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儿子走了

三 儿子走了

其实直到离家以前,树华还只能说是个孩子。他在中学读书,国文一科最好。这个地方的中学国文,本来都是读的古文,加上几篇梁启超和胡适的文章。选一篇鲁迅的《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老师讲的都是不知所云,说不清那讽刺的目标是谁。后来,来了一位新老师,带来几本上海的杂志给学生看。这些杂志其实都是很平常的,说一些个性解放,职业教育之类,到了这儿都成了新鲜的。其中偶然夹杂几本《语丝》、《拓荒者》,他看了几篇,别的什么都没弄清楚,只有一点感觉,外面的世界和自己所处的这个县城,相距实在太远了!

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全城有所谓四大家、八大家,家家都是在乡下有好多个庄子的。一庄连一庄,就连树华自己家这数不上牌号的家庭,也有两个庄子。直到了一九三三年,外面早已革过几次命了,这里还在磕头祭祖,父母包办订婚,绅士们开口就是吴佩孚。城里只有一家小书店,店里只有线装书和教科书。没有戏院、电影院,看戏只能等着赶庙会,小辈见长辈只能哼哼唧唧说:“是是是”,连一句完整的话也不能说。这世界啊,简直还在“五四”以前,在他崔树华出世以前。就好像世界上从来没有他这一代人降生过一样,一切都是他出世以前的模样。这怎么能够忍受!

他越烦这个环境,就越爱看外边的书报,越看外边的书报,也就越讨厌这里的环境,这两者互为因果,最后是越看越多。他向上海的书店开了户头邮购。弄回书来几个同学大家看,见人家刊物上说的组织文学小团体。他们也就照葫芦画瓢组织了一个,取名“怒吼社”。只十个人。地址就在树华家里。

怎么个活动法呢?也是照外面刊物上说的办的。人家说看了书报可以开会讨论,他们就讨论,坐在一起说说书上的事,又说说县城里这些可恶的旧风俗。树华提出来,要废止磕头礼,那个太封建,太落后了。那是拖猪尾巴的遗老才干的,我们为什么要干。大家一致赞成。于是,全体社员在家里都不许磕头,就成了“怒吼社”的一条社规。

还有呢,要废除迷信,反对烧“包袱”祭祖。还有要演话剧,要组织歌咏队。为了演一次宣传抗日的话剧,闹得轰动全城。是在城隍庙戏台上演的,原来想由女中学生扮女角,结果他们去女中联系,没有一个女学生的家里答应女儿唱文明戏,女孩子也没人敢出来。没有办法,只好由长得清秀的小俞演女角,树华演男角,就这,还在开演前遭到县政府派警察来干涉。幸亏他们事先已经打过呈文,还请了县大老爷来看戏,总算勉强对付了过去。

后来,他们又商量着要办一个壁报,登一些诗歌、散文和评论。主编就是树华。他从来没有当过编辑,把大家的稿子收来以后,自己用心用意地计算清楚字数,从自己家商店里取来几张大白粉连纸,就用铅笔画版式,在画好的各篇地位上,用毛笔将稿子一篇篇抄上去。开始还因为计算错误又作废重抄。缺的文稿也由他自己补写。他干这个壁报可真够辛苦,足足占了一个星期的课外时间才弄成了。抄好以后,往哪里贴呢?社友们商量,最好不贴在学校里,贴到县城鼓楼下面,容易引人注意些,于是就这么贴出去了。可是,县城里的人,从来没见过这东西,一听说唱文明戏的学生又贴出黑头帖子来了。于是凡是识字人都抢着去看。对于那些七长八短的句子竟也叫做诗,他们只是传为笑谈。更使大家惊讶的是那些评论,居然对许多历年不可移易的生活习惯也加以抨击。例如反对分上下尊卑,反对买妾蓄婢之类文章。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全城的绅士都知道了,崔甫廷的侄儿崔树华在提倡造反!接着,他们的壁报又出了第二期,这第二期更闹得大,在报头地位用黑毛笔写了八个一尺见方的大字:“东北已失,中国将亡!”周围用红毛笔框着。底下是一篇文章,说中国政府不抵抗,丢了东北,现在上海抗战,又不让十九路军打,强迫撤退,还说是“转移阵地”。这一下闹得城里开店的摆摊的也都知道了。

