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家馆里

四 在家馆里

拜完年下午回到家,明贞真的收到了树华的信,他早已从乡下到了上海。家里寄了钱给他,他在那里读大学。信里说的其实和立华对大伯爷所讲的完全不同,他不是向大伯爷问安,而是大骂了大伯爷一顿,说他是“土劣”,说自己过去对于外地的大学幻想太多,现在真的进大学之后,才知道其中人物原来也是有先进有落后,而且也并不那么自由的。他说他要自己多读一点书,而且将不断寄书回来,大哥不上高中不上大学,这没有关系,也照样可以读书的。还教弟弟妹妹好好读书,安慰母亲,将来等琼华再大两岁可以考虑叫她来上海升学云云。整个一封信只谈了对他的大哥、弟妹的希望,对母亲却只有“安慰”两个字,全不见任何希望。明贞看了,心里酸溜溜的。她明白这些前途呀、希望呀、读书上进呀,全与她自己毫不相干。哪里怪得写信的人?

关于大伯爷所提的琼华的亲事,她先不告诉琼华,而避着人,把立华叫到卧室,先对他说了。立华当然不赞成,他低声告诉母亲:那个林家四少爷是个真正的遗少。读了几年中学,因为品行很坏和国、英、算三科都不及格,被开除了,倒是只有一门书法考得不错。这个文字不通的人居然从此就当了“名士”,成天除了躺在床上抽鸦片,就是给人泼墨挥毫。二十来岁的人就和家里的丫头通奸,没有娶亲先预定了收房。这种人,如何嫁得!那岂不坑了琼华一世!母子两个商量了半天,还是先瞒着琼华,写封信给树华让他想想办法。对大伯爷呢,就骗他,就说琼华已经许的那人家不肯退婚。

立华说:“他不是讲的女子从一而终吗?就拿这来堵他的嘴!”

明贞说:“要是他要起新姑爷来,可怎么办?”

立华说:“拖一天算一天呗。到实在没办法,再想脱身之计。”他的确想过了,不能再让妹妹像自己一样当牺牲品了,真不行了就跑!当灾的无非是母亲和自己而已,他想:“当牺牲品就让我们两个人当到底吧,能不毁灭年轻的妹妹和弟弟,我牺牲也算有点代价。”

他这些话没有向母亲说。他知道母亲心里大概也是同样的想法。

正说着的时候张大娘进来了,她见沈明贞今天回来又是愁云满面,猜着大伯爷又挑剔了什么仪节,便开口说:“大少爷你是成了家的人了,还让你阿娘跟着你们操心受气,那就不对了。管教弟妹,顶门立户该都是你的事。你多管管他们,你阿娘就高兴了。别学……别学那些不长进的。”她并没有说出“别学你二弟”来。因为她知道那树华是明贞的心尖子。明贞接过张大娘递过来的新装的水烟袋,微笑着道:“我今天没有什么不高兴。大房那边挺有礼节的,还夸奖了二少爷两句。”

张大娘又和她们母子搭讪两句,侍立在一边,见今天这里人少,是个机会。便开口进言道:“我有件事求求新太太,就是,就是……我那个儿子,他今天送租子进城来了。”

明贞说:“才来吗?蒸的包子要热过了再给他吃啊。”

张大娘接着讲:“谢谢新太太,吃是早就吃饱了,也喝足了。我说的是,他在乡下读了几年书,文不成武不就的,不是办法。我们家几世种田,如今只有这根独苗。我看前面柜台上孙先生手底下也忙不过来,前几天还说要添个把学徒的帮着进货……”

“噢!你想叫你家孝明到我们号里当学徒啊。”沈明贞不待她说完就接下去,又笑一笑,说:“我看那个孩子倒还朴实,很像从前我年轻时候我们家里的那些孩子。”

“新太太夸奖了!我马上叫他来给新太太磕头!”张大娘明白机不可失,她立刻跨出门去把儿子张孝明从下房叫了过来,李大娘也跟进来了。

这张孝明旧棉袍上罩一件新蓝布罩衫,显然是为进城现做的。虽是一直种田,人倒还显得聪明清秀,他进门就给沈明贞磕了三个头。明贞连忙站起来,说:“不消!不消!快坐。”而且自己抓了两把花生、红枣让他吃。李大娘在旁边说:“新太太不要这样啊,大户人家规矩礼行,总要讲的。”张大娘也说:“新太太莫折小孩子的寿。”明贞却说:“他以后要在我们店里,就是我们的同事了。怎么好受他的礼?”一面仍再三让坐。张孝明决不肯坐,然后又要给大少爷立华磕头,立华笑道:“那更没有这个道理了。我是掌柜你是学徒,以后同事,认识一下就是了,过了初三你来,我带你到柜上见见孙先生他们。”

