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一封信:奇异恩典
尊敬的牧师先生:
我相信《申命记》8章2节(1)那条写给以色列人的应许,会引起您一些愉快的思考。当时,以色列人在旷野,被各种问题所困扰,他们的不信与悖逆更加重了这些困扰。他们经历了神的引领,却不明白、甚至屡次误解他在这些安排中所怀的美意,旷野之旅因此令人极为沮丧。摩西为了安抚并鼓舞这些以色列人,向他们预示,旷野之旅及争战都将结束,幸福的时光即将来临,他们很快就要夺取应许之地为业,不再有恐惧愁烦。那时,他们回想这段曾令他们痛苦不堪的旅程时,将会满怀喜悦地复述摩西的话:“你要记念耶和华你的神在旷野引导你。”
其实,对于我们这些正在走出属世的旷野、迈向属天迦南的人来说,这句话更有意义,也更安慰人。我们因着对神的应许和权能的信靠,盼望在一个永恒、稳固的国度里享有真正的平安。对天上荣耀的期盼,激发我们鼓起勇气与热情,努力奔向我们的先行者耶稣已进入的国度。当我们把眼目定睛在耶稣身上时,必将在一切拦阻我们成长的事上得胜有余。然而,我们尚不完全,由于堕落本性中的无知与不信,我们常常感到软弱,误解神在我们身上所做的工,并为此心生抱怨。我们若能明白临到我们的一切都是出于神的美意,早就会欢欣鼓舞了。然而时候将到,我们所有的争战都要结束,我们的眼界将更宽广,领受的启示也要加增。而且,当我们在崇敬与爱慕中回顾神带领我们走过的路时,就不得不承认,其中的每一步都带着神怜悯与良善的旨意;就会看到,那些被我们看为不幸、不好的事,实际上都是神给我们的祝福。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没有一件是平白无故的,每一个临到我们身上的难处都恰到好处,都能成为神恩典与智慧的工具,为的是叫我们得以承受他所预备的那极重无比且存到永远的荣耀。尽管我们尚不完全,尽管我们常常不能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但回顾往事,我们还是可以清楚地看见神在各个时期的带领。如果我们仔细思想事件之间存在的奇妙关联,就会发现那些我们今天看为最宝贵的益处,在它们刚刚露出端倪的时候,可能根本没有引起我们的重视。过去我们之所以能逃过生命的劫难,并不是因为我们有智慧或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而是在我们意料之外,事情发生突然的转机。我想说的是,当我们在圣经的光照下思想这些事时,会发现神对他百姓的看护满有智慧和恩慈,而且这种看护早在他们生命的初期就开始了。神的看护超越规则的界限,他看护自己的百姓渡过他们的无知期,以他们并不知晓的方式带领他们,直到他们在各样的经历及认识中完全看清了他的看护和恩典。这样的经历和认识引导他们认识了神,也认识了自己。
我相信,每位信徒经过认真思考,都会认识到这一点,只是各人认识的程度不尽相同。许多人外在的生活很单一,极少变化,他们内在的改变,都是在不被人知晓的情况下发生的,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没有察觉。神并没有在雷声和暴风中向他们说话,而是用极其微小的声音一点点将他们拉回到自己身边。因此,虽然他们已拥有认识主、爱主的确据,并已出死入生,但是这些事到底是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发生的,他们却很难说清。另外一些人的情况稍有不同,似乎神是为了显明自己极丰富的恩典和极大的能力才拣选了他们。他容忍了他们本性中的背叛和满心的邪恶。当无知的罪人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被剪除的时候,这些人尽管也在不断地犯罪却幸免于难,好像要让他们仔细体验将至的灭亡。终有一天,这些人知道自己被拣选是作为神审判前的预告,神乐意将他们如同薪柴般从火中抽出,使他们成为蒙受怜悯、激励别人的器皿。(神这样做的原因是我们无法测透的,因为天如何高过地,他的意念也如何高过我们的意念。)于是,这些人出人意料地开始觉悟并发生改变,这过程中彰显出来的属天的大能,丝毫不逊于造天地的能力。很显然,这是神自己所做成的工,在那些没有被偏见和怀疑蒙蔽的人眼里看为希奇。
这正是逼迫人的扫罗所经历的。他心里充满了对拿撒勒人耶稣的敌意,为此他竭力逼迫并杀害耶稣的门徒,并为着同样的目的从耶路撒冷赶往大马士革。到那时为止,他尚不知道自己所行的有何不妥,满心所想的就是要把所有信耶稣的人都铲除干净。他不停地挨家挨户搜索,四处辗转,满脸凶恶,口中不断吐出威吓凶杀的话。当保罗整个人都处在狂乱的状态中时,他遇见了自己一度憎恶和反对的耶稣。耶稣呼召他从一名严酷的逼迫者转变成一名荣耀的使徒,并激励他在传扬福音的工作中生发出极大的热情和忠诚,这福音曾是他竭力要毁灭的。
在我们生活的时代同样有神极大的恩典显现,我要特别提到已故的加德纳上校的事迹。为了让自己现时的需要得到满足,他巧取豪夺、不择手段,活在深重的罪孽之中。多少非同寻常、堪称神奇的救赎方式都没能使他心动。然而当神大能的日子来临时,他得救了。他一生辉煌的事迹被人引述、广为传讲,并在他去世后被发表出来,使神得着极大的赞美,也使神的百姓得着许多安慰。
提完这些人的名字,尊敬的牧师先生,您能否也允许我加上自己的名字?我这样做,并不是认为我配与这些人同列。这些人都曾活在罪孽当中,后来都成为声名显赫的基督徒。他们所蒙的恩典多,所以他们的爱也多。保罗说:神所赐我的恩不是徒然的,我比众使徒格外劳苦(2)。加德纳上校也如同被建造在山上的一座城,发出耀眼的明光。从信主直到去世,这期间他的言谈比他信主的经历还要精彩。我本不当在这里拿自己与他们相比!我的情况与他们不同——我实在应当为此感到羞愧,因为我给予的与所蒙之恩实在极不相称。但是如果我们谈论的,是神的耐心以及他长久的宽容,是神对一个卑劣的罪人的看护,是神对内心刚硬的罪人的恩慈,是神饶恕恶贯满盈的罪人时所显露出的怜悯,那么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比我更适合谈论这些。确实,许多人在听完我讲述的亲身经历后,都认为这些经历应当被记录下来。
