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入保护区
从孩童起我就不是个淘气的孩子,如此评价自己,远非褒义。隔着几十年的岁月路回望,心中不免升起一丝遗憾:那时候怎么会那么老实?
在学校功课做得好,回到家就帮妈妈干各种活计,听话得如同白板一张,妈妈可以直接拎起给两个弟弟做榜样。正如父母给我起的名字,我自小就很“此称”(守规矩)。
我是家中长子,自懂事起,爸爸就认真叮嘱我:“有一天,你要当家的!”我们藏族人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女孩子长大后招个上门女婿,男孩子则跑出去四处闯荡,漂累了再就地成家,所以由女孩子承起家族大业的也很多。我上面虽然还有一个姐姐,但姐姐从小就显出“志在山外”的豪情,父母明白:当家的任务,只能交给守规矩的“此称”。
有了“未来当家人”的光环罩体,年少的心中难免升起些轻狂,教训起两个弟弟,声音也会雄壮起来。少年不知当家难,以为“当家”只是劳作方面的体力支出。
事实上,我很小就包揽了家里的许多活计。每天下午放了学,都要背起竹筐去打草,那个时候每家每户都养牲畜,村子附近的草早被割光,要走到山上才能把竹筐装满。有一天,男孩天性里的顽皮溜了出来,我和要好的小伙伴在溪水边玩得忘乎所以,猛抬眼,太阳竟已西沉,我的眼泪都急出来了:无论怎么赶都来不及割满一筐草了!想着妈妈会失望难过,我头一低,带着小伙伴就钻进别人家圈地养草而特意留出的草地,做贼一样割满竹筐,又狂奔回家,心中忐忑,转头一看,草居然只剩了半筐,都怪颠得厉害,赶紧又把草捞出、抖松、慢放……直到不知是草还是空气充满了竹筐,我才一脸坏笑地走回家,嘘,脚步一定要轻!
现在回想,我家当时经济条件很差,父母都是农民,拉扯四个孩子,家里几乎顿顿吃杂面。经济条件好的人家,家里有人在粮油销售站工作,餐桌上就会出现嫩白嫩白的粑粑。那时我时常拍着胸脯发豪言:等我当家了,要让大家顿顿吃上白面。
但,很快,“当家”的担子真的压下来了!
在我五年级时,姐姐考上了大学。那个年代大学生稀罕如金,别说偏僻的江坡村,在整个德钦县,姐姐都是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孩。整个村子的人都来我家祝贺,人群散去,黑夜来临,我分明感受到父母的忐忑不安。他们不放心一个女孩自己去那么远的地方,还有更重要的——钱!
姐姐考上的是昆明的云南大学。在那个年代,江坡很多人一辈子连村子都没有出过,更别说德钦县城。对于遥远陌生的未知世界,最有保障的当然是钱。而那个时候,我父母连姐姐的路费和学费都不知道如何筹措。
借!母亲一家一家上门求,钱几毛一块地凑过来。
那个年代,江坡一个普通家庭可能只有几块钱的余钱。这些小心存在枕头里、佛龛内的钱,一点点移交到母亲手里……整整一个夏天,我们全家都在为姐姐上大学而奔走。临到姐姐出发,母亲才喃喃地说,家里实在凑不出第二个人的路费了。姐姐只有一人上路。
那天晚上,妈妈很晚才睡,她把借来的钱全缝到姐姐的衣服里,记忆中是很多旧得烂角的钱,被妈妈用粗糙的手一点点抚平。
记忆深处的那个深夜,昏黄黯淡的灯光下,妈妈一下子老了。还有一种寂寞的声音,全家人围坐着,却没有什么话,连年纪尚小的两个弟弟,也在默默感受着亲人即将远离的撕扯,和那贫穷的压力。
我突然感到身上压了一副担子——渐渐老去的父母,正在求学的大姐,两个年幼的弟弟,这个家是那么的孱弱,如果有一个人可以为这个家做事,这个人只能是我!
“当家”的分量在这个深夜才真正地压了过来。
我的成绩一直很好,在班里是班长,论努力和天资并不逊于姐姐,可和全家的生活重担相比,学习又算什么?
姐姐走得脚步沉重,但她是在迈向未来,迈向一片彩色;而我,则留在一片黯淡中。
那年,我十三岁。
初中的学业总要完成。很快到了初三那年,爸爸在中甸(现香格里拉)做工,妈妈带上我,到村公所给爸爸打电话。
“包产到户后社里给咱家分了那么多的地和牲畜,我一个人真的忙不过来了,现在我们家哥哥要报学校了,是不是就别再上了,留在家里帮我……”
当时的电话线路很差,妈妈几乎是对着电话在喊,一字一字,响如洪钟,我的命运就这么被宣判了。
爸爸在外面做工是给人家盖新房,做木工活儿,他人聪明,活儿又细。那次打完工回家,他破天荒地给我带了一双皮鞋。按照当时藏族人家的习惯,如果是泥水类活计,做工结束时直接结算薪水就可以。但是我爸爸一直是做木工,木工可不得了,是要用木头架出这一世房子的脊梁筋骨。木工完工的时候,东家一定要送一件价值不菲的礼物以示酬谢,爸爸那次收到的就是一双皮鞋。
“皮鞋我穿有点小,让我家哥哥穿吧”,父亲就把鞋转送给了我。第一次拥有如此高级的礼物,我心里暗暗猜想:这是不是父亲对我辍学的一点补偿,或者安慰?可是,父亲从来没有当着我的面提过停学务农的事,哪怕一个字也没有。
我人生中的第一双皮鞋是父亲亲手送的,完全成人的款式和大小,穿在我的脚上,有点大,有点重……
那个夏天,我初中毕业,从此整日和锄头、镰刀、斧头为伍,卖力干活,让自己认命。半年后,德钦县政府公开招考工作人员的消息传来,我身边所有人都想试试,毕竟那时候最好的工作就是进政府单位,收入固定,有保障。
我很想去考,但不敢和妈妈提。种地太辛苦,照顾牲口太操心,这副重担我怎么忍心再转给妈妈。但,儿子的心理怎能瞒过妈妈?妈妈劝我,种地的怎么能和“吃皇粮”的比,真的想去,就去试试!
