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原始人

等待原始人

在原始人生活的土地上,外来者建立了庞大的帝国,把原始人赶到天涯海角。原始人,在一般人的眼中,是野蛮人。

帝国边区的一座小市镇,一向平静无事,住着帝国的子民和边区的捕鱼人。当地只有一位地方行政官,打理小镇上一切的业务,身兼数职,也是当地的法官。法官在小镇上已经任职数十年,工作悠闲,有空就到处走走,到原始人的遗迹去捡拾碎木片,就像人们搜集邮票。

不过,小镇不再平静了,据说野蛮人要回来夺取他们的土地,所以,帝国京城派了部队来,准备迎击。特派员不久就到了,不过,野蛮人在哪里呢?根本没有人见到野蛮人的影子。要继续驱赶野蛮人,必须找到野蛮人才行。京城派来的兵士,到镇上各处,里里外外执行任务去了,果然带回来一些人。小镇法官一看,怎么搞的,竟把边区的捕鱼人抓回来了。但如今小镇法官没有办法管理,特派员掌握了政权,抓回来的人也都由他审讯。

公堂的后院变成监狱了,被捕的人都囚禁在里面。法官不知道审讯进行得怎样,只听到传来惨叫声,不久就有人死去。特派员继续搜捕一批批的人,男女老幼都有,审来审去,也没审出野蛮人来。

一批批抓回来的人,大都是边区的渔民、生活困苦的赤贫者,挤在后院里,由法院的厨房供应他们食物,既有面包,又有果酱,人人不用工作,倒是一件好事。于是他们坐在阳光下面捉蚤子、睡懒觉,把地方弄得肮脏不堪。结果,既然查不出什么野蛮人,就把他们都放走了。

被抓回来的人都放走了,只有一名女子,不知道是因为赶不上离镇的大队,还是别的原因,却留了下来,一连几天,都在镇上行乞,小镇法官终于发现她,把她带回家里。女子受了伤,双足几乎折断,肿得不能站立,于是法官细心为她治疗,每天为她洗脚,搽药,把她医好了。

这女子是原始人。她和父亲一起被捕,父亲被折磨死了,而她则遍体鳞伤,眼睛也给弄瞎了,看不清楚东西。她说她还有姊姊,在原始人的部落里。于是,小镇法官决定把她送回部族,冒着最恶劣的大风雪天气起程,因为只有在这种日子,人们才可以找到原始人的踪迹。

原始人本来是这个地方的主人,不过,如今他们被驱逐,遭排挤,深入沙漠,藏匿遥远的山岭,不容易见到了。特派员的兵士一队一队出去搜索,每一次都失败回来,但法官相信,在最坏的天气里,离小镇更远的地方,就会遇上他们。

其实,原始人也并非找不到,问题是他们是否愿意露面。对于某些人,他们行踪飘忽,时隐时现;对于另外一些人,他们却迎面而来,或者在背后埋伏,一切全由他们做主。小镇法官经过困苦跋涉,终于遇上原始人了,他们是一队人。表面上看,仿佛是小镇法官找到他们的,其实他们早就发现了雪地上几个人的踪迹,隐隐地监视着。

原始人都佩戴枪支、骑着马。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原始人是些懒惰、不道德、污浊、愚蠢的野蛮人,但是小镇法官看见他们仿佛一支强劲的军队,不容忽视。他想起这些日子里小镇上的传言:野蛮人要终止帝国在他们的土地上扩张,他们要夺回属于他们的土地,他们将给人们一个教训,让其他的人尊敬他们。

没有人懂得原始人的语言,小镇法官通过女子的传译,把她交还,让他们带她回部落。当法官回到小镇,却立刻被拘捕,关在后院。小镇已由军人执政,认为法官是野蛮人的间谍。被囚禁的法官变成犯人了,但没有人来审讯,他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况,直到有一天,他逃了出来,竟发现小镇的军队和居民都急急忙忙离去,因为野蛮人要来了。

帝国派来的军队为什么没能把野蛮人赶走,反而撤退了?特派员临走的时候说:根本找不到野蛮人。的确没有人能够找到野蛮人,因为他们从不正面迎战,但他们无处不在,成为威胁。当军队前去扫荡,却又一个不见。

原始人破坏了小镇的供水系统和河道,于是,沙漠上的小镇面临冰封冬季,没有粮食,农作物不能生长,所有的人将无法生存。于是,小镇上的居民一批一批迅速离去,他们相信,野蛮人不久就会回来,夺回他们的土地。

