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

左传

《左传》,即《春秋左氏传》,亦称《左氏春秋》,是我国古代一部记事的编年史,儒家列为“十三经”之一。这部著作记录了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起到鲁哀公二十七年(公元前468年)止二百五十年内周王朝及各诸侯国之间的一些重大历史事件。该书不仅内容丰富,而且具有丰富的文学价值,对后代历史著作和叙事散文都有很大影响。《左传》相传为左丘明所作,此说后世遭到怀疑。左丘明,相传为鲁国的盲史官,与孔子同时代或在其先。从《论语·公冶长》看,孔子对他很尊重。

郑伯克段于鄢[40]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41]。生庄公及共叔段[42]。庄公寤生[43]。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44]。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45]。及庄公即位[46],为之请制[47]。公曰:“制,岩邑也[48],虢叔死焉[49]

佗邑唯命[50]”。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51]

祭仲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52]。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53];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54]。君将不堪[55]。”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56]?”对曰:“姜氏何厌之有[57]?不如早为之所[58],无使滋蔓[59],蔓,难图也[60];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61],子姑待之[62]。”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63]。公子吕曰[64]:“国不堪贰[65],君将若之何[66]?欲与大叔,臣请事之[67];若弗与,则请除之[68]。无生民心[69]。”公曰:“无庸,将自及[70]。”

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71],至于廪延[72]。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73]。”公曰:“不义,不昵,厚将崩[74]。”

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75],将袭郑。夫人将启之[76]。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77]。京叛大叔段。段人于鄢。公伐诸鄢[78]。五月辛丑[79],大叔出奔共[80]

……

遂寘姜氏于城颍[81],而誓之曰[82]:“不及黄泉,无相见也[83]!”既而悔之[84]

颍考叔为颍谷封人[85],闻之,有献于公[86]。公赐之食。食舍肉[87]。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88]。请以遗之[89]。”公曰:

“尔有母遗,繄我独无[90]!”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91]?”公语之故[92],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93]?若阙地及泉[94],隧而相见[95],其谁曰不然[96]?”公从之。公入而赋[97]:“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98]。”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99]。”遂为母子如初。

君子曰[100]:“颍考叔,纯孝也[101],爱其母,施及庄公[102]。”《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103]。”其是之谓乎[104]

说明

本篇是《左传》的开卷之作。文章记述了郑庄公之弟共叔段在母亲武姜的支持和帮助下,阴谋篡位最终失败出逃的故事。反映了统治阶级集团内部骨肉残杀、相互倾轧的丑恶现象。

这篇文章文思缜密,条理清晰,故事情节层层深入,叙事语言简练概括,人物形象栩栩如生。通过郑伯与武姜、祭仲、公子吕的对话及其行为,表现出一个活灵活现的郑庄公:老谋深算,心狠手辣,貌似宽容,实则狡诈。又通过共叔段的所作所为,勾勒出一个贪婪、愚蠢、妄自尊大,最终仓皇出逃的野心家形象。文中对武姜着墨不多,但通过她对郑伯与共叔段的不同态度,我们分明看到了一个偏心、狭隘而又昏聩的老妇人形象。文章结尾处描绘了一幅子孝母慈的行乐之图。透过这表面的融融洩洩,我们似乎看到了郑庄公嘴边虚伪的微笑以及武姜脸上的尴尬和复杂的表情。

集评

林云铭曰:通篇只写母子三人,却扯一局外之赞叹作了结。意以公本等不孝,即末后一着,亦是他人爱母施及,与公无与。所以深恶之。此言外微词也。

——《古文析义·初编》卷一

俞宁世曰:通篇极形郑伯之奸,极形郑伯之忍。其奸且忍,直欲置其弟于死而后快,皆姜之爱段恶庄致之也。请立、请制、请京,姜之于段,全是热心相待。“焉辟害”、“必自毙”、“将自及”、“厚将崩”,郑伯之于段,全是冷眼相看。直至“公闻其期,曰可矣”七字,方知郑伯多少静听,皆所以养段之恶;而姜氏多少溺爱,皆所以酿段之祸也。制小而险,公便勿与;京大而夷,公即与之。名为爱弟,实则愚弟。说“将袭郑”,见段之轻举妄动;说“闻其期”,见郑伯之严防密伺。忙中插入“夫人将启之”五字,又见当日舞文周内,母弟一网打尽。说“京叛大叔”,见段之不得众也;说公“伐诸鄢”,见郑伯之不肯逸贼也。如此看来,乃知姜氏、叔段,久在郑伯掌握,欲生即生之,欲死即死之耳。叙过书法,急接“遂寘姜氏”句。杀弟、杀母,间不容发。“黄泉”一誓,恩义尽绝。方把郑伯忍心害理之状写得淋漓尽致矣。然郑伯是极奸之人,既绝其母,又畏人言。“悔之”一转,是其奸谋愈深处,非良心渐露处。故考叔一言,而母子如初。左氏止赞考叔,不赞郑伯,正以诛贼子于千古耳。古人叙一则文字,必将各人神情勘透,曲曲摹写,然恒以一人为主。此文专主郑伯,而姜氏之愚、叔段之妄、祭仲等之过虑、颍考叔之化导,皆从旁衬托。非左氏,谁有此入神之笔乎?

——《古文分编集评·三集》卷一

又曰:叙事、议论,相错成文,古文妙境。然亦有体:此篇“出奔”以前是叙正文,“遂寘”以下是补叙后事,则书法自应间于其中,非有意凌乱也。

——《古文分编集评·三集》卷一

冯李骅曰:依经立传,本在郑庄兄弟之际,开手却从姜氏偏爱酿祸叙入,便令精神全聚于母子之间。故论事以克段于鄢为主,论文以寘母于颍为主。玩其中间结局兄弟,末后单收母子,与起呼应一片。左氏最多宾主互用笔法,细读自晓也。

——《左绣》卷一

浦起龙曰:经曰“克段”,传推“怼母”,弟段只中间轻递,故知篇主在母姜也。左氏自述所闻,深著郑罪,以传补经,写一幅枭獍小照。

——《古文眉诠》卷一

余诚曰:左氏体认《春秋》书法微旨,断以失教郑志。通篇尽情发明此四字。以简古透快之笔,写惨刻伤残之事。不特使诸色人须眉毕现,直令郑庄狠毒性情流露满纸,千百载后可以洞见其心,真鬼斧神工,非寻常笔墨所能到也。其实字法、句法、承接法、衬托法、摹写法、铺叙断制法、起伏照应法,一一金针度与。固宜吕东莱谓为十分笔力、吴荪右称以文章之祖也。