树华的文章里写一些要“反帝”“反封建”。这些话都怎么讲,明贞并没有全闹清楚,可是要说东北丢了中国要亡了,连离此不远的上海也要丢了,外国在侵略,这她懂。她想:国家不是从她小的时候就受外国侵略吗?早就说要“瓜分”了。弄了几十年,政府换了几个,怎么到现在还是照样?她见树华贴壁报,又招来这一群年轻人要红纸绿纸去贴标语,她就说:“拿吧!去我们前边柜上拿吧!要抵抗日本,总是应该的。”

树华的活动,风声传到大伯爷耳朵里去了。于是,他忽然派他家小二子来说:“大老爷请新二太太过去谈谈。”

谈谈?明贞只要一见大伯爷那边来人。就知道没有好事,想想自己最近没有什么触犯他的地方,料到可能是为树华。她本想叫树华一起去。转念一想,大伯爷的话,不会有什么道理,去了无非是受气,何必叫他跟着受?他去嚷一场也不好,还是自己一个人顶吧。于是她怀着单刀赴会的心情,穿戴好了,慢慢走到大房去。

崔甫廷见明贞进来,刚奉完茶,不待她说话,便先开口质问:“知道不知道树华贴了黑头帖子?”明贞回说不知道,他就拍着桌子叫道:“不知道,你是在崔家吃干饭的!知道他在反对磕头祭祖吗?”

明贞对于树华的这一主张本来采取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听大伯爷这一说,她心里反而大为畅快,脸上虽不好带出笑容,表情却也极为平淡,像没有那么回事似的,答道:“他反对归反对,没有告诉我,我也就没有法子去管。”

崔甫廷看见了她这淡然的表情,听了这淡然的话,气得咬牙切齿。骂骂她,对于他本来是家常便饭,随口就来,但是现在看她那样子,似乎竟对于他的赫然震怒不大在乎,他可真忍受不住了。站起身来把桌子一拍,说:“我真该死!怎么会叫我家老二讨了你这种没家教的人!儿子倒是生了,只会养不会教,你哪里有资格教育儿女!”骂到这里他脸全红了,明贞的脸也气红了,按家法规矩是每逢大伯爷训斥,她只能听着不准回嘴的,这时她只好还是听着。

可是崔甫廷说了这些刻薄狠毒话,还不满意,又指着她说:“你简直在教育儿女当共产党!这是干的灭门的事,是断子绝孙对不起崔氏祖宗先人的事!晓得吗?儿子成了这样,你还不管,还有一点做母亲的身份没有?”其实他是早就说过她并没有做母亲的身份的。

她本来一直是拼命忍着气不说话的,听他说出这些来,这才自己定一定神,开口说道:“当共产党?共产党都干些什么?我并不知道,怎么管他啊?”

崔甫廷一时对答不出,因为他也说不清这问题,但是马上一转念头就有了词儿,他说:“共产党还不晓得?就是共产共妻嘛!当强盗当贼嘛!还乱讲什么抗日嘛!”

沈明贞心里给自己鼓劲:“说!驳斥他!”她开口说出来:“抗日,那日本侵略中国,抗总是该抗的,难道我能教育孩子当亡国奴?”

“胡说!”大伯爷气急败坏,却不好再乱骂了,“唉唉”两声,改成开导愚蒙的样子,说:“国家事情有国家管,哪个要这些小孩子、妇人女子来乱开口。你又不懂得,等我来找些别人讲的要紧的道理来,找两本书来,你回去,叫树华用心学一学。你坐好,不要走!”

说罢他自己就匆匆进内室去了。沈明贞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便坦然地端坐不动。一个人坐了约十分钟,大伯爷出来了,手里拿的是两本书。看起来他是早先准备好了的。他把书举得高高的,向沈明贞一扬,道:“拿回去教树华好好读,要读到背得。你不把儿女教育好,就不是我们崔家的人。”他又忘了他在十分钟以前刚说过的,她没有资格教育儿女了。他把这两本“神圣”的书在桌上拍拍敲了两下,书是新的,又是洋装,劈啪响亮的声音,格外显示出它们的价值。沈明贞不用手去动那书,默默地用眼角一瞥,只见上面一本用大黑体字署着标题:《革命哲学》——蒋中正著。她心里一个悸冷,伸出手指将上面这本轻轻推开些,露出下面一本,却是一个不见经传的人写的,题目是什么《论共产主义不合中国国情》。她不动声色,一句话不讲,打开手提包就把这两本书放了进去。崔甫廷还在说:“要他们读!不但树华要读,小琼他们也得读,你天天给我看着他们读!”沈明贞仍然不说什么,收好书便告辞了。

