Monsieur David)中记载的亲历者叙述,是目前可以找到的滇金丝猴最早的文字描述。

1871年,谭卫道提到的这只滇金丝猴的标本,连同另外六只被猎杀的滇金丝猴的皮毛,经毕天荣之手,最终到达当时在四川的谭卫道处。中国植物学与动物学的进程被很多欧美的“植物猎人”“动物猎人”所改变,如果列出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那肯定是谭卫道。

谭卫道并非研究者,而是最好的收集者。这些滇金丝猴的标本后来被运到巴黎的法国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和大熊猫、绿尾虹雉等珍稀动物的皮毛放在一起,等待着被命名。

掌握一个新物种,便是进一步证明了上帝创造世界。世上的物种越美丽、越奇特,越能证明造物主的神奇,这就是传教士历尽沧桑、九死一生甚至客死他乡却依然坚持探寻的精神动力。而对于科学家来说,前所未有的物种极大地刺激了他们的科学想象,旧的知识不断被颠覆、更新,一个全新的世界带着致命的神秘魅力出现,这是科学家为科学甘冒风险的精神源泉。殖民主义者也为这样的探险不断输出人力物力,以期掌握更多资源。在那个注定物种大发现的伟大时代,正如1831年,二十二岁的达尔文乘着“小猎犬”号从普利茅斯港出发时,耳边响起的那声时代的最强音——“到远方去”!

滇金丝猴标本运到巴黎后,遇到了阿尔芬斯·米奈-爱德华(Alphonse Milne-Edwards)。米奈-爱德华是一位致力于探索物种分类的生物学家,祖辈几代都是动植物学家,他后来掌管了巴黎的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1897年,滇金丝猴被正式命名“Rhinopithecus bieti”,以发现者传教士毕天荣的名字Biet命名(法文中的姓氏Biet,在拉丁文中变成了bieti)。“Rhinopithecus bieti”是滇金丝猴的拉丁名,“rhinopithecus”按拉丁文的文字意思可进一步分为“rhino”+“pithecus”。有“rhino”前缀的动物都有一个极具特点的鼻子,比如“Rhinociroce”,犀牛。“Rhinopithecus”也被译为“仰鼻猴属”,仰鼻猴属的猴子,鼻子都很短,短得几乎看不到鼻梁,鼻孔上仰,直直冲外。除了拉丁名外,一个物种通常还有俗称(Common Name)。滇金丝猴的俗称是“black-and-white snub-nosed monkey”,即黑白仰鼻猴。

19世纪,生活艰苦,交通不便。那些今天被尊称为“植物猎人”“动物猎人”的人,当年的每一次采集都冒着生命危险——海盗,疟疾,无法沟通的语言、民俗。如今,他们中绝大多数人的名字已被历史尘埃所掩埋。即使是对中国物种发现极为重要的谭卫道,在他自己的家乡也被淡忘了。说来有趣,谭卫道的法国家乡巴斯克地区也喜食辣椒。到了秋季,传统的家庭门口会晾晒十几串辣椒,这个场景让人无法不联想到谭卫道恋恋不舍的中国四川。四川就是谭卫道的幸运之地。当年谭卫道抵达中国后,先被派去如今的内蒙古地区考察了一整年,所发现的物种十分匮乏,他为此深感沮丧,但第二年的四川之行却为他打开了一片物种的天堂,四川成为他的终身福地。

整个滇西北的面纱自此也被揭开。初始记载中的关键词“落后”“偏远”,被置换为“神秘”“伟大”与“奇特”。动植物学的发展,就是这么悄无声息却又力重千金地改变了我生活的这块土地——滇西北。

之后近百年的时间里,滇金丝猴再次从人类的视线中消失了。光明开启又重回黯淡,此后再没有任何关于滇金丝猴的记载。科学界甚至认定这个稀有物种已经灭绝,直到新中国成立,才有了续篇。

故事还是伴随着枪响。

1962年,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的兽类学家彭鸿绶在德钦做调研。他偶然发现了八张滇金丝猴的皮毛,这一发现震惊了中国动物学界——原来这种动物还存活着,但不知道皮毛是否新鲜,活体也一直没有人见到。

1979年,中国科学院组织横断山综合科学考察,昆明动物所的李致祥、马世来等参加了其中的兽类考察工作。有一天,天黑了,最年轻的马世来还没回营地。直到深夜,他才一脸兴奋地进了门,进来就把一个大布口袋一放,袋口竟然露出三个毛茸茸的脑袋——滇金丝猴!