——《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一

曹刿论战[105]

十年春,齐师伐我[106]。公将战。曹刿请见[107]。其乡人曰[108]:“肉食者谋之[109]。又何间焉[110]?”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111]。”乃入见[112]。问何以战[113]。公曰:“衣食所安,弗敢专也[114],必以分人。”对曰[115]:“小惠未遍,民弗从也[116]。”公曰:“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117]。”对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118]。”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119]。”对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120]。战,则请从。”

公与之乘[121]。战于长勺[122]。公将鼓之[123]。刿曰:“未可。”齐人三鼓[124]。刿曰:

“可矣。”齐师败绩[125]。公将驰之[126]。刿曰:“未可。”下,视其辙[127],登,轼而望之[128],曰:“可矣。”遂逐齐师[129]

既克[130],公问其故。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131],再而衰[132],三而竭[133]。彼竭我盈[134],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135],惧有伏焉[136]。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137],故逐之。”

说明

本篇所记为齐鲁长勺之战——两千多年前我国战争史上一次著名的以弱克强的战争,生动刻画出曹刿这一富有远见卓识的平民战略家形象。

本文结构完整,脉络分明,着重描写了曹刿与鲁庄公的三次对话。一次是在战前,曹刿谒见庄公,分析迎战条件,层层深入,指出只有“取信于民”,方可取得战争的胜利。另外两次是在战役之中和战役结束以后,通过庄公与曹刿对战机把握的不同及战后曹刿对自己指挥艺术的分析,充分表现了一位名将的深谋远虑、沉着果断和指挥若定。

全篇记叙的是一场战役的始末,着重于揭示取胜的主观因素,而并不渲染战旗蔽空、杀声震天的厮杀场面。叙述战事,语言简练传神。两个“未可”、“可矣”,既写出了曹刿的审慎,更突出了他的果断。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语,在后世不但成为军事家掌握士气的座右之铭,也成为政治家发动群众的心传之法。

集评

林云铭曰:齐师压境,正鲁国君臣戒严之日,若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曹刿以局外之人,忽欲插身庙算,何等唐突!且不直陈应敌急策,却闲闲发问,把庄公平日所行政事较论一番,何等迂阔!迨既入战场,死生存亡定在呼吸矣,乃应鼓而偏不鼓,应逐而偏不逐,何等乖方失宜!时庄公既不解其故,而在位诸臣亦寂无一言掣肘于其间。直待成功之后,方请解说,俱成希有仅事。细玩通篇,当分三段。以“远谋”二字作眼,总是一团慎战之意。惟知慎战,故于未战之先,必考君德;方战之时,必养士气;既胜之后,必察敌情。步步详审持重处皆成兵机妙用。所谓“远谋”者,此也。肉食辈能无汗浃!

——《古文析义·初编》卷一

冯李骅曰:前段层层挑剔,后段两两对收,章法最佳。

——《左绣》卷三》

浦起龙曰:显语见微,爽语见奥。政本军机皆具。孙吴不能出乎其宗。左氏所以为言兵之祖也。层节对举,章法矜练。

——《古文眉诠》卷一

余诚曰:“远谋”二字,一篇眼目,却借答乡人语,闲闲点出。入后层层写曹刿远谋,正以见肉食者之未能远谋也。通体不满一百二十字,而其间具无限事势、无限情形、无限问答。急弦促节,在《左传》中另自别是一词。

——《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一

宫之奇谏假道[138]

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139]

宫之奇谏曰:“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从之[140]。晋不可启,寇不可翫[141]。一之谓甚,其可再乎[142]?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143]。”

公曰:“晋,吾宗也,岂害我哉[144]?”

对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145]。大伯不从,是以不嗣[146]。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藏于盟府[147]。将虢是灭,何爱于虞[148]!且虞能亲于桓、庄乎[149]?其爱之也?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不唯偪乎[150]?亲以宠偪,犹尚害之,况以国乎[151]?”

公曰:“吾享祀丰絜[152],神必据我[153]。”

对曰:“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154]。故《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155]。’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156]。’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157]。’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冯依[158],将在德矣。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159],神其吐之乎?”

弗听,许晋使。

宫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腊矣[160]。在此行也,晋不更举矣[161]。”

八月,甲午,晋侯围上阳[162],问于卜偃曰:“吾其济乎[163]?”

对曰:“克之。”

公曰:“何时?”

对曰:“童谣云:‘丙之晨[164],龙尾伏辰[165],均服振振[166],取虢之旂[167]

鹑之贲贲[168],天策焞焞[169],火中成军[170],虢公其奔。’其九、十月之交乎!丙子旦,日在尾,月在策,鹑火中[171],必是时也。”

冬十二月[172],丙子朔[173],晋灭虢。虢公丑奔京师[174]。师还,馆于虞,遂袭虞,灭之。执虞公,及其大夫井伯,以媵秦穆姬[175],而修虞祀[176],且归其职贡于王[177]。故书曰:“晋人执虞公。”罪虞公,言易也[178]

说明

这篇文章通过宫之奇之谏与虞公的愎谏,揭示出小国若要生存,就必须相互团结,毋为大国所乘。

以宫之奇的谏辞而论,可谓逻辑严密、无懈可击。首先,引用谚语指出虞与虢“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警告虞君“一之谓甚,其可再乎?”然后,对比了晋与虞、晋与虢的关系,清醒地指出“亲以宠偪,犹尚害之,况以国乎?”最后以《周书》的三句名言为据,证明了“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环环相扣,层层深入,论证极富说服力。但利令智昏的虞公就是听不进宫之奇的劝说,还是答应晋国假道而导致亡国被执的命运。千载而下读之,犹令人为之扼腕。宫之奇的谏辞,对于虞公来说虽是明珠暗投,但对后人来说却是无价的金玉良言。这就是“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这两句话何以能成为成语而千古流传的原因所在。

集评

金圣叹曰:事险,便作险语。看其段段俱是峭笔健笔,更不下一宽句宽字。古人文必照事用笔,每每如此。

——《天下才子必读书》卷一

林云铭曰:晋伐虢,必假道者,以虞为虢蔽,不可飞越而往也。虢既就灭,但问晋岂能越国鄙远,时时假道于虞,以往治其民人乎?虽至愚者,亦知虞必不免矣。“吾宗”、“享祀”二语,总为璧马所迷,以国殉货,故作此支饰之词。宫之奇语语破的,无奈不悟。所谓不仁者不可与言,岂奇之懦哉!

