萎靡不振和干劲冲天

萎靡不振和干劲冲天

题目这句话,原句是“优者萎靡不振,劣者干劲冲天”,语出博尔赫斯,具体的语境忘记了——他是在讽刺福克纳?但的确是句漂亮的警句,与爱因斯坦那句“一个人能够洋洋得意地随着军乐队在四列纵队里行进,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使我对他鄙夷不屑。他所以长了一个大脑,只是出于误会,光是骨髓就可满足他的全部需要”一样,都曾经塑造过我的世界观。

这本集子收录的文字,前后基本是在一年内写下的。在这一年里,多蒙《湖南文学》抬爱,敦促我开了撰写读书随笔的专栏,于是只好开足马力,一期不落地干起来。干的过程充满着自我的动摇,有时甚或会自我厌弃。是格非先生的一句话令我将所“干”之事找到了一些干下去的理由,他对我说:“一部作品有几个人认同,似乎已经足够。但这几个人是谁其实无关紧要。”那么好吧,干劲冲天好像就不再显得那么令人难堪了。这部分文章,是这本集子的主体。至于附辑部分的那些对话,好像更有令人汗颜的理由——说是“扯闲篇儿”,也不能算是完全的自贬。于今此类“对话”已是一个作家的日常事务之一,大家说的越来越比干的多了。收进来的对话,已然经过取舍。事实上,这一年我大约跟人“扯”了两倍这样的内容。好在跟我“对扯”的,都是令我尊重的对象,从他们身上我受教良多,也的确廓清了一些自己的观念,并且有助于自己相对清晰地眺望前路。

于是,就有了这本集子。

一个小说家,如何分配读与写的比重,这本不是问题,有些经验的,都知道阅读何其重要。但读后所写下的,约定俗成,好像更应当兑现在具体的创作上,如果一年之间,居然写了十多万字“读后感”,似乎就有些不是那么好意思了。

好吧,除此而外,这一年我也有“务正业”的计划——写一本小说集。

两厢合并,真的就有点“干劲冲天”的意思了。

可是在情感上,我更愿意自己是一个“萎靡不振”者,不是自认为“优者”,是自己从禀赋到性情乃至到肉体,都不大能够负担起一个“干劲冲天”者的重荷。事情就是这么复杂,人就是这么拧巴——一个一百三十斤的人,在力图滚动三百一十斤的石头。不,我不是在说西西弗斯,但的确是在说虚无和抵抗虚无。

近些年出书似乎也有些“干劲冲天”。今年还是会有三到四本集子付梓。这已经开始令人尴尬。是的,是需要纠正这样的草率和盲目了。

这本集子也许就是一个纠正的开始。

它的责编,我所敬重的那位兄长,说:“这是我编辑生涯做的最后一本书。”我的不安可以想见——这十几万字,显然无法和这句话的重量相匹配。他的编辑思路是让这本书反映出我的“小说观”。相知多年,尽管他可能在很大程度上会反对我的某些观念,但他就是如此的宽大我,容忍和尊重我浅薄的异见,并且,也愿意将与己相左的异见设想为具有一定的价值。他做文学批评,曾经就职于那本著名的刊物——《当代文艺思潮》。这样的前辈,亦师亦兄,遇到了,便是我的幸运。

它的另一位责编,可能正在“干劲冲天”的当口。于是这本集子从装帧设计到策划印制,都浸泡着他的心血。他是可以预见的优者,是成长着的有抱负的出版人,有志于将一家地方出版社做成一流的出版机构。他和我差不多算是同龄人,不由得,我就想和他一同成长。

他们,都是我纠正自己的鞭策的力量。于是,我们有所共识——尽量让这本集子不要太水,避免拼凑。完全做到了吗?可能没有。首先我在这一年写下的,依旧只在一个“一百三十斤”的人所能负荷的重量之内,“水”避免不了,但“不水”的愿望的确是终于有了。我知道自己的局限。这局限有如书名——犹在缸中。

犹在缸中,来自李敬泽先生的一次戏谑之语——于今我们的文坛,吃了吐、吐了吃,大家都在同一口缸中。这是重要的洞察和自纠,借来做集子的书名,算是我对自己的提醒与棒喝。

诚如那位兄长的编辑思路,这本集子都是在说小说,它反映的是我的“小说观”。但是,置换一下,我想也许我所写下的,亦都是自己的“世界观”。写作经年,犹在缸中,我越来越觉得,决定一个小说家的,其实最终仍是他的世界观,是他看待世界的心情,是他看待生命的态度。如果这种感觉不谬,许多文学的问题、生活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谁为什么写得不好,谁为什么活得不对,都有了一个基本的答案。

落脚在世界观上,所以我将与杨晓帆的对话放在了集子的最后。整本集子基本上是以写作的时序排列的,这个对话算是个有意的例外。我想用它压一下自己散乱的阵脚。它有个“三百一十斤”般的题目——《以虚无至实有》。并且,它的最后一句话,差强人意,说出了我今天的心情:

因为人生也不是很长,基本上一半也活过去了。

是为记。

2017年5月11日

本文系散文集《犹在缸中》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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