近百年的疑惑有了定论——滇金丝猴种群还活跃在白马雪山的层林之中!

此次科学考察直接促成了云南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的建立。这时距离中国建立第一个自然保护区已有二十九年,当时每个保护区的成立,几乎都是针对一个独特物种或生态系统而进行的抢救式保护。

1983年,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正式成立。年末,我们这群初中毕业生通过正式招考被录取,一群娃娃成了这里的第一批保护者。

进入保护区后整整八年,我没有见过一次滇金丝猴!

当时保护区有四十多个工作人员,没有见过滇金丝猴的占绝大多数。如果有一个人兴奋地回来告诉大家:我见到猴子啦!大家肯定会围上去,可惜看到的往往是“远远的小黑点”。虽然见过滇金丝猴的没几个,不过猴粪倒是都见过不少。有时我们巡护到原始密林的深处,看到地上一层猴粪,就知道滇金丝猴群最近在这里夜宿过,也许就是昨天。

只能闻着保护对象的粪便,在山里一溜达就快十年,提起这个,我们这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都很不服气,“要不然找神仙给它们托个话,我们是来保护你们的,可怜可怜,给我们露个脸!”

1987年,我的朋友钟泰是保护区工作人员中最早见过滇金丝猴的人,在白马雪山保护区南部,而且是近距离!

刚进保护区做工作培训时,培训老师拿着一张照片告诉我们,上面就是我们的主要保护对象滇金丝猴。大家死死盯过去:一只猴子,皮毛是灿灿的金色。照这张图去找滇金丝猴,无疑永远也找不到——多年之后我们才醒悟,滇金丝猴的皮毛颜色是黑和白,而我们当年看到的“样板照”是川金丝猴。

全世界的金丝猴共有五种,其中,越南金丝猴栖息在越南北部(研究者基本可以肯定中国境内也有,但因中越边境情况复杂,一直未能得到数据证实);缅甸金丝猴(也称怒江金丝猴)分布于缅甸北部以及与中国交界的怒江地带;川金丝猴、黔金丝猴、滇金丝猴这三种都属中国独特物种。而五种金丝猴中,只有川金丝猴才有彻底的金色皮毛。

五种金丝猴中,川金丝猴和黔金丝猴已有科研单位计划做研究;缅甸金丝猴尚未被发现;越南金丝猴在中国的栖息地位于中越边界,“地雷”不少;只有滇金丝猴是待开垦的处女地。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李致祥、马世来等研究人员最早进入保护区短期考察,他们在《动物学研究》上发表了一篇关于滇金丝猴习性的文章,以报道见闻为主。稍晚,白寿昌等在较大范围内做了滇金丝猴的分布调查,而更晚的吴宝琦则关心它们的食性。

1987年冬末,昆明动物研究所加大了对滇金丝猴的关注度。已在峨眉山考察藏猕猴两年并小有成绩的赵其昆,受命到白马雪山“看看”。但他在大山中转了四十天,还是没有见到滇金丝猴,他转而留心猴子的活动痕迹,对猴子的粪便分布做了比较规范的取样。数据分析显示,猴群冬季仍然活动在4000米海拔带,而这一趋势在植被很差的坡面也存在。前者说明该物种是分布海拔最高的灵长类动物,后者则反映出它有一定的地栖性,对生境变化有一定的耐受性。第二年,赵其昆将这项考察结果以简报的形式发表在《美国灵长类学报》(American Journal of Primatology)上。

这则零散的信息引起了国际灵长类学会主席R.米特迈尔(R.Mittermeier)博士的注意。由他出面牵线,昆明动物所安排所里的科研人员龙勇诚到美国加州大学进修一年,之后,美国人柯瑞戈(Craig Kirkpatrick)再跟着龙勇诚来云南做博士论文研究,主要考察滇金丝猴,时间是1992年5月到1994年7月。白马雪山保护局的董德福局长将此视为难得的机会,派我和钟泰做柯瑞戈的野外助手,接受相关的科研训练。就这样,滇金丝猴的生态和行为研究算是正式开始了。

那个时候,我和钟泰从未想到,我们的命运从此被滇金丝猴改写了。

钟泰已有调查经验,出发前反复叮嘱我把包袱重量减到最轻,除了牙刷之类,其他能共用的像肥皂、牙膏这些,绝不带两份,“你看着吧,到了山里你就知道,包袱第一要轻,第二还是要轻!”