——《古文析义·二编》卷一

俞宁世曰:“灭”者,难词也;“执”者,易词也。宫之奇三段议论,段段有几许层折,洞见情势,故变“灭”而言“执”。童谣一段,正为“虞不腊”句结案,而词极古奥,使前幅文气改一境界。战国以后文字便一味明快。

——《古文分编集评·三集》卷一

冯李骅曰:开手提明复假道于虞,故文中前则曰“其可再乎”,后则曰“晋不更举矣”。首尾呼应一片。中间“吾宗”、“神据”两层,却因虞公自解自宽,就其说而驳之,其实正意已于首段说尽也。然层层驳难,于本文为绝妙波澜,于后文为绝妙埋伏。读至下半,其详写灭虢童谣时日,偏不一笔商量及虞,分明是“虢亡”“虞从”,“晋不更举”注脚。其详写执及大夫以媵秦,分明为“吾宗”二字,写出极其不堪。其详写修祀归贡,又分明为“神其吐之”还他着落。而末以“罪虞公”且“言易也”结之,前半妙文得后半实事,乃两相应,使人读之又好哭又好笑也。刻本往往删去后半,亦食蔗而遗其本矣。

——《左绣》卷五

又曰:“虞不腊矣”三句,煞住上半篇,呼起下半篇,乃一篇转捩处。

——《左绣》卷五

余诚曰:开首一语提清,以下先论势,次论情,再次论理。危言正论,总见晋使不可许,虞公弗听而许之;又作去后之谏,而卒亦不悟。是一时最不快意之事,却是千古最快意之文。

——《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一

林纾曰:此一篇是愚智之互镜。虞公开口抱一“宗”字,继此抱一“神”字。其愚处已从两语描出。宫之奇即分两项驳他。说到“宗”字,宫之奇即将“宗”字分出亲疏。虞、虢视晋,则虢近于虞,犹恐驳他不倒,又出桓、庄二族,不但同宗,且属近支。近支尚尔,何况遥遥之华冑。一步紧似一步。“将虢是灭”,是叫他从虢一边翻转看。视亲于桓、庄,又叫他从晋一边翻转看。“犹”字是纵笔,“况”字是收笔,文字精透极矣,词锋亦便利极矣。乃犹不悟,拈出“神”字,以为可据。此直是璧、马之余情,贪心不已,以为尚有后酬。“据”之为言安也。谓神安其享,即是亲己,宫之奇心悯其愚牢不可破,连举七个德字,苦苦醒他……综言德之关系于存亡无所不至,故言之重叠,不惟不见其沓,且反复辩论,亦一步紧似一步。已乃用“弗听”二字,将其忠言截住。宫之奇两用“矣”字,一断虞之亡,一决晋之得。此双锁之笔。文笔既含蓄而又完满。或谓必增下文始谓之有归结,吾意殊不谓然。试视开头一个“复”字,宫之奇口中一个“再”字,虞之国家已了此两字之中,何必再续下文邪?

——《左传撷华》

子鱼论战[179]

楚人伐宋以救郑[180]。宋公将战,大司马固谏曰[181]:“天之弃商久矣[182],君将兴之[183],弗可赦也已[184]。”弗听。

冬十一月己巳朔[185],宋公及楚人战于泓[186]。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187]。司马曰[188]:“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请击之。”公曰:“不可。”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陈而后击之[189],宋师败绩[190]。公伤股。门官歼焉[191]

国人皆咎公[192]。公曰:“君子不重伤[193],不禽二毛[194]。古之为军也[195],不以阻隘也[196]。寡人虽亡国之余[197],不鼓不成列[198]。”子鱼曰:“君未知战。

勍敌之人[199],隘而不列[200],天赞我也[201]。阻而鼓之,不亦可乎?犹有惧焉[202]。且今之勍者,皆吾敌也。虽及胡耇[203],获则取之,何有于二毛[204]?明耻、教战[205],求杀敌也。伤未及死,如何勿重?若爱重伤[206],则如勿伤[207];爱其二毛,则如服焉[208]。三军以利用也[209],金鼓以声气也[210],利而用之,阻隘可也。声盛致志[211],鼓儳可也[212]。”

说明

这篇文章记载的是宋楚泓水之战。以写作方法而论,与前选的《曹刿论战》有相似之处。描述战事均以对战事的评论为重心,战斗过程仅寥寥几笔带过;用语也同样简洁有力、凝练传神。所不同的是两位国君对待将军建议的态度:鲁庄公虚心接受曹刿的建议,因而能以弱克强;而宋襄公则狂妄迂腐,坐失良机,以致大败而还。

文章通过宋襄公与子鱼的对话形象地刻画出君臣二人的性格特征。

宋襄公战败之后仍振振有词,继续鼓吹“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不以阻隘”、“不鼓不成列”,毫不痛惜过分追求政治虚名给国家带来的严重实祸。而子鱼论战,从不阻不鼓,到不重不擒;复从不重不擒,到不阻不鼓,环环相扣,丝丝入理,词锋遒紧锐利。一句“君未知战”,引出了一段痛快淋漓的议论,从军事观点上指出了宋襄公向世人展示“仁义之师”意图的荒谬。

集评

金圣叹曰:笔快却如剪刀快相似,愈剪愈疾,愈疾愈剪。胸中无数关隔噎欬之病,读此文,便一时顿消。

——《天下才子必读书》卷一

林云铭曰:宋襄以不阻不鼓取败,《公羊》过褒,胡氏过贬,均失其实。总以继霸之初,不知度德量力,欲以假仁假义笼络诸侯,故但用正兵,不肯诈胜,是其愚处。与前此以乘车会楚被执,同一好笑。及败后受通国咎责,因引及“不重伤、不禽二毛”门面话头,虚张掩护,更觉不情。独不思敌之伤可恤、敌之老可矜,而己之师、己之股、己之门官皆可不必计乎?