这两本书拿回去,给立华、树华和琼华三个大的看,招致了树华一场大笑。他笑得喘不过气,说:“拿这些狗叫来教育我,叫我学着做小狗啊?”

明贞皱着眉问他:“到底这共产党是怎么回事?”

树华看着母亲那郑重的样子,才忍住笑回答:“共产党呀,……就是,就是主张人要自由,不要受压迫。富人不要压迫穷人。再有呢,就是主张现在要抗日,不要投降。”

明贞听了,点了点头,说:“那对啊。可是大伯爷说你是共产党,你是吗?”

树华变严肃了,摇着头说:“我哪里配?”然后他讲给母亲听:“现在东北四省沦陷了,国家要亡了,卖国政府不肯抵抗日本侵略者,却在这里说谁要抗日谁就是共产党,就犯罪。这不是爱国就有罪吗?”

明贞仔细倾听着,心里觉得这些话深合自己的意思。她最近常看报,已经知道国家事不得了。她觉得爱国是应当的,自己从小就这样想。这二十多年成了崔家的新太太,国家事不与她相干了。可是卖国总是不对的呀,那么大的东北四省不是丢了么?蒋介石这个政府明明负担不起国家事,和从前订《辛丑条约》的清廷差不多。可是大伯爷却要把他的书拿来,勒令她的孩子们念!不念!偏不念!她想:自己从前叫孩子们替自己报仇,他们说不行。可是现在,树华不是就在报仇吗?大伯爷说的,他硬不干,不干就不干!不但儿子不干,我做母亲的也不赞成。想到这里,便把那两本洋装的很漂亮的新书用力一卷,交给琼华道:“拿到厨房去当柴烧了吧。”琼华拿着书要走,倒被立华劈手夺了下来,他说:“阿娘这是干什么!”

树华也笑了,他说:“阿娘说逆来顺受真能逆来顺受,什么都受。说要反抗也真反抗,爆仗似的火爆性子,跟年轻人一样。这两本书呀,我还要留着作参考哩,将来写文章反驳他,别烧。”

明贞不说了。由他们议论去。她觉得树华这孩子尽管书读得多些,究竟还是孩子。他不懂得一个像她这样命运的女人,在那个时代除了逆来顺受根本没有可走的路。她不是男人,也不是有钱的读书人家的小姐。她的这种身份,还有他们崔家这个家,把她磨成这个样子。但是难道她天生的爱受气,不爱自由吗?哪有那样的事?她觉得自己像一棵草,二十几年被压扁在这个家庭的大石头底下,遇着一点缝当然要往上蹿一蹿,冒一冒。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反正他们干的事情,自己能帮点忙就帮点忙,就算对得起儿女了。

到后来,有一期壁报上登出了树华写的一篇评论,揭露本县县政府贪污学校经费的问题。这一篇公开的“黑头帖子”可惹下了祸,壁报贴出以后,崔甫廷又一次找到家里来。那天树华不在,只见甫廷大伯爷身上连一件出客衣服都没有换,只穿一件背心套件布袍,手里拿根文明棍,用棍子一戳一点地敲着堂屋里砖地,像发了疯似的直声喊叫:“树华这个反叛,跑到哪里去了?跑到哪个狗洞里去了?县里要捉他了!我们要抄家灭门了!”

