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变成一棵树

愿变成一棵树

这里是一个静悄悄的石头组成的世界。花岗岩的墓穴,大理石的墓碑,看不到绿色的树木,只有一些野草和野花从墓石的缝隙中探头探脑钻出来,昭示着生命的色彩。墓主的照片镶嵌在碑石上,照片上的脸用各种各样的神态和表情凝视着前来看他们的生者……墓地非常拥挤,墓穴一座紧挨着一座,密密麻麻,如果想穿过两排墓穴中那条狭窄的甬道,必须侧过身子。墓碑和墓穴的形状千篇一律,如不看墓碑上的照片和字,几乎完全一样。在这样的甬道中走着,很容易迷失方向。

我和我的两个姐姐,陪着我们的母亲,在公墓中慢慢地走。我们在为去世不久的父亲选一块墓地。

先去看过一个壁葬的墓园。长而曲折的房廊蜿蜒在园林之中,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很有中国情调。骨灰盒排列在房廊的墙壁上,上下很多层,感觉是无数素不相识的人拥挤在一起,上下左右,都被陌生的面孔包围着,被陌生的目光凝视着,非常压抑。我想父亲不会喜欢这样的长眠之地。然后才来看这个土葬的墓地。“入土为安”,土葬,是很多死者生前所期望的。逝去的生命化而为土,似乎也是符合大自然的规律。

然而,父亲会喜欢这样的墓地吗?我暗暗问自己。父亲曾经和我议论过死,议论过他自己的身后事。那时他还健康,用很轻松的口吻议论着这个对老人来说颇为忌讳的话题。他说:“死后怎么样,我从来不想。如果灵魂能升天,那在地上还有什么可求的呢?”晚年,父亲和母亲住在一间幽暗局促的小房间里,我一直为无法改善他们的生存环境感到内疚和自责。父亲也曾开玩笑似的安慰我:“会好的,将来,天堂里的地方大得很呢!”那天在殡仪馆向父亲作最后告别后,我久久凝望着那根默默地指向蓝天、冒着淡淡轻烟的大烟囱。父亲的灵魂,就将飘出这烟囱,飞向辽阔的天宇,飞向一个我们都不了解的遥远的世界。这个世界,不应该是狭窄拥挤的……回想父亲生前关于人间和天堂的议论,我无法忍住涌出眼眶的泪水……

雨果把死亡说成是“最伟大的平等,最伟大的自由”。从人人必死,死后都不再有知觉这一点上,雨果讲得非常有道理。假如死后都有坟墓,要做到平等便又不可能了。在这个公墓中,墓地分为三等,有特等,有一等,有二等。特等墓地最大,墓碑也最讲究,一等次之,二等的最小最寒酸。对墓地中的这种等级,我从心底里反感,生者世界中的弊病,就一定要带进另外一个世界去吗?能不能在墓地中也能体会一下雨果所说的“最伟大的平等和自由”呢?

我想父亲大概也不会喜欢眼前这样的墓地。眼前的所谓墓地,其实就是埋葬骨灰盒的一块小小的场地。千篇一律,不管你生前多么与众不同,到这里就和旁人无异了。墓地上,用花岗岩垒起一个尺把见方的盒龛,这就是放骨灰盒的棺椁。每个墓穴占据的地方很小,但成百上千个墓穴联结在一起,规模就非常可观。新开辟的墓场正以惊人的速度蚕食着周围的土地,从远方运来做墓穴墓碑的花岗岩堆成了小山。每天都有人离开生的世界,每天都有人来为死者挑选墓地。生生死死,这是一个永无穷尽的过程。这样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一代代下去,墓地的边界将扩展到什么地方呢?

人类的亲情,似乎主要就维系在两代人之间。看墓地里的墓碑,大多是儿女为父母所立,我看了上百块墓碑,没有一块是死者的孙儿辈所立。再看那些来公墓的吊唁者,也多是儿女为父母而来。古人以“寸”来解释代与代之间的关系,父子间为“一寸”,祖孙间为“二寸”,这一寸和二寸之间,距离极远,合二为一,几乎不可能。如果还有“三寸”、“四寸”,距离就更为遥远。若干年后,谁能保证这些墓地不是荒草丛生,人迹罕至,重新成为野地,被一片凄凉笼罩呢?