——《古文析义·初编》卷一

俞宁世曰:子鱼一段,快利曲折。要知此事原易辨驳。佳在起处铺叙。一曰“不可”,一曰“未可”,与曹刿论战相似,将毋莫测襄公胸中有多少甲兵?及至败后说出,如此腐烂可笑,然后受子鱼痛言,更不复置一词。人徒赏其后半篇,而不知得神在前半篇也。

——《古文分编集评·三集》卷一

冯李骅曰:此是《左氏》开手第一篇驳难文字。看其层层抉摘,一转一紧,临了却作宕漾之笔,于紧处得松,尤能令意味悠然有余也。

——《左绣》卷六

又曰:(子鱼之论)以反诘起,以正告结,从容有致,不作伧父面目。

——《左绣》卷六

林纾曰:凡驳难文字,取其遒紧。宋公满腔迂腐,子鱼满腹牢骚。君臣对答之言,针锋极准。通篇用五“可”字。公曰“不可”,又曰“未可”。子鱼则曰“不亦可乎”,此犹作商量语。至末段用两“可也”,则直出兵谋,为教导襄公语矣。一步紧似一步。词锋之便利,令读者动色……子鱼不更与辩,但曰“君未知战”一语,已将以上腐话扫尽。

——《左传撷华》

晋楚城濮之战[213]

宋人使门尹般如晋师告急[214]。公曰[215]:“宋人告急,舍之则绝[216],告楚不许。我欲战矣,齐、秦未可[217],若之何[218]?”先轸曰[219]:“使宋舍我而赂齐、秦[220],藉之告楚[221]。我执曹君,而分曹、卫之田以赐宋人[222]。楚爱曹、卫[223],必不许也。喜赂怒顽[224],能无战乎?”公说[225],执曹伯[226],分曹、卫之田以畀宋人[227]

楚子入居于申[228],使申叔去谷[229],使子玉去宋[230],曰:“无从晋师[231]!晋侯在外[232],十九年矣,而果得晋国。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233],尽知之矣。天假之年[234],而除其害[235],天之所置,其可废乎?《军志》曰[236]:‘允当则归[237]’。又曰:‘知难而退’。又曰:‘有德不可敌[238]。’此三志者,晋之谓矣。”

子玉使伯棼请战[239],曰:“非敢必有功也[240],愿以间执谗慝之口[241]。”王怒,少与之师[242],唯西广、东宫与若敖之六卒实从之[243]

子玉使宛春告于晋师曰[244]:“请复卫侯而封曹[245],臣亦释宋之围[246]。”子犯曰:“子玉无礼哉!君取一,臣取二[247]。不可失矣[248]。”先轸曰:“子与之[249]。定人之谓礼[250]。楚一言而定三国[251],我一言而亡之,我则无礼,何以战乎?不许楚言,是弃宋也。救而弃之,谓诸侯何[252]?楚有三施[253],我有三怨,怨仇已多,将何以战[254]?不如私许复曹、卫以携之[255],执宛春以怒楚,既战而后图之[256]。”公说,乃拘宛春于卫,且私许复曹、卫。曹、卫告绝于楚[257]

子玉怒,从晋师。晋师退。军吏曰[258]:“以君避臣[259],辱也;且楚师老矣[260],何故退?”子犯曰:“师直为壮[261],曲为老,岂在久乎?微楚之惠不及此[262],退三舍避之[263],所以报也。背惠食言[264],以亢其仇[265],我曲楚直,其众素饱[266],不可谓老。我退而楚还,我将何求[267]?若其不还,君退、臣犯,曲在彼矣。”退三舍。楚众欲止,子玉不可。

夏四月,戊辰[268],晋侯、宋公、齐国归父、崔夭、秦小子憗次于城濮[269]。楚师背酅而舍[270]。晋侯患之。听舆人之诵曰[271]:“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272]。”公疑焉。子犯曰:“战也!战而捷,必得诸侯[273]。若其不捷,表里山河[274],必无害也。”公曰:“若楚惠何[275]?”栾贞子曰[276]:“汉阳诸姬,楚实尽之[277]。思小惠而忘大耻[278],不如战也。”晋侯梦与楚子搏,楚子伏己而盬其脑,是以惧[279]。子犯曰:“吉。我得天,楚伏其罪,吾且柔之矣[280]。”

子玉使鬬勃请战[281],曰:“请与君之士戏,君冯轼而观之,得臣与寓目焉[282]。”晋侯使栾枝对曰:“寡君闻命矣[283]。楚君之惠,未之敢忘,是以在此[284]。为大夫退,其敢当君乎[285]?既不获命矣[286],敢烦大夫,谓二三子[287]:‘戒尔车乘,敬尔君事[288],诘朝将见[289]。’”

晋车七百乘[290],韅、靷、鞅、靽[291]。晋侯登有莘之虚以观师[292],曰:“少长有礼[293],其可用也!”遂伐其木,以益其兵[294]。己巳[295],晋师陈于莘北[296],胥臣以下军之佐当陈、蔡[297]。子玉以若敖之六卒将中军,曰:“今日必无晋矣。”子西将左,子上将右[298]

胥臣蒙马以虎皮,先犯陈、蔡。陈、蔡奔,楚右师溃。狐毛设二旆而退之[299]。栾枝使舆曳柴而伪遁,楚师驰之[300]。原轸、郤溱以中军公族横击之[301],狐毛、狐偃以上军夹攻子西,楚左师溃。楚师败绩。子玉收其卒而止,故不败。

晋师三日馆穀[302],及癸酉而还[303]

说明

晋楚城濮之战发生于公元前632年,是春秋时期化被动为主动、变劣势为优势的战争之一。它奠定了晋文公霸业的基础。

本文描写城濮之战,以晋楚争霸为线索,不仅着眼于战争过程,还重点描写了与军事有关的政治策略和外交斗争。作者通过描写晋文公、子犯、原轸、楚子、子玉等人在战争中的不同表现及各人的品德修养、性格气质,反映了指挥集团的主观能动性在作战时起的关键作用。

作者叙述战争场面简要准确,记事脉络分明,层次清晰,事件曲折动人。在战事酝酿阶段,晋用计,使齐秦“喜赂怒顽”,创造了与齐、秦联盟的条件;接着楚王避战,子玉请战;晋“私许复曹、卫”,进行离间;晋军执宛春以激怒楚国,使战事一触即发;晋军又退避三舍,以示己直而楚曲;而在两军对峙、一触即发之际,晋文公忽又心生疑虑,犹豫不决,使得情节委曲有致,波澜起伏。

