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中五老
多少年来,家乡的亲人一代又一代地过着简单平静的生活,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奇人伟事,可小时候,村里有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他们维持着村里两千多口人的秩序,说来也是传奇。我爷爷、我姥爷、河西毕老大、前队罗占阳、五保老人张信,可以称为家乡五老,受人尊敬,其人其事至今仍被乡亲津津乐道。
我爷爷这辈共兄弟十三个,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单是爷爷就有九个子女,十三个分支又是血脉相传人口众多,占到村里人口的三分之一,是名副其实的村中第一大户。我爷爷这脉子孙有很多人考上了大学,家族兴旺,加上爷爷为人非常正直,极富正义感,爱打抱不平,所以自然成了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
爷爷长得很高大,冬天时常穿一双军工毡鞋,腿上绑着绷带,从来都是利利索索的样子。爷爷年轻时是有名的车把式,带着车队走南闯北,在十三县非常有名,在跑江湖时左腿落下了毛病,所以老了腿一瘸一拐的。尽管家境困难,爷爷仍非常重视孩子的教育,抚养九个孩子的负担可想而知,可每个孩子都念了很多书。我伯父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大姑和父亲都是“老三届”,父亲还在长春师范大学进修过,两个叔叔中学毕业后都去参军了。我们这辈也出了很多大学生,我姑姑一家就出了五个。谈到这些,爷爷一脸的骄傲和高兴,丝毫不提自己当年养育子女供其念书的艰辛。
同族中有哪家闹矛盾了,只要我爷爷一到场,闹意见的双方马上开始检讨自己的不是,很快就会和解,即使有的想不开,也不敢在我爷爷面前说一个不字。记得有一次,村里一个姓于的姑娘和婆家闹纠纷,婆家是伊通县的一霸,横行乡里,让人惧怕。那天他们气势汹汹,赶着好几辆马车,到村里来生事。于家人躲在屋里不敢出来,但也做好了械斗的准备。剑拔弩张之际,我爷爷气愤不已,扛着大鞭子,对着猖狂的外村人高声断喝:“到家来欺负人了,有话不好好说,还有没有天理,谁敢胡来我拿鞭子抽他。”对方被震住了,惹事的人吓跑了,双方进行和解。事后,对方的父亲还亲自过来拜会爷爷,感谢爷爷制止了一场恶斗。
那时还有生产队,农忙时年迈的爷爷也不歇着,赶着车去帮忙。成堆的粮食堆在一起,爷爷义务担起了晚上看管粮食、打更的任务,从不要报酬。村里的那口老井,也常年由爷爷义务看管,门前的那段小路,爷爷经常清扫,遇到牲畜的粪便,也不怕脏,及时攒到粪堆里,自家的大院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有爷爷在的地方,就有一种自发的秩序,偌大的家族都默默地守着规矩。可爷爷去世后,家族的秩序大受影响,爷爷居住了一辈子的老屋竟然被卖给了别人,气得在外地的伯父大哭了一场。
姥爷和爷爷性格很相近,也有一副侠义心肠。
姥爷早年远在关中,是个江湖艺人,唱的京韵大鼓堪称一绝。军阀混战之际,和家人走散了,遗失了自己的长子,之后逃荒到了辽宁海城,生活了很多年,在那里也远近闻名。后来闹饥荒,逢三年严重困难时期,一家人又沿街说书,流浪到了双榆树这才安下家来,刚来时受了我爷爷很多的照顾和帮助。姥爷不太愿意说话,晚年时体弱多病,已经不能参加劳动了。年轻时走南闯北说书,是为了维持生计,及至年迈衣食无忧了,可姥爷还是经常出来说书,分文不取,都是义务奉献。记得一次村里打电机井,为了庆祝打井出水,姥爷和二姨晚上到爷爷家里演出,屋里、院里、围墙上都站满了人,姥爷和二姨的精彩演出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和不断的喝彩声。年幼的我记不得唱腔了,但是那种比看电影还热闹的盛况深深地震撼了我。姥爷对古代典籍,尤其是志怪小说研究甚深,现在还经常听我母亲说起,“文化大革命”时,造反派把姥爷的几大箱子藏书都搜出来,用火烧了,姥爷大哭了一场,无能为力。这些古书伴着老人一生,烧毁了无异于要他的命,病了好久。从那以后身体就没再好过,我刚上小学时,姥爷就去世了,当时有一个闻名乡里的唢呐班子,其成员都是姥爷生前的好友,送姥爷时,他们没有要钱,一连吹了好几天唢呐,一边吹一边流泪,长风中的悲鸣,诉说着苦命的老人们一生的友谊。
