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江坡

楔子 江坡

下雪了!

滇西北高原的雪有很多场,初雪意义非凡。此时,大地尚未完全脱去秋意,一场初雪就是一个善意的提醒:准备好了吗?冬天可要来了。藏族人对初雪往往心存感激,因为初雪过后蓝天会分外绚丽。这是秋天的静静落幕,一年又要过去了。

下的是雪片,很大,但是风不猛。所以,这些白色只是织成了纱罩,像是天空因许久没有爱抚大地而做出的温柔补偿,带着一种宽容、慈悲的气度。滇藏交界处,大山里隐藏的那些小村庄,人们的脸上都带了丝欢乐:下雪就好,农田正式休养生息了,牦牛从高山的牧场上下来了,山里的动物终于可以安静地享受这个只属于它们的世界。

我出生在1967年秋末的第一场大雪中。作为家中第一个男孩,我的出生给家里带来了希望,但长辈们没有一个人刻意记我的生日,因为我们藏族人根本不会去在意这些。老辈人甚至说不出生在哪一年,被问到年纪,他们只能含糊地说,“七十多了吧”,“好像八十了”,然后疑惑地看着问的人。在藏族人心中,生死“闸门”下,年轻几岁,还是老了几年,需要那么在意吗?

我身份证上的生日是信手填的,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一直留在妈妈心中。我从心底感谢这样的记忆,妈妈的描述比那个印在身份证上一清二楚的出生日期更富诗意。每每见到白色雪花从天而降,内心深藏的秘密便会随之萌动,仿佛生命的基底同雪花共呼吸,仿佛只有大雪才能让我焕发出别样的能量与光辉……

我出生在云南省迪庆州德钦县的江坡村。“江坡”,直译就是铁斗。江坡坐落在形似粮斗状的坝子之上。长大后才知道,江坡的“斗”可不是寻常的斗,江坡坝子下藏着丰富的铁矿,我就出生在这铁斗之上。

我们藏族人没有父姓。父母给我取名“昂翁此称”,“此称”意为守规矩,也被译为“慈诚”;“昂翁”则是五世达赖喇嘛的前名,又被译为“阿旺”。五世达赖喇嘛进行宗教改革,建立无数寺院,历来被藏民族所尊敬。

后来我有了个中文称号“小李”。父亲“文革”时起了个汉名叫李新民。当时我家附近是部队营房,父亲和当兵的关系特别好,当兵的嫌他的名字“昂翁尼玛”太绕口,直接叫“老李”,我就顺带成了“小李”。“小李”这个名字一直叫到上学、工作,又几度演变为“肖令”“肖李”,后来干脆固定成符合汉族人习惯的“肖林”。

有了这段经历,我坚决让两个女儿只拥有藏族名字。时常有人吃惊地问:“你的女儿不姓肖?”

藏族人的名字一般是吉祥字词的组合,讲究点的会请喇嘛起一个。比如,我父母早年曾经到拉萨朝佛,在“大昭寺”一口气请了几个名字回来,等到我的女儿出生,就直接从中挑一个来用。

同时拥有“肖林”和“昂翁此称”两个名字,对我而言是拥有了两个世界——“肖林”带着我的肉身行走世间,而“昂翁此称”只属于我的故乡江坡。

当我自己都已习惯“肖林”,回到家乡,拄着拐杖的老奶奶一声“昂翁”,一下就会把我拉回童年。是呀,回家啦,不管在外面担着多大的担子,回到家乡,我就是个没有忧虑的孩子。回到家乡,我只想纵马疾驰,只想信步山巅,只愿去村子最高的煨桑台,燃起敬神的香柏。

我们藏族人名字中没有父姓,但会有“房名”。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房名,比如,“水边的磨房”“从须贡村搬来的”“最富裕的家庭”,等等,起得比较随意,但仔细琢磨很有意思,可以看出一二百年前此地的经济社会状况。

我家房名为“噶最达”,藏语直译为“放置马鞍的屋子”,由此可以估摸出我家以前很穷,起家时借宿在一户人家的马鞍房中。

老人说,江坡村子(含衮巴)最初只有十八户人家,都以种田为生,过去主种青稞。而从十八户发展到如今八十户的历程,就没有什么记载了。但就像许多不知名的西部村庄一样,这些过往虽没有被收入正史,可在人们口口相传的野史中,它骄狂恣意、爱恨情仇、波澜壮阔……