小镇法官回到家里,他是这个地方的行政官,他该好好地把小镇的历史记录下来吗?就说,没有人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帝国军队会被一群手持弓箭和生锈的枪的人所歼灭,而那些人不过住在帐幕里,从不洗澡,又不能读书写字。

《等待野蛮人》是南非小说家吉·姆·科依济[J.M.库切(John Maxwell Coetzee)]的小说,一九八〇年出版,小说中虚构的南非帝国被一个原始部落击败,意义深远。科依济一九四〇年出生于南非好望角,曾在南非及美国读书,现任好望角大学文学教授。

百多页纸的一本小说,《等待野蛮人》Waiting For The Barbarians不是一本叫人感动的小说,而是一本叫人思考的书。关于南非,的确有许多问题值得人们仔细思考。科依济的作品,主要是针对种族歧视、社会腐败、压抑与自由而言。

一九八六年三月

迈可K的生活与时代

科依济一九八三年出版的小说,写的仍是南非背景的人事。《迈可K的生活与时代》[《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Life and Times of Michael K)],主角是一个叫做迈可K的小人物。

迈可K住在好望角,总算有一份工作可以糊口,他是园丁。他有一位年老的母亲,一直为别人当女仆,因为年纪大,工作又繁重,所以病了,就想回到故乡去。于是,迈可K辞退了工作,决定和母亲离开好望角,回返故园。他们向政府申请通行证,经过许多日子,没有下文,迈可K只好自己造一辆手推车,让母亲坐在上面,推她上路。起初,他们选择一条比较近的道路,不过,到了关卡,因为没有通行证,只好折回来。第二次,他们走的是一条偏僻艰难的路,天气又坏又冷,还得在路上过夜,母亲的病更重了,只能躺在小车上。

路途遥远而曲折,又要避过关卡,到了半路上,母亲的病况转劣,迈可K不得不把她送进医院去,而他自己,无处投宿,像乞丐一般睡在后巷里。母亲在医院中逝世,他最后去看她,只收到一盒骨灰和一些遗物。迈可K就带着骨灰盒子继续上路,这个时候,他心目中仍有一个目的地:故乡。

这是战争的时代,兵荒马乱的时代,到处都是流寇、逃兵和难民,许多人找不到工作。本来,当园丁的迈可K比更多的人幸运,可是如今,他再也找不到工作了,而且,他没有居留证,只得过藏匿的生活。经过长途跋涉,像一头瘦狗一般,他终于回到故乡来了,但这个地方已经是一片废墟。

把母亲的骨灰带回了故乡,自己何去何从呢?迈可K就在废墟的农田留下来,过最原始的生活。然而有一天,废墟的主人之一回来了,一名也到这个地方来藏匿的逃兵。于是,迈可K避居到山中去。流浪汉要躲起来其实也不易,首先,荒僻的地方并无粮食,其次,每一个角落都有军人,在搜捕逃兵和游击队。

迈可K并不能避开其他的人,终于有一次,他被带回安置营,在营里,他可以分配到一个床位,但没有食物,难民必须参加苦役来赚钱购买口粮。安置营虽然供给栖息的床铺,可是人们没有自由,这是迈可K不能容忍的事,于是他逃出来,回到山中去生活。

在偏僻的山间,迈可K在地上挖个洞穴居住,起初只吃昆虫和草根,后来找到一些种子才种起南瓜来。种植还得偷偷进行,因为青绿的叶子和金黄的南瓜容易惹起外界的注意。迈可K如今变成原始人了,过着远离尘世的生活,身体虽然异常衰弱,可人是自由的。可惜,他的自由世界又遭到破坏,人们又发现了他,还认为他必定和游击队有联系,否则,一个人绝不可能在山间生活。

迈可K被送到治疗营的医院时,已经是个垂死的人了,人们努力要恢复他的健康,喂他吃东西,但他拒绝了。他不肯吃集中营的食物,又拔掉加在他身上的喂管。医院的人认为他实在活不久了。不过,有一天,人们发现,迈可K竟不见了,他又从这个地方逃走了。

《迈可K的生活与时代》,是一部需要耐心阅读的小说,既没有曲折的故事,也没有高潮起伏的片段,整部书只由作者平静地讲述主角如何流浪,过着最卑微的生活。小说的第一部分一百二十六页,是迈可K的主要流浪史,第二部分由医院中一名工作者自述,讲他如何救治迈可K这个垂死的人,以及他们之间的谈话。第三部分短短十四页,则回到第一部分的叙述式,描写迈可K从医院中逃了出来,辗转流徙,他并没有死去,还回到好望角。好望角,是充满希望的角落吗?迈可K又自由了,即使在最恶劣的环境之中,他觉得,只要他是自由的,他就可以活下去。