文章将人物的性格言行与政治、军事、外交的斗争结合起来加以刻画。通过子玉对战争的态度,写出了他的轻率、傲慢和刚愎自用。通过晋文公在战争中的言行,又展现出一位谦恭、谨慎、虚心纳谏的新兴霸主形象。

此外,作者还揭示了春秋时统治者假借仁义的一贯做法。虽说“春秋无义战”,可是国家出兵一定要以仁义为借口,一方面“微楚之惠不及此,退三舍避之,所以报也”;另一方面“思小惠而忘大耻,不如战也”。晋国正是采用这一策略,在政治上和道义上自居于正义地位的。

集评

林云铭曰:篇中写子玉处,只是粗莽;写文公处,只是谨慎;写原轸、子犯处,只是机变。至写两国交战处,觉楚之三军,各自为部,可以惊而退,可以诱而进;而晋之三军,如一身指臂,彼此互相接应,有常山首尾之形。成败之势自见。至晋文之谲,在致楚上断,私复曹卫、执宛春二事而已。与蒙马等无涉,不可不辨。

——《古文析义·二编》卷一

冯李骅曰:文章妙用,全在多作开合,此篇则开合之至奇极变者。如齐、秦未可则一开,宋人之畀则一合;楚子入申则一开,伯棼请战则一合。宛春告释又一开,曹卫告绝又一合。至子玉怒从晋师,竟可合矣,又退三舍,著实一开。使读者一闪一闪,急不得就,方才落到次于城濮。以为今而后可以径写战事矣,忽然接写晋侯听诵而疑,则又开。再写梦搏而惧,则又开。然后跌落鬬勃请战、晋侯观师,著实一合,而以叙战终焉。一路无数峰峦,层层起伏,文章巨观,其是之谓乎?

——《左绣》卷七

浦起龙曰:是传也,成晋霸也,春秋大战第一也。分四大支:开局一支,以曹、卫为媒,以齐、宋助釆;正局二支,一在未战前步骤生波,一在临战时出阵整变;收局一支,尊王以正名,锡命以张伐。通篇文德军机,奇正相辅。山岳动摇之事,部州居次之文。

——《古文眉诠》卷三

秦晋殽之战[304]

冬,晋文公卒。庚辰,将殡于曲沃[305];出绛[306],柩有声如牛[307]。卜偃使大夫拜[308],曰:“君命大事[309],将有西师过轶我[310];击之,必大捷焉。”

杞子自郑使告于秦曰[311]:“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312],若潜师以来[313],国可得也。”穆公访诸蹇叔[314]。蹇叔曰:“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315]。师劳力竭,远主备之,无乃不可乎[316]?师之所为,郑必知之;勤而无所[317],必有悖心[318],且行千里,其谁不知[319]!”公辞焉[320],召孟明、西乞、白乙[321],使出师于东门之外。蹇叔哭之曰:“孟子[322]!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公使谓之曰:“尔何知?中寿[323],尔墓之木拱矣[324]!”

蹇叔之子与师[325]。哭而送之,曰:“晋人御师必于殽[326]。殽有二陵焉[327]: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328];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风雨也[329]。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

秦师遂东[330]

三十三年,春,秦师过周北门[331]。左右免胄而下[332],超乘者三百乘[333]。王孙满尚幼[334],观之;言于王曰[335]:“秦师轻而无礼[336],必败。轻则寡谋,无礼则脱[337];入险而脱,又不能谋,能无败乎?”

及滑[338],郑商人弦高将市于周[339],遇之。以乘韦先[340],牛十二,犒师。曰:

“寡君闻吾子将步师出于敝邑[341],敢犒从者。不腆敝邑[342],为从者之淹[343],居则具一日之积[344],行则备一夕之卫[345]。”且使遽告于郑[346]

郑穆公使视客馆[347],则束载、厉兵、秣马矣[348]。使皇武子辞焉[349],曰:“吾子淹久于敝邑[350],唯是脯资饩牵竭矣[351]。为吾子之将行也,郑之有原圃[352],犹秦之有具囿也[353];吾子取其麋鹿,以闲敝邑[354],若何?”杞子奔齐,逢孙、扬孙奔宋。

孟明曰:“郑有备矣,不可冀也。攻之不克,围之不继[355],吾其还也[356]。”灭滑而还。

晋原轸曰[357]:“秦违蹇叔[358],而以贪勤民[359],天奉我也[360]。奉不可失,敌不可纵[361]。纵敌患生[362];违天,不祥。必伐秦师!”栾枝曰[363]:“未报秦施而伐其师[364],其为死君乎[365]?先轸曰:“秦不哀吾丧而伐吾同姓[366],秦则无礼,何施之为[367]?吾闻之:‘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也’。谋及子孙[368],可谓死君乎!”遂发命,遽兴姜戎[369]。子墨衰绖[370],梁弘御戎[371],莱驹为右[372]。夏四月辛巳[373],败秦师于殽,获百里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以归。遂墨以葬文公,晋于是始墨[374]

文嬴请三帅[375],曰:“彼实构吾二君[376],寡君若得而食之,不厌[377],君何辱讨焉[378]?使归就戮于秦,以逞寡君之志[379],若何?”公许之。

先轸朝,问秦囚。公曰:“夫人请之,吾舍之矣。”先轸怒曰:“武夫力而拘诸原[380],妇人暂而免诸国[381],堕军实而长寇仇[382],亡无日矣[383]!”不顾而唾[384]。公使阳处父追之[385],及诸河,则在舟中矣。释左骖[386],以公命赠孟明。孟明稽首曰:“君之惠,不以累臣衅鼓[387],使归就戮于秦,寡君之以为戮[388],死且不朽[389]。若从君惠而免之,三年将拜君赐[390]。”

秦伯素服郊次[391],乡师而哭[392],曰:“孤违蹇叔,以辱二三子,孤之罪也。”不替孟明[393],曰:“孤之过也,大夫何罪?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394]。”