河西还有一户姓毕的大户人家,当时也是人丁兴旺,家中最年长的老人我记不清名字了,人们都叫他毕老大。这位老人长得慈眉善目,威望也很高。当时毕姓家族中有几个性格急躁的人,不好相处。记得有一个树字辈的,总是怪眼圆翻,长得凶狠吓人,他却有一个特长,就是不知从哪里学来了很多俏皮话,也就是歇后语,张口就来还恰到好处,很有些歪才。可他为人桀骜不驯,常与人发生口角,僵持不下时,只听毕老大的。还有一个姓毕的,性格暴躁,常酒后失态,有一次在酒后抢占了村里的广播电台,足足说了两个小时的醉话,最后被毕老大喝止了,才终结了这次有特色的专题广播。毕老大一家有五个闺女,都嫁到了很远的外地。一年夏天,毕老大的小外孙女来姥姥家玩,坐在小河边,被我的母亲看到了,逗着孩子说:“小姑娘,真好看,长大给我当儿媳妇吧。”二十年后,当时的那个小姑娘真的成了我的妻子。而毕老大也就成了我的姥爷,只不过已经去世十几年了。
村里还有两个著名的老人,可谓一文一武,文的叫张信,武的叫罗占阳。
老张信是个孤寡老人,无儿无女,个子不高,年纪很大了,胡子却黑亮黑亮的,笑声爽朗,眼睛有神,只是不爱说话,总是笑呵呵的。新中国成立前,张信是国民党政府里有名的文书,写得一手好书法,尤擅梅花篆字。每逢春节,老人家的小草房里就热闹起来了,几乎整个前队的春联都是他老人家写的,各种字体都有,家家喜气洋洋。连外地有文化的人都很惊叹,这样的小村竟有此等人物,老张信的书法自成一体不逊于大家,细品之际字里竟有乡野的恬静和一股奇气。我父亲的书法就是跟老张信学的,虽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但也自成一体。可因为出身的问题,平日老人的家里总是非常冷清,得到的照顾很少。他的小草房就在爷爷家的后院,最爱跟爷爷说话,还有一个好友就是我六爷。还记得我上小学时,学校围绕“五讲四美三热爱”组织关爱孤寡老人的活动,我是小组长,自告奋勇地带着几个小同学到张信家去慰问。屋里面黑暗凌乱,都没有坐的地方,许久不和外人交流的老张信见到我们非常高兴,和我们笑呵呵地说话。可当我们转身之际,就被门后的情景吓坏了,门后竟然放着一口大棺材,上面好像还写着老张信的名字,老人家也看出我们的恐惧,怕吓着我们,把我们送出了屋门。老人晚年孤苦无依,只能自己为自己准备后事,想来真是可怜。临终之前,老人不能行动,全靠我爷爷、六爷、六奶帮忙照料。后来听父亲说,老张信为了报恩,把多年珍藏的金子拿了出来,我爷爷说啥没要,最后我六奶得了一枚金戒指。
罗占阳,声名赫赫,据说做过胡子,也就是土匪,还当过兵,后来还参加过抗美援朝,屡立战功。老人身高不算太高,但是精神矍铄,声音洪亮,眉宇之间有一股英气,即使到了晚年,也身姿挺拔,总是双手拄着一根拐棍,胡须更衬出一股英气。早年时,老人家做土匪也是被地主所逼,他不迫害百姓,只是杀富济贫,素有侠名。当兵时,也不残害乡亲,有一次竟放走了一批刚抓到的壮丁,因此受到了很严厉的惩罚。谁想,在那被放走的壮丁中,竟有一个是伪装的东北野战军的侦察连连长,国民党战败之时,恰巧这位连长认出了罗占阳,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不但没伤他,还让他参加了野战军。自此老人家随军从东北打到海南,之后又赴朝鲜战场,九死一生,战功卓著,临去世时身上还留有弹片。退伍后,老人也没有以功臣自居,而是自食其力,开了一个磨米坊来维持生活。听说那个连长后来升到师长,多次过来看他,他只以战友之礼相待,从不提什么要求。他的生活也过得很辛苦,每次给乡亲们磨米都只要些电费钱,而乡亲们却总是多给些,以此表达对这位出生入死的老英雄的敬意。老人去世时,葬礼很隆重,高搭灵棚,但来祭奠的大多是乡亲。我爷爷也去吊唁了,去时罗占阳已经盛入棺椁,爷爷特地让人挪开棺材盖,最后看了一眼老英雄,又磕了一个头,转身时,禁不住老泪纵横。
时光静静流淌,爷爷、姥爷、毕老大、老张信、罗占阳,五位老人都已去世好多年了,他们静静地长眠在家乡的黑土地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向父亲探寻这些老人的故事,可是一再耽搁,不想父亲也突然去世了!斯人已去,时光不停,先人们的故事却滋润着后人,他们对故土的眷恋,还有他们的侠肝义胆、人品才华、苦难经历,都成了后人心里的传说,子孙们会永远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