最近,我着手将神在我身上所做的工用文字记录下来。我以前之所以没有写,一方面是因为不知道应当如何顺畅地将自己的事原原本本地写出来,另一方面是担心写作时会依赖自己败坏和有害的头脑。《诗篇》的作者提醒我们,要保守对神敬畏的心,他说:凡敬畏神的人,你们都来听,我要述说他为我所行的事。(3)神警告我们不要“把珍珠丢在猪前”。(4)基督徒的珍珠指的就是他被神用能力与爱保守的那些宝贵的经历。这些经历本不当冒然地公之于众,以免它们被一些属世及卑劣的人得着,让这些人抓着机会亵渎那些他们根本不能理解的事。基于这些原因,我迟迟没有动笔。
然而几个星期前,我听从了您的建议,把我的经历按照系列书信的样式发给您,共有八封。后来发生的事,多少有点出乎我的意料。这些信在很多人的手中流传,而且,您读完这些信后的反应,并非像我所担心的,抱怨我所写的内容太过乏味或平铺直叙,而是请我补充更多的细节。鉴于您和其他一些朋友都这样建议,我便答应了这个请求,相信这样做会带来一些良好的效果,使更多的颂赞归给我们可敬可爱的救主,或使神百姓的信心得以坚固。我愿意顺服这样的请求,放下“自己何等不配”之类的推辞,冒一次险将我的经历公之于众。如果神因着我宣告他的美善得着荣耀,神的百姓也因此得着某种程度的安慰或教训,我心足矣。我愿将这举动可能产生的一切后果都交在这位叫万事相互效力的神手中。
由于没有保留发给您的那些信件的副件,我必须再次在记忆中搜寻,尽量回想曾写过的内容。这次重写,我不会在那些许多人已经细细读过的句子和形式上做什么改动,在那些需要重复事实的地方,我可能还会用差不多相同的词句进行表述。我愿意遵从您的意愿,将这一次的内容写得比上一次更加清楚细致,特别会把结尾部分充实一下。如果我在叙述过程中穿插一些倒叙,让您感觉混乱,希望您能原谅。您表示要把我写给您的那些信交给其他人,很抱歉,我无法对这部手稿进行修改和润色,使之读起来更顺畅、生动,因为我本人并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因着您的友好和率直,我就鼓起勇气请您来承担这个工作。这封信可用作这部书信集的引言。我会尽我所能,在完成您所指派的这个任务之前,尽可能推掉其他各样的安排。与此同时,我恳求您以祷告支持我,让我在尽上自己绵薄之力的同时,能单单定睛在这位乐意召我出黑暗、入奇妙光明的主的荣耀上。
献上我诚挚的敬意!
您忠诚的仆人
1763年1月12日
第二封信:早年经历
尊敬的牧师先生:
有时反复读大卫的感恩之歌让我感到十分快乐:“耶和华啊,我是你的仆人,是你婢女的儿子。你已经解开我的绑索。”(5)神极大的怜悯在我生命初期就已显露出来——我出生在一个基督徒家庭,尚在襁褓中就被奉献给神。我听很多人讲,我的母亲是一名成熟而虔诚的基督徒。她是从英国国教改信的基督教,在已故的钱宁斯博士的教会接受牧养。我是她唯一的孩子。母亲体格孱弱,性格内向,她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我的教育上。至今,我还依稀记得她对我的照料和教导。我长到差不多快3岁时,她就开始自己教我学英文且成效显著,因为我4岁时,就能得体地读出别人拿给我的普通读物。那时她一直坚持让我背诵经文片段、章节、教理问答、赞美诗和诗歌等各种有益的内容。我那时的表现似乎颇令母亲满意:我一点都不喜欢其他小孩子吵闹喧嚣的游戏,而是喜欢与母亲做伴。每当她教导我学习时,我也总是乐意受教。尽管良好的教育可能没有真正触摸到我的内心,影响我的人生,但是我很乐意分享自己早年的经历,希望能够鼓励那些尽心尽力用正确的方法教养孩童的父母们。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因罪远离了早年所受的教导,然而这些教导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仍对我起着制约作用,而且不断地影响我,我用了相当长的时间才彻底把它们摆脱掉。当有一天主开了我的眼睛,让我重新回想起早年的教导时,我发现它们带给我的助益实在巨大。我亲爱的母亲带着我受了很多苦,她经常在神面前为我流泪献上许多感恩的祷告,这些祷告直到今天还在让我受益。
我小小年纪就取得如此进步,母亲由衷地高兴,既然神如此眷顾我,她就更坚定地要把我培养成有信仰的人。6岁起我开始学习拉丁文,刚学了不久,整个的教育计划就戛然而止。神的旨意远超过地上父母的计划,他希望我以一种不同寻常的方式见证他的忍耐、看护与恩典,因此在我快7岁的时候,他就把亲爱的母亲带走了,这件事完全超乎我那些亲友们的意料之外。我生于1725年7月24日,母亲则死于1732年7月11日。
父亲那时还在出海,他时任一艘地中海地区贸易商船的船长。第二年他回到英国,不久后再婚。因此我从一家被寄养到另一家,他们对我照顾得还不错,但是失去母亲的管教总归是一种无法弥补的损失。这时的我开始和一些没有教养、满口粗话的孩子混在一起,没用多长时间就学会了他们那一套。父亲再婚后不久,我被送到一所位于艾塞克斯的寄宿学校,那所学校的校长态度粗鲁严厉,让我常常感到恐惧,我也不再喜爱读书。只要他在场,我就会把母亲早几年前就已经教会的那些最基本的数学运算忘得一干二净。我一共在那所学校待了两年。最后一年,来了一位与我意气颇为相投的新老师。我开始十分卖力地学习拉丁文,结果不到10岁,我就在学校里学习图利(6)和维吉尔(7)作品,并赢得了第一名的头衔。由于学得太急太快,这些东西并没有在心里扎根,因此没过多长时间我就把它们全忘了(我10岁起就离开了学校)。许多年后,当我再拿起课本学习拉丁文时,竟然对以前学过的内容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父亲的第二位妻子是艾塞克斯人。我11岁时,父亲开始带我一起出海。他是一位很明理的人,社会知识丰富,非常注意我的道德培养。他曾在西班牙接受教育,身上总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与严厉,让我甚感畏惧与压抑。在他面前我总感到害怕,所以他无法给我施加积极影响。从那时起直到1742年,我已经有了几次出海的经验。我们每次出海的间隙,都会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乡下进行休整,只有15岁那年的几个月是例外。那时我被安排前往西班牙阿利坎特港进行一次特别的勘查,但由于我无法约束自己的行为并控制自己的急躁情绪,致使这次计划流于失败。
