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非有非无之间

生活在非有非无之间

写完“我的学思历程”之后,我决定用“在非有非无之间”作为书名,我深深地感到要真实而又成功地写出自己六十多年走过的道路是很困难的。我所生活的这几十年,是中国社会发生巨变的极其动荡不安的几十年,到现在为止,我们大概都还不能清楚地描绘这几十年发生的种种问题的前因后果。特别是自1949年后,中国大陆社会政治生活中发生的事件,有许多又是常理难以说得通的,有许多政治上的“阴谋”与“阳谋”这类,这不是我们这些书生所能破译得了的。有些事件,也许我大体上能推测出其中奥妙,但我又不能把它写出来,“祸从口出”的阴影到现在仍然不时地笼罩着我。因此,在我的这本书中就有些地方写得简略了,这就得请读者谅解。

这十多年来,我常与海外学者交往,其中有些只见过一两次面,随便聊聊,有些却多次交往,是相当熟的朋友了。我在和他们的交谈中,总感到他们对大陆学者在半个世纪以来的处境和思想变化的原因缺乏了解,可能是因为他们也有他们的局限吧!不少海外学者一方面对我们如何在精神和物质那么困难的条件下仍然能作研究感到惊讶,另一方面又对像我这样的知识分子为什么能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政治批判,而真心地或违心地作“自我检查”感到迷惑。我想,这样的问题是很难用简单的道理说明白的。这里我只想用禅宗的一句话,“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没有身临其境的人是不可能有体会的。我曾在一篇题为《在自由与不自由之间》的短文中说到,大陆知识分子都是经过“忠诚老实运动”、“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向党交心运动”、“斗私批修运动”等等一系列的“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的运动而被迫失去了“自我”。但我并不因此抱怨,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遭遇,而且现在许多知识分子正在做着找回“自我”的努力。

我用“生活在非有非无之间”作为我这本书的题目是有所考虑的,我在每章最后大体都作了一些与本书题目有关的说明。这里我还要特别提一下,在第五章中我引用了《庄子·山木》中的一个故事,但我只是叙述了大意,并且也不是完整的引用,现在我把原文抄在下面,再作一些解释: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夫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游则不然……。”

“乘道德”,林希逸《南华真经口义》谓顺自然。我曾套用“处于材与不材之间”而提出人(特别是知识分子)往往是生活在“自由与不自由之间”,而在中国大陆学者更是处于“有我和无我之间”。我们一生中能真的有个“自我”吗?真的不能认识“自我”吗?我的回答是“不能”和“不能说不能”。“不能”是“非有”,“不能说不能”是“非无”或“非非有”。我常常想,很可能所有的人都生活在“非有非无之间”,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掌握他自己的命运,可以完全随心所欲地做他想做的事,但是他总是能生活下去,企图找回“自我”,认识“自我”,不过由于处境不同,他们生活样式和追求的目标也不同罢了。这就是生活,是真实的而不是虚构的生活。从主观上说,你对自己的生活道路可以有所选择;但从客观上说,你对你的生活道路又不可能有所选择。所以人应该学会“在自由与不自由之间”生活,“在非有非无之间”找寻“自我”,照我看就是庄子的“顺自然”。不过在这里,我打算给庄子的“顺自然”一个新解,这就是:超越自我和世俗而游于“非有非无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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