江坡怎么可能没有故事?江坡村矗立在山坡之上,俯瞰澜沧江水浩浩荡荡从村下流过,这是茶马古道从大理到拉萨的必经之路。村之下、江之上,孤然一架吊桥。长大后,我在书本中找到它的大名——溜筒江吊桥,茶马古道上一条有名的溜索桥。当年无论马或人,都命悬一根竹溜索,在滔滔江水上嗖的一声飞过。

马匹、货物来来往往,还有那些四海为家的男子汉……江坡再小,有了这条路,就和远方有了联系,人们的眼里就会溅出活泼泼的亮色。

我的祖辈都曾养过马,直到父亲那代的江坡男人,还都远走过拉萨、尼泊尔、印度……走马帮辛苦,风险又大,不是每个壮年男子都会如此选择。我父亲就选择留在家中,而他的哥哥终在一次远行中留在国外,并在那里生儿育女,再也没有回过家乡。

小时候,守着火塘,最喜欢听长辈闲聊过往,那些马帮的艰苦与辉煌,经过渲染的危险与奇情,让人久久兴奋。我一边听,一边恨不得马上长大。或许,内地的汉族男孩很多是靠武侠小说幻想世界,我们藏族男孩则枕着马帮的故事,任一闯天下的豪情在心中激荡……

马帮于我,还与对奶奶的记忆紧紧关联。小时候,父母每天下地种田,照顾我和姐姐的任务就交给了奶奶。我最喜欢她那一双粗糙的手,与其说爱抚,不如说磨砺着我和姐姐的脸。奶奶那时年纪并不算老,可那个时代很差的生活条件,以及终身的劳作,使她的生命过早地黯淡、衰弱。

奶奶在家只负责做饭,生火需要先去砍柴。奶奶会把门反锁,再弓腰一步步挪到山上,我和姐姐就在窗户旁苦苦巴望,等奶奶颤巍巍地扛着柴火回来,才露出笑脸。我一直追问自己,有那么多和奶奶相处的时空,为什么独独这一幕至今无法忘怀?后来,命运把我推上滇金丝猴保护者的道路,在阅读动物行为学的研究专著时,我读到智商特别高的猿、海豚和大象等少数哺乳动物,在一定程度上都有感知他者情感的能力,会不自觉地有利他行为。我想,那时的我也是一个幼小的灵长类生物,奶奶的那份苍老触动了我莫大的同情,但那时我却没有能力去帮助她。

静静坐着的奶奶有时会给我一个暗示,我就心领神会地跑到火塘边,拿来吹火用的竹竿。竹竿钻进奶奶后背衣下,轻轻地挠上一挠,这个时候,奶奶的眼神会在黯淡的背景中闪出一滴光亮,这一幕就是对我最大的奖赏。

江坡村里矗立着一棵参天柳树,是整个村子最古老的树木。马帮经过村子,总会选在这棵树下露宿,大树撑出的枝叶成了离家人最好的庇护。奶奶总是要家人背一大捆柴火送去,“人都是要出门的,现在帮助了别人,将来我们的孩子走得再远,也会有人来帮他们”,这就是奶奶心底朴素的善良。几年前,江坡村民计划砍掉这棵老柳树做集体活动时的薪柴,我一下怒了,几番争执过后,树最终被留了下来。

后来马帮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与澜沧江并行的214国道,从昆明到拉萨。这时,奶奶已需拄着拐杖,行走艰难,但她希望爸爸能把她带到那条“人海挖出来的路”上,去看看“能装很多东西的‘铁牛’”,这是我记忆中她为自己而提的唯一要求。

江坡是“弦子之乡”。弦子,藏语称“宾央”,木头的琴筒做了底儿,竹片的弦弓弯半圆,再绷紧马尾的弦子,就这么“呜啦啦”地拉将开来……弦子一出声,就带出高原的粗犷豪放,豁亮洒脱,满股子要把生命完全敞开的劲头。

弦子不仅要拉起来、唱起来,更要舞起来!可以一个人既跳且唱,也可以全村老幼通通上场。男人们穿着藏袍齐齐跳在一起,女人们则纷纷挥舞洁白的长袖,跳到高兴处,两方就会想要分个高低,暗暗较劲,脚下陡然加快,快半拍,再快半拍……直到全体丢盔卸甲,跳成散沙一片,才以哄然大笑作结,笑声飘到村坝的上空,满满地溢过山脊。