包袱一减再减,最后每个人还是要背50斤。这次调查我们要走整整两个月,每次进林子至少也要五六天才能出来整顿补给,行军帐篷、睡袋、洗漱用品,还有大米、油……都要带着。

带的只是仅够生存的几样物品,可在高海拔地区爬上一段后,身上的背包就如同被施了魔法,变成了巨石。我和钟泰苦中作乐:还以为科研考察多崇高呢,原来是挑大包,苦力活儿!

1991年的白马雪山保护区,区内的自然村有上百个,绝大多数村子都隐藏在大山的褶皱里,公路从江边穿过,剩下的路程全靠自己的双脚。我们要在两个月内用脚走完上千公里,这还只是地图上测出的直线距离,多出的那些上上下下、沟沟坎坎、悬崖峭壁……都没算在内。

首先要从海拔两千多的干热河谷走上海拔三千米的地方,从这里开始才有高大的云冷杉林。云冷杉和针阔混交林是滇金丝猴的主要生境,野生猴子可以上到海拔五千米以上,也可以下到海拔两千多米。

走进冷杉林中,人一下子安静下来。脚下刚刚还是飞扬干燥的尘土,现在已踩在厚厚的苔藓上。吸进来的是长期腐蚀的树干的味道。冷杉林树干笔直、粗壮,树枝到十几米的高度才撑开,密得穿不进阳光。山林浩瀚,我和钟泰钻了进去,成了毫不起眼的树叶。

这样的环境也带来微微的期盼——滇金丝猴。

突然,我的眼前出现了猴粪!几块猴粪饱含水分,似乎刚被“制造”出来。我赶紧趴倒,也许滇金丝猴就在附近……结果原地趴了快半个小时,连猴毛都没见到。我和钟泰悻悻地直起身子,这时他惊慌失措地大喊起来:原来一条蚂蟥钻进了他的裤管,正往肉里钻呢!

我最怕蚂蟥这样的软体动物,不敢上手捉,就捡了两根树枝,当筷子一样去夹,还用打火机烧,一阵手忙脚乱,最后钟泰受了不少皮肉之苦,蚂蟥才被折腾出来。我和钟泰相对苦笑:咱俩可真笨。

钻了半天林子,我们到了第一站:施坝林区里的傈僳族聚集点,一个叫吉义独的寨子。

绕过随地散步的黑猪和鸡群,我们找到学校。经验告诉我们,这里能找到会说藏语或者汉语的人。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女老师,她客气地把我们请进屋,找杯子倒茶,半天才翻出两个小小的杯子,两个还不相同。也许这里穷得根本找不出成套的杯子吧,我暗想。

晚上借住的人家更穷,屋子一角住人,另一角住牲畜。好在没有牛马之类的大型牲畜,不然屋子就要炸了。这个家里最值钱的可能就是一个红星牌半导体收音机,被主人郑重地挂在中柱上。

我们考察时经常会路过傈僳族村寨,除了房屋式样不同,傈僳族人的生活方式往往也和藏族人差别很大。他们虽也蓄养牲畜,但不会像藏族人一样去高山牧场,而更喜欢去原始森林放牧。

如果简单直接地解释滇藏高原民族居住与海拔的关系,可以画一座山,山脚即干热河谷地带,气候温和,居住人群以务农为主,种植水果、蔬菜,交通相对便利,这是高原人最理想的居住之所。海拔越往上,条件越差,农产品种类越贫乏,而傈僳族经常居住在深山里,人畜混居,半农半牧,生活艰苦。每个民族的传统地理观念,某种程度上也决定了各自的生活方式。

我和钟泰这次考察资金很少,我俩又是实心肠,背夫、向导通通不请,一切全靠自己。但在不熟悉的原始密林中穿行很危险,所以出发伊始,我们就向路上偶遇的当地老百姓问个不停,一是问路,避免在大山里迷路;二是打听滇金丝猴的情况。

但是吉义独这个傈僳村寨显然和外界接触甚少,村民的藏语和汉语都不太灵光。他们一连说了几遍“很大的水”,连比带划半天才明白,说的原来是“湖”。但当提到“灰白的猴子”时,村里人马上很肯定地说:“有!”