明贞见事情闹到这样,反倒镇定了。她看着崔甫廷在那里咆哮如雷,她只是轻声说:“想不到,想不到。”虽然因为怕树华会被捕,不免惊慌着急,但是她只是想怎样能保住他别被捕而已,对于抄家灭门之类恐怖,她倒并不感到害怕。反而因为儿子树华终于做出了一件震撼县里,吓坏大伯爷的事情,好似刚刚一个挑战就把对方吓倒了,这真是报了点仇,她心里反倒有些高兴。

她只是不知儿子真的跑到哪儿去了。反正他是每天都回来很晚的,她从来没有干预过。这时她只希望大伯爷快走,便答应大伯爷,等他回来立刻打发他逃亡外乡,远走高飞,反正决不连累崔家,不连累大伯爷就是。她又不得不替儿子赔了礼,还挨了不少的骂,直到崔甫廷气出够,走出门为止。

她把立华从柜上叫回来,母子两个商量了一下,要叫树华快走,要走得秘密,不要被外人看见,还得走到一个完全可靠的地方去。两个人当即商量好了,由立华出去到朋友家找他,可能在小俞家或者“怒吼社”别的朋友家,叫他现在稳住了不要动,等天黑街上不见人的时候再溜回家来。好在,这个小县城的落后也自有它的好处,路灯很暗。在没路灯的地段就根本看不清人模样。等他一回来就立刻把他打发到沈明贞的娘家去,叫他去投奔那两个在乡下种田的舅舅。那是再也不会被这个县政府发觉的。

计划已定,于是立华立即出门去找弟弟。明贞连忙到树华住的西厢房里,帮他收拾行装。给他带一口小皮箱,装些最简朴的布衣服,把一叠钞票和一小块金锭缝在衣服底襟上。他的书,她站着翻了翻,考虑了一下。这屋里桌上、架子上、柜子里、柜子外、地上,到处都是书,靠墙一张大床,床边堆一行书,实在比县城那家小书店的书多得多了。而且书面上的颜色也和县城书店的全不相同,不是那样一律一张灰纸皮中间印一个长黑框框,而都是五颜六色,有的画着人物,有的画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彩色三角形、四方形、圆锥形……她大致一翻,心里想:“惹祸的大约就是这些书了。”于是一本也不替他装进去,而只塞进几本古唐诗合解、苏辛词,免得他旅途寂寞。

她这里收拾好了不大工夫,立华已经在夜色中拖着树华进来了。明贞用手一指他的脑门,道:“你这个孩子!别人为你都要问斩了,你还在外边玩呢。”事情的大致经过已经由立华向他讲过了。他比立华矮一点点,只比立华小两岁,因为身上穿的学生制服,透着精神,倒觉比立华小好多似的。他站在厢房中间地上道:“抓就抓,我怕他们什么?我什么罪也没有!”明贞顿着脚:“少说两句吧,你干了什么你自己知道,闹到这样还说嘴,你倒什么也没有!”他却索性找个椅子坐下来道:“就是什么罪也没有,他们敢把我带到公堂上公开审讯,我敢保证,能把他们说得哑口无言!”

他满不在乎地叙述他那篇评论文章的由来。明明是县教育科贪污,用教育经费放高利贷,县长分润,全县教育界传得沸沸扬扬的,只差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偏偏他出来把这张纸捅了个小窟窿,这就把一切罪名都归到他身上来了。连那些原来对这事愤愤不平的老师们也跟着说崔树华的不好。他气冲冲地大声说:“我是傻子,他们是聪明人,倒霉的是奴才们!现在说我有罪,话头是从哪里来的?真是书读得越多越滑!”

明贞连忙摆手:“噤声!噤声!”她走到门口,吩咐建华到门外张望一下,有没有眼生的人过来,然后回来慢声细气开导树华:“你觉着没有罪,冤了。你就不知道,古来多少忠臣义士都受过委屈,《水浒》里有那么多打抱不平的人。如果天下没有什么不平,也就用不着这些人打抱不平了。”

这句话树华可想不到母亲会说得出来。母亲爱他,他知道。母亲本指望教子成名,能在大伯爷跟前扬眉吐气、报仇,而他现在试图去走的这路恐怕会是一条永远不能“扬眉吐气”的路,永远不能帮助母亲在人前伸直腰杆做人的路。在这一点上,他很觉对不起亲爱的母亲,但他从没有想到,母亲会从他这一件事想到古来打抱不平的义士身上去。她倒看得长远。他不由得不抬起头来细看着她。