那是我第二次来到德钦县城,第一次是在县城工作的同父异母的大姐带我去看眼科医生。直到大姐的妈妈过世,我们两家一直亲如一家。
从江坡到德钦县城只几十公里,现在不过一个小时的车程,但在那个年代,则需要两天的辗转跋涉。先花上整整半天的时间,从村子步行到澜沧江边的214国道,然后再耐心等待过路的有空位的好心车辆可以捎上我们。那个时候车很少,通常等半天眼前都只有空空大路一条,一等就等到夜晚,只好在路边小卖部随便缩上一晚。
那次,村子里一起去考试的人有十多个,都是玩心正重的年轻人。那时的德钦县城只有一条弯曲的小街,几分钟就逛完了。几个小伙伴出了考场就急着回家,打听了一会儿,得知当天只有公路养护段一辆运粮食的卡车出发,大家就守在出城的路口,终于等到那辆车晃悠着开来,赶紧一拥而上,几只大拇指凑到人家鼻子底下,可怜兮兮地说:“求求你喽,求求你喽……”
那个时候,请求陌生人帮助的手势通常是高高竖起拇指,表示对他人品德的一种赞扬,或者干脆暗示对方要“心眼好”。不过,那两个司机或许是看惯了这样的手势,打量了几下我们几个小鬼头,大手一挥就径直开走了。
几个人拿出身上所有皱巴巴的钱,通通换成馒头,吃完又灌了一肚子凉水,摸摸肚子,感觉应该能扛一晚,那就走吧!
步行回去最近的路也要翻几座山,还未走完,天已黑透,还好已经走到江边的公路了。几个人都是初次赶夜晚的长路,一路上看到的景色和村子惯常的风景完全迥异,兴奋早已盖过疲劳。更何况一路江水声势浩大,公路被月亮照得通透,泛着玉色光泽在眼前亮着,踏在上面,心中竟升起异样的快乐。
一条隧道出现在眼前。在这样一个夜晚,这个巨大的工业设施竟仿佛带了几丝魔力,在几个未经世面的山村孩子眼里,威严地,带着一种工业世界的力量和神秘。大家兴奋地尖叫着冲了进去,我也跟着跑起来,冲向前方那个微微透光的圆点……
懵懂少年,未知未来。多年之后,记忆中的这个场景仿佛是电影中的一个画面——幕起。
很快,我收到县里寄来的录用通知书。
那一年,我十六岁。
背起行囊穿起那条发白的牛仔裤
装作若有其事地告别
告诉妈妈我想我想离家出游几天
妈妈笑着对我说
别忘了回家的路
站在门口想了好半天
鼓足勇气走出了家的门
还是回头望了好几眼
毕竟是独自离家出门
噢,那一年我十七岁
……
《那一年我十七岁》是一首早年的台湾歌曲,流行到德钦时,我早已过了十七岁。歌声滑过,歌词如响钟般将我惊醒,我赶紧回去翻找自己的十七岁:年少岁月,却雏鸟般忐忑着去寻找独立。大好年华于我,好像全部都错过了。
我的青春是缺席的,我从幼年直接迈进成年。
1983年,我十六岁,背着行李,告别父母和两个年幼的弟弟,走进了白马雪山自然保护所。我知道,从此我就要成为一名正式的国家工作人员,而我的收入将帮助姐姐读完大学本科。
当年公开招考的只有两个单位,一个是德钦林业局,一个是新成立的白马雪山自然保护所。所有考进的人随机分配,我被分到了保护所。
第一次全体集合,分配岗位,介绍领导。那个被称为局长的人在人堆里扫了一眼,就直奔我而来,大家的目光也全砸到我身上。如果目光也是有声音的,当时肯定是轰炸声震耳,我陷落其中,所有自信都垮了,眼泪涌了上来。
我自卑地知道自己有一副明显营养不良的瘦小身体。
还好,跟我同时考进来的还有一个人,他暗地里拍了拍我。他就是钟泰,我的初中同学,这本书中将一再提及的重要人物。
我初中所在的德钦县佛山中学实行中心学校制,所有村寨的中学生都要集中上学。钟泰是我的同班同学,纳西族,寡言少语。我俩初次见面时只有十四岁,但前生有缘,一见如故,做了一辈子兄弟。
学校条件很差。那个时代的艰苦,更多是物质条件对人行为和情感的一种钳制。钟泰每半年才能回一次家,每次都需要从家里背来各种口粮,饭要自己做,才上初中的男孩子哪有这么多的耐心和精力,他就经常只吃糌粑加热水。我家离学校近,我总拉他到我家吃饭。放长假时,我也会先到他家住几天,然后才恋恋不舍地回自己家。漫长假期过后,重逢时会像几百年没见一样,两人狠狠抱在一起,力气用光,才终于觉得心头累积的思念被释放了,好得如同一对热恋的人。
说回保护区的工作。白马雪山保护区成立于1983年,我们考进去也是1983年,是保护区第一批正式员工。同批考进白马雪山保护区的不只我和钟泰,我们所有人对保护工作都没有概念,甚至对“自然保护区”这五个字都很陌生。事实上,当时大部分人对保护区都没有什么概念,尽管白马雪山保护区成立的时候,已经不属于中国成立自然保护区的早期。
中国第一个自然保护区成立于1956年,是广东肇庆鼎湖山自然保护区,保护对象是南亚热带常绿阔叶林。鼎湖山保护区成立之初,周恩来总理就自豪地说,整个地球的北回归线上大多是沙漠,只有我们中国的南方有这么一片“回归线上的绿洲”。自然的富饶让人燃起爱国热情。这片北回归线上的绿洲要感谢喜马拉雅的隆起改变了水汽的流向,而即便如此,鼎湖山保护区里也只有近五分之一原生林,其他都是经过五百年左右恢复的近似原生林。
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成立时,除了一些已经被砍伐的区域,区内绝大多数森林都是原生林。白马雪山自然保护所就是从德钦林业局直接分离出来的。
短期入职培训时,除了学习相关纪律和法规,还特地邀请了一个林业局副局长来给我们上课,但我们听了很久,却只听到了森林防火……
五天的入职培训结束后,我们就要去保护站工作了,可我还是一片模糊,心里有点急。我向领导索要《保护区手册》之类的指南,可惜,没有!一本指导书都没有!领导大概也被我问虚了,故作轻松地拍拍我:“小伙子,保护区的工作没那么复杂,你滚几下就明白了。”
我们入职培训时住在一排低矮的小房子里。离开培训地的那个早上,我和十几个小伙子打好各自的被褥行李,装好洗漱用具。我看了看其他人的行李,几乎都是同样的物品,连牙膏牌子都一模一样。是啊,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谁又能比谁富裕多少?
