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露酿酒”与“深醉的绝响”

“以露酿酒”与“深醉的绝响”

——《路漫诗选》序

沈奇

1

原本,连诗人的笔名“路漫”之寓意所在,都是要为诗、为个我的宗庙与众生的诗意栖居,而潜沉修远的,却天不假年,在十八年前的那个暮春,便英年早逝。

十八年后,《路漫诗选》的书稿,经由他的妻子栾辉的精心整理和编选,并确定了出版社后,让我为之作序——面对这一份沉甸甸的委托,早已疏离当代诗坛的我,一时真不知如何说起。仔细回忆起来,我在路漫生前,与之实际交往并不深厚;或者说,正有待深入交往时,他却离开了他为之深情眷恋的诗界。犹记十年前,在我主编《你见过大海——当代陕西先锋诗选》时,就想到要为路漫的诗路历程做个正名的,可惜当时因各种缘故,未能联系到他的家人,临时空缺,让我一直遗憾至今。如今忝为作序,也就算是一个迟到的弥补吧。

2

按当代诗歌界习惯性的代际划分,路漫属于“六○后”诗人族群,尽管至今,在这一“六○后”诗人行列中,路漫依然声名寂寥,但这丝毫不影响他诗性灵魂的光而不耀:“我只愿离开躯体时 / 能够微笑,能够快乐 / 能够本心与你相近”(《瓶》),而“一切置身死地而后生的可能 / 在于你敢不敢平静地捍卫呼吸”(《呼吸》)。实际上,至少在当年的陕西诗歌界,路漫的过早去世,无疑是一个无可弥补的精神空缺——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到整个九十年代,可以说,路漫及其诗歌的存在,为“民间立场”与“先锋诗歌”意义层面的陕西诗坛,留下了别具价值的浓重记忆。

或许,对于作为诗人的路漫,今天的我们已经说不出多少有关他的“典型事迹”之记忆了——那个笃诚、热切、充满书生意气以及天生忧伤的诗人形象,实在太不像“典型”意义上的陕西诗人——至少在我的印象中,这位198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的诗人学子,虽从陕西走出又回到陕西,却好像并不服这方“水土”,而一直眷留于未名湖畔的北大“气场”,复郁郁独行于沉闷的“老陕地界”。

这一点,从他的诗中就可隐隐觉察到——

秋日的天空高不可及

季节随落叶袭风而行

谁的心情是一排箫

一排炸裂的石榴含而不露

让我们听见菊花破碎的叫声

《秋日的天空》

这样的诗句中,甚至可以“闻到”天才诗人海子的气息,某种息息相通的北大精神底背所生成的诗性“呼吸”。

有意味的是,当这种“呼吸”转而面向陕西文化地缘“发声”时,“回乡”的学子诗人路漫,好像一时半会很难摆脱“水土不服”的尴尬。试着细读那些占有一定数量的写给“大西北”“黄土地”“深情难懂的高原”和“小村故事”的诗,以及有关“窑洞”“驼铃”“船工号子”“父辈的创业史”与“我的诞生”的诗,不免在“与时俱进”的背后,有“背道而驰”的种种缺憾令人惋惜!但当其诗思与语感一旦回返他学子诗人的本色,回返以“北大精神”与“哲学气质”为诗的坐标,转而关注“时间的锁链”与“生命的重量”,以及“燃烧的露”“开花的水”“火的祈祷”“日光的舞蹈”以及“解冻的词”时,顿时慧照豁然而卓然高致:

与灵魂有关的燃烧

照亮雪花的激情,惊退暗夜

诗人坐在酿酒的屋子

静候高粱深醉的绝响

《一首诗的诞生》

3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以露酿酒”,静候“深醉的绝响”!

此一路漫诗歌之核心意象,既是其诗歌精神的经典写照,也婉转定义了其诗歌作品的审美取向——他是高蹈的,真诚的高蹈;他是浪漫的,恳切的浪漫;他是有关灵魂的,忧伤的灵魂;他是叩问生死的,诗性的生死。“在大地开满钞票的今天 / 我坐在屋里,把灵魂献给菊 / 祈祷无花果内潜在的安宁”(《局外》)

这里不妨做一点引证:路漫去世前五年,即1995年的春天,三十三岁的诗人终于正式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诗集,并将其命名为《灵魂根据地》。在短短的“后记”中诗人深切地写道:“在这个苦难与幸福共存、幻想与幻灭同在、战争与安宁并置的世界上,一个诗人要保持住一个梦、一种感觉、一份真我,需挺住各种考验;挺住虽并非意味着一切,但必须首先这样。”诗人进而坦诚告白,他的写作,重在关注灵魂:“我始终觉得自己的每一首作品无不与‘灵魂’这两个字息息相关,血肉相连。”

实际上,作为一位内心与菊为伴的“都市隐者”(《诗艺》),诗人路漫在其有限的诗歌写作中,无论手中的那支笔涉及何种题材,最后都将其归纳于所谓“灵魂根据地”的语境之中,予以或独奏或套曲式的“自我互文”性呈现;或者换一种说法:短短不足二十年的路漫诗歌写作,整体看去,更像是一部互动互生互为指涉而有待独立成章的“灵魂交响曲”,贯穿始终的,是其学子诗人之思与诗的精神气质和人文情怀,如风行水流、气血沛然,让我们不再苛求于单篇诗作的至臻与完美。

—— 正如诗人自白:“终生创造一首曲子”,以及“一种刻骨无息的歌唱”,而“超越语言和诗”。(《箫或雪》)

4

诗意如灯,天心回家。

回家后的路漫,在天上看着我们,那眼神,依然那样笃诚、恳切、充满善意的期待和一抹天生的忧伤——

你只是一芽新月,在星际练习发音

就像九月的蝉居高自远

沿桂树最初的轨道,切开流水

用淡泊的纹路把裂肺的隐痛展平

《语言》

2018年2月28日于西安大雁塔印若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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