她却不暇多讲,就把自己和立华商定的计划告诉了他。让他先跑到乡下舅舅家躲上个把月,等家乡消息平静了再回来。或者到外地去升学,那时再由立华亲自出去帮他办。树华听了,连声答应,他早就觉得这个小县城郁闷不堪了。只要能出去,能展开自由的翅膀,就是再碰伤几次头,最后能飞到宽阔的地方去,他也愿意。趁这个机会能走,倒可以说是一件好事。所以他是满心欢喜,任凭母亲和嫂嫂在那里替他收拾小件东西,他就无所事事地和小建华玩。房里对面点着四支蜡烛,淑仪在那里动手缝被子,李大娘引线,正缝着,在旁看热闹的建华忽然伸手去帮着李大娘拉引线,他使劲一扯,把中间一行引线拉断了。树华抓起蜡烛台歪拿着说:“再捣乱,我拿蜡烛油浇你的脖子!”这一闹着玩,那蜡烛油却正好滴在建华的衣领下面。建华就叫:“阿娘!二哥欺侮我!”明贞只得把那蜡台夺过来放稳,嘴里说:“唉!树华!你跟他捣什么乱!说你是大人呢,你又跟他调皮、撒娇。说你是个孩子呢,人家又要当共产党来抓你了!给我乖乖的,今天晚上走出去,可不像家里,找不到撒娇调皮的地方了!”

树华不说什么了,实在是即将出行的兴奋使他忍不住想动手动脚做点快乐的事。他想外边那世界多么好,多么美,可以随便写,随便唱,哪怕饿肚子他也不怕。饿肚可能正是一种十分难得的经历,哪有一个勇敢的英雄没有饿过肚子的?住小店、流浪,也都很富浪漫色彩,光是歌咏流浪的诗他就读过不少首。高尔基还是流浪汉呢!那叫做“暴风雨里的海燕”。如今这只海燕要从云层里冲出去了。但是母亲还把他看做翅膀毛没长全的雏燕!

他走到母亲身旁,用手摸着她的双手,轻轻地说:“阿娘!我长大了,你放心。我一定听舅舅的话,等太平了我可以去上海考大学,找事做,将来我接你出来,在外边的世界里好好生活几年,一定的。”

“我还能等着你接我出来?”她惨然一笑。她真的已经不再打算享儿孙福了。崔甫廷叫树华读书时,本是投的一个赌注。明贞也曾对此存过幻想。直到这时她看见了崔甫廷同树华的冲突,甫廷在愤怒中骂他:“给我卷铺盖走!”树华嚷着:“我情愿卷铺盖。”她才有点看出了,大伯爷对于树华的要求,树华是办不到的。而她当然不能站在那个可恶的大伯爷一边,只有自己个人为了儿子去牺牲吧。

她柔和地对树华嘱咐一切出门应注意的事情,把箱子清给他看,又把缝着钞票和金子的衣服给他摸,几本书也点交了。树华对于她的安排倒也满意。反正现在是到外面追求自由去了,外面书有的是。他拿起一本高尔基的《母亲》来,然后又慢慢放下去。他想万一遇见军警盘查,也不大好应付。他虽然从来还没有被搜捕的经验。但是别人说的搜查学生宿舍搜出《马氏文通》来,就当马克思信徒捉了去的笑话,那是听过的。只好都不拿了。

这时候已经是十点多钟了,全家人悄没声儿,在西厢房里吃了一顿宵夜。陈永兴进来报告,那雇好的人力车已经在后门河上等着。于是明贞就叫立华提着箱子,她亲自送树华出了后门。

这后门临河,从门口下几级台阶,就到了河岸,沿岸都是各家人家的后门,平时只女用人洗菜男用人挑水的时候才有人来的。主人家根本不过来。虽在市内,却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崔家后门口的河堆上,歇着一辆人力车,好像为了怕座客寒冷,把车篷支起来。车夫站在岸上,见他们一行人下来,就上前说:“稳稳地坐着吧。河冰冻得硬邦邦踏不碎,走起来飞快的,包你比在马路上坐车还适意!”原来这个主意是陈永兴贡献的,为了秘密,不坐小火轮。陈永兴的兄弟就干拉车这一行。经过明贞、立华研究,这办法的确不错,就采纳了。