那时我的脑海里全是妈妈。姐姐考上大学离家时,全家人陪着她步行了半天,直把她送到村下面的公路边。现在轮到我离开,两个弟弟要上学,爸爸打工不在家,只有妈妈一个人送我。妈妈送到村口,说还要回去照顾耕地和牲畜,就只能送到这里。我赶紧背过身去偷偷擦泪,转身向妈妈摆摆手。高原特有的强烈光线砸下来,妈妈脸上那几道深深切下的皱褶,就像高原的高山深壑。那一天,妈妈一直用目光送我远行,我知道:她的心从此碎成几瓣,有一瓣会永远跟着我。
同去的人都是第一次出门离家。所有人忐忑地爬上半路拦下的一辆解放车的后斗,一个挤着一个,安分得如同一窝雏鸟。车开了,风起了,我们被拉走了,从此把自己交给前方的大山。
车向东南驶去,一侧是山壁,一侧是万丈深渊和能吞噬一切的金沙江,慢慢爬高,直到漫天遍野的风马旗把天地染成五彩。每个藏族人都明白:这是附近最高的垭口了。后来才知道,这里海拔4329米,如今是从香格里拉到德钦的214国道必经处。当年则是窄窄的砂石路面,每年只有短短七个月是畅通的,其余时间都覆盖着一人高的积雪。司机也是藏族人,按我们的民族习惯停了车。垭口叫白马雪山垭口,远处那座敦实厚重的雪山就是白马雪山了。
白马雪山,第一次,我们相遇。
白马雪山是卡瓦格博的东部守护神。相比缅茨姆峰持着利剑的卓尔不群,嘉瓦仁安峰展开手掌般的独特山形,白马雪山则显得平易又厚重。
藏族文化中,历来有对山的崇拜。在藏传佛教远未传到藏地之前,古藏地的文化设想中,天与人之间有一道天梯连接,藏族崇拜的很多国王和英雄就是顺着天梯降临人间的。时至今日,藏族人还会在山岩上画上纯白的梯子。天梯不会真实存在,山就是藏族人眼中神秘的“天梯”。山崇拜凝结了藏文化中对天、地、人、神的宏大想象。
神山,德钦藏语通称为“日达”,意为“地方之主”,在其他藏地也被称为“由拉”,意为“地域之神”。在藏地,几乎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主人”——神山,神山就是一片地域上藏族人的精神坐标。
我这一辈子,就是和这座白马雪山纠缠不清。恨过他,爱过他,回头来已为这座山付出了整整三十五年。
雪山见证了这个星球数亿万年的地层变迁、沧海桑田,相比之下,任何一个人类的生命都如白驹过隙,渺小得不值提及。
有多少次这么独自凝视?只有肉身面对,才能体悟到雪山的灵性,感知到雪山在轻叩我的心灵。就这么一次次地做了俘虏,直到用整整一辈子完全服役于他。不仅仅是我,我们这些第一次面对白马雪山的小伙子,第一批加入白马雪山保护区的初中毕业生,我们那时还不知道,我们这辈子的悲欢离合都再没有离开这座山,一直到老。
白马雪山就是我们的“日达”,我们的神山,我们这些自然守护者这辈子的主人!
白马雪山,稍微懂点藏语的汉人也许会认为“白马”是藏语“莲花”的音译。莲花是藏传佛教中非常重要的意象,意义丰富,传播深远。藏族人认定的将佛法传到藏地的莲花生大师有很多藏文称呼,其中一个即“白马迥乃”(音译),意为莲花中生。有了这层渊源,“白马”也就成了汉族人熟悉的极少数藏语词汇之一,以至于很多人在文章中自以为得其实地写:白马雪山就是藏族人心中的莲花。不过要让这些自认为懂藏族文化的人失望了——白马雪山中的“白马”是直接起的汉语名,并非藏语音译。据我推测,白马雪山的垭口以前名为“达玛拉卡”,也许是藏语读音被层层误读,以至于最后干脆被传为“白马”的读音,这当然只是我的猜测。语言隔阂大概是这世界上除心灵鸿沟之外最大的障碍,现代藏族人大多懂汉文,可绝大多数汉族人对藏文化只停留在一知半解的程度。
白马雪山的主峰名“扎拉雀尼”,其实也只是白马雪山西侧藏族人的叫法,转到白马雪山的东侧,又有了别种叫法——“甲亚蕫子”,第一峰的意思。
白马雪山垭口奇冷,风大到可以把人卷走。偶尔有东西扬撒过来,不是尘土,而是碎石。滇藏高原交界处的层叠山脉上,海拔高于4000米的地方多为地质命名的“流石滩”:冰川剧烈作用,寒冻强烈风化,高原日晒风吹,以及早晚的巨大温差,如同一只无形巨手把岩石捏成碎渣,顽石虽硬,也会如液体般“哗哗”流下。
乍看这里只是清冷的碎石荒漠,但当你深深地俯下身去,甚至将脸颊贴到地上,就会发现很多微小的生命。高山流石滩是植物的“矮人国”,和森林生态系统相比,流石滩生态系统的植物分布稀疏,天生矮小,颜色接近灰色石块。但到了高原短暂的夏季,这些不起眼的植物会一夜绽放出无比艳丽的花朵。绿绒蒿、紫堇、龙胆……流石滩的植物分配给花朵的能量普遍高于其他生境下植物,而鲜艳的色彩可以保证昆虫被吸引来,从而顺利传粉。这些花朵不仅艳,还很大,像美丽的绿绒蒿,花朵绽开时会占据整个花株的一半以上。花朵就是高原植物的欲望。
在高原上,一阵风便可搅动一场流石,流石滩瞬间成为砂石的葬身之所。但这些卑微的高原植物匍匐在大地上,却可以开出让心飞扬的花朵,不及人类巴掌大的植物也有令人动容的一面。所以,流石滩的魅力,需要你首先俯下身来。
而第一次到白马雪山垭口的我,还远没有这么多的知识储备,只是感觉冷得彻骨。我们强打精神,按照藏族的习俗,在白马雪山垭口高扬“风马”。
“风马”,藏文读音“龙达”。在藏语中,“龙”意为风,“达”意为马,所以龙达也被称为“风马”。龙达有蓝、白、红、黄、绿,代表天、云、日、地、水,是藏文化中认定的天地万物的基本元素。藏族文化认为,在人的身心气魂中也有这五种元素;每到山顶或者垭口,藏族人需要用最高亢的声音念出咒语,把五彩经幡挂到最高处,这样自己体内的五种元素也会相应提升。仪式虽是敬奉天地神灵,但人身心内的能量也会得到治愈和充盈。
一群人高声念着颂词,念到最后把气息提到高处,面对天地、山河高喊“拉索啰……”,这是古藏语,这个咒语从我们祖辈起便口口相传,意为“神必胜”!我们稚嫩的喊声迎来了山谷的回音,大山大河也在喊着“神必胜哦”,风马应声飘扬,五种鲜艳的颜色立时充满整个天地……
白马雪山,从此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大卡车上颠过一天,奔子栏到了。
奔子栏地处香格里拉和德钦之间,小镇建在金沙江边,海拔一下子降到2000米,气温陡然升高十几度。金沙江边到处是赤红的岩石,稀疏的树木总也长不高,能找到的绿色绝大多数是多刺的白刺花。这里是典型的干热河谷气候,燥热的气流顺河谷而行。山脚光秃秃,是最炎热的区域。视线顺着山往上几百公里,到海拔3000米以上才能见到高大的乔木,这是燥热气流遇到冷空气,有了降雨,才开始有了万物生长;到海拔4000米以上,又成了典型的亚高山暗针叶林带。
回到1983年,当时我还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没有能力去领会这片神秘动植物王国的独特魅力。在奔子栏的第一个晚上,我的想法无比实际:今晚吃什么?怎么睡?