我们暗自笑开了花,赶紧在考察地图上做标记。那时候,我们关于滇金丝猴的知识完全空白,考察中得到的每个细节都要随时标注。

遗憾的是,大家对“灰白猴子”的认识都极为有限。我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失望,他们马上表现出歉意,让客人十足满意仿佛是他们的义务。主人往我的碗里倒满牛奶,我知道这里的牛奶珍贵,马上一饮而尽。第二天离开时,等待我的是一大桶特意准备的新鲜热奶。

接下来几天都是野外露营,白天负重行进,晚上生火做饭。我们能背的重量有限,几天下来,米吃光了,必须回到最近的村里补充给养。按照地图和之前向老百姓了解的情况,我们小心翼翼地选择方向,但还是走了很多冤枉路,最终爬到一个山顶,当时暮色已起。刚翻过坡,我和钟泰就傻眼了:脚下一整面坡的箭竹林,竹子低矮,走在竹林中就要承受竹叶的抽打。偏偏又下起雨,我们只有低着头钻,雨水沿着脖子集成一条条小溪。

后来我们才明白,遇到茂密的竹林,应该先去找有沟壑的地方,顺沟而行最省力,而当时我们只懂得生冲硬撞。弯身走实在太累,我们干脆缩起身子,抓着一根箭竹,再抓住另外一根,借着惯力往下滑。箭竹下面是厚厚的腐蚀层,竹叶在上面铺开,到了雨天就成了天然溜冰场。滑得飞快、过瘾,我高兴地快要“吼吼吼”大喊出来……突然,我和钟泰同时失控,从几乎四五层楼的高度斜斜地被山坡扔了出去,又“叭”的一声重重拍下。脑子被摔蒙了,清醒后才看到眼前到处都是戳起的竹棍,简直就是一把把竖起的刀子。我看得一身冷汗,转身看钟泰,他的裤子已经从大腿裂到屁股根儿。后来,胶布就成了我们野外工作必不可少的宝贝之一:只要衣服开花,胶布就上场。

即使摔蒙,也得继续前进,总不能直接扑倒睡觉吧。再说,就算野生动物也不会在大野地里随便睡觉,它们对夜宿地的要求多得很。深夜,我们终于摸到一个闪着细微灯火的地方,是采伐基地临时搭建的棚子。我们强打精神,烧火,把衣服烤暖,再洗米做饭……

生命退化到一食、一觉、一行,腿走得酸痛,上下颌都没有力气,要使劲咀嚼才能吞下等不及煮烂的食物……回到野外,身体的各种感觉也会结结实实回到肉身。

如果身边的人不是钟泰,也许我早就累垮了。我们都会抢着干最苦最累的活儿,换作别人,可能早就打起了小算盘:“昨天我背的东西有点重,今天我可要背得轻点。”而我俩却相反,他觉得我很累,我觉得他很苦,刚开始都抢着背最沉的米,等做完饭,米轻了两斤,两个人又都盯着最重的锅。

“我来背!”

“我来背!”