我的父母平时只是守本分的种地人,但遇到任何村里的节庆日,他们都会郑重地换上华丽的藏装,转眼有了尊严的荣光。我从小就喜欢看父母跳弦子,他们在场上笑,我在下面也跟着傻傻地笑。也许这是他们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珍贵时刻,终于可以忘记庸常的养家育子和枯燥的终日劳作,长长地舒一口气。

人们总说,我们藏族人都是“会走路就会跳舞,会说话就会唱歌”,我却觉得,能歌善舞的本事不能简单推给遗传基因。表达喜悦,敞亮心胸,赞美纯真……就像身体需要水和食物,音乐和舞蹈根本等同于我们的精神需求,我们藏族人永远渴求唱得欢乐、跳得淋漓。江坡人那么地宠爱弦子,弦子已经融进了每个江坡人的生命。

弦子有极其丰富的曲调,每个曲调都有个名字,比如“次仁拉哇嗦”,有点像汉语中“满江红”“浪淘沙”之类的词牌名。有了固定的曲调,大家可以填上各种词句。有些词是江坡人自己创作的,更多则是远方的人来了又走了,歌声却留了下来,传了一代又一代。不知名的民间游吟艺人就以这样的方式被江坡人永远纪念。

春一春二春三月,春三月草原开鲜花,金蜂我却要去他乡;

夏一夏二夏三月,夏三月田中长五谷,布谷我却要去他乡;

秋一秋二秋三月,秋三月林中结满果,鹦鹉我却要去他乡;

冬一冬二冬三月,冬三月湖上结满冰,黄鸭我却要去他乡。

——这是浪漫版、经典版。

也有人是编歌大王,随便一个曲调,张口就能按照当时的情景唱出来。有一个与我同龄的藏族人就曾在酒桌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唱:

白酒红酒青稞酒,都是酒,咿呀里索,

白酒红酒青稞酒,你爱喝,我爱喝,大家都爱喝,

麻将哈鸡斗地主,咿呀里索,

麻将哈鸡斗地主,你爱玩我爱玩大家都爱玩,

瓜子花生水果糖,咿呀里索,

电视电影舞厅,咿呀里索……

——这是通俗版、搞笑版,后面接起各种各样的新奇事物,可以唱个没完没了。

就算这般异类的“能歌善舞”,我也极其羡慕。我的弦子水平非常一般,这是我巨大的遗憾,常常觉得愧对父亲。我的父亲是一位热巴文化的传承人,不只在整个江坡,在德钦县或整个迪庆州都算“稀有资源”。从我记事起,就陆续有人从很远的地方来找他拜师学艺。最风光的一次,迪庆州歌舞团在江坡整整住了一个月,每天都和父亲学习热巴舞,直到他们感觉学得差不多时才离开。而父亲却悄悄告诉我:他压箱底的本事还远远没教到呢!

热巴舞,根据民间传说,最早是由瑜伽大师、游吟浪人米拉日巴大师创制;藏学则另有说法,认为热巴文化要归溯于藏地古老的原始宗教,那时佛教还远未传入,人们需要一次次地祭神、驱魔,渐渐就有了热巴舞。“热巴”,本意为长而粘着的发辫,后来的热巴艺人上场前要在腰间拴系“达扎”,一种黑白两色的牦牛辫,舞到精彩处,身体飞转,牦牛辫也跟着飞扬起来。

长大后,越了解热巴,越是遗憾小时候没有努力跟父亲学习,更何况热巴艺人在藏族文化中还属于“职业流浪者”之一。我们藏族自古有些职业,一旦手艺学成,便要背起使命,行走在一个又一个偏僻的村子之间。这些职业大多和佛教有关:塑佛像、画唐卡、刻玛尼石……热巴舞也属其中,走村串户去祭神驱魔,多么令人神往!

父亲被政府认定为“云南省非物质文化传承人”,最终却还是没有机会把热巴舞全部传给一个晚辈。有人说,一个民间艺人的逝去等同于一座博物馆被焚烧。我至今看过无数热闹的热巴舞,但是父亲那威严灵性的舞步,已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还有,妈妈!