他只同意张孝明给他鞠了三个躬,他还了一躬。

崔立华从小读书并不差,吃亏就吃亏在他不该早生了几年,做了这个“长子”,就得背起沉重的套轭去拉车驾辕,而且这么早就娶了亲。他其实在初中就是个高材生,国文成绩很好,能做诗。这几年丢了书本学生意,眼看自己的同学们来到自己家里,和弟弟聚会。谈论一些引起青年人热烈兴趣的事情。而他却只能在旁充当一名招呼客人茶水饭食的角色,他心里实在又酸又涩,有时简直有些愤愤不平。他是咬牙忍耐着这种做牺牲品的生活的。

他这个少掌柜,家里有账房孙先生,还有个遇事来干涉的大堂兄承华。他如果积极要管账务,管田产,这是他的权利,当然他们也不能干涉他。但如果他不想行使这个权利,不大管,确实也不要紧,还有那两位哩。他明知自己逃脱不了预定的命运,就采取了第二条,对那二位实行放任政策。自己去玩,去喝酒,做诗,种花,没有戏看就听说书,托人从上海买照相机来学照相,弟弟要学自行车,也托人去买来。反正家里有钱,他成了个在城里算是很时髦的少年名士。母亲问他,他就说:“反正我这样总比抽鸦片打麻将过日子的少爷们好些。我花的钱也就比得上在外面上大学吧。”母亲无奈他何。而且她也明白大儿子其实是对于自己的命运心里窝囊,再要强迫他,于心何忍?所以她也就不大管他了,由他去吧。

当弟弟在家的时候,他已经很眼热他们的聚会,只是自己插不进去,只能有时候把弟弟的书拿几本来看看,消遣消遣。弟弟因写文章而逃亡的事件大大震动了他,原来他们的儿戏式的活动竟然是认真的!真撼动了腐败的县政府,真的像书上说的那样出现了政治流亡!他刚看完一本关于俄国十二月党人的书,没想到在自己身边这黑闷缸似的县城里,也开始发生类似的事。而且就发生在自己的家里,在自己的弟弟身上!他更多地往那西厢房去取书来读,像老虎吃蝴蝶似的大口吞下。为了弄清这里面的问题,他开始去找弟弟的朋友小俞。邀小俞一起喝酒,一起听书。而且最后把小俞请到自己家里来处馆。

这小俞是立华的同班同学俞嘉和,早已高中毕业了,他是个穷科员的儿子,家里没有钱送他出去读大学,已经教过一年小学和一年家馆。对于崔家来邀,他想想有树华的关系,料想不会太苛待他,就同意来干了。

崔家让小俞就住在中间院东边大书房里,房里靠窗摆一张大书桌,上面是文房四宝。两边书架上摆着线装书,中央一幅梅花中堂和一副对联:“有猷有为有守,多福多寿多男”。边上另一副对联:“焚柏子香诵周易,研荷花露书唐诗”。角落里还有一盆梅花,靠墙一张方桌,是供闲坐的。这一套全都是崔举廷遗下来的。这是县城里的规矩,凡是“耕读传家”的人户,不论读不读书都得有这么一间书房,才成体统。实际上一家几兄弟谁也不到这间书房里来看书,都是在自己屋里。这次请了先生,这书房才派上了用场。

俞嘉和本来是认识崔家一家人的,来当先生,倒也用不着什么拜老师的礼节。沈明贞叫两个学生喊他俞老师,他坚决不肯接受,还让他们喊“俞哥”。规定每天学校放学后,回家休息半小时,就开始补课,补到吃晚饭为止,内容是英语和数学两科,吃晚饭是由陈永兴专门替他开到书房里去。吃饭后学生做功课,老师辅导,这样要弄到比较晚。他家远,晚上走路太黑,所以他平时就住在崔家,星期六、星期日回家。

头一天课完,晚饭过后,主妇沈明贞就出来到书房和先生见礼。问一问屋里冷不冷,伙食合不合胃口,住着方便不方便等等。俞嘉和一概有礼貌地答复了,而且说:他看这两个孩子功课都不错。他没有说出其实用不着课外补习,他在这里当补习老师简直就是崔家对他的照顾。