回到好望角的迈可K想起过往的一连串经历,他觉得,他像一条蚯蚓,而蚯蚓,难道不就是园丁吗?泥土,才是最适合园丁生活的地方。他感到遗憾的是,回到好望角来,却没有各式各样的种子。他应该每个口袋装满瓜果的种子,除了南瓜的种子外,该有豆子、萝卜、洋葱、番茄、菠菜等等的种子。而且,他现在似乎也明白一个道理了,当他在山间生活的时候,只有南瓜种子,又只懂得种在一块地方,不,种子不应该播在一处。如今,他明白了,作为一个园丁,他该有许多不同的种子,分别播种在许多土地上,并且,该按不同的时间种植。既然他有时间做一件事,他就有时间做所有的事。

医院中的工作人员起先并不明白迈可K为什么拒绝他们的好意,为他疗养,给他食物,然后,渐渐地,其中一人终于明白:这个人渴求的是自由,而非施舍。世界上愈来愈多集中营了,人们以为这些集中营可以把需要救助的人集中起来,可是,有多少人愿意接受?进入集中营的,几乎全是被强迫的一群,他们没有权利选择,没有离去的自由,而这,正是迈可K拒绝的恩惠。他的自由世界辽阔,远达地图以外的地方。

一九八六年三月

圣烟

吉列尔莫·卡夫雷拉·因方特[吉列尔莫·卡布雷拉·因方特(Guillermo Cabrera Infante)]是古巴作家,著名的小说有《三头忧伤的老虎》(英译《三头被困的老虎》)和《因方特的炼狱》。最近,他出版了一本新作,却不是小说,而是专讲雪茄,名叫《圣烟》Holy Smoke

《圣烟》比较特别的地方有两点:首先,卡夫雷拉·因方特是古巴人,又喜欢吸雪茄,由他来讲家乡的土产,资料真实详尽,使人对雪茄了解更深;其次,作者以往一直用西班牙文写作,这一本新作却用英文,行文流利,全书充满文字趣味。难怪苏珊·桑塔格说:真奇怪,如今似乎人人能用多过一种语言来写出色的散文让我们惊讶。像纳博可夫、贝克特,以及卡夫雷拉·因方特。

说起来,关于南美的一切,似乎都该由哥伦布说起,吸烟也不例外。话说一四九二年十月十一日晚上十时,哥伦布在“圣泰玛利亚”[圣玛利亚]号的甲板上,看见前面有亮光。他到了美洲。哥伦布到新大陆的目的是黄金(钱可以使地球团团转,也可以使你绕着地球团团转),可惜,他并不知道,烟草就是黄金。哥伦布派了罗德里戈·地[罗德里戈·德]赫雷斯到内陆探察,结果,回来的报告是发现了烟囱人。许多许多年以后,烟草就由南美传遍欧洲。

哥伦布不喜欢吸烟,可是罗德里戈却爱上了烟草,回到了西班牙,成了烟民。妻子发现他躲在房间里吸烟,以为他中了邪,还去告发他,结果,这个可怜的人被判死刑,绑在柱上,烧成了一支大雪茄。

卡夫雷拉·因方特一九二九年在古巴希花拉[吉希拉(Gibara)]诞生,希花拉正是当年哥伦布第一次见到“步行的烟囱”的地方,也是盛产香蕉和甘蔗的地方。卡夫雷拉·因方特的曾祖父是西班牙人,原居西班牙,十九世纪时到古巴来打游击队,当时是古巴第一次独立战争,后来娶妻生子,在古巴定居。夫妇都喜欢吸烟,丈夫活到一百零三岁,妻子也活到九十一。不过,他们的子女都不吸烟。

作者的父母不吸烟,所以,《圣烟》的扉页上写着:献给八十四岁还不曾吸烟的父亲。不知如何,作者很小的时候就吸烟了,用一页记事簿的纸包着一些印第安人的干树叶,气味和滋味都极差,可实验成功,因为有烟出现了。结果是挨了父亲四十下板子。

夏湾拿[哈瓦那(La Habana)]产烟叶,叶子种类繁多,颜色不同,有一些叶子在种植时要由干酪包布盖罩,过滤太猛烈的阳光。对于喜爱雪茄的人来说,抽雪茄是吸烟草,抽香烟只是吸纸。雪茄的构成全部是烟草,外层是整片的烟叶,里层是碎叶,烟叶必需完好无瑕,从树上摘下来,要经过发酵,才出烟味。有些烟叶需要半年至一年的发酵期,有的要十八个月,甚至三年。