我们还是为父亲选择了一块墓地。墓址暂时还是一片农田,长满了蒿草。但在公墓的蓝图上,这里的土地都已经出售给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购墓者。几个月后,这里也将会墓碑林立。在这一片碑林之中,将竖立起一块写有父亲名字的大理石碑,上面将刻下我献给父亲的诗句,刻下中国最出色的书法家为父亲写的字。我想尽量使父亲的墓地有别于他人。然而除了母亲,除了我们兄弟姐妹,还有谁会来关注父亲的名字,来关注从他的儿女们心里涌出的哀思呢?

在这片墓地里,我还不知道和父亲为邻的是谁。生前他生活在拥挤的环境中,在这里,他的居所也不会宽敞。父亲,真对不起了!

从公墓里出来,我心里总感到有一种压抑,也有一些不安。我们这个世界,生者的栖身之地已经非常拥挤,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都被死者的墓地包围,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我想,我们为死者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生者的需要,造墓,也是如此。死者的生命如果真的能在世界上延续,这生命的延续形式不应该是冷冰冰的墓穴。那么,这形式应该是什么?去年春天,我曾陪着父亲和母亲去杭州。在西湖边散步时,不知怎的说起那些从前在西湖边,现在已不知去向的古人墓。父亲说:“其实,这样的好地方,是应该留着给活人看,不能让坟墓蚕食了湖光山色。”父亲的话,曾使我的心微微地受到震动……

回到家里,坐到我那把舒适的旧藤椅上,抚摸着光滑的藤条扶手,眼前出现的,是墓地中那条长长的窄窄的冷冷清清的甬道……光滑的藤条突然毛糙起来,这是捆扎在藤条上的一段尼龙绳。我的心猛地一跳:父亲!是你吗?

父亲生前来我家时,总爱坐这把旧藤椅。坐在这把藤椅上,他给我讲了很多他年轻时代的往事。一次,他发现椅子把手和椅子腿上的藤条散开了,就找来一些结实的尼龙绳,精心捆扎了一番。在这之前,人坐到藤椅上总是吱呀作响,经父亲修理之后,藤椅就再也不出声了。这些尼龙绳,现在还在这把藤椅上缠着,这怎么不使我想起父亲?父亲,你是要我坐在你修过的藤椅上,默默地思考你曾经坐在这里思考过的问题吗?父亲,以后我到你的墓地上去的时间恐怕不会很多,但你为我修理过的这把藤椅,我却要一直坐下去,一直坐到它散架,我也不会把你亲手缠上去的那些尼龙绳丢弃……

坐在父亲修理过的藤椅上,我感到父亲就站在我的身边,用他特有的那种淡然慈祥的目光凝视着我。我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很多和父亲交流的往事……有时只需要一点小小的但是实在的寄托,心中对逝去亲人的思念就会如同泉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此刻,一把旧藤椅就牵动了我的无限思念,这样的感觉,在冷冰冰的墓地里绝不会产生。思念的情感,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形态和色彩,这是属于心灵的财富,用物质永远无法衡量。在精神世界中,人类才是平等和自由的。前些日子,和一位朋友闲谈时,谈起了墓地。朋友的母亲也是前不久去世,他和我都在思考相同的问题。朋友说:“其实,在死者埋葬的地方种一棵树多好,不要墓碑,也不要墓穴,可以在树上挂一块小小的牌子,上面写着死者的姓名,也可以什么都不挂。死者化为泥土,哺养他身上的这棵树;生者悼念死者的实际行动,就是培育这棵树,使它存活,使它枝叶茂盛,让树成为生命的另一种形态在世界上延续。这样,很多荒山也会逐渐被绿荫覆盖,岂不一举两得。”

朋友的话,在我心里引起了共鸣,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如果在每一个人告别人世时,这个世界都能因之而增添一棵树,增添一片生命的绿色,而不是多出一块被花岗岩封锁的冷冰冰的墓地,那对活着的人,对我们的世界,将是一件多么有益的事情。很自然地,我又想起了父亲在西湖边说的那番话,他大概也会赞同这样的想法。是不是这样呢,父亲?

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洋槐树,茂密的枝叶一直伸展到我窗前。有风时,翠绿的树叶在窗前闪动。在那晃动着的清新的光芒中,我似乎看到了父亲微笑的目光……

1994年8月2日于四步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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