沈明贞坐在那里吹着水烟袋,嘴里却说:“他们功课还将就,我可是什么都不懂,将来我倒要请你这个做老师的多教导教导呢。”

这话说得有点新鲜。俞嘉和还没有全听懂,连声谦逊:“伯母你老人家怎么这么说,我是立华和树华的同学,有不是的地方你老人家只管说我,千万不要客气。”

明贞摇头道:“我一点都不是客气,我跟你说,我也常看看书,很多看不懂的地方。我真要找老师请教,并不是假的。”

“啊!……啊!”俞嘉和只得答应,弄不清楚这位伯母是什么意思。然后沈明贞就细问他的家庭情况。当知道他少年丧母,家里只有老父和哥哥时,她很关心地说:“那你家里烧水做饭缝缝连连是不是都没有人做啊?”

俞嘉和说:“我们这种家庭,就讲不得什么男人活计女人活计了。我们一家三口男人,只请了个六十多岁的老奶奶帮工,缝补针线笨一些,都是自己将就做。”

明贞说:“那你下回只管把活计带来,我们家里有人。”

俞嘉和连连摇摇头:“我是什么人,我怎么好麻烦府上的两位大娘啊?”

明贞说:“你不能这样见外,住在我们家,就是一家人。你不愿意叫女用人做,我叫淑仪和小琼替你做,学生伺候先生,这总可以了吧?……年纪轻轻的,不要把身体搞坏了。我听说你今天晚饭吃得很少,几块鸡肉都没有动。晚上给你送点肉烧卖来消夜,一定得吃掉!我们家规矩是要吃光的。”

她站起来告辞了。这第一次正式谈话,使俞嘉和觉得这位女东家和过去处馆的那位东家太太,有点不同。那一位也是本城有名的人家,很有钱,对先生大约只当做是识字的长工,就像怕先生把她家吃穷了似的,一小碟肉丝炒青菜和一碗饭,是常规供应的饭菜。有时吃都吃不饱。

那天晚上,他把陈永兴送来的肉烧卖吃了。连送三晚之后,他从陈永兴嘴里了解到,崔家一家人并没有吃夜宵的习惯,第四天晚上他就坚决不肯再吃了。于是第五天晚饭时沈明贞又自己出来邀请他进去用饭。她说:本来早就想让他跟自己家里人一桌吃的,因为怕那样会对先生失礼,才按老规矩另外替先生开饭。现在看来,小俞并不会计较那些礼节,而且他又是立华和树华的朋友,所以干脆取消了另桌吃的办法。大家一家人,一起吃吧,还热闹些。

小俞坐上了堂屋的饭桌,沈明贞不断给他碗里夹菜,这个地方的菜,本来兴的油水大,大概也是一种做菜的流派,崔家的菜更是满碗油花。俞嘉和看着碗里堆满的鸭子和肉丸子,说:“伯母要再这么待承我,我在这里教一年书就吃胖了。”

沈明贞笑起来:“哪里要一年?只要你听我的话吃,保你三个月就胖起来!”

小俞也开玩笑道:“那你老人家自己怎么胖不起来呢?”

明贞还是微笑着说:“你们胖了和我胖了一样,只要你们年轻人吃好些,就比吃到我自己嘴里香甜多了。”她自己的确主要吃着素菜。

除了在家吃饭,崔立华还有时邀他去酒楼喝酒,到外边书馆里听书。有一次,立华约他在家里喝,算他个人私房请的。不让陈永兴做,叫淑仪亲手炒了一样他喜欢吃的虾仁胀蛋,一样松鼠鱼,加上一碟红袍花生和一碟树华从上海捎回来的火腿下酒。说要专门和小俞谈谈。以前他们是常常在一起饮酒做诗的,这次立华却不提做诗。两个人在书房里的方桌边对坐下来,立华拿起杯子就说:“真是举杯消愁愁更愁啊!”俞嘉和也感到他最近不像以前那样敞开来玩了,但是还不知道他现在想说什么,便说:“你还有什么愁的?家里又有钱,一家人又和顺,还不好?”

“我没有愁的吗?你是故意这么说。你难道不知道我心里的苦?”立华用力把杯子向桌上一顿,几乎把玻璃杯震碎。

俞嘉和点点头说:“我知道啊!你不是说过:你愿意做一根蜡烛吗?”

