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论爱情
每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来说都是它神圣的维纳斯。人的心灵是有它的安息日与喜庆日的,这时整个世界会欢乐得像个婚礼的宴会一般,而大自然的一切音籁与季节的循环都仿佛是曲曲恋歌与阵阵狂舞。爱之作为动机与作为奖赏在自然界中可以说无处不在。爱确实是我们的最崇高的语言,几乎与上帝同义。灵魂的每一允诺都有着它数不清的责任须待履行;它的每一欢乐又都将上升成为新的渴求。那无可抑制、无所不至而又具有先见的天性,在其感情的初发中,早已窥见这样一种仁慈,这仁慈在它的整个的光照之中势将失掉其对每一具体事物的关注。导入这种幸福是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一种纯属隐私而又多情的关系而进行的,因而实在是人生的至乐;这必在他的身心方面引起一场巨变;把他同他的族人联在一起,促成他进入了种种家族与民事上的关系,提高了他对天性的认识,增强了他的官能,拓展了他的想象,赋予他性格上各种英勇与神圣的品质,缔结了婚姻,并进而使人类社会获得了巩固与保障。
缱绻的柔情与太旺的欲火的自然结合似乎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为了用每个少男少女都承认忠实于他们回肠荡气的经历的绚丽色彩把这一结合描绘出来,一个人不可年事过高。青春的美妙遐想容不得半点老气横秋的哲学气,因为它用苍老和迂腐冻结他们的红嫣嫣的鲜花。因此,我深知我会招人非议,组成“爱的法庭和议会”的人们说我未免过于冷酷、淡泊,真是多此一举。然而,我要避开这些令人生畏的吹毛求疵者,求助于比我年尊辈长的人。因为应当认为:我们所论述的这种激情,虽然始发于少年,并不舍弃老年,或者说绝不让对它忠心耿耿的仆人变得老态龙钟,而是让老年人也来分享,并不亚于妙龄少女,只不过方式有所不同,境界更加高超。因为它是一种火,刚把一个胸臆深处的最初的余烬点燃,又被另一个心坎里迸发出来的游离的火星烧着,于是烈焰熊熊,愈燃愈旺。到了后来,它用自己的剧烈火焰温暖、照亮了千千万万的男女,温暖、照亮了全人类共同的心,因此也照亮了全世界和整个大自然。无论我们设法描述20岁时、30岁时、抑或80岁时的激情,都无关紧要。描绘它的初期就会失去它的后期,描绘它的末期必定丧失早期的某些特色。因此唯一的希望就是,靠耐心和缪斯的协助,我们可以洞悉规律的内情,它定会把一种青春常在、韶光永存的真理描绘得如此集中,以致不论从哪一个角度看,都一目了然。
而首要的条件是:我们不可过分拘泥于事实,而必须研究出现在希望中而不是历史中的感情。因为每个人看见自己的生活面目全非,形容残破,而人生在他想象的心目中并非如此。每个人在自己的经历上看见了某种瑕疵,而别人的瑕疵也显得美丽绝伦。一些融洽的关系使人生变得美好,给人最诚挚的启迪与滋养,现在如果让一个人重温那些关系,他一定会退缩、哀叹。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人生进入不惑之年后无限的悔恨苦害了对青春时欢乐的回忆,湮没了每一个可爱的名字。每一种事物如果从理智的角度看,或者被视为真理,都是美丽的。然而如果被视为经历,则全是苦涩的。细节总是郁郁寡欢;计划则显得宏伟壮丽。在现实世界——时间与地点的痛苦王国里,忧患重重,疮痍满目,恐惧无穷。对于思想,对于理想则有永恒的狂喜,如花的快乐。所有的缪斯都围着它欢唱。然而悲痛总是对一个个名字,一个个人,以及今天与昨天的局部利益恋恋不舍。
私人关系这一话题在社交谈话中占有相当的比例,天性的强烈爱好由此可见一斑。关于一个名人,有什么能像他在情史中的表现那样引人关注呢?巡回图书馆里流通的是什么书呢?如果讲故事时闪烁出真情与天性的火花,我们读这些爱情小说是怎样喜形于色啊!在生活交际中,什么能像流露两情缱绻的段落那样引人入胜呢?也许我们和他们素昧平生,将来也无缘相见。然而我们看见他们互送秋波或者流露出一往情深,于是我们就不再是陌路人。我们理解他们,对这段恋爱的情节发展倾注了最大的热情。世人皆爱有情人。踌躇满志和仁慈宽厚的最初显现是天性中最迷人的画面。这是粗鄙之辈身上斯文的曙光。村里的那个野小子总是在校门附近耍笑女孩子们——然而他今天跑进了校门,遇见一个可爱的孩子在整理书包;他便捧起她的书本,帮她整理,于是他顿时觉得他跟她有咫尺天涯之感,仿佛她就是一块圣地。他尽可以在那群女孩子中间横冲直撞,唯独一人跟他保持距离;这两个小邻居刚才还是亲密无间,现在却学会了尊重彼此的人格。女学生们走进那几家乡村商店要买一绞丝线或一张纸,可是却同那个圆脸盘、好脾气的小店员闲聊了半个小时,她们那种半狡黠、半天真的迷人模样,谁能掉过头去不想多看两眼?在村子里,他们完全平等,那正是爱所喜欢的。