奔子栏是白马雪山保护区的一个管理站。在站里,吃的是大锅饭,每顿一菜一饭,一周只能吃上一次肉,但条件还是比家乡好,至少我终于可以经常吃到白米和白面了。
四人一间宿舍,年轻人的睡眠质量和呼噜声响成正比,如果倒下没有立刻入睡,就会赶上“呼噜潮”,于是我练就了倒下速睡的本领,直到现在都受益。
奔子栏站的生活无限美好,工作却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们工作起始就要下乡做宣传。
1983年保护区成立时,很多村寨被划到保护区内。村寨的村民们之前还是靠山吃山,将打猎、砍树、取柴视为天经地义之事,现在一下被盖上许多“不许”,面对的不只是思想的扭转,更是生活质量的突然下降。
不仅是普通村民,连我也要面临说服自己这一关。我家有一个远方亲戚是江坡村有名的神枪手,跟着他去打猎,即使只收获几只山鸡,也是儿时的美好记忆。上世纪七十年代合作社时期的江坡村有集体的狩猎队,集体的战斗力强大,有一次他们竟打了一头熊回来,全村人兴奋地差点儿敲锣打鼓。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熊肉就意味着厚厚的脂肪。我家分到一块巴掌大的肉,肥得流油,全家吃得极香。那阵子,村子的狩猎队员们连走路都昂首挺胸的。
现在,面对完全不认识的村民,我要努力忘记小时候吃熊肉的快乐,还要告诉他们——任何野生动物只要进了白马雪山保护区,就是受保护的!
不仅是打猎,还有“不准砍树,限制砍木头烧火,灌木也不可以……”,我们的宣传就机械地以“不准”开始,串上许多“不准”,再以“不准”结束。语气硬邦邦,再配上一副无私铁面,高举“国家保护区”大旗,试图以此去压倒所有的质疑。
宣传效果可想而知。
下乡宣传要分组分片,我每次都巴望着和老站长分一组,哪怕走上两天山路都没问题。我自己在全村大会上根本不敢张嘴。为了锻炼我们,老站长有一次特意把我和另一个毛头小伙子分在一组,要去的还是一个高海拔的村子。
海拔越高的村寨,对保护区工作的抵触情绪越强烈。那个年代人们生活贫困,地里和牧场的收益都不大,出售薪柴和用柴制碳是整个家庭维持生存的重要手段,而冬天没吃没喝时就要下套捕猎。我内心理解甚至同情他们,但我只知道也只能够说——不准!
村民大会通常在晚上召开。我嘴笨,一起来的同事也不灵光,两个人连开场和村民插诨打科都不会,木讷地把所有“不准”一气念完,马上察觉村民们的不满情绪已经乌云压境,随时就要打雷下雨了。我们不敢抬眼,看看时间,平时至少要开一个小时的村民大会,居然才开了十几分钟。我们还在等村民们提出问题,可他们已经一个接一个愤然离场。这时我和同事突然想起,还没安排我们今晚的住宿呢,正想出去找人,灯也像算计好了似的突然熄灭了。我们走出空荡荡的会场,村里连松明子都灭了,一片黑暗寂静,看来他们直接下了逐客令,我们就是过街老鼠。
后来我们找到一个装草的棚子,两人直接钻了进去。草堆散发着和暖的植物香气,我们吃完干粮就倒头睡去。第二天清早,阳光照亮了大地,也照出了我们的尴尬。我俩逃出村子,直跑到一条小河边。掏出搪瓷漱口缸,烧起酥油茶。正是10月的秋天,各种深黄、浅黄绚烂耀目,我们却怎么也提不起劲儿:还有下一个村落宣传点呢……
宣传做得委屈苦闷,幸好还有体力活儿——只有身体的付出才能平衡心理的失落。
体力活儿干得最多的是植树造林。
当专家建议成立白马雪山保护区时,保护区内最有价值的原始森林已经被砍伐一空。伐木公司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便进驻此地,整整十多年,从书松到白马雪山垭口这一段近30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只剩下连天的树根。这段原始林木原来的主要树种是冷杉,冷杉在纯自然环境下可以长到50米高,砍剩的木桩也大到需要两到三人合抱。这样的场景再也无法复现了。
1983年我刚参加工作时,伐木公司尚未从白马雪山撤离,成立保护区后,伐木公司转职做造林,按照当时国家林业局制定的政策参与植树造林,直到1984年末。植树工作一直持续到1987年,直到我们把公路附近运输方便的地方全种上小树,工程浩大。
内地习惯在春季植树,但在高原植树就要错后一个季节,所以在高原,夏天才是植树天。我负责采买树苗,每天早上都要坐着轰隆隆的拖拉机到苗圃,找苗、出苗、数苗,大手一挥,上万棵树苗全上了拖拉机跟着我走,颇有霸气。
挖坑,拨进有营养的腐蚀土层,把苗根发散式摆好,填土,踩实,再把树苗轻轻往上一提,一个独立的生命就此诞生,阳光雨露和土壤就是其存活成长的动力。
一年的种植任务都在这个时段进行,忙不过来时,就请附近村子的小孩子一起参与。种一棵树一块钱,干着干着,很多小孩子不免耍起小滑头,但是有一个小胖子却干得格外卖力,铁锹比他个头还高,用着不顺手,他就干脆跪在土坑前用手刨土。这个小孩名叫斯那此理,十几年后竟成了我的同事,如今也两鬓生白,在白马雪山保护区工作了快一辈子。
集中造林已经过去三十年了。大自然的滋养让当年这些小树苗长得健壮高大,走在这片树下,我们这些当年的植树人马上显得衰老、矮小,让人忍不住伤心。拍拍树干,这就是我们只可追忆的青春了。
宣传、植树,一做就是好几年。保护区内有一项最应该做,而我们却从未做过的基础工作渐渐提上日程——巡山。
任何一个保护区工作的基石都是巡山。巡山可以最直接有效地反偷猎,以及避免保护区的动植物被采集。可白马雪山保护区成立整整三年,其间都没有巡过一次山。