立华又一杯酒下肚,接着道:“是的,我愿意做蜡烛,为我所爱的人们烧尽自己,决不后悔。可是,最近我又想,还得为我所痛恨的人们来烧掉我自己,这可就太冤枉了。你眼下是有点经济困难,将来你是要走就走。我呢,拴在这里,一辈子拴在这里,这里是个什么地方!”

这一点他们两个的意见是早就完全一致的,这是树华在家时候他们的老话题。同外面那些杂志上讲的生活来比,这里人过的简直可以说不是人过的生活。日本帝国主义已经打进东北好几年了,国土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沦亡了,这里人几乎不知道。女权运动本身早已是落后于时代的口号了,这里却连男女合演一台戏还算做大逆不道!立华低声告诉小俞,他妹妹琼华也即将和他自己一样,被大伯爷投入深渊。这件事使他更加联想起自己被毁坏的青春,越想越难过。能不能维持家里的局面同时又挽救妹妹呢?他想无论如何,宁可让妹妹逃出家庭去流浪,也不能叫她落入那个林四少爷的虎口。树华来信总是提到流浪,他能不能鼓动妹妹这样做?至于大伯爷方面,他情愿由他自己一个人去顶着,找小俞谈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流浪也不是办法啊,她还小。”小俞认为,对待这些可恶的问题得一个一个踏踏实实去解决。例如眼前放着个琼华的问题,就该少发浪漫的空论,先替她想办法,可以先汇一笔钱给树华,让他给琼华找个寄宿学校才稳妥。

“但是大伯爷是知道树华的地址的。扫了他的面子,他会追到上海去——他对树华还稍讲一点客气,他是儿子,是这县城里难得的大学生。对琼华这小姑娘,那是不在他话下的,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他会把她抓回来。”立华皱着眉说。

“如果那样,那就得琼华誓死抵抗。她坚决不干,大伯爷又奈她何?再不行,咱们到法院打官司。总还没有伯父可以包办侄女婚姻的条款。她有这个决心去对簿公庭吗?你母亲舍得干吗?”

“我母亲……”立华一听别人提起他的母亲,马上面容就严肃了。酒杯也放下。他说:“我相信我母亲对一切问题的想法都和我一致。她的命运也和我一致,我和她是这个家里仅有的能够同生死共患难的人。”

“这样吗?”立华的话使俞嘉和大为惊异,怎么立华这个青年人会这样形容他的母亲!

他没有和立华继续讨论沈明贞的问题。还是继续讨论琼华。

小俞说:他觉得琼华是一个满怀热情的稚嫩姑娘,她现在对一切旧生活旧规矩全看不惯。虽然现在是三十年代后期,她却有点像“五四”时期反抗旧礼教的那些老一辈新女性。而且年龄又小,这样的女孩子,当她一旦真受到那整个社会的重压的时候,能支撑得了吗?他举出鲁迅写的《伤逝》里的子君,作为例证,提出疑问。

他在那里说,立华用双手夹着自己的头,支在茶几上。要按应付这个旧社会和旧家庭,他的经验比小俞多。但是他认为小俞考虑问题既有远见又很实际,他自己比不了。

树华走后,他常和小俞来往,这使他对自己的处境越看越明白,他觉得自己的翅膀已经像家鸡一样的被养得失去作用了,飞不起来了。连理解自己的母亲对此也无能为力。而且,连母亲也还要帮同拖住自己的双翅。但是妹妹弟弟不同,他一定要帮他们飞起来。他觉得小俞的分析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他没法接受。无论怎样,哪怕小琼真的缺乏抵抗能力,他就用双手托着她,用背脊负着她,也要把她从深渊里托到海面上去。

他说:“她即使是子君,但是我们家,我母亲和我,还有你,我们可以做她的后盾,比那个涓生就不同。”

俞嘉和不怀疑这一点,但是他认为在关键时刻本人的决心是重要的。

立华慢慢地说:“我母亲曾经临时扯过一句谎。”他把明贞那次在大伯爷家里为应付说的话——琼华业已许了人家,讲了出来。然后他说:“这其实没有,我们可以不可以利用一下这句话呢?”