不用搔首弄姿,女人的快乐、多情的天性就在这种闲谈中流露出来。这些女孩子也许并不漂亮,然而,显而易见,她们和那个好小伙子建立了最惬意、最推心置腹的关系,她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谈到埃德加,谈到乔纳斯,谈到阿尔迈拉,谁应邀参加那次聚会了,谁在舞蹈学校跳舞了,什么时候唱歌,学校要开学呀,还有别的各方面窃窃私议的无聊事儿。过了不久,那小伙子就想要一个媳妇儿,他一定会知道在哪儿找一个忠诚可爱的伴侣,而不用冒着任何弥尔顿所悲叹的学者和伟人们容易遇到的那种风险。
有人告诉我,在我的一些公开讲演中,由于我崇尚理智,所以就对私人关系表现出不应有的冷淡。然而现在我一回想起那种诋毁,我几乎都有些畏缩。因为人就是爱的世界,年轻的灵魂在这里的自然中彷徨无主,后来投入爱的怀抱,最冷静的哲学家每当描述这种恩惠时,也不由得要收回一些有损社会本能的话,因为那是拂逆天性的。因为,虽然那种从天而降的狂喜只落到妙龄青年身上,虽然那不容分析、无法比较、使我们神魂颠倒的花容玉貌在人过中年时难得一见,然而,对这种情景的回忆比其他的一切回忆都要持久,而且是一顶戴在白发苍苍的额头上的花冠。然而,这里有一件奇怪的事实;很多人在重温自己的经历时,似乎都觉得:在他们一生的书本中,最美好的一页莫过于对一些段落的甜蜜的回忆,在那里,爱情设法对一些偶然、琐碎的事件赋予一种魅力,竟然超过了爱情本身的真理所具有的深沉的吸引力。在回首往事时,他们可以发现:几件并非魔力的事情对求索的记忆来说,比把这几件事铭刻于心的魔力本身更加真切。然而,无论我们的具体经历如何,谁也不可能忘怀那种力量对他的心智的探访,因为正是这种力量使万象更新;这种力量是一个人身上音乐、诗歌与艺术的曙光;它使大自然红光满面,使昼与夜魅力无穷,那时候,一个声音的一点响动就使心怦怦直跳,与一个身影有关的最琐碎的小事也要紧紧地裹在记忆的琥珀里;那时候,一个人一露面,他就目不转睛,一个人一离去,他就思念不已;那时候,那少年对着一扇扇窗户终日凝望,见了一只手套,一副面纱,一条丝带,或一辆马车的轮子也心驰神往;对他来说,没有一个人太偏僻,没有一个人太沉默,因为他的新思想里有了更加丰富的友情,更加甜蜜的谈话,那是任何老朋友所不能给他的,尽管他们都是最好、最纯洁的人;因为这个钟情的对象的形容、举止、言谈都不像用水写下的其他的形象,而是像普鲁塔克所说的那样,是“用火烧了瓷釉”的形象,成了夜半切磋琢磨的对象。“你虽已离去,但实未离去,不论你在何方,你把你那凝望的双眸、多情的心留在了他的身上。”(引自约翰·多恩在《新婚颂》)到了人生的中年和晚年,一回想起往昔就不禁怦然心动,因为那时候幸福还不够幸福,而且一定是被痛苦与恐惧的滋味麻醉了;这样评说爱情的人可算深得个中三味:“其他的一切欢乐都比不上它的痛苦。”那时候白昼显得太短,黑夜也必须消磨在痛切的回忆之中;那时候,脑海因为它决定采取的慷慨行动整夜在枕头上沸腾;那时候月光是一种令人愉快的狂热,星星是文字,鲜花是密码,微风被谱成了歌曲;那时候一切事务仿佛都是一种唐突,街道上奔忙的所有男女只不过是图画而已。
激情为青年把世界重建。它使万物生机盎然,意味深长。自然变得有了意识。现在,树枝上的每只飞鸟都对着他的心和灵魂歌唱。音符几乎都明白如话。他抬头仰望,云彩也长出了一副副面孔。林中的树木,摇曳的野草,窥视的花朵,都变得有了灵性;所以他几乎都害怕把它们似乎求告的秘密倾吐给它们。然而大自然总是善于抚慰,富于同情。在这个绿色的幽静去处,他找到了一个比与人相处更可爱的家。“冷清的源泉,无径的树林,淡淡的激情喜爱的佳境,月光下的幽径,这时所有的飞禽安全进窝,仅剩下蝙蝠和猫头鹰,一声夜半的钟鸣,转瞬即逝的呻吟——这些才是我们向往的声音。”(引自约翰·弗莱彻《慎重的英勇》,又名《热情的狂人》)
请看看林中那位可爱的狂人吧!他是一座充满了甜美的声音和华丽的景象的宫殿;他在扩大;他有两个人的个头;他走起路来双手叉腰;他自言自语;他与花草树木攀谈;他感到自己的血管里流着紫罗兰、三叶草、百合花的血液;他跟浸湿他的脚的溪流絮语。那使他感受到自然美的热情促使他喜爱音乐和诗歌。人们在激情的驱使下写出了好诗,在别的情况下却不可能,这是一种屡见不鲜的事实。
同样的力量还使激情控制了他的整个天性。它扩展感情;它使粗人变文雅,给懦夫以勇气。只要它有所钟爱的对象的支持,它就向最可怜、卑贱的人注入睥睨世界的雄心和勇气。尽管它把他交给了另一个人,更重要的是把他交给了他自己。他是一个新人,具有新的知觉,新的更加急切的意向,以及一种宗教般庄严的性格和目标。他不再隶属于他的家庭和社会,他有了一定的分量;他是一个人;他是一个灵魂。可见这种影响对那个青年非常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