说明

殽之战发生于公元前628年,是秦晋争霸的又一场战役。秦穆公兴兵袭郑,劳师袭远,郑得到消息,早有防备,秦军只好灭滑而还,行至殽,遭到晋军的袭击,大败而归。

本篇描写战争极为出色,充分体现了《左传》叙战的一贯特色。描写战争不是着眼于生死一瞬的搏斗场面,而是将叙述重点放在战前的准备和战后的评价上,委曲详尽,不惜笔墨。

为避免平铺直叙,作者通过几个场面的刻画,从侧面来表现战争。殽之战便是由“蹇叔哭师”、“王孙满观秦师”、“弦高犒师”、“皇武子请客行猎”、“文嬴请三帅”、“秦穆公哭师谢罪”等一组场景构成,而每一个场景又皆可独立成篇。

本文另一个特色是叙事语言和人物对话极为准确生动,可谓酷肖各人声口。三言两语便勾勒出人物的性格特征。蹇叔的远见卓识和忠心耿耿,秦穆公的刚愎自用和勇于改过,弦高的机智爱国,王孙满的年少有识,先轸的果断善战,都刻画得栩栩如生。

集评

金圣叹曰:读原轸语,读栾枝语,读破栾枝语,读文嬴语,读先轸怒语,读孟明谢阳处父语,读秦伯哭师语,逐段细细读,逐段如画。

——《天下才子必读书》卷一

林云铭曰:篇中以违蹇叔起,违蹇叔收,是正应法。晋凶服反用墨,秦常服反用素,是倒应法。秦伯乡师而哭,与前此蹇叔出师之哭,是遥应法。若妇人能与军事,臣子敢怒其君,囚既释而复追,将既败而犹用。其中结构穿插,皆以失奉、纵敌二句为脉络,是暗应法。细读自知。

——《古文析义·二编》卷一

俞宁世曰:布景精,着色丽,辞令、议论,节节入神。

——《古文分编集评·三集》卷一

又曰:秦入滑一段,应蹇叔对穆公;晋败秦一段,应蹇叔哭孟明。末以“孤违蹇叔”收,是一头两脚文字。

——《古文分编集评·三集》卷一

冯李骅曰:此是一首过峡文字。……篇中上半以败秦于殽为前文结穴,下半以请帅、追帅为后文提头。末段秦伯哭师,“孤之罪也”顾上,“孤之过也”起下,“大夫何罪”又是顾上,“不以一眚”又是起下。先收上半篇文字,后收下半篇文字,章法明整之极。

——《左绣》卷七

余诚曰:只“遂发命”一段是正写晋败秦师处。以下皆所以败秦之故,以下皆败秦师后文字。前从蹇叔起,后以蹇叔止,篇法秩然。至叙述诸人问答,描画诸人举动形声,无不婉然曲肖,更为写生妙手。

——《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二

晋郤克败齐于鞌[395]

癸酉[396],师陈于鞌[397]。邴夏御齐侯[398],逢丑父为右[399]。晋解张御郤克,郑丘缓为右[400]。齐侯曰:“余姑剪灭此而朝食[401]!”不介马而驰之[402]。郤克伤于矢[403],流血及屦,未绝鼓音[404]。曰:“余病矣[405]!”张侯曰:“自始合[406],而矢贯余手及肘;余折以御[407],左轮朱殷[408]。岂敢言病?吾子忍之。”缓曰:“自始合,苟有险[409],余必下推车。子岂识之[410]?然子病矣。”张侯曰:“师之耳目,在吾旗鼓,进退从之[411]。此车一人殿之,可以集事[412]。若之何其以病败君之大事也[413]?擐甲执兵,固即死也[414];病未及死,吾子勉之[415]!”左并辔,右援枹而鼓[416],马逸不能止[417],师从之[418]。齐师败绩[419]。逐之,三周华不注[420]

韩厥梦子舆谓己曰[421]:“旦辟左右[422]。”故中御而从齐侯[423]。邴夏曰:“射其御者,君子也[424]。”公曰:“谓之君子而射之,非礼也。”射其左,越于车下[425];射其右,毙于车中[426]。綦毋张丧车[427],从韩厥曰:“请寓乘[428]。”从左右,皆肘之[429],使立于后。韩厥俛定其右[430]

逢丑父与公易位[431]。将及华泉[432],骖于木而止[433]。丑父寝于中[434],蛇出于其下,以肱击之,伤而匿之[435],故不能推车而及[436]。韩厥执絷马前[437],再拜稽首,奉觞加璧以进[438],曰:“寡君使群臣为鲁卫请[439],曰无令舆师陷入君地[440]。下臣不幸,属当戎行[441],无所逃隐,且惧奔辟而忝两君[442]。臣辱戎士[443],敢告不敏,摄官承乏[444]。”丑父使公下,如华泉取饮[445]。郑周父御佐车,宛茷为右[446],载齐侯以免[447]。韩厥献丑父,郤献子将戮之。呼曰[448]:“自今无有代其君任患者,有一于此,将为戮乎[449]?”郤子曰:“人不难以死免其君[450],我戮之不祥。赦之,以劝事君者[451]。”乃免之[452]

说明

齐晋鞌之战是春秋时期的著名战役之一,这里选取了其中的几个重要场面。

文章记叙战争,但没有作鸟瞰式的全局描写,而是通过对几个主要将领的对话和行动的描绘,以点带面反映了整个战役。郤克、张侯(解张)、郑丘缓三人的对话,表现了晋军的同仇敌忾和士气昂扬,也透露出战争的激烈和残酷。“自始合,而矢贯余手及肘;余折以御,左轮朱殷。岂敢言病?”“擐甲执兵,固即死也,病未及死,吾子勉之!”这几句话简练有力,掷地有声。为国家社稷,区区个人安危何足挂齿。张侯虽是一名御者,但为大局着想,敢于冒犯主帅。晋军有如此将士,怎能不获全胜?

作者描写战争,将战争的结果隐含于战争的开始。齐侯身为一军之主帅,“余姑剪灭此而朝食”、“不介马而驰之”。主帅如此轻敌自大,又怎能不败于准备充分、士气高昂的晋军?

