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我眼里的好人,就是爹那样的人

14.我眼里的好人,就是爹那样的人

小时候,我家很困难,家里只有一间小屋,一间厨房,一张炕,一床破被。

当时,我家做早饭,就是往锅里下一把小米,最多两把小米,然后切几个山芋——“大漠三部曲”中称之为山药,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土豆——待得那山芋烂了时,再拌上一点儿面水,就成了《大漠祭》里经常出现的山药米拌面。我们七口人就吃这点东西。每人一顿能喝上两大碗,但没过一会儿,肚子就饿了,毕竟,那成分,大多是水。中午,最好的时候,就是吃上点汤面条。要是没有面,就在开水里下一把米,再放上一些浆水酸菜,我们称之为酸米汤。晚上也差不多,至多把小米换成别的。我们只有在过节时,才能吃到面条和馍馍。

这就是凉州人传统的一日三餐。那时节,谁家都这样,都在挨饿。所以,虽然我小时候老是觉得肚子饿,但也不觉得这是一种苦难。

小时候,我最羡慕的人,就是爹。因为爹能吃到饼子,当地人叫馍馍。

每过一段时间,爹就会赶着马车,到很远的煤矿去拉煤,来回一般要四天,一天带三个饼子,一顿一个饼子,一共有十二个。有一次,我饿得实在忍不住了,就想爹的饼子。我当时盘算着,如果拿走一个饼子,爹有一顿饭就要饿肚子,咋办?我就在每个饼子上咬了一口,这样,他不用饿肚子,我也能吃上饼子。结果,爹半路遇上一个朋友,又没啥可以送给人家的,就想送人家一个饼子,谁知一打开包裹,发现每个饼子都缺了一口,就没有送成。

其实,爹也很饿,而且,他定然比我们还要饿,因为他是大人,要干好多体力活。长期的饥饿,导致了他的胃病,他后来患上胃癌,就跟这段挨饿的经历有一定的关系。

除了饿,我家在很长时间里,只有一床被子。每天晚上,我们七口人就排成扇形,睡在炕上,才能勉强扯来一点遮身的布缕。因为按常规是没法盖的,有时我们也会一顺一倒地排列,也常常是冻醒后才发现自己光着身子。

武威的冬天很冷,那一块破被,根本派不上多大的用场。母亲就扫来些落叶,晒些牛粪,用来烧炕。我常被冻醒,上身冰凉似覆冰,下身却烫得如置火上。许多个夜里,母亲总要大呼小叫地叫醒我,原来,烧红的炕面子点燃了芨芨席子,有时连被子也会被点燃,席子上于是布满了黑洞。那洞之大小,刚好能容下一个屁股,怕被芨芨硌疼的我,总是将屁股安入洞中入睡。怪的是,总能引燃席子的火炕,却从来没有烫伤过我。

后来,信佛的母亲总认为,我定然是某位菩萨乘愿再来的,因为生我那天,她梦到一棵大树那样高的人进了我家。有趣的是,就连没有宗教信仰的爹也这么认为。他们老说一些神神道道的事,有些也会被人当成瑞相。这或许跟西部的宗教氛围有一定的关系。西部的一些传统文化中,渗透了佛道文化和萨满文化的很多元素,当地奇怪的事也很多,所以,大部分西部人都不会太过排斥类似的文化信息。比如,爹虽然不信仰任何宗教,可凉州传统文化的祖先观念对他的影响很深,到了一些传统节日,或是祭神时,他比很多人都要认真。在《大漠祭》中,我写了这类内容。

当然,乘愿再来也罢,啥也罢,只是母亲的一种说法,你可以当成对我的一种美好祝愿。它跟我的生命本体没有太大的关系。不管有没有前世,这辈子的命运和价值,都取决于我这辈子的心和行为。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上辈子的身份和境界,而是我这辈子的行为和选择。构成了今天的雪漠的,也不是那些说法和神秘,而是我的诸多行为和选择。

《西夏咒》的女主人公雪羽儿是妓女的女儿,她的母亲曾被卖入西部一间有名的妓院——河西大旅舍,所以,在她修行成就之前,好多人都骂她是“婊子养的”。可是,这并不妨碍她后来的得道,也不妨碍她后来的受人敬仰。为啥?因为她有利众的行为。释迦牟尼也是这样,他之所以能创立佛教,名垂千古,也不是因为他从摩耶夫人的右肋出生,而是因为他利益了无数的众生,让众生也能超脱痛苦,证得觉悟。

我同样是这样。如果我不写作,不利众,就只是西部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学老师——小学老师当然也好,但我想追求另一种人生——要是我仍是小学老师,就很少有人关注我,我也写不出这部书。我的自言自语,就不一定能让更多的人受益。要是不能实现利众,就算我关在屋子里写出上千万字,又有多大的意义?那时节,就算我像琼波浪觉那样,从肉蛋里出生,也只能引起一时的议论罢了——在这个时代,如果我真从肉蛋里出生,或许还会有人把我捉了去,像研究外星人那样研究呢。

我常用一个比喻,有神异但没智慧的人,在《西游记》中,就是小妖精,至多是牛魔王,他定然成不了斗战胜佛的。

小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伟人,我只知道什么是好人。我眼里的好人,就是爹那样的人。任何人向爹求助,爹都会帮忙,还救过好多人的命。比如,半夜里有人得了急病,要去很远的地方,就会来家里找爹,爹就会放下手头上的事,套上马车,叭叭叭甩着鞭子,用最快的速度,把病人送到医院。在我的另一本书《智慧人生》中,你会看到他的好多助人的故事。妈也是一样。帮助别人,已经变成了我们家的传统,通过我,又传给了我的儿子和学生们。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