我们内部谈论了不少次巡山,可领导一直都说“条件不成熟”。顾忌来自对神秘大自然的畏惧,那片即使老猎人也从未涉足的广袤原始的土地,到底隐藏着多少未知,而谁又能打包票,我们去巡山可以全身而退、安全荣归?空谈巡山的日子一长,周围人嘴里的故事就越传越神奇,说我们这些保护区工作者要每人配一匹高头大马,再斜挎一杆大枪,所到之处,镇妖伏魔,简直都能编个新格萨尔王传了。
现在想想好笑,可当时的交通和经济条件差,对自然的了解少得可怜,越过一个山沟就是一个未知的世界。也许还有潜意识里觉得保护工作实在无聊,我们就给它抹上些英雄主义……
直到保护站新站长上任,我们才有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巡山。
可是,去哪里巡呢?白马雪山保护区太大了,建区时有22万公顷,要全靠脚走下来,纯属天方奇谭。
当地老百姓和老伐木工告诉我们,在白马雪山深处,有一个地方名叫“曲宗贡”,意为“两条溪流交汇的地方”,那里有茂密的森林,还有跳跃着的野生动物。在人们的描述中,那里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的最佳注解,神仙美景从曲宗贡一直延续到茨卡通的整条山谷,碧色连天,能把人走醉……我们听得心驰神往,马上认定:就是这儿!
老百姓和老伐木工的好心警告和荒唐流言还是很有威力的。巡山从“大家必须全去”,到最终只有三人出行——老站长培布、同事小王,还有我。
我坚定地要去巡山,一心渴望纵马巡敌,多么英武飒爽!但梦想撞到现实就哗啦啦碎成一地:根本没有马,巡护全靠自己的双腿,斜挎的长枪也简化成牧场借来的铜炮枪。临出行那晚,培布站长一遍又一遍地擦拭枪杆,我只有一把随身携带的云南户撒小刀,也跟着一个劲地磨。我俩都很紧张,不过谁都不愿说出来,全副焦虑都用在擦枪和磨刀上。
巡山最先遇到的挑战不是盗猎者,而是一座海拔4600米的垭口——“扎布垭”,藏语意为“非常险峻的垭口”。
和很多人的想象相反,我们藏族人虽然生在高原,但并非天生就是爬山健将。我的家乡江坡海拔只有2700米,只要条件允许,藏族人也会选择生活在物候条件俱佳的低海拔处。
一步步挪向4600米,我感觉力气全被抽走了,转身看小王,他竟然夸张到脸色转成了纸白。站长早已被垭口刺骨的寒风逼走,远远地成了个黑点。
等到我爬上垭口,内衣早已被汗水浸湿,冷风一扫,又冻成壳。我和小王腿脚发软地下山,暗地里发笑:这是我们巡山,还是山在训练我们?
后来,走过一个山脊“啥几尼”,意为“马鹿喝水的地方”。我们没有见到马鹿,却遇到三个盗猎者!远远看到对面走来三个人,这个地方远离藏民的高原牧场,所以十有八九是来盗猎的。
我们慢慢靠过去,喝住三人。
他们也吃了一惊,吞吞吐吐地说:“我们家牛丢了,来找牛。”
藏族人家的牛有时会自己走进深山,这本来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但一口不标准的藏话出卖了他们。在我们藏区,其他民族或多或少会说些藏语,但口音有分别,他们明显不是藏族人。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面见到盗猎分子,听不得他们笨拙的解释,一把夺过他们背的竹筐,全是钢丝套!
钢丝套是动物的死敌。一根铁丝打一个活扣,再挂到树上或灌丛中,设置很简单,但一旦动物的脚、手或头误进套中,就再也无法逃脱,动物只会拼命挣脱,但最终越挣越紧而被套死……就算是灵长类的滇金丝猴,在野生动物中智商算高的,它们也不会用手去“解套”,只是狂躁地又跳又叫,直到生命终结。下好套后,偷猎者只需要沿着自己下套的路径重走一趟,就可轻而易举捕获猎物。
看到满筐的钢丝套,我的眼里肯定在喷火,站长和小王更不用说,三个盗猎分子吓得马上冲我们跪下。
他们成了白马雪山保护区历史上抓到的头三个盗猎分子。我们巡山的路还长,老培布站长体谅小王走路不济,让他先把这三人押回森林派出所。
我和培布站长继续走。“珠巴洛河”流淌而下,两面山谷绿滩,再加上远方隐隐的雪山,无疑为人间美景,可我们没有心情欣赏,心反而攥得越来越紧——老站长说,凭他的经验,盗猎分子会陆续出现。
没想到的是,先出现的不是盗猎分子,而是他们的窝棚。
老站长举起一个老式望远镜,看到珠巴洛河和另一条小河交界处的山谷后正冒着烟,最终,我们发现了三处棚子,全是就地取材用箭竹编成的临时小窝,其中一间颇令人毛骨悚然。想象一下,在一片高原森林中,你低头钻进一个简陋的棚子,抬头时,除了挂着的苹果和谷物,满眼都是挂起的各种动物头颅——苏门羚、獐子、熊,一整墙已死去的眼睛直直瞪着你……培布站长赶紧对完全呆住的我解释:这是傈僳族祭奠山神的摆设,傈僳族认为任何猎物都是山神的赐予。
我只觉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他们到底杀了多少野生动物?临行前我磨了又磨的小刀终于派上用场,挑了根竹竿,削得极尖,在棚里到处刺,面粉、糌粑的袋子全部被我刺破,铁锅也被摔出去,用石头砸个稀烂。
同样愤怒的培布站长把怒气压了压,嘱咐我躲起来。天色将晚,盗猎分子就要回来了。他自己藏在门后,将枪上了膛。临时窝棚中摆着睡觉的行李,数数有快十副,看来盗猎分子近十个人,而我们只有两个人……不敢再想,我把刀鞘往前拉了拉,心一横,大不了拼命!