阅读本文,值得注意的是其中记叙了韩厥的梦,以及梦的灵验。这似乎表明了晋军有上天的庇护,取胜乃天定。而齐军的骖右逢丑父,手臂被蛇咬伤,“故不能推车而及”。齐军的失利似乎也是天意。这反映了作者的唯心史观。另外,邴夏说:“射其御者,君子也。”齐侯却认为“谓之君子而射之,非礼也”。以及逢丑父代其君被捕,郤克说:“人不难以死免其君,我戮之不祥。”则反映了春秋时代上层人士的礼义观。

文章多用短句,渲染出战斗的激烈和战事的瞬息万变。叙事语言简洁、流畅、生动,人物的对话更凸显了人物的形象。张侯的直率、勇敢、识大体;逢丑父的机智、英勇,都可谓形神毕肖。

集评

储欣曰:一“病”字生出议论。

——《古文分编集评·三集》卷二

林云铭曰:中军将自执旗鼓,言痛极而昏,不能支持,欲退师也。“未绝鼓音”四字直贯到下文问答语毕,盖一面口中说话,一面手中打鼓,气力虽微,音犹未断也。不然,鼓音绝则三军皆止而不进,胜败间不容发,俟语毕再鼓,岂能及乎?作者传神在此,不可错看。

——《古文析义·二编》卷一

又曰:邻国之君虽在战场,而外臣之分犹存,韩厥此时措辞最难。看他既修敬礼,步步说来,俱有不得已之意。婉而得体,辞令至此,可谓臻极。丑父代君任患,与汉纪信、明韩成同一作用。郤子免之,俱称难得,语亦顿挫生姿。

——《古文析义·二编》卷一

王孙满对楚子[453]

楚子伐陆浑之戎[454],遂至于洛[455],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456],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457]。对曰:“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458],贡金九牧[459],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460]。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461]。螭魅罔两[462],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463]。桀有昏德,鼎迁于商,载祀六百[464]。商纣暴虐,鼎迁于周。德之休明[465],虽小,重也;其奸回昏乱[466],虽大,轻也。天祚明德[467],有所底止[468]。成王定鼎于郏鄏[469],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说明

春秋时期,周王室逐渐衰落,诸侯称雄争霸。公元前606年,楚庄王先后吞并了一些小国,于是便陈兵于周朝边境。这篇文章叙述了楚王问鼎,周大夫王孙满站在维护周王朝地位的立场上的一番回答,表现了“在德不在鼎”的观点。

鼎在夏、商、周三代,被视作王权的象征,而楚庄王“问鼎之大小轻重”,便暴露出楚国欲霸天下的野心。对此,王孙满援引史实,讲述了鼎的来历,以德和鼎的关系阐述了夏、商、周的更替。“昔夏之方有德也”,然后“桀有昏德,鼎迁于商”,“商纣暴虐,鼎迁于周”,“周德虽衰,天命未改”。最后以“鼎之轻重,未可问也”,对楚王的要求作了委婉的拒绝。

文中王孙满的回答,句句针对楚国的意图,娓娓道来,滴水不漏。且文章多用四字句,节奏短促有力,给人以义正辞严、不容置辩之感。

集评

林云铭曰:楚庄问鼎,自不是闲问。但彼时周室虽微,名义犹存,未必遽为楚并;即楚力能并周,诸侯亦未必服从,徒负不义之名于天下耳。王孙满“在德不在鼎”一语,确是正论。其言铸鼎之始,乃在夏后有天下之后,非因得鼎而后兴也。其言夏鼎迁商、商鼎迁周,必有奸回昏乱如桀、纣者,而汤、武始得以休明之德坐享天祚。况天命有当改之时,非人力所能胜。今周纵失德,未必如桀、纣;楚之明德,未必如汤、武。即此日之天命,亦未必遽祚楚而厌周,则鼎之问也,不太早计乎?是一篇极有斟酌文字。旧评谓满却楚之功不足以赎怠周之罪,何其刻而不当理也!

——《古文析义·初编》卷一

吴楚材等曰:提出“德”字,已足以破痴人之梦;揭出“天”字,尤足以寒奸雄之胆。

——《古文观止》卷二

俞宁世曰:“天”字、“德”字为关键,“大小”、“轻重”为眼目,笔力高古,议论明快。

——《古文分编集评·三集》卷二

又曰:囫囵问个大小、轻重,却从大小分出轻重,洗刷精妙。

——《古文分编集评·三集》卷二

季札观周乐[470]

吴公子札来聘[471],请观于周乐[472]。使工为之歌《周南》、《召南》[473],曰:“美哉!始基之矣[474],犹未也。然勤而不怨矣[475]!”为之歌《邶》、《鄘》、《卫》[476],曰:“美哉,渊乎[477]!忧而不困者也。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478],是其《卫风》乎?”为之歌《王》[479],曰:“美哉!思而不惧,其周之东乎[480]?”为之歌《郑》[481],曰:“美哉!其细已甚[482],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为之歌《齐》[483],曰:“美哉!泱泱乎[484],大风也哉[485]!表东海者,其大公乎[486]?国未可量也。”为之歌《豳》[487],曰:“美哉,荡乎!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488]?”为之歌《秦》[489],曰:“此之谓夏声[490]!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为之歌《魏》[491],曰:“美哉,沨沨乎[492]!大而婉,险而易行。以德辅此,则明主也!”为之歌《唐》[493],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遗民乎[494]?不然,何忧之远也?非令德之后[495],谁能若是!”为之歌《陈》[496],曰:“国无主[497],其能久乎?”自《郐》以下[498],无讥焉。

为之歌《小雅》[499],曰:“美哉!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犹有先王之遗民焉!”为之歌《大雅》[500],曰:“广哉,熙熙乎[501]!曲而有直体,其文王之德乎?”

为之歌《颂》[502],曰:“至矣哉!直而不倨[503],曲而不屈;迩而不逼,远而不携;迁而不淫,复而不厌;哀而不愁,乐而不荒[504];用而不匮,广而不宣;施而不费,取而不贪;处而不底[505],行而不流。五声和[506],八风平[507];节有度,守有序[508]。盛德之所同也。”

见舞《象箾》、《南籥》者[509],曰:“美哉!犹有憾。”见舞《大武》者[510],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见舞《韶濩》者[511],曰:“圣人之弘也,而犹有惭德[512]。圣人之难也。”见舞《大夏》者[513],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修之!”见舞《韶箾》者[514],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515],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516]。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请已!”