离开学校前后的那个时期,我的脾气和行为特别变化无常。我很少再去关心宗教的事,反而很容易接受那些不好的事,心里总会被罪恶感缠绕。我从孩提时代起就喜爱读书,在所有的书籍里,我常常会想起伯纳特的《基督教礼拜堂》这本书。尽管我对这本书的内容一知半解,但它里面所提到的那种生命历程却令人十分向往,我打算尝试这种生活。我开始祷告、读经、记日记。在我眼里,这些做法会令我感觉很敬虔。但这些看似美善的行动背后却缺少一个坚实的基础,就像早晨的云雾,又如速散的甘露,稍纵即逝。没过多久,我就开始感到厌倦,慢慢地放弃了这种生活。我变得比以前更糟,不仅不再祷告,反而在父母监管不到的地方,学会了许多极其恶毒的咒骂与亵渎的话。这些事都发生在我12岁之前。
大约在那时,我遭遇到一次异常危险的坠马事故,我从马背上被甩了下来,距离旁边的一根尖桩木栅只差几厘米。我禁不住想,这次脱险完全是出于神的恩典,因为我若被甩在那根木栅上,肯定是必死无疑。我的良心让我明白,若真的在那种败坏的生活状况下见主,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事情。这事发生后,我迅速断绝了那些亵渎的言行,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有了相当大的改变,但是没过多久,我就故态复萌。罪与良心不断在我内心中激烈交战,然而每次故态复萌,都使我陷入更深的罪恶泥沼。
我的良心也曾因一位密友的死亡而被唤醒,我们两个曾经商议一起登上一只战船(我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然而也许是天意如此,我去得晚没赶上,而那艘船翻了,船上的人全部丧生。我受邀参加了朋友的葬礼。只是几分钟的延迟(之前我还为此不满和愤怒),我的生命却得以保全,这件事让我受到极大的震撼。然而,这个事件也很快被我抛诸脑后。另一次,我认真地阅读了《家庭教师》(8)这本书,它让我经历到一次不完全的、短暂的转变。尽管我无法详述其中的细节,16岁之前,我曾有三四次试图回归信仰,但内心都不是很真诚。我明白要想逃离地狱,必须走信仰之路,然而我喜爱罪中之乐,不舍得放弃。我所能记得的就是,这个时期我经常在变换着角色,极其无知和愚昧,甚至有时在做决定时,明知那些事是犯罪,有悖于我的道德观,我就是不愿放弃。我想到祷告,祷告时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生怕耽误时间。一祷告完,良心一得着某些安慰,我马上又会忙着去做那些荒唐事了。
我最后一次的改变无论从程度上还是持续性上都与以往不同。这个时期——至少这个时期的某个阶段,我可以用使徒保罗的话来描述:“我(从起初)是按着我们教中最严紧的教门作了法利赛人。”(徒26:5)我做了一个完全不明白神的公义的人所能做的所有事情,盼望借此成为一个公义之人。我每天会把绝大部分的时间用在读经、默想和祷告上,还经常禁食,有3个月的时间没有吃任何肉食。我几乎不回答任何问题,生怕自己说出什么无用的话来。表面上看,我会为自己以前的堕落行径深感哀伤,有时还会为此流泪。总而言之,我成了一名禁欲主义者,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竭力逃避社会生活,以躲避试探。我持续着这种严肃的生活大约有两年多的时间,几乎没有中断过。但这种可怜的宗教生活,在许多方面将我置于罪恶的权势之下,留给我的只有沮丧、愚昧、孤立以及全然无用的感觉。
当我认识沙伯里先生(英国自然神论者——编者注)的时候,整个人就处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之中。我在荷兰美登堡的一家小店里看到他写的《论品格》的第二卷。因为书名很吸引人,我就把它买了下来。这本书的结构与风格给我带来极大的阅读乐趣,特别是被沙伯里先生恰到好处地命名为狂想曲的下半部。再也没有什么能比书中那些浮夸的辩论更能让我陶醉了。我并不了解作者的写作意图和倾向,只觉得他是我认识的最属灵的人,只要能跟随他,我就无比兴奋。书中那些华丽的辞藻和美妙的词句一下子就抓住了我那不谙世故的心。我将这本书随时带在身边翻看,熟悉到几乎能将狂想曲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这本书给我带来的影响并没有马上显现,但是它就像毒药在我里面慢慢地起效,等候着那最终发作的日子。
我在这封信中所讲述的经历可以追溯到1742年12月。那时我刚从一次远航中返回。父亲打算不再航行了,开始考虑如何为我在这个行当里谋一个职位。然而我既没什么经验,也没什么经商的天赋,对这一行的人和事知之甚少。我喜欢的是空想或冥思式的生活。这种生活既有宗教精神,又富哲学意义,还可以满足好逸恶劳的恶习,与那种勤俭经营的想法截然相反。最终,父亲的一位密友(我在地上所得的许多安慰都应当归给神手中这位良善的器皿)建议把我送到牙买加待上几年,并应承会亲自照看我今后几年的生活。我同意了这个建议,于是开始为出行做各样的准备。在我出发前的一周,父亲差我到肯特郡附近的一个地方办事。这次短途旅行本来只需要三到四天时间,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所引起的变故实在太突然,重新诱发了我早年养成的好逸恶劳的恶习,从而导致了后面一连串不同寻常的情况发生,那些事正是您希望我尽可能详述的。这实在是:“人的道路不由自己,行路的人也不能定自己的脚步。”(耶10:23)
向您致以诚挚的敬意!