有脚步声从远处渐渐传来,我几乎趴在地上,从临时窝棚下方漏开的缝隙去数人数。七个,我打手势给培布站长,他眉头也紧了。
盗猎分子离得越来越近,我几乎就要蹿起来了,此时情况却急转直下。
当年人很穷,衣服只要不是稀烂就会一直“服役”,通常早就穿短或者穿烂了。那一刻,我透过临时窝棚,就看到了这样一条短到盖不住脚踝的破裤子,正抖如筛糠,难道他们害怕了?
原来偷猎分子嗅到不对,为首的人在门外窥见了培布站长,培布站长之前在公安局工作,盗猎分子以为惊动了公安局,就这样,没有经过殊死搏斗,七个人就老实投降了。
盗猎者今天“收获”不小。一个人背了一只苏门羚,苏门羚很重,不能像围脖一样套在脖子上;另一个人背了两只林麝,手脚拴起来,背挎包一样套在后背。
该死!如果我们早一天抓到他们!我气得恨不得立刻上去狠揍一顿。
他们又交代:还有一个年轻小伙子还没回来,而沿着珠巴洛河往上的另一个牧场里还有几个一起来偷猎的。
“还没到的那个小伙子懂汉字吗?”培布站长问。
“他上过学。”
“那你们七个人跟我们上到那个牧场,给那个小伙子留张条,让他去森林派出所自首。”
“千万不可以,那个小伙子胆小得很,他会吓得直接跳河自杀的!”几个人恳求。
培布站长把我悄悄叫到一边,说他必须赶去抓剩下几个盗猎者,不然走漏风声,他们就逃走了。所以,押送盗猎分子的任务就落到我身上。
加上还没有到的那个小伙子,一共要押送八个壮年盗猎分子。我当时却没有任何犹豫,本能地点了点头。
站长刚离开,棚内的气氛马上变了。我当时不到二十岁,身体又瘦小,一副强装出来的气势,瞒不住盗猎者老奸巨猾的眼睛。盗猎者一会儿说没有粮食肚子饿,要先回家取粮食,一会儿要约着上厕所,商量对策。我一下急了,几乎吼着命令他们放老实点。幸运的是,我们等的那个年轻人很快回来了。暴雨依然在下,我押着迟迟不愿上路的八个人走了整整几十里山路,一路吼着、劝着,深夜终于和老站长会合时,我已累得没有任何力气。
巡山反偷猎历来危险,我第一次巡护算是有惊无险,但有的保护者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很多年后,我听到索南达杰的故事。同是藏族,索南达杰保护的是可可西里那片广袤无垠的高原无人区。羌塘高原上成群奔跑的藏羚羊,只因绒毛可以制成与黄金等价的围巾“沙图什”,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遭到疯狂猎杀。漫漫荒原上,藏羚羊横尸遍野,皮被剥走,换不来钱的尸骨还滴着血……这是中国环境保护史上最惨烈的偷猎事件,背后是巨大的经济利益在驱动。
从1992年开始,索南达杰组建的“西部工委”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反偷猎。1994年1月18日,他们抓获了一群盗猎者,盗猎者们反扑,索南达杰牺牲,尸体被发现时还保持着卧地射击的姿势,他的眼睛一直没有合上。四年后,重新组建“西部工委”并成立“野牦牛队”的另一位保护藏羚羊的英雄扎巴多杰也牺牲了。
我第一次巡山得以安全归来,第一,要感谢当年被盗猎的动物价格不高,还不值得盗猎者拼命;第二,说来讽刺,要感谢当年极不严格的盗猎执法。自然保护区在政府职能上只有管理权,没有执法权。盗猎分子的抓获归我们管,处理裁决则归林业公安管。我和老站长整整走了一天半,最终将一共十九个盗猎分子押回保护区森林派出所。结果,林业公安只是做了简单笔录,罚了很少的罚款,又要求他们尽快清理已经下的钢丝套,然后,就放了!
是的,竟然就这么放了!
我们走了整整一个星期才抓回来的盗猎者,猎杀的野生动物不下三十只,其中绝大多数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此外,他们在山里下的套子绝不止一万个,每个钢丝套都可能威胁到一个生命,小到一只野兔,大到一头熊!他们安然回家后,完全可以再偷偷进山,顺着放钢丝套的路再走一遍,满载而归。
也许当年很多人对盗猎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盗猎”和传统的“捕猎”只是一字之差,对“盗”字,大家的范围和定义又大不相同:当地人祖祖辈辈都上山打猎,为什么到了这一代,就成了“盗”?
此时反思,我当年也很糊涂,那时我只是简单认为:保护区不可以,出了保护区,捕猎就没有问题。
保护区刚建立时,我从猎人的言谈中知道有一些区域的野生动物数量非常多。一个老猎人说,在一个方圆5公里的有灌丛的悬崖峭壁上,一次就套到了十五个麝香。只有公林麝才有麝香,如果盗猎了十五个麝香,那背后实际死亡的麝鹿数字该有多么惊人!有一天很晚了,当这个老猎人放完钢丝套返回营地时,不小心碰翻了一块石头,石头翻下悬崖,响声惊起一群林麝,被套的麝鹿哀鸣声借着山谷无限放大……它们在绝境中祈求帮助,满山哀鸣,听得人浑身颤抖,终生难忘。
当捕猎已经远远超过当地人吃穿的需求,而被卷入经济诱惑中,成为对野生动物的贪婪掠夺,就是盗猎——这就是盗猎和传统捕猎的根本区别。
像巡山般刺激的日子总是少数,那些或激昂或苦闷或忧伤的珍贵时刻,至少让人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相比较来说,日常工作真如一潭死水!