卷雪茄是高度的手艺,一名技师一日约可卷三十支,后来利用机器操作,每分钟的产量高达三千,但最好的雪茄仍然是人手制成。一间烟厂内通常有数百名卷烟工人一起工作,按照传统,工人出钱请一名说书人在场读书,一日三次。早上,说书人多数读报纸的新闻,下午则有两次读小说,每次九十分钟。当时的热门作品是《钟楼驼侠》[《巴黎圣母院》]和《悲惨世界》。十九世纪中叶,古巴的监狱也有读书的习俗,每日由一名囚犯给其他的囚犯读小说,读得最多的正是《悲惨世界》。卡斯特罗上场后,雪茄工场内禁止朗读《双城记》,因为主角缺乏革命意识。

沙特[萨特(Jean-Paul Sartre)]于一九六〇年访问古巴,之后,卡斯特罗每年送他一盒夏湾拿斯[哈瓦那雪茄]。到了一九六八年,沙特因卡斯特罗支持苏联入侵捷克,拒收古巴礼物。那时,驻法国的古巴文化大使是小说家卡彭铁尔,把著名的雪茄送去给沙特,这位《存在与虚无》的作者,选择了虚无。

卡夫雷拉·因方特是影评人,看过无数电影,《圣烟》可以说也是一本关于“电影与烟”的书,除了对烟的鉴别、吸法、处理等等内行的看法外,作者还以电影为例,讲了许多雪茄、烟斗和纸烟的趣事。比如奇连伊士活[克林特·伊斯特伍德(Clint Eastwood)],他扮演独行侠,老是咬着雪茄,作者就说,他咬的是意大利托斯肯诺[托斯卡纳(Tuscany)]烟,正确的方法,该把烟一切为二来吸才对。又比如电影里常常有一名女子,拿起一支雪茄放在耳边转转。这一动作,真是胡搅,他说,雪茄可以辨颜色、闻气味,至于听,那是什么也听不出来的。

雪茄最好藏在冰箱里。雪茄不该当香烟一般到处分派,也不该为生孩子送给别人。每天吸一支雪茄就够了,不该一面吸一面看电视。最初想出放雪茄方法的人,是把一个香槟瓶塞放在碟子中央。戴维朵夫[大卫杜夫(Davidoff)]的雪茄还不错,他们在古巴设有工厂,可改坏了名字,因为都是法国的酒名。关于雪茄、烟斗和纸烟,卡布雷拉的确讲了很多有趣的事,还包括吸血僵尸、科学怪人、福尔摩斯、王尔德、鲁滨逊等等,全书最后的一百多页,引的全是文学作品中提到烟的段落。

唉唉,烟有百般好处,可也后患无穷。看《圣烟》时,我想起德国小说家伯尔,他在战时吸烟成习,后来患上脉管炎,这毛病德文称为“烟腿”。伯尔因吸烟失去五个脚趾,并安接了人造静脉。去年“烟腿”复发不治,我们就失去伯尔了。

一九八六年四月

快乐的结局

说到快乐的结局,倒想起一篇小说来了,是意大利乔凡尼·赛拉蒂(名字的原文找不到,因为书本不见了)写的《讲故事的人对快乐结局的想法》。

有位药剂师,把儿子送到外国去读书。父亲离世后,儿子回乡打理药房的业务。乡下地方,小小的事情不久就街知巷闻,传说这位外国留学回来的青年懂得十二种语言,家里有一个巨大的图书馆,正着手把《神曲》译为德文。

当地的奶酪厂老板一听到消息,就决定聘请这么有学问的人来当自己女儿的补习教师。她在学校里的成绩差极了,只喜欢运动,不喜欢书本、拉丁文和优美的意大利散文。年轻药剂师当上了补习老师,不是为钱,而是觉得助人求学向上是一件值得做的事。整个夏天,就去给女学生补习。

巧得很,女学生爱上了老师,把一切运动都抛到脑后,开始写诗,并且,写信。学校里的修女在冬日的一天,捧了一盒女学生的情书交到她父亲面前,奶酪店老板对情书的内容极度不满,决定要毁掉药剂师的前途,并且把他赶出村子。

女学生的哥哥们打了青年一顿,又去捣乱了药房。青年人倒一点也不介意,继续在破店铺里给人看病,直到有一天,他关上铺子,退隐到自己的图书室里,从此,几乎再也没有离开过房子。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在用功,因为偶然可以看见他到邮局去提取寄到的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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