您最好的朋友
1763年1月13日
第三封信:偏离正道
尊敬的牧师先生:
就在打算前往肯特郡的前几天,我收到了住在那里的远房亲戚的一封信,邀请我到他们家里做客。这家人和我母亲的关系十分亲密,母亲就是在他们家中去世的。自从父亲再婚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渐渐疏远,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听到他们的消息了。由于我去的地方距离他们家不到800米,父亲就允许我前去拜访。我对这件事一点也没兴趣,但最终还是去了。在我报上自己的名字前,他们一眼就把我认了出来,热情周到地接待了我。这家人有两个女儿,他们的大女儿(好几年后我才了解到这点)刚出生时,两家的母亲就商订,等她长大后就把她嫁给我。我确实知道有些人会拿子女婚配的事开玩笑,然而这样的婚配却鲜有成功的。我之所以提起这一段,并不是说母亲料事如神,而是说这种玩笑话还真对我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我们两家其实早已断了来往,我也马上要动身前往异国他乡,况且这次我来,也只是应邀做短暂停留,本不当对这事有什么非分之想。然而,当我接受邀请来到这家拜访之后,戏剧性的情况开始发生,整个事情突然变得不同寻常了。我一看到这个女孩(她那时还不到14岁),就立刻爱上了她,从那一刻起我的心就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那种思念和牵挂可以和任何爱情小说中所描绘的相媲美。很快,我一心痴迷于这个女孩,将一切宗教意识都抛之脑后,对发自良心的抗议和提醒也充耳不闻。甚至可以这样说,在后来经历了那么多痛苦以及不道德的事情之后,我仍没有停止过思念她,这以后的七年,我只要醒着就会想到她。
请允许我再多叙述一点关于这次意外事件的内容和它对我日后生活的影响,以及神对这件事的干预。这里至少有两层意义:第一,由于我在这个事件中一意孤行,有很长一段时间神将我弃之不顾;第二,神重新将我拉回。由此看来,这个事件应该成为对别人的警戒和激励。
起初,除了这种无法控制的激情,再也没有什么事能让我从业已养成的阴暗忧郁的举止行为中走出来。我几乎成为一个厌世者,我虽然是那样崇尚沙伯里先生所描绘的美德与善行,但一点也不想拥有什么积极的生活,所谓成为品德高尚的人或做什么高尚的事都不再重要了。
接下来,我的信心、盼望和良心全面崩溃,心里只剩下对这个女孩子的爱慕之情。只有见到她,我才能从那种极度厌恶自己和厌恶别人的情绪中走出来。
然而,这段感情所产生的积极影响完全被抵消了。在求爱的过程中,我们的确有一些令人愉悦的时光。在那些美好的时光里,我们两情相悦、理智地探讨未来,我们的一言一行都很谨慎,敬畏并遵行上帝的旨意。那时,我们的情感是蒙受祝福的。然而,当占有欲一出现,那个被称为爱情的东西立刻就变成令人倍受煎熬的情欲,并带来极具毁灭性的后果。占有欲在我身上表现得极为强烈,我不敢把这种感觉告诉任何人,包括她在内。这种欲望在我里面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使我的内心时常受到不安的侵扰。由于我把一个受造物当成了偶像,我的宗教意识大为减弱,在不信的路上也越走越远,觉得似乎依靠自己的勤奋和努力可以在生活中得着更多,而事实上却一无所得。我的头脑中常会浮现出一些伟大、壮烈的想法,想象着自己为爱她的缘故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或遭受什么样的痛苦。然而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我连离开她寻求改变的力量都没有,更别说约束自己的举止行为了,但这并没有让我那些夸张的、完全不值一提的骄傲想法有所收敛。然而因着神美善的干预,这件令我迷乱的荒唐事最终受到拦阻,我的那些受苦的想法也随之消失。我确信自己不会再因为占有欲过强而陷入到同样的困境里。我在这事上学到的远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也许我写出这些惨痛经历的益处就在于,借着它们提醒一些人不要陷入无法控制的情欲当中。愿这样发人深省的提醒时常会让人们想起:“你们所种的是风,所收的却是暴风。”(阿8:7)
我们再接着前面讲。拜访了远亲之后,我的心只专注在一件事上,看待事情的眼光似乎都变了。同时,我决定不去牙买加了。我既不愿让父亲知道我的真实想法,也不愿杜撰出一个理由来。于是,我在没有告知父亲放弃原计划的情况下,在肯特郡停留了三个星期,直到我猜想船已启航为止。回到伦敦后,父亲对我的不顺服大为不快,但出乎我预料的是他很快就消了气。之后不久,我与父亲的一个朋友一起出海去了威尼斯,这次旅行让我见识了同船那些普通水手的恶行。每一天的生活都充满了挑战与机遇,我从已经差不多坚守了两年的节制和秩序中再次松懈下来。我虽然有时会被尖锐的罪恶感刺痛,但并未采取任何行动阻挡堕落的脚步,也没有像此前那样从堕落中回头。我虽未变得放荡不羁,但在完全背离神的道路上又迈出了一大步。这一次,我所接受过的最大的责备和警告出现在一个梦里,这个梦的内容在我头脑中显现得异常清晰,只是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我把这个梦写下来,并不是要讨论一般意义上梦的实质,也不是要为我自己做什么辩解。那些清楚认识圣经真理的人都会同意,有些带着训诫意味的超自然的梦,很明显是在传达来自天上的信息,这些梦或是为引导人,或是为预示未来。这些带有警示性的梦从古至今都不罕见。人的理性和这些梦的解释也不矛盾,反而能够帮助人正确解读并谨慎地接受它的引领。一位颇有名气的、富有理性的已故知名作家(9)曾证实说,如果没有我们肉眼看不见的灵界物体的作用及介入,梦即便不是完全无法说明,也是一个很难说明的现象。梦对他来说可能是一个疑问,但对我来说,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梦是确实的,我对梦的理解也是确实的。”我相信,我所梦到的一系列后果,毋庸置疑都是我在实际生活中要经历到的。这个梦用清晰直白的方式向我显明,我正在将自己置于各样困境及危险中。它也向我显明,神在我身陷困境时,心甘情愿地将救赎与怜悯赐给了我,而这本是我不配领受的。