俞嘉和怀疑这样做有什么用处,在崔甫廷那种四十年前的脑筋里,他要把侄女许给谁就给谁。变花样是交代不过去的。他重复一句,关键还在琼华自己有没有决心。

立华沉吟着,他决心反对大伯爷的决定,只是出于对妹妹的爱,不忍让她蹈自己的覆辙。他其实也说不清琼华本人的决心究竟如何。因为他和沈明贞还一直把这个问题作为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的秘密,一直没有告诉琼华。今天请俞嘉和喝酒,他本来想说出来请小俞帮忙,并且承担一下那个未婚姑爷的名义,以便应付大伯爷。但是看来小俞对这个问题的态度和他并不完全相同。所以到最后并没有说出来。心里只转着弯子,要不然先让母亲找机会去和妹妹说说,看看她本人的态度,再采取对策。

酒喝完了,立华说:“上饭吧。吃点虾仁胀蛋,这两样家常菜,外地大饭庄还做不来。”小俞一面举箸,一面笑着说:“你老说怎么讨厌这个家乡,可是,如果真有机会离开了这里,你舍得你家里这样的生活吗?”

听了这种尖锐的话语,立华脸上并不动容,他轻轻地用自己的牙齿咬了一下嘴唇,答复道:“那……你将来就看吧。”

琼华的事情后来进展怎样,俞嘉和并不知道。倒是立华嘴里讲的东家太太沈明贞,逐渐引起了这位西席先生的注意。

沈明贞一开始是经常在学生下课之后到外面书房里来看看,问一问小俞这小姐弟俩学得怎样,后来,就在出来看他们的时候,偶然提一两个问题问问小俞。先是问一些新名词的解释,后来就发表她自己读了书报之后的感想。教了一个月书之后,有一次,她一来就说,刚看完了树华寄来的杂志,那上面报道南京政府对日本帝国主义讲敦睦邦交,不许提抗日,把主张抗日的人都叫“异党分子”。她说:“这种搞法和秦桧主张和议没有什么两样!国家这样下去,岂不要亡国?”俞嘉和表示同意,于是她就坐下来和小俞讨论下去,南京政府既然这样,那么他们所指责的“异党分子”究竟是不是坏人?本县这个黑暗腐败的社会,是这一个地方独有的吗?为什么县政府对于揭露了一点点黑暗的树华就想抓捕呢?是不是这个政府,包括他们的上下各层,本来就是支持黑暗的呢?

她的问题真多啊!小俞和她谈了一晚上,没想到这位外表上完全是个旧式家庭妇女的人,脑子里成天会在想这些问题。他给她讲了半天,发现她虽然缺乏一些基本的新知识,却会把新书报上的一些议论同她自己的旧知识结合起来理解,她就是用她自己的方式来接受这些议论的。

后来,有几次她索性不让小俞去辅导学生了,叫两个孩子自己做功课去,她自己和小俞谈,也有时候,姐弟俩也来参加母亲和老师的谈论,虽然不太多。

教书到两个半月之后,一个春天的晚上,沈明贞又来了。她现在只有四十几岁,头发还没有白,脸上也只眼角处有些鱼尾纹,整个面部还是光滑的,皮肤洁白,身体也不粗肥。但是,她的装扮,让人乍一看一定以为有六十几岁了。她身穿一套深蓝色中式夹衣夹裤。应该是在脱去棉衣之后令人清爽的春装,却肥大得几乎可以装进两个人去。这种衣服的设计目的好像专门为了消除妇女们胸部和腰部的线条。中式夹裤的裤腰是双层折叠过来的,上面再加上一条近二寸宽的厚裤带,在中央系成一个大疙瘩,把腰就加粗了二寸。好在那件上衣肥大,一切都可以遮盖过去,穿上它,谁也看不出这个妇女是胖还是瘦。沈明贞穿着这身老态龙钟的衣服,步伐也不由得不按着多年训练成的习惯,放得极慢。她慢慢移步走到了书房,却从那肥大的上衣袋里掏出一本颜色式样和她本人极不相称的洋装书,这就是那本《母亲》。

她展开书,叫道:“小俞(她早已取消了先生的称呼)!你帮我看看这句话。”

小俞拿过书来,给她讲了一遍。

她又问:“你说的俄国人的姓名有姓,有父名,有本名,我都记得了。可是这个人的名字怎么三样都不是呢?这是他吗?”

小俞低头看一看答道:“这是爱称。爱称就好像我们中国叫孩子的小名一样。”

“噢!是这样。”她收了书,又问:“我已经看了一大半,不像从前那么难懂了。我知道这个母亲先前没有多大觉悟,后来她的儿子去革命,她响应了。到她的儿子没有了的时候,她就出来做事,……我说的话,词儿用得不错吧?”