奔子栏管理所是天堂,毕竟在一个热闹的市镇上。可每年5月到11月,我们就要住到白马雪山半山腰的管理站,借住在伐木公司的简易木板房里。晚上看书,要勾着脑袋,借着煤油灯昏暗的光看。煤油灯是自己做的,把一根棉线用铁皮包起来做芯。回忆中,那些年看过的书也往往伴随着煤油味。
住在山里,工作就是保护这些山,闲时发愣也要对着这些山。
很多年后,当我再回想起,当时管理站周围有充足的水力,完全可以搞个小型水电设施。但那个时候我们和外界接触太少,这么简单的问题都解决不了。
身边就几个和我一样年纪的愣头小伙子,天黑了没事做,睡觉又太早,只能烧一堆火,几个人喝酒聊天。
我们的生活,只有山!除了山,还是山!
白马雪山保护区建区时有22万公顷,一辈子都走不尽的山,吞噬人的山,我只想把这山撕裂!
我一直跟领导要求出去读书,到1986年才轮到去云南大学生物系进修。我们需要插班到本科课堂去,一开始还担心听不懂,没想到好学之心让脑子一下开了窍,一踏进大学校门,身、心、脑马上都化作春水,活跃起来。
每天泡图书馆,每一科分数都不比正宗大学生低,我信心满满,想着回到单位就报考成人高考,以学生身份重返大学。
短短一年的进修很快就结束了,保护区领导却坚决不同意我再脱产学习。按照今天的人的思维,领导不同意干脆就辞职,但在那个年代,身处偏僻的德钦县,一个人哪能完全把握自己的命运?我的大学梦至此截断,成为终生遗憾。
生活回到原点,我按照我的名字“此称”,继续做一个“老实人”,在单位埋头工作,回到家乡就做个“当家人”。家里因为我的努力情况渐好。每个月拿到工资,我先给姐姐和弟弟寄生活费,再给自己留下最低开销,剩下的全寄给父母。
为了写这本书,我重新找出当年的日记,里面夹着几张发黄的纸,是家人的旧信。一封封读来,艰难往事重现眼前。
1985年10月22日,姐姐的信:“弟弟,你寄来的三十元钱已经收到,十元交了校服费,二十元买了一双皮鞋。补助费两元钱也已用光,无钱寸步难行,请想办法寄一点,越快越好……”
那个时候,姐姐还没有读完大学。两元钱可以做的事情并不多,她一直紧抠细省,两元钱应付了很久,直拖到不得不向我张口。
大弟弟选择考取丽江财经学校,不继续上高中、大学。1987年10月,他寄来的信:“大哥,你是我心中最优秀的人,没有任何事情能难得住你……”
在我工作最苦恼无助的时候,家人的鼓励和需要是我坚持走下去的唯一理由。
只有小弟弟还留在父母身边读小学,他的字还很幼稚,不过他已当起家里的勤务员。1984年6月20日的信中,小弟记下,眼看着妈妈每天忙于收割青稞小麦,还得随时和邻居借好用的镰刀,他叮嘱我:“哥哥,下次回家一定要带把好镰刀……”
现在从我家乡江坡到奔子栏不过三四个小时的路途,可在八十年代,避开大雪封山的漫长冬季,一路顺利的话也需要整整两天。离家一去便至少半年不会回转。所有信息传递都要靠口信和信件。
每年青稞黄时,妈妈会让人捎话给我。我干着地里的活儿,妈妈会自豪地跟别人说:“瞧我儿子!能挣工资,回到家里还能和村里的小伙子一样干活儿,干得还不比别人差。”
每到过年,家里人想当然地盼我回家:大儿子回家,还会带年货回来。
无论路途多么艰难,我都会置办几大袋物品,连大米、盐巴都要采购。年尾带着沉沉的年货,和劳累了一年的沉沉的身体,一路搭车回家。先把东西寄放在路边小卖部,第二天一大早赶上四五匹马,中午能到214国道,夕阳西下时才能把所有东西都带回家。回家就急着“露一手”,让父母弟弟尝上“山外人的饭”,一个人掌勺整桌除夕大餐,白菜、包菜、土豆、粉条,一律洗、切、炒、倒酱油……全家人吃得香喷喷,多年以后我才发现自己做饭其实很烂。
家人对我的情感只有自豪和骄傲。父母做了一辈子农民,根本不会懂我在外面的辛劳与寂寞。在他们心中,拿公粮、做公家的差事已是天堂,何来委屈?
我已是二十出头的男子汉,还是“当家人”。除了担当,还能求得家人对我有什么样的理解和回报?我们那代人没有现在这么丰富的文化生活,无论物质条件还是精神生活,人人都大同小异。在那样的时代,有多少苦闷和艰辛被默默吞下,自行消化。
我从来不会对家人描述自己回江坡时那一路的艰辛。到了冬季,白马雪山垭口大雪封山,超过一人高的雪,每年都会冻死几个急着抄近路回德钦的人。我们保护局的人从奔子栏集体回家,需要从金沙江绕道澜沧江,再慢慢转回德钦。保护局当时没有自己的车,我们需要集体搭车,顺利时也要整整七天才能回到德钦。
最怕的就是搭车。我的头发从小就是自来卷,大卡车司机路上如果要人帮忙,从后视镜中一瞥,准保大声地说:“那个卷毛,下去铺路!”“卷头发,去搬开石头!”或者车一停,直接喊:“卷头发那个……”
我就老老实实把冻僵累僵的身体唤醒,去干苦力。记得有一次,路面压满了山体抖落的碎石,我被一次次拎下去开路,清理石块,没有工具,只能用手来“铲”。飘雪的寒冬,短短几公里的路,我们却走了十多个小时,我的手也开出好几朵“血花”。
艰苦中的温馨最难忘怀。我最怀念的时刻是东风大卡车刚刚进入维西山谷,从高原的冰天雪地一下进入温热的低海拔峡谷地带,暖风撩动面颊,久违的绿色化开冰霜,被冻僵的手也渐渐解冻复苏了。感动之余,我突然升起在此地安家的想法:如果以后可以住在这里,那该多美好!想完自己又笑,不过是个穷小子的痴心妄想。
还有那个名为巨甸的小镇。当时的巨甸镇坐落在交通要道之上,在我们“山里人”的眼中,那简直就是繁华的“小香港”。镇子礼堂放映电影,连电视都没得看的几个年轻人,每人掏出五角钱走进去,演的是《搭错车》。
电影看得无比投入,电影放完后歌声响起:“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
情绪被煽到极点,黑暗鼓励着大家,嘶哑的声音从喉底滚滚而出,被压抑整整一年的情绪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整整一个电影院的人都使劲吼起主题曲,这是什么样的情景!那个年代,被压抑的人远不止我们。
恋恋不舍地走出影院,我们继续唱着歌,走回一个摇摇欲倒的木头旅馆。
“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
后来才知道,我们如痴如醉地唱出的词,意思原来是:“酒喝完了,瓶要卖吗?”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人们情感普遍压抑。港台吹来的流行歌曲,黑白电视上晃动的香港电视剧,把一颗颗木然的心纷纷吹活过来。
最爱的歌肯定是邓丽君的,不仅跟着磁带唱熟,一群小伙子还试着把歌词翻译成藏语来唱:
你说你过两天来看我,
一等就是一年多,
三百六十五个日子不好过,
你心里根本没有我,
把我的爱情还给我!