树华提起行李下到河堆上,立华跟上去帮助掖好盖脚的毯子。明贞站在岸上。

这是她的孩子中间头一个离开她远行的。虽然只是避一避,虽然去的目的地是她自己的娘家,完全可以放心。但是她看着他一上车,仍不由得眼眶发起酸来,她明确地感到,他这次走,不是一般的短暂离别,是出走!而且不仅是从这个家庭出走,是从这个黑闷缸似的环境里出走了,从自己的卵翼下出走了。这孩子走了,她觉得他不会再回来了,心里说不出是喜是悲。她抬起头来,只是一迭连声嘱咐:“写信回来,到了就写信回来。”车夫抄起车把,果然快得很,车轮才的溜溜转起,一眨眼已经转过弯去,看不见了。送行的人才惘惘地回来。

树华走后,沈明贞和剩下的几个孩子还是过原来的生活,照旧谈谈讲讲。只是一谈很容易谈到树华身上。明贞向来是在孩子们小的时候就给他们讲《三国》、《水浒》、《西游记》故事的。孙猴子的一根金箍棒,呜一下,变成一根小绣花针,藏到小孩子的耳朵眼里,谁也看不见找不着啦!每当这时候,她把双手一合,朝小孩的耳朵眼里一送,孩子们总是睁着圆圆的眼睛,瞧着母亲,好像那根神奇的绣花针就在母亲手里似的。现在最小的建华也能自己看书了,用不着她这么讲解了。可是他们还常常谈论这些书,有时候还互相考问着玩。从前,树华的回目最熟,他能背到底,常常是他出了上联让别人背下联,别人背不出来就输了。立华对一百单八将名号最熟。每逢这时候他就要反过来考问:“你把裴宣、皇甫端、徐宁、孙新这几个人的绰号背来我听。”往往就能反败为胜。连琼华也不服输,背诵《红楼梦》里的葬花词是她的拿手。树华走了之后,他们还是常常这么谈家常。有一次,建华吃着饭忽然问:“阿娘!阮小二唱的那道情里有一句‘污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那阮小二是不是共产党?”明贞笑道:“真胡说,阮小二什么时候又成了共产党?”建华挺严肃地郑重反问:“那,二哥也只说要反对贪污,他怎么就成了共产党?”这句话弄得沈明贞无法对答,她只能回答:“那,那他也不是的,他不是。”

琼华把饭碗一放,忽然也端端正正地说:“说二哥是共产党,是大伯爷说的。依我看哪,凡是大伯爷说好的,就没有好事,他说是坏的,准是好人!”

这句幼稚的话,其实正是沈明贞自己心里的话。她几乎要拍案叫绝,表示赞同,但是见女儿这样没遮拦地瞎说,她只好说了一句:“别乱讲。”旁边伺候吃饭的李大娘却忍耐不住了,说:“小姐,你在胡讲些什么!”

明贞连忙和稀泥:“小孩子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好,什么叫坏。我还说你坏呢!”结果是琼华连忙乱嚷嚷:“我怎么坏?我什么地方坏?”把话糊弄了过去。

明贞在树华走后,就开始过细清理他住过的那间西厢房。衣服半天就清好了,却发现少了一件皮袍,一个棉背心。她并不声张,料想他决不会是把衣服丢掉了或者卖掉了。他会有正当用途的。最难清理的还是那些书,她先拖来一只箱子把那些书都放在箱子里。想想不好,又拿出来都排在书架上,一层排不下排内外两层。排好以后,又觉得乱,想分一分类。但是看了那些书名,什么《政治经济学》、《少年飘泊者》、《拓荒者》,实在不知道怎么分法。无奈,她只好把所有的诗放成一类,所有的散文她打开看一看,像是有个故事的分一类,看来全属议论的那什么“学”什么“大纲”另分一类。这件活她一个人在西厢房里干了四、五天。她不让李大娘她们插手,一者怕弄乱,二者她更怕书里万一真夹有什么他当“反叛”或当共产党的证据,一掉出来就糟了。

书大致清好之后,她想到对于这个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实在有弄清楚的必要。不管他是反叛也罢,不是也罢,哪怕全家受连累,总不能糊里糊涂连累进去。她读过的那一点书告诉她,一个女子,自己家的人如果不好,应当大义灭亲,如果自己家的人对,那就是跟着杀头,也不应当皱眉。中国古来除了那些迷信礼教而送命的糊涂“烈女”之外,也有真正堪称烈女的人,都是这样的。她把这些书理来理去,就挑了几本薄些的杂志和一本《母亲》拿回屋去看。