说明

公元前554年,吴王派季札访问鲁、齐、郑、卫诸国。鲁国是当时保存周代文物较多、文化发展程度较高的国家。季札到鲁后特地请求观赏周乐。本文记载的便是季札欣赏乐舞时的评论,反映了春秋时期艺术欣赏的水平,并为后世了解当时音乐、舞蹈的发展状况提供了重要的文献依据。

季札把乐舞作为政治的象征,观乐时,结合乐舞,将各国的历史政治加以分析评论。如听到《周南》、《召南》,便联系到文王教化;听到《邶》、《鄘》、《卫》,便联系到卫康叔、武公的德政;听到《王》,便联系到周室东迁;一直到《雅》、《颂》均是如此。季札的评论既反映了他丰富的历史知识,也反映出他具有深厚的艺术修养。值得注意的是,赞语中的“美哉”,不是针对政治情况的好坏,而是就艺术反映现实的效果而言的。此外,这段评论的独到之处还在于侧重表现观乐者的体验和感受,而不作理论上的分析,这在对《颂》的评论上最为明显。这种评论方法对后世影响很大,还直接影响到文学批评,如自《文心雕龙》、《诗品》等一直到后世的诗话、词话,都保持着这一传统特色。

集评

林云铭曰:札从器数中推出帝王心地,所以归重于《韶》之德。此理未解,切弗浪读是篇奇文。

——《古文析义·初编》卷一

吴楚材等曰:季札贤公子,其神智器识乃是春秋第一流人物,故闻歌见舞,便能尽察其所以然。读之者细玩其逐层摹写,逐节推敲,必有得于声容之外者。如此奇文,非左氏其孰能传之?

——《古文观止》卷二

冯李骅曰:通篇以“德”字为线索,尤立论大处。无此线索,则文意涣而不属矣。

——《左绣》卷十九

郑子产相国[517]

子产之从政也,择能而使之。冯简子能断大事;子大叔美秀而文[518];公孙挥能知四国之为,而辨于其大夫之族性、班位、贵贱、能否,而又善为辞令[519];裨谌能谋,谋于野则获,谋于邑则否[520]。郑国将有诸侯之事,子产乃问四国之为于子羽,且使多为辞令;与裨谌乘以适野,使谋可否;而告冯简子,使断之;事成,乃授子大叔,使行之,以应对宾客。是以鲜有败事[521]。北宫文子所谓有礼也[522]

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523]。然明谓子产曰[524]:“毁乡校何如?”子产曰:“何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525]。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我闻忠善以损怨[526],不闻作威以防怨[527]。岂不遽止[528]?然犹防川[529],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

不如小决使道[530],不如吾闻而药之也[531]。”然明曰:“蔑也今而后知吾子之信可事也[532]!小人实不才。若果行此,其郑国实赖之;岂唯二三臣[533]?”

仲尼闻是语也,曰:“以是观之,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534]。”

子皮欲使尹何为邑[535]。子产曰:“少[536],未知可否。”子皮曰:“愿[537],吾爱之,不吾叛也。使夫往而学焉[538],夫亦愈知治矣。”子产曰:“不可。人之爱人,求利之也[539]。今吾子爱人则以政[540],犹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其伤实多[541]。子之爱人,伤之而已;其谁敢求爱于子?子于郑国,栋也;栋折榱崩[542],侨将厭焉[543],敢不尽言。子有美锦,不使人学制焉[544]。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545],而使学者制焉;其为美锦,不亦多乎[546]?侨闻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也[547]。若果行此,必有所害。譬如田猎,射御贯[548],则能获禽。若未尝登车射御,则败绩厭覆是惧[549],何暇思获?”

子皮曰:“善哉,虎不敏。吾闻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我,小人也。衣服附在吾身,我知而慎之;大官、大邑,所以庇身也,我远而慢之[550]。微子之言[551],吾不知也。他日我曰[552]:‘子为郑国[553],我为吾家,以庇焉,其可也。’今而后知不足。自今请,虽吾家,听子而行[554]!”子产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吾岂敢谓子面如吾面乎[555]?抑心所谓危[556],亦以告也。”

子皮以为忠,故委政焉。子产是以能为郑国[557]

说明

子产是春秋时代的著名政治家,执政郑国二十余年,使郑国这样一个小国得以在大国争霸、深受威胁的情况下保持安定的局面。本文就是通过子产“择能而使”、“不毁乡校”、“论尹何为邑”三事刻画出子产作为一名出色政治家的形象的。

文章风格明畅老练,既表现在语言上,也反映在叙事和议论的方法上。作者在每段小故事的结束处,均借他人之口予以评价,使读者明确知道他对此事的看法。论尹何为邑一段最为精彩。议论譬喻迭出,间以反问,步步深入,反复论证,气体温婉,言辞简洁,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集评

金圣叹曰:欲作缠绵贴肉之文,须千遍烂读此文。非贵其文辞,贵其心地也。此文只是一片心地。

——《天下才子必读书》卷一

林云铭曰:子皮使尹何,犹子路使子羔,欲以民人社稷为学者也。子产谓之“伤”,即夫子谓之“贼”。俱以大官大邑关系庇身,使人学治,不但学者受伤,而使之学者自害不小。子产即其所言,层层翻驳,妙在四引喻中炼成一片,绝无痕迹,宜子皮称善而自咎也。

——《古文析义·初编》卷一

俞宁世曰:因文子“有礼”之言,叙出子产集思广益之美,另是一格。句句分应“使能”,有明有暗,有散有整,与“晋悼复霸”篇参看。

——《古文分编集评·三集》卷二

又曰:尹何为邑,私邑也,原与执政无关。但子产与子皮有知己之感,有同舟之义,惟恐邑之不治,害及于家,故不惮恳到详勉,此子皮所谓忠,又曰“虽吾家,听子而行也”,观两人之语朴朴拙拙、反反复复,情亲义切,志同道合,乃知朋友一伦,同于君父。觉《管晏传》尚从势利起见,不若此文之深厚也。

——《古文分编集评·三集》卷二

冯李骅曰:此篇只“学而后入政”二句为大旨,若就正意发挥,亦自有一首绝大文字。却偏将正话只于中间一见,前后都用譬喻指点。语语入理,又语语入情,不作一味板腐大话头,最是生新出色处,开后人大题小做法门。左氏真无妙不臻、百奇必备者矣。

——《左绣》卷十九

又曰:“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与“大官大邑,所以庇身也”紧相呼应,上对“为邑”,下照“吾家”,此子产以谋国之余为子皮谋,乃所谓“忠”也。《咀华》云:今人混读,便令子产一段恳切意思抹倒。“子皮以为忠”,从何着落?可为知言。

——《左绣》卷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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