我曾不只一次地将这个梦写给人,却从未留下过一份副件。这个梦的主要情景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记忆中。我相信,在我不断复述这个梦时,其内容上的出入并不会太大。在我看来,梦中出现的地方,很像是我们刚刚去过的威尼斯港,梦中的时间是晚上,正是我在甲板上守夜的时间。梦境大致是这样的:当我来来回回地在甲板上踱步的时候,面向我走过来一个人(我不记得他是从哪里走出来的)。他递给我一枚戒指,并特别嘱咐我要仔细保管好这枚戒指。他向我保证说,如果我能保存好那枚戒指,就会获得幸福与成功;但是,如果我丢了它或把它放在别处,我就会经历到麻烦与痛苦。我高兴地接受了那人的礼物以及他提出的那些条件,深信自己一定能把这个礼物保存好,同时也很高兴能把自己的幸福掌握在自己手中。正当我思考这些事的时候,另一个人又向我走了过来,他注意到我手上戴着的戒指,就问了我一些关于这枚戒指的问题。我不加思索地把这枚戒指的好处告诉了他,而他却对我轻信一枚戒指能带来好处的说法表示惊讶。他向我阐述了一大堆理由,告诉我那枚戒指根本不可能给我带来任何好处,最后他直接告诉我把那枚戒指丢掉。一开始我还对他的建议感到震惊,但最终他的那些暗示占了上风。我开始思考并质疑自己的想法,最终决定把那枚戒指从手指上脱了下来,然后把它顺着船边扔进了河里。就在这枚戒指碰触到水面的一刹那,我看见威尼斯城后不远的山上(阿尔卑斯山脉的一部分)忽然迸发出一片令人惊骇的火焰,那些山脉如同我醒时所看见的那样清晰。我感觉自己做了一件蠢事,但已经太迟了。那个引诱者带着轻蔑的口气告诉我,那枚包含着神对我所有怜悯的戒指已经被我随意地扔掉了。我明白我肯定要和他一起被扔进那片燃烧的山脉中,而那烈焰正向我迎面扑来。我浑身颤栗,心里痛苦至极。正当我站在那里自责,思忖着自己大概马上就要悲惨地死去,既没有呼喊也没有盼望的时候,突然,又有一个人向我走了过来,或许这正是第一个走过来把戒指送给我的人(我并不太确定)。他问我为什么悲伤,我就把事情的经过说给他听,坦承是自己的任意妄为毁了自己,不值得怜悯。他斥责我做事太轻率,问我如果能把戒指找回来,这次能否妥善保存。我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心想这枚戒指根本不可能再找回来。正在我思想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看到这个人已经潜到河中,就是我刚刚把戒指扔下去的那个地方。不一会儿,他就又浮了上来,手里正拿着那枚戒指。在他爬上船的那一瞬间,山上的火焰一下子就熄灭了,那个引诱我犯罪的人也离开了我。这正是:“勇士抢去的已被夺回,已掳掠的已被解救。”我的恐惧一下子就止住了,于是满心欢喜,感激地走到那位慈爱的救主身边,想从他手中再次接过那枚戒指。但是他拒绝把它还给我,并且掷地有声地说:“如果我把这枚戒指交给你,用不了多久你就又会陷入到同样的困境中,你根本无力保存它,但我会代你保存,当你有需要时,我会代你让它为你效力。”这话一说完我就醒了,醒来时的精神状态实在无法用语言形容——有两到三天的时间,我既吃不下,也睡不着,更无法做事。但不久这个梦带给我的印象就开始模糊起来,又过了不久,我就彻底把它给忘了。几年之后,我才又再想起它来。每当发现自己处在与梦境非常相似的处境中时,每当站在永恒的边缘深感无助与绝望时,我就会再想起这个梦来。我毫不怀疑,若是我的灵里的眼睛得开,一定能看见我最大的仇敌,就是那个曾经诱骗我随意背叛并放弃我的信仰宣言,并使我犯下各种罪行的引诱者。我本应看到他见我深陷痛苦时的那种得意的样子,看到他正随时等候着猎取我的灵魂并将其带入刑罚之地的机会。同样,我也本应看到,我公然反对和违抗的耶稣,正在斥责仇敌,并呼召我归属他,好像从火中抽出一根柴。他说:“救赎他免得下坑,我已经付上了赎价。”尽管我的肉眼并未见到这些事,但是我得了益处,也蒙了怜悯。在我最困苦的日子,神垂听了我的呼求。神的名是应当称颂的。他重新找回了那枚戒指(或戒指所代表的一切),并答应替我保管它。鉴于我确实无力自己保管,这样的安排是何等大的安慰啊!“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能够全然信服地将我自己交托在他的手中,因为我知道我所信的是谁。撒但仍意欲占有我,好筛我像筛麦子一样,但是我的救主一直在为我祷告,好使我的信心不致软弱。他的祷告成为我的保障与力量,成为我坚固的营垒,阴间的权柄也不能胜过它。但是在神为我做了这一切之后,在许多时候(只要可能),我在得蒙救赎之后仍会做出许多自我毁灭的事。若不是神以他的信实承担我的过犯,成为我的大光和盾牌,甚至替我而死,我本该绊跌仆倒,甚至灭亡。“我的心哪,你要称颂耶和华!”