童年记忆中,只要家里有妈妈,我和姐姐、两个弟弟就是最幸福的人。妈妈只要离开一两天,整个家就会迅速萎靡。

母亲的善良在整个村子都是有名的。我家养蜜蜂,木楞房的几个角都是蜂巢,丰收时节蜂蜜多到需要拿大桶装。每年都有女人到我家来讨蜂蜜,带点儿不好意思:“拿一点就可以,就是抹抹脸。”母亲看出了她们的心思,手下暗暗一使劲,翻手一倒就是一大碗。

不夸张地说,我们兄弟姐妹四个从小是被蜂蜜喂养大的。饭碗里会缺肉缺米,但美味的蜂蜜可以放开肚子吃。母亲用她所有的精力和智慧维持着这个六口之家的正常运转,仅靠地里的收成和父亲偶尔外出做工的收入,我们全家没有饿过肚子,在那个年代可算奇迹。周围的人家到年末就揭不开锅了,就会陆续有人到我家借粮食,就算粮缸快见底儿了,母亲也从未拒绝过任何一个人。

家里有一头养得很老的毛驴,很多人劝妈妈,干脆卖了吧,这么老为什么还要养?妈妈每次都很为难,像是在求人家的语气:“它为我们家干了一辈子的活儿,我们已经很对不起它了,为什么还要卖了让别人吃它的肉?”

周围压力越来越大,有一天妈妈终于下定决心,把我叫了过去:“哥哥,你把咱家的老驴放到山里去,记住,要放得远远的,不然会被别人逮住。”

妈妈的语气很平常,我心里却隐隐触动:第一次要对另一个生命负起责任。那天我赶着驴,翻了好几座山,觉得路途远到不会让老驴再找回村子了,才依依不舍地把它永远留在那里。

从此,我再没有吃过一口驴肉。

要善良,要尽力帮助他人,不要杀生,我对藏传佛教所有最朴素、最根深蒂固的认识都来自妈妈。除此之外,如果还有什么教会我做人的道理,那应该感谢一座山!

如果你爬到山头俯视江坡,会看到整个村子的末端是我们的寺庙和经塔,一个个方墩墩的藏式房屋被举在心尖尖上;再往外扩展,是片片田地;也许你会嗅到一种沉稳、澄净又神秘的气息,抬眼望去,在你头顶上,稳稳立着一座雪山,形如金塔,轻易便把整个世界收纳于下。

那唯一的雪山,我们藏族人的信仰——卡瓦格博。“卡瓦格博”,“卡瓦”意为雪,“格博”为白色,是藏语中“圣洁”的特指。整个藏地闻名的圣山,无须再戴任何华贵头衔,卡瓦格博——圣洁的雪山

如今,卡瓦格博让德钦县闻名全世界,可我小时候,只有藏族人知道这座山的分量。每逢转山时节,来自康巴、安多、卫藏的藏族人,穿着各式藏装,说着各类藏语,围绕卡瓦格博一路步行。过去没有任何现代交通工具的帮助,内转需要至少七天,而外转则需要翻越几座海拔4000米以上的风雪垭口,少则十三天,多则一个月,也有人把自己永远留在了转山的路上。

转山的藏语为“固拉”,简单说就是转圈。我们这个地方的藏语和拉萨藏语的语音有点差别,我们读“固”,到了拉萨标准语便成了“郭”。一个藏族人说要去“固拉”,指的不一定是转山,也可能是转塔、转寺院、转佛像……围着完整地转一个圈,才算得是圆满。“固拉”常在口语中用,若是转山、转湖、转塔、转寺,还有一个更为尊敬的叫法——“乃固”。加的这个“乃”,如果硬译为中文,只有“神圣”二字才可把其中的精神性表达出来。无论是山湖的自然神圣,还是寺塔的佛教神圣,都值得微小的人类放下所有贪、嗔、痴,在身体力行的朝拜中,感受心灵的赐予。

朝圣是修行的一种。修行是每个藏族人有生之年的最大任务,磕十万个长头,背颂多种经文,每天早起煨桑祈祷……

还有一种广义上的修行,即指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只有肉体历经磨难,才能使心灵轻盈到可以触摸精神。

在我很小的时候,远远未能领悟到这一层,可命运已急煎煎地把我推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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