这本《母亲》,她是根据书名挑来的,看不懂。说一个故事,先说了半天风景和衣服,这她不习惯。但是那几本杂志还比较容易看,她就看了下去。那上面的句子不整齐的新诗她也看得很有兴味。就这么着,她看了好几本《语丝》。知道了一点那上面所发的议论,对于翻译文章那种比较古怪的倒装句法也习惯一点儿了,她就又去西厢房翻更厚一点的书看。她找了一本鲁迅的书,其中《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是她在树华走以前就看过,还和他讨论过的。现在她自己看了《孤独者》、《药》、《祝福》,觉得自己的心被深深地撼动了。《祝福》里的祥林嫂使她掉下泪来。这个和她自己的命运完全不同的农村寡妇,实际上受苦的心情却跟她多么相似!《药》里的夏瑜,她看明白了就是秋瑾。那就义的地方不是就叫古轩亭口吗?夏和秋,瑾和瑜,又是对仗!她一下子领会了这一点,自己十分满意。只是面前没人可以让她讲讲这点“心得”。她想起了自己少年时代做的那崇拜秋瑾的梦,但是,自己这二十几年成了个什么了?她不禁拿着书,惘然若失,有许多话想说,好像多年没有一个可以谈谈心的朋友,现在找到了。这朋友就在书里。自己的心事只可以向这朋友倾诉。于是她沉溺进了书本中间。

这真是一个很奇妙的情景,在这个一滴新文化也渗不进来的小县城里,一个从没有进过新式学校的中年主妇坐在煤油灯下,不算家用账,不读推背图,却像个大城市青年似的对着一堆新书刊,低头苦苦地啃嚼。后来,她甚至把看不懂的地方都记下笔记来,留着将来准备请教高明。

这就是她答应小俞来处家馆的原因。

她不能不照着历代祖先和大伯爷给她规定的生活方式那么生活。她只是一个县城里的老板娘、财主太太,而且是姨太太。她只能照常地管家务,主中馈,听训斥。以至请春酒,磕头拜年敬祖,烧“包袱”。行尸走肉般的生活早使她麻木了。这些年她就是靠着麻木,才能活下来的。但是完全麻木了的人一旦接触到一针清醒剂,也还可以恢复神智。沈明贞忽然觉得像有一股清凉的风,从一个透气孔里吹进来了。这个透气孔就是她的儿子替她开的。没有想到!她和别人一样在大闷缸里闷了这么多年,尽管已经麻木垂死,但是她还有求生的意志,她还想活!想活!这清风对于她,就和对于那些甘愿在闷缸里闷死的人作用不一样了。她还摸不清自己有什么希望,也摸不清自己能有什么办法改变生活,她只是爱这点清风,想多呼吸一点,多到这气孔跟前去透透气而已。

她疼爱自己的儿女。真愿意他们一个一个都能上进,都有成就。树华算是摆脱了这个牢笼。立华是没办法了,当少掌柜了。他不喜欢这个身份,她也知道。但是他能够委曲求全。她一方面觉得侥幸,还有这个儿子,可以依靠他去对付家庭里这一套。另一方面也有点可惜他,从心底觉得对不起他,只是事已至此,她常常悔恨当他初中毕业的时候,自己为什么就不敢去和大伯爷顶一顶。至于琼华和建华,他们还小,他们的前途应该是光明灿烂的,怎么也不能再把他们葬送了。所以,每当她受了气,张大娘来劝她的时候,她就总是说:“我无论受什么气都不要紧,只要我这几个孩子能好。为他们……”她说着话,常常表示这种为他们不惜牺牲一切的心情。好心的张大娘也没的说了。寡妇下半世为儿女,这是当地一切身份的寡妇的生活准则,张大娘自己也是个寡妇,有个儿子叫张孝明,在崔家的庄上。她也是不甘心叫儿子一辈子当佃户,巴巴结结给他读了几年小学,想让他学得有出息。听了明贞的感叹常常是叹口气说一句:“当娘的心啊!都一样,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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