威尼斯之行剩下的旅程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我于1743年12月回到了家,之后不久又重返肯特郡。像上次一样,我又采用了很不适宜的方式故意拖延着不走,再一次让父亲为着我的前途所做的打算落了空,这一次他几乎要与我断绝关系。在找到合适的工作前,我突发奇想(和以前一样完全是出于我自己欠缺考虑的举动)登上了一艘补给船。当时正值法国军舰停泊在我们的海岸,所以父亲也没办法让我出去。几天之后,我在诺尔被送上一艘名为哈威奇的战船,从此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我在最初的一个月着实吃了许多苦。由于战事一触即发,父亲认为我应当留在海军,于是就给那艘战船的船长写了一封推荐信。那名船长就把我安排在后甲板上作了一名见习生。在外人眼里,我的工作既轻松又受人尊敬,可是我自己却一直心绪不宁,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在那里,我结识了一群与我的道德与行为完全背道而驰的新同伴。虽然我谈不上有什么美德,从外表上看,我的行为也还没有发展到像后来那样的全然堕落,但是我所思、所想、所行的尽都是恶。与我关系最好的朋友是一个天赋很高、善于观察的人,他就是人们惯常说的“自由思想家”。我还记得他教我如何以一种完全似是而非的方法去理解他的那些观点——他巧舌如簧,对此热情极高。如果他能用舌头为自己赢得什么的话,就绝不会劳神动一下手指头。然而,这个被我尊为大师并热心效法追随的人,却以一种我已预料到的方式死去。我听说有一次在去里斯本的航行中,他所在的船遭遇到了特大的暴风雨,船上的人开始四处逃窜,这时一个巨浪打到船的甲板上,一下子就把他永远地卷走了——神按己意决定对人的饶恕或刑罚!让我们再回过头来说:我那时很喜欢与他作伴,虽然只读过有限的几本书,却很乐意向他炫耀我的书本知识。但他很快就察觉到我的真实情况,发现我其实完全不受什么良心的约束。为了不惊动我,他并没有一开始就把这个观点说出来,而是暗暗地把他的想法隐藏了起来,甚至说了一些我认为是对信仰表示肯定的话。在赢得我的信任之后,他和我说话的方式开始变得直截了当。他发现我对《论品格》这本书实在是不求甚解,就开始和我一起讨论这本书的观点,并让我相信其实我从来也没读懂过这本书的内容。简言之,他拼凑起许多的异议和争论,让我觉得自己实在是一无是处,不知不觉地就掉到他的圈套里。我就像一个在暴风雨来临之前不够警醒、擅离职守的海员,放弃了福音带给我的希望与安慰。
1744年12月,哈威奇号停泊在东印度群岛的下游。船长给我放了一天假到岸上走走。然而,我却在没有认真考虑后果的情况下,开了小差。我任凭无法控制的情欲的带领,跑去见我心爱的人最后一面。这次见面没给我带来任何满足,反而在我已有的痛苦上又增加了更多的伤痛。那段极短的停留时间好像是在做梦一样。1745年元旦那天,我返回到船上。我向船长解释为什么擅自离开,船长最终被我的理由说服了,但这次鲁莽的举动(特别是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利用假期开小差)令他大为恼火,使我失去了他的好感,此后也没能再赢回来。
最终,我们与一支非常大的船队一同驶离了斯匹特角,由于风向起了变化,我们就停泊到托贝。天气很快又变得风和日丽起来,第二天我们就又起航了。船队中有好几艘船在试图离开托贝时失去了踪影。然而,到了第二天晚上,由南面袭来的一场暴风雨使整只船队在驶往康沃尔时陷入困境。由于天色黑暗,船只众多,船队混乱起来,造成巨大的损失。我们的船尽管有好几次被其他的船只碰撞,险遭不测,但最终逃过一劫,毫发无损。而其他许多船只则损失惨重,特别是那艘旗舰。这次遭遇迫使我们返回普利茅斯。
在普利茅斯逗留期间,我听说父亲因为关注那些最近失踪的船只,正准备到托贝去。父亲那时和非洲贸易公司有一些联系,我想如果我去求他,他应该可以很轻易地在这个公司给我谋一个职位,这可远比那些前往东印度群岛的变化莫测的长途航行要好多了。我受够了所遭遇的那些危险,再也不想这样过下去了。虽然那时这个想法还没有完全成形,但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艘船。最后,我真的离开了,用的却是极端错误的方法。
一天,我被派到一只小船上,任务是防止船上的任何一个人离开。但是我背弃了别人对我的信任,私自离开了这只船。我不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走,也不敢开口问路,生怕被人怀疑对这个地方完全不熟悉。我凭着感觉往右走出了几英里以后,向人打听了一下,发现走的这条路通往达特莫斯港。这一天一切都很顺利,第二天一开始也还好,我匆匆忙忙地赶路,盼望再过两个小时就能与父亲见面。突然,我遇到了一小队士兵。我既无法回避,也无法欺骗他们,便被带回了普利茅斯港。我被这一队士兵押解着走在街上,看起来像个重罪犯人。我心里充满了愤怒、羞耻与恐惧。我先在兵营被关了两天禁闭,然后被送回到船上,戴上手铐脚镣又关了一会儿,之后在众人面前被脱了衣服接受鞭刑。接下来,我被降了职,以前的那些同伴都被禁止向我表露任何同情,也不许和我讲话。我沦落到了最底层,所有人都可以过来羞辱我一番。
虽然我当时的处境已经很糟,但后来的遭遇则更是苦不堪言,每天都要遭受更大的痛苦。在我刚遭难的时候,船上的军官和同伴们都倾向于为我说好话,但很快,他们对我的态度就冷淡下来。的确,他们必须小心,免得与我说了些什么而给自己招致巨大的麻烦。说到船长,总的来说他是一个仁慈的人,对船上所有的人都非常好。但当受到极大的冒犯时,他总是难以掩饰憎恶的情绪,有好几次他就向我流露出这样的情绪。
这次航行原打算要用五年的时间(后经证实确是如此)。看到自己就这样被迫与心爱的人分开,可能再也见不到她,更可怕的是,想到我以这样的状况回去,想到她可能再也不会嫁给我,我的内心就深感不安,并极为恐惧。我所能想到的所有事情都令我感到极其痛苦。我的内心被热切的盼望、极大的愤怒和绝望等难以忍受的情绪折磨着。对我来说,每过一个小时都会增加一些新的刺激与痛苦,看不到一点解脱或缓和的希望。没有朋友替我分担这些痛苦,我也找不到人听我诉说。我无论向外看,还是向里看,能看到的都只有黑暗与痛苦。我想,除了被上帝的愤怒所击打,可能再也没有人比我的感受更糟了。我说不出来自己还有什么盼望和遗憾,我最后望了一眼英伦海峡,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渐行渐远的海岸线,直到它在视线中消失。忽然,有个念头怂恿我跳入大海中,这样一来(按照我所接受的不道德的理论),我就能立刻结束自己所有的痛苦。但是上帝的手在暗中拉住了我。请和我一起向他献上感谢和赞美,他向所有受造物中最不配受怜悯的人显出他的慈爱。