钟泰的体格比我强壮,他总是抢到最重的包袱。

身体疲倦,但精神上总是兴冲冲,只因为身边最亲密的人永远会为自己着想,从来不会掺杂一丝自私。晚上我们终于找到宿营地,身上湿漉漉的,但只要停下来,就抢着生火、做饭。早上,只要他一起床,我就会“唰”地起身,从来不会有半点贪床的念头。

以后三十多年的野外考察中,我经常回想起年轻时的这段经历,明白了那是一笔取之不尽的精神财富。连续几个月的野外考察,体力和精力的消耗都极大,但和钟泰的感情成了最好的精神动力和解乏剂。我多么幸运,有钟泰这样的同伴,让我顺利渡过最初期的艰苦,并明白了精神之于人的作用:很多时候,身体压不垮人,但是精神却可以;反之亦然。

野外往往把人的需要简化到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人活一辈子,得到荣耀、金钱的机会很多,但获得一个人彻头彻尾的真心实意却十分难得。一个丝毫没有想要占人便宜的同伴,比黄金更加宝贵。

行笔至此,我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今晚临时住宿的这个采伐基地肯定没有滇金丝猴。这是一个傈僳族寨子,名为“各么茸”,傈僳语意思就是“里面的里面”,偏得不能再偏的地方。村子在一片原始森林中,砍伐公司进来,一片山被削得光秃秃,猴子肯定走光了。不过,因为砍伐,这个村子比周围的村子有钱,最富有的一家人竟拥有两辆东风车,在那个年代是人人仰视的富豪了。但这些卖木头的钱都没有留下来,原因是失去了周围的森林,这个村子来自林下产品的收入越来越少,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第二天一早,采伐基地要运送一批木头出去,有顺风车,我们也乐得少走点路。东风车的后斗装满了木头,坐在上面像在三层高的观景小楼上。“楼”晃悠着上路,我们使劲拉着栓木头的钢丝绳,在临时开辟出的山路上被甩得东倒西歪。

“楼”也有静止的时候,东风车一停,司机就拿出酒来热情地分享。等回到公路,“楼”要顺着公路走了,我们下车,带着满肚子酒精和抓钢丝绳抓到麻木的手继续走山路。考察之路还很长。

两个月后,我们提前完成了两个区域的调查计划。考察地图上密密麻麻地标了滇金丝猴出现过的区域,这些都是靠向老百姓询问而得出的。滇金丝猴的栖息地附近稀疏分布着傈僳族和藏族村落。和不同村子的藏族人聊,都印证了滇金丝猴是警觉性极强的动物。藏族人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山里,很多人都见过黑熊、白腹锦鸡之类的珍稀野生动物,但是一说到滇金丝猴,就连当地猎户都会摇头:没见过,但是听老人们说过。

我和钟泰提前两个月完成白马雪山南部的考察任务,积累了不少经验。老龙——龙勇诚——希望我们能继续完成西藏鸿拉雪山滇金丝猴种群数量的考察任务。

当时,保护区只有我和钟泰两个人在做种群数量调查,虽然我们缺乏做科学研究的基础知识,但工作的热情大得能把自己点燃。我们的目光跨过云南省,来到了西藏自治区的鸿拉雪山,鸿拉雪山在芒康,毗邻白马雪山,地跨两省。得知这个区域有滇金丝猴,我和钟泰决定跨省寻猴。

当时我们只能借到一辆摩托车,那是一辆从捷克进口的佳娃(Jawa)350,笨实、沉重。两个大男人挤上去,再挤上一包又一包的行李,这个庞然大物加上两个实心实肺的小伙子,厚墩墩的背囊,实打实的锅碗,一路轰响,霸气横溢。

到了芒康县一个名为徐中的区,我们向区长汇报工作,又拿出昆明动物研究所的调查介绍信。区长喃喃地说:“噢,是汉字。我们整个区只有一个人懂汉字,但他今天回家了。”我赶紧跟他解释来意,把他从未听说过的滇金丝猴说得天大,半小时后,区长同意我们上山了。

第二天一早,我和钟泰刚采购完,一个中年藏族人气呼呼地找来了,“听说你们要上山找猴子,谁让你上山的?”

“区长同意啦!”

“国家把保护这座山的权利交给我了,区长说的话能管用吗?这个山,我说了算!”

我们那时只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哪能入得了人家的眼睛。我们连连道歉,又拿出介绍信,对方还是干脆地回绝:“我看不懂汉字,你们两个必须去芒康县林业局办手续!”