“基本不错。”小俞真像个老师面试学生似的。一句一句订正她回答的问题:“你说这个母亲响应,不对,应该说是受影响,或者说他们影响了她。她的儿子应该叫为革命牺牲,她出来应该说成是出来工作。”

“嗳嗳!对的对的!到底年纪大了几岁,还得上心学才行。”她连连认错,和一个功课没做好的小学生一样。

俞嘉和忽然产生了好奇心。他想弄弄清楚这位生活无忧的旧式太太到底为什么忽然要学习新知识。他用探索的眼光久久望着沈明贞那身好像从电影厂的历史片服装库里取出来的打扮,试着提出一个问题:

“词句你懂得了,我们谈谈内容。你说,这个母亲到底为什么肯跑出去革命?她不是本来很不放心儿子出去的么?”

沈明贞这一次却没有那么像小学生似的简单回答了,她抬起头来,眼睛向空中探望,好似在捕捉一个什么目标,她在想,想什么呢?俞嘉和仍然好奇地望着她,望她那装载在全身古装中的头和脸部。只见她的脸像冰河化了冻似的慢慢溶解开,现出一个慈和温柔的微笑。她眼睛在空中转了几个弯,嘴里慢慢回答道:“我想……我想是因为这个母亲真的懂得了她的儿子做的事情的意义。起初她不懂,她只知道疼爱自己的儿子。”

“那以后,难道她就不疼爱自己的儿子了么?”

这一反问使沈明贞的脸色庄重起来,她毫不犹疑地回答:“天下哪有一个做娘的不疼爱自己的儿子的。我看她是因为懂得了儿子做的事情不是光为自己一家人,是为了……为了……”这个她说不顺畅,但是她的意思是明白的,俞嘉和便替她接口说下去:“是为了工人阶级的事业啊。是不是?”

她点点头,但是她还并不清楚什么是工人阶级,又问:“是要做工的人才算得工人阶级吧?”

俞嘉和点头表示认可。但是他又一考虑,觉得这个说法还太不周全,这么说,解释不清楚他们这群青年人正在热心从事的事业。于是重新讲解,讲不清的地方再跟她讨论下去。他觉得跟这个老太太谈论竟然也挺有意思了。

沈明贞费了很大的劲,比小孩子读课本还要费力地读完了那本《母亲》。那个名字叽里咕噜的外国母亲,跟她自己实在离得太远了。那外国妇女家里用的茶炊,儿子去上班的工厂,工厂里的大烟囱,资本家和工头,都是明贞所从未见过的。然而她偏觉得自己跟这个叫做尼洛芙娜的外国妇女很亲近。这个尼洛芙娜也有个儿子,这儿子也在自己家里召集一群青年人来开会,也到外边去贴标语传单,而且儿子最后也被捉去了,她觉得自己家里也都有这些事,这跟那个尼洛芙娜很相像。只有最后一点,儿子伯惠尔被捕,尼洛芙娜站出来代替儿子的工作,这一条,自己还没有。但是一个人到了尼洛芙娜那种地步,要跟着儿子干,她根据自己的体会,觉得挺自然的,简直是只能那么做的。因为心爱的儿子已经没有了,再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要说怕危险,那连可爱的儿子,那么年轻有为的壮汉,都早已陷入危险了,自己一个老太婆还有什么好顾惜的?怕危险真是多余!

她一面读,一面想着,觉得有理。尽管那书里说的关于工厂主压迫工人,工人罢工提条件等等,她还是闹不清,她也弄不明白这些外国工人所闹的斗争最后目标究竟是什么。是推倒沙皇?是改善生活?都像又都不大像。这跟她自己的儿子所干的事情看来并不相同。可是,反正她已经从书里找到一点点自己和那外国母亲可以相通的地方了。这也就行了。

于是,当她把这本书终于使劲啃完之后,便在晚餐桌上全家在场的时候,向孩子们报告道:

“我把《母亲》看完了!我要写信告诉树华。”

“你老人家告诉他什么呢?再寄点新书来吗?”立华含着善意的微笑看着他母亲。

“不,”沈明贞兴奋的笑容还没有褪去,两眼好一阵直视着立华和俞嘉和,眼睛里闪烁着和青年人一样的幻梦似的光彩。她将头一低而后昂起来,庄重地瞧着他们说:“我啊,我要告诉他,我愿意学学这本书里的母亲!”