您忠诚的仆人
1763年1月15日
第四封信:意乱情迷
尊敬的牧师先生:
我非常希望能够听到您关于这些书信的样式和长短的意见,但是在了解您的意见之前,我还是继续往下写了。
当我收到您11日写的回信时,差不多又快写完一章了。关于您所提出的那些中肯的意见,我将另找机会向您回复。我向主祷告,希望我不会在这件事上让您有任何的遗憾,目前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这件您指派给我的工作上。您知道,我很愿意按照您的指示,将我记忆中的一些细节也记录下来。若没有您的指教,我会认为这些事可能太过琐碎,太过个人化而不值一提。当我开始写前八封信时,我曾经这样打算,除了那些在我生活的各个关键时期,可以清楚体现神给我的看护与恩典的事情以外,其他的内容一概不写,但我听取了您的意见,扩大了写作范围,使神的恩典得以更充分地彰显。
此外,您要求我尽可能详细地描述我求爱时的状态及进展情况。关于这一点,我自认为应当简而化之,但最终还是遵照您的要求,把这件事在我生活中所占据的位置做了恰当的还原。我发现,那时候我们双方实在都太年轻了,而且对方根本没有把这个关系看得太过认真。这不过是我们双方的朋友作为茶余饭后闲聊时的谈资而已,实际上没有人看好此事。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对她的恋慕仍在不断持续,甚至两年之后这份恋慕之情仍不减当年,特别是我在追求她的时候,完全不顾体面或后果,不顾及父亲在我身上的计划,也不考虑父亲与她家人之间的冷淡关系。直到后来,她的父母才发觉这件事的严重性。在我最后一次离开他们家的时候,她母亲仍然一如既往地疼爱我,并视我如同己出。她对我说,她并不反对我们之间的交往,但希望我们能在更成熟的时候,经过审慎考虑之后再做决定。鉴于此事引起的麻烦,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进行干预。事到如此,我觉得我可能再也不会来他们家了,除非她女儿不在家,除非我能够完全放下我的自命不凡、能向她保证,我已经得到父亲对此事的认可。由于她母亲出面对这件事进行干预,此事的进展开始变得困难。她是一个年轻、快乐,在这些事上又没有任何经验的人,所以她母亲对这件事的冷处理让她很快安于现状。此时无论是积极鼓励还是断然拒绝都会使情况变得更糟。我很快发现,她也并非完全不谙世事: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对我所产生的绝对的影响力,而且能够恰到好处地把握这种力量。她既没有对我的暗示作出任何反应,也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向她直接解释的机会。自从第一次发觉我对她有好感时开始,她就经常这样说:早在她对我还没什么感觉时起,她的头脑中就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那就是,她早晚都会是我的人。明确了这些事情之后,我们就分开了。
我又回到船上继续航行。在通过马德拉群岛时,我突然被一些非常阴郁的想法紧紧抓住。我遭遇这些事是罪有应得,而且船长对我的憎恶也与日俱增,好像只有这么做才能显出他的公正来。因着骄傲,我那时感觉自己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这样的伤害在我那颗邪恶的心里运作,我竟然开始筹算如何杀死他。这个想法成了我愿意继续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我有时会在做与不做之间犹豫不决,却没有考虑做这样的事会给我们两个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那种时候,我可以做出任何事来,眼中既没有丝毫对神的敬畏,也没有感到一点点良心上的不安。神任凭我因着偏见使自己的心刚硬。我被一个错谬的想法紧紧攫住,甚至相信自己的谎言,坚信我死了以后一切都会一了百了。然而神保守了我!他让一些严肃的思想时不时地进到我的头脑当中。当我选择死亡而不是生命的时候,他让一线希望(尽管这样的希望是如此渺茫)进入我的脑海,让我看到那些美好的日子——如果我不是以这样随意的方式轻生,有一天我会重返英国,实现我的愿望。总之,我虽然既不敬畏神,也不尊敬人,但对那个女孩子的爱成为我唯一活下来的理由,因为我无法忍受她在我死后对我存有任何不耻的想法。我发现神在我的生活中对我的看护,哪怕是那些最不起眼的看护,都会带给我意想不到的结果(比如有一次神借着惊吓治好了我的病)。这个发现虽然没有能够让我抑制住那些成千上万的小邪念,却使我因着它极其有效的拦阻,避免了那些对我来说最大也是最致命的诱惑。我不知道在这样的困境中我还能支撑多久,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形如果继续下去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知道那位我极少想到的神看见了我所处的危险,并把我从中救出来。
还在普利茅斯的时候,我就做出不去印度而去几内亚的决定,这个决定正好是神对我的旨意,却不会按照我自己的方式而要按照他的方式成全。这时我们已经在马德拉群岛停留了一段时间,船队结束交易后第二天我们就启航了。在那个令我难忘的早晨,我因为多睡了一会儿起晚了。这时船上的一名见习生(一个熟悉的同事)走下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命令我起床。由于我没有立即做出反应,他就把我睡的那张床给砍断了,迫使我起来。我异常愤怒,却不敢表现出来。我当时并不知道他那任性冲动的举动会给我带来多大影响,这个人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不过是神派来看护我的一个使者。我什么也没说,上到甲板,看见有一个人正在把他的衣服扔到一只小船里。他告诉我,他就要离开我们了。我一问才知道,停靠在我们附近的一艘几内亚商船上有两个人上到哈威奇号,而商船队队长(现在是乔治·普考克先生)命令哈威奇号船长把这两个人交出来。