一句话就把我们支到一百公里开外,我们悻悻地跨上摩托车准备再次上路,却转念一想,还用去吗?真去了,谁又把我们两个毛头小伙子当回事儿!我们决定,干脆绕道盐井,从盐井再翻到鸿拉雪山的背后。

这样一绕,摩托车又轰然行了一整天。如今想来,自己都觉得好笑,不让我们上山,就绕四五天的路,从山的背后还是要上山,放到今天,只有两字奉送——傻瓜。

两个傻瓜到了盐井,本着能省则省的原则,直接住到钟泰的亲戚家,省了住宿费,还省了雇骡马上山驮行李和给养的钱,钟泰的亲戚会赶骡马送我们上山。

钟泰虽然和我们在一起时只说藏语,不过仔细听他说话,还是会发现他的藏语有些微小的口音。钟泰是纳西族,家在滇藏交界处,和丽江、香格里拉的纳西族相比,他们这支纳西族无论穿着还是习俗都有很大不同。据说,滇藏交界处的这支纳西族历史上是因征战留下来的,从地理位置来说是被藏族所包裹,所以,这支纳西族的藏话说得比纳西话好,生活习俗也基本藏化了。

走进钟泰的亲戚家,内部装饰和藏族人家一模一样,感觉不到丝毫纳西色彩。更传奇的是,这个村子不仅被藏化,村民更被教化成了天主教徒。这里的人不仅每个周日要去礼拜,还起了西方名字,钟泰的奶奶就叫玛丽亚。不过,到了钟泰这一代,历史大河又改变了他们的信仰习俗。但当时我对这些历史民俗没有任何兴趣,满脑子都是“明天要上山找猴子”。和主人商量好,可以找两头骡子送我们到山腰后,我就催着钟泰早早睡下。

第二天一早,男主人赶着骡子带我们上山。脚下澜沧江蜿蜒而行,视野中可见片片小方格田,或绿或黄,排列出一种错落的美感。男主人指着一片小方格说这就是他家的盐田,送完我们,他还要赶回去收盐。

盐井的盐,也是我童年记忆的一部分。每年都会有来自盐井的人驮着盐巴来到江坡村,他们眼巴巴地用盐巴换回青稞,以此养活全家。盐井的盐是白色的,好换粮食;而盐井对面的加答村,盐是红色的,大家都嫌弃里面掺的土太多。加答的人来了,都要先找到自己的亲戚带着,然后背着盐巴袋子一家一户地串门,央求着:“这是我的亲戚,这么远背盐巴过来也不容易。”就算这样,他们驮来的盐巴也还是换不完,只能放到亲戚家,每隔一段时间,亲戚就会苦着脸央求大家再换点……

这就是自小盐田留给我的印象。但当时到了盐田边,儿时回忆却并没有勾起我一丝去看的欲望。直到足足二十多年后,这里成了全国闻名的旅游地,我自己也多次过来摄影采风。经过镜头的过滤,盐田在安静中穿透出远古般的原始力量,具有粗粝的审美魅力。

这和一个人的成长有关,当阅历增长,学识增加,眼中所见并非只是简单的山和水。但当年的我,眼光短浅,全心惦记的只是快点找到滇金丝猴。

上山途中,我们还看到一个傲立岭上的奇怪建筑,藏式风格,却顶了个巨大的“十”字。送我们的人说,这是他们的“拉康”,藏文直译为“神的房子”。“拉康”在藏区遍地都是,只要是供养佛的房子都有这个称呼。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此“拉康”非彼“拉康”,盐井的这个,是西藏自治区唯一保持至今的天主教堂。

后来,我每到盐井,必会到这个教堂,让自己安静地坐上一会儿。我没有改信基督,而是任思绪飘到一个遥远的时代——那个滇金丝猴被发现的年代。

这座西藏至今唯一矗立着的天主教堂,它的建造者之一正是滇金丝猴的发现者毕天荣。而这座教堂建造的同一时期,滇金丝猴也在这片地区被发现了。滇金丝猴的模式标本,一个来自我和钟泰的家乡,还有一个就来自这里,它们至今被珍藏在巴黎的法国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地库中。

我深知这个地方的偏僻,还有藏族人对自己的藏传佛教的执着,那究竟是什么使得毕天荣以传教士身份远渡重洋,跋山涉水、九死一生地来到这里,并和滇金丝猴这个物种结下不解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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