“什么?”还没等俞嘉和叫出来,立华已经先叫了。母亲看新书,他是知道的,也理解的,正如他理解他自己之所以要看新书一样。但是她今晚这句话可太不符合实际了,他稍一凝思,就认定是她看完了书随口发表的一句没轻没重的话。好在没有外人,他是儿子,就只轻轻说了一句:“你老人家在外边,去大伯爷家,可千万别说这话。万一人家家里有人看过这本书,当了真传出去,可成了笑话。”

“我当然不会说!”沈明贞有一点生气了,没想到一向最了解她的大儿子也会不了解她,她又补了一句:“难道我就不当真吗?”

立华和俞嘉和都不想就这个问题和老太太辩论,这样的辩论实在毫无意思。她愿意说成是当真,就由她说说吧。他们俩都没有开口谈下去。倒是琼华在旁边插了嘴,她也是在母亲看完之前的两星期,刚刚看完了这本书的,她说:“阿娘怎么不当真?就当真!大哥说成是笑话,无非就是你用自己的心肠来猜度别人。反正,要是二哥,他一定不这么说!”

“还是你的二哥好!”立华一笑。

“当然他好!”琼华和建华两个同声答应。琼华还补充了一句:“你满嘴里跟我们讲新知识,其实自己屋里还是旧家庭。嫂嫂还是给你当贤妻良母,跟旧家庭的妇女有什么两样?”

一向不多嘴的淑仪见问题忽然扯到她身上来,连忙接口代她的丈夫辩解:“他倒是常和我也说说,昨天还讲什么叫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她把这个挺长挺绕嘴的新名词竟说得很顺溜,可以证明她的话不是假的。

沈明贞听了孩子们关于她的争论,自己心里也掂量了一下,知道他们的意思。她摇摇手说:“先不讲那远的了。以后的话以后说。就谈眼前,趁小俞在这里,我对你讲。我们大房里的媛华,也想到这里来跟你读书,加一个人,你愿意么?”

俞嘉和不以为意,答道:“那有什么关系,多一个人也是教,少一个人也是教。”

沈明贞笑起来,说:“好啊!你既然多一个少一个都没关系,我就趁此再加一个,叫淑仪也跟你读书,怎么样?”

“大嫂子也来,那……那……”俞嘉和呐呐然说不上来了。他望望立华,立华微笑不语,他只得自己开口:“我倒是无所谓,就怕你老人家这种家庭,大嫂子出来读书,在县城里会变成一件新闻。那边大伯爷能答应吗?”

沈明贞明白崔甫廷不会答应,但是这时候她心里有一股浪头催着她,非得干点什么不同往常的事情,非得对崔甫廷表示一点不驯服不可。眼前看见淑仪提起学习的事,她灵机一动就想起了让淑仪进家塾去读书。这有什么!她还年轻,难道小姑能进学校,做嫂子的就连家塾也进不得?

她说:“淑仪也是我的儿女,是我要她学的。”说话时神情异常坚定,好像做出一件重大决定。

俞嘉和听着她一字一字清楚吐出的声音,再看看她,有点了解这位伯母的心情了。她虽然年纪大,但是正像一切比她年轻的人刚开始接受一种新思潮的时候一样,那股劲头是谁也阻挡不住的。但是自己在年龄上虽然是她的晚辈,对于这些事情却知道得比她多些。明明看见不对,不能坐视不管。于是他委婉地说:

“你老人家这番意思是好的,大嫂子一定感激。可是,我劝你老人家想想,这样做了,对大嫂子没有太大好处,只弄得你家大伯爷对立华,对你、对我都加强了防备。以后遇见更要紧的事情,你老人家还得和他碰呢。还有别的弟妹的事呢。好比打仗,现在把兵力都暴露出去,将来再遇见打交手仗的时候,可就没有力量啦。那不是因小失大?何不还是叫立华亲自来教大嫂呢?”

他这番话说得几个人都没有话反驳了。立华点头道:“对!阿娘,要不,我干嘛要把小俞请到家里来呢?他是个军师,他的主意就是有理。”

沈明贞听了俞嘉和的话,也明白了他所说的“别的弟妹的事”显然是指琼华。那件事的确更重要,更需要真的抗争。她于是不说什么了。她从那股热劲里慢慢冷静下来。她得考虑自己和这一家人今后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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