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瓶红玉通昭和[1]
“红玉波特酒”这个词是我从父亲那里学到的。
父亲非常嗜酒,他喝啤酒、日本酒、威士忌、烧酒,却难得会喝甜口酒。父亲喝的甜口酒据我所知就只有红玉波特酒了。
我只记得父亲嘴上叫它“红玉波特酒”,却不知红玉波特酒的名字已经变成了“红玉甜酒”。可是我怎么都觉得“红玉波特酒”这个名字更有昭和时代的芬芳,所以在这篇文章里也把它称作“红玉波特酒”。
听说父亲上大学时就喜欢上了红玉波特酒,经常喝。他甚至贪心地一人独占整瓶,最后喝得恶心想吐。我只能说,没想到父亲也有如此大胆、不知节制的一面。“儿子啊,红玉波特酒可不能那样喝。”父亲训诫我说。
红玉酒应该倒在小杯子里一点点喝。喝它的时候,应该缓缓地让肚子深处暖和起来,并不是给无赖喝的酒。它是一种可爱的酒。
于是,酒量很差的我也从附近买来红玉波特酒,缓缓地温暖自己的肚子。
喝着喝着,我就回忆起了曾外祖母。
我的曾外祖母出生于一九〇〇年,连红玉酒都要叫她一声姐姐。在曾外祖母七岁的时候,美妙又甘甜的“红玉波特酒”诞生了。
曾外祖母居住在大阪白发桥的一户人家,这家从大正时代起就是卖磨刀石的。我母亲也是在那里出生的。母亲把曾外祖母唤作“白发桥的奶奶”。
大家一定猜测她喝起酒来很厉害吧?其实曾外祖母很羞于饮酒。我非常向往酒量超凡的女人,但旧时的女人是没法儿公然声称“我爱喝酒!”的。很久以后,当她探望出嫁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外婆)时,还说过“女婿不在家时不准喝酒”,据说别人劝酒她也坚决不喝。
自年轻时起,曾外祖母允许自己喝的酒就只有红玉波特酒。我猜可能是因为当初“滋补养身”这条广告语的格调比较低。我母亲那代人和我们这代人,想喝点什么就有许多酒类可供挑选。但是对曾外祖母来说,就只有“红玉”了。
那是昭和年号才一位数的时代。
那是咖啡酒馆[2]的时代。
我的曾外祖父男子气概十足,总是穿着麻布西装,头戴巴拿马帽,时常呼朋唤友外出游玩。他们的目的地便是道顿堀一家灯红酒绿的咖啡酒馆“红玉”。曾外祖父去“红玉”玩的时候,曾外祖母就怒气冲冲地大饮“红玉”。当时离昭和的战争还有一段时间,谁都未曾想象过有一天空中会如注地坠下炸弹,把住惯了的大阪城区烧成一片焦土。
曾外祖母是七十七岁去世的,就在我出生的两年前。
一想起红玉波特酒,我就怀念起实际上并未闻其声,也并未谋其面的曾外祖母。我明明是在她去世之后才诞生于世的,却在怀念她。人可真是不可思议。红玉波特酒如今犹在,而我还在喝,世间事大抵如此。
我的拙作《有顶天家族》中登场的老天狗——红玉老师在见到狸猫弟子送来的进口酒时断言“这些都是冒牌货”,还说:“你难道不懂什么才是红酒吗?真正的红酒上面都写着红玉波特酒。”
这个情节诞生的契机,就来自母亲告诉我的接下来的这个小故事。
曾外祖父去世之后,亲朋好友都聚集在白发桥的家中做法事。那是一九七〇年的秋天,曾外祖母已经七十岁。因为众人都来了,曾外祖母从壁橱中取出了她儿子送的进口高价红酒。就在那时,曾外祖母用遗憾的口气说了句话,让母亲如今都记忆深刻。
“可是这酒不甜呀。”
对曾外祖母来说,红酒即红玉酒。
曾外祖母大失所望的模样实在太可怜了,三月生日的那天,她的孙女们一起送了红玉波特酒给她。曾外祖母喜出望外地喝着孙女们送来的红玉酒,脸颊涨得红通通的。这是个多么可爱的故事啊。
红玉波特酒就是如此可爱的一种酒。
(Papyrus 2007年12月号)
[1]化用了“条条大路通罗马”的句式。——译者注。
[2]明治末期至昭和初期,咖啡酒馆并非现代意义上的咖啡厅,而是有女侍接客,提供洋酒的饮食店。——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