我的心立即像一团火一样燃烧起来。我请求那只船上的人稍等我几分钟,然后就跑回去找船上的副官,恳求他们帮我到船长那里求求情,让我可以利用这个机会离开。虽然我以前和这些副官的关系并不太好,对他们多有冒犯,但是他们却很同情我,同意这次帮我说说看。当我们还在普利茅斯的时候,旗舰舰长麦德雷先生曾为我求过情,但船长当时拒绝了拿我作交换的要求,不过这次他很轻易就同意了。被人从床上叫起来到现在,不过三十多分钟的时间,我已经得了释放,并安稳地坐在另一条船上,真是难以置信。这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我看见神对我的看护和眷顾,他让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几乎发生在同一时刻。突如其来的机遇一个接一个地发生,每一个都让我看到全新的希望,而且都是迟延到差不多最后一刻才发生。
我登上的这条船正要启程开往塞拉利昂,就是被称为非洲的向风海岸的地方。我后来发现,这条船的船长与我的父亲很熟,对我十分友善,给我安排了一些很合适我的助手工作。我相信他会成为我的好朋友,但是,我并没有从以前的错误和麻烦中汲取哪怕一丁点儿的教训,又开始重蹈覆辙,甚至可以说比以前表现得更糟。虽然以前登上哈威奇号的时候,我行事为人的原则就已经全然败坏,但是鉴于我刚到那里工作,多少还有些收敛和保留。如今想起这些事,我对自己那些极其恶劣的行为举止深感羞耻,我本可以不那样放纵自己。如今,我进入到一群陌生人中间,就完全将自己不加掩饰地表现了出来。我清楚地记得,对于这次交换,唯一让我高兴的理由是:“我终于可以无拘无束地放纵自己了。”从这时候起,我开始表现得极其卑劣,几乎已经到了不可挽救的境地,就像《彼得后书》2章14节那里所描述的一样。我不仅自己止不住地犯罪,还抓住一切机会试图引动并诱惑其他人犯罪。我太过殷勤地寻找作恶的机会,甚至不惜给自己带来危险与伤害。这些恶行的一个自然结果就是,我失去了新船长对我的喜爱,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宗教信仰,也不是他厌恶我的恶行或我的恶行影响到他的利益,而是因为我对什么都变得满不在乎,并且极不顺服。我不能让他满意,因为我并没有打算让他满意。由于他自己的脾气也十分古怪,我们越来越容易发生冲突。此外,我的那点小聪明,除了给我带来更多的麻烦,使我树敌更多以外,一点儿没起什么好作用。我由于自以为受到了冒犯,于是就写下一首歌,歌里不仅嘲笑这只船、嘲笑船长的计划,还嘲笑船长的人格。我很快就把这首歌教给全船的人唱。忘恩负义,这就是我对他给予我的善意和保护的回报。我虽然在歌里并没有提到任何人的名字,但是隐藏在字里行间的那些暗示再明白不过了。他当然听得出这首歌的意图,也知道这首歌到底是出自谁的手……我不想更多地讲述这个故事了,就让它埋葬在永恒的沉寂中吧。但是不要让我停止对神恩典的赞美,因着他的血,我的罪得赦免,这些罪正如“古实人无法改变的皮肤,豹身上无法去掉的斑点”。然而我这个心甘情愿做了罪的奴仆、被一大群污秽的灵所控制的人却得了赦免,得到救赎,并成为永在之神的大能的真实见证。
我又这样继续过了差不多6个月,直到船准备驶离那个海岸。就在船启航的前几天,船长死了,他的副手继任船长。我和这位副手相处得并不好,他在许多时候,用恶劣的态度对待我。我一点都不怀疑,如果我继续和他驶往西印度群岛,他肯定会把我安排到一艘战舰上。根据我以往的经历,这样的安排比死更可怕。为了避免发生这样的事,我决定留在非洲,也许在这里我可以找到一个发财的机会,实现我的黄金梦。
在我们停泊的那片海岸附近,住着几个白人(我第一次抵达的时候就已经有许多白人住在那里),做着贩卖奴隶的买卖。他们从附近沿河地带和乡村把奴隶买过来,然后再以高价卖给停泊在这里的商船。其中的一个白人,在我处境潦倒时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到这时已经积攒了大量的财富。他刚刚去过英国,返回时坐的正是我们那艘船。这艘船的四分之一为他所拥有。他的经历让我羡慕不已。我了解了进入他那行所需的条件后,就离开了那艘船。我并未想到要与他签订什么样的合同,只是对他的慷慨信任有加。离开商船后,我除了收到一张这艘船在英国的所有者发给我的支付凭证外,未领取到任何报酬。然而这笔钱也未兑现,因为在我返回英国前,这艘船的所有者就破产了。这艘船启航的那天,我在贝纳努斯群岛登陆,只带了身上背着的那几件衣服,好像一个刚从海难中逃出来的人。
向您致意!
第五封信:罪的代价
尊敬的牧师先生:
我们亲爱的主常说:“我的时候还没有到。”这句话似乎含有某种深意,而且常常被引用。我下面要讲的是接下来两年的生活。那两年真可算是我短暂的一生中度过的最空虚的日子。由于神向我施恩的时候还没到,我生活在更加随意、可怕的境况中,完全不受约束。那时,我整个人都变得顽劣不堪,就像是一个染上瘟疫的人,无论走到哪儿都会将这病传染给别人。于是,神将我放逐到那样一个远离人世的地方,差不多是将我从人类社会中完全驱逐了出去。现在再看这样的安排,我看见的全都是神对我的怜悯。如果我的风流韵事当初向着另一个方向发展,如果我的各样计划都能成功,得以留在英国,那么我的故事很可能会有一个更为凄惨的结果。尽管我已经足够败坏,但我的那些邪恶举动还有可能向着更坏的地步发展,并对他人造成极大的伤害,使我的罪恶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然而,满有智慧的神将我放到了一个地方,叫我不能对人造成伤害,在那里有少数几个人的情况和我差不太多。我很快就沦落到极其凄惨的境地,根本不可能对任何人有影响。别人对我的态度不是回避就是轻蔑,根本不会有人效法我的举止行为。有少数几个人,甚至包括黑人(第一年我住在他们中间)都认为他们比我强,所以根本不屑跟我说话。我是一个“滚在血中”(结16:6)、无论怎么看都要灭亡的人。然而,神以他的怜悯抓住了我,并没有按我所应得的击打我下坑。“他从我身边经过,见我滚在血中,仍许我存活。”此时距离神向我彰显他的慈爱,用他的义袍遮盖我的罪并接纳我成为他的孩子还有一段时间,然而他已允许我存活。我将这一切都归功于他在暗中对我的扶持,正是这个扶持的力量让我在等候他恩典临到的间隙,仍能存留性命。我所遭遇的痛苦削弱了我里面的邪恶力量,我有理由相信这也是出于神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