前面都还好,翻译到最后一句全体犯了傻——藏文中根本没有“爱情”这个词!
在藏族传统中,有母子之间的疼爱,有兄妹之间的亲密,还有朋友之间的义气,但男女之爱总是羞于出口,以至于大家搜肠刮肚,还是找不出对等的词。最后,我们天才地把这句话翻译为——“把我的风骚还给我”!
正值二十出头的我,渴望着能大大方方说得出口的“爱”,和跌宕恣意的人生。而当歌曲和电视剧退潮之后,我能面对的却只有一片大山,和一个全靠我支撑着的家庭。
那个时候难免自怨自艾,还有恨,恨自己为什么会出生在这样一片山区。靠山吃山,只能过个护林人的单调人生。
一天,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来到我们保护站,说他从昆明来,要到拉萨去。晚上我们招待他免费住在站里,他回赠我们外界的故事。我们秉烛夜谈,小时候在火塘边听到的那些马帮故事复活了。我突然想起,从小我就盼望着远行啊。我决定放下一切,求他带我上路!但,第二天醒来,我背在身上的重重责任也一起醒来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燃醒我远方梦的人叫黄凯。那段时间我写了很多信,长长短短,皆以“黄凯友”起头,以“和黄凯友共勉”结尾。但这些信一封也没有寄出,它们都深藏在我的日记本里,化成一道道不愿示人的伤疤。
对白马雪山的所有情感还来不及消化时,白马雪山着火了——1986年,白马雪山遭遇了建区以来的第一场大火。
天干地寒,风干物燥,灾祸发生时正是青稞收割季。我刚请好假从奔子栏回到德钦县城,准备搭车回江坡,却被拽到领导办公室。
所长和副所长心急火燎,见面直接先给了我一袋子钱——临危受命,我需要负责火灾扑救中所有的后勤和财务工作。
那个时代,整个德钦县城除了政府财务人员,估计还没有人见过五万块的现金。从银行取回来的全是一两元的票子,五万块,在我眼中完全是一座压过来的金山。我背了一个马桶包,包里所有的东西都让位给钱,钱平平放实了,还不放心,又在上面加上漱口缸等等做“掩护”,之后直奔长途汽车站——当时保护局没有一辆车,我只有坐最早一班长途车,才能保证最快到达火场。临出发了,局长和副局长这才嘱咐:“路上小心,这可是五万块啊!”
出门就往长途汽车站跑。整个德钦县气氛紧张起来,大喇叭响彻街道:“白马雪山发生特大森林火灾,所有县级机关停止工作,一律奔赴火场救火……”仿佛一下切换到战乱的街头,人们惶然失措,一辆辆大货车被拦截,机关干部慌乱地组织人爬上车后斗,还有更多人匆匆回家,换上厚衣服,带个简单的小包就准备出发……
我必须在第一时间赶到火灾现场。当拦下第一辆快出发的车,赶到靠近火场的122道班时,已是夜里了。终于到达火场指挥处,现场指挥的领导一见我劈头盖脸就问:“小伙子,是不是你来管钱,我们有六百人,每个人都要马上吃饭!”
同事白玛师傅把德钦林业局唯一的小车开了过来,我们直接赶到离火场最近的书松村,到达时已是夜里十点。我拿着手电筒使劲敲粮店的门,粮店负责人却回山里老家了,一路折腾,又去请回负责人打开粮店门,大米一麻袋一麻袋地放出,还要背到车上。我当时体重110斤,一个米袋重180斤,压在身上,腿直抖,就这样来回背了七八次,才把米袋都装车。回途再敲开供销社的门,买了一大麻袋罐头。终于可以返回了,又忙中出岔,车子因为水温高,一次次抛锚,我们就得一次次摸黑去水沟提水降温……
终于回到山上,迎接我们的却是几百号人的愤怒。
山上这些人是最早来救火的,几乎全是当地农民。他们离开村子来救火的时候,本想要带点吃的,召集的人急了,大喊:“这么大的火灾,县里怎么会没准备吃的,赶紧走吧!”结果,他们扑了十几个小时的火,却水米未进。
我当时还小,只顾一个劲儿地给所有人道歉。转头看到道班养猪用的一口大锅,赶紧叫人洗干净,煮大米稀饭。灭火的三四天里,我挨了这辈子最多的骂,任何人都可以把我揪过来骂一顿:要上山却没有吃的,会骂;从山上下来,饭没备好,还是要骂……
火灾中唯一没有责难我的是东竹林寺的和尚们。德钦县的喇嘛寺,只有东竹林寺在白马雪山保护区内。火灾发生后,第一个冲到火场的是东竹林寺的和尚。当时火浪翻过一座山头,正向另一坡面滚下,四十来个壮年和尚跑过去,在火舌处一路播撒“恰乃”,一路念经。“恰乃”在其他藏区也被称为“乃撒”,是经过念经加持的粉末,可以驱邪避灾。后面的和尚也跟着用铲子挖出一个简单的防火带,不知是否是宗教的力量,后来熊熊吞噬的火焰真就在这条线上止住了!
当时焦困于后勤和财务工作中的我,第一次遇到如此大的灾难,不知道这连天灾祸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火烧得铺天盖地,从原始森林又蔓延到海拔低矮的箭竹林。在熊熊烈火的加温下,箭竹像信号弹一样砰地蹿上空中,又“叭”一声空袭到远处。面对这世界末日般的场景,我只剩茫然……
面对灾难,每个个体大概都会缩成一个卑微的存在。火场中的我,突然生出了一种宿命感:世界虽然很大,但属于每个人的只有一小点。工作多年的这片茫茫森林,一场火就能轻易毁灭。我,又算得了什么?
此时,我却不知道,命运中真正的缪斯正在向我走来,她如此深刻地改变了我一生的轨迹。
是啊,怎么能不说——
滇金丝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