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心明了,路才开了
小时候,父亲常谈到古浪的酸刺沟。父亲是个热心人,他老是想到那儿的本家。
酸刺沟很穷,但在我的爷爷辈那一代之前,酸刺沟也很富庶,那儿曾有森林。你想,能长森林的地方,定然是不缺水的。据说,当年,我们那儿也有人去酸刺沟里要饭,但后来,酸刺沟开山种地,滥砍滥伐,山秃了,草光了,气候也变干燥了,那土地,就只剩个名儿了。那名儿,后来也没了,变成了贫穷的象征。所以,《猎原》里,写了很多值得人深思的事。《猎原》的主题之一,就是对出路的追问。沙湾人的出路在哪里?农民的出路在哪里?人类的出路在哪里?如何走出人类命运中的许多悖论?
现在,人类的生存环境,已越来越糟糕了,温室效应、水源污染、空气污染、食品卫生、土地沙化……欲望就像癌细胞一样,侵蚀着整个人类的生存环境,许多坏了的东西,从此就坏了,很难再好了,那么,人类的出路在哪里?
在《猎原》中,许多人都在寻找出路,他们背井离乡,跑到猪肚井里,当起沙漠牧人。但是,这条出路,也只能解决一时的问题,羊的过度繁殖,人们的打狼赚钱,都破坏了生态环境,水渐渐干了,猪肚井也死了。牧人们只好回到农村,那么,出路在哪里?
所有走不出古浪的人,都会被贫瘠的大山给吞没的,但真正能走出古浪,走出命运的人,又有多少?
《猎原》中的张五,原型是老猎人陈召年,他是我的一个远房大伯。凉州人管伯伯和叔叔都叫佬佬。我采访他时,他告诉了我很多打猎的诀窍,其中的一些东西,是秘不外传的。
我在短篇小说《大漠的白狐子》里也写过他,他打猎打了一辈子,是个很好的猎人。但他杀了无数的动物,背下了无数的命债,却还是穷了一辈子,最后走向了死亡。人不管多么强大,出过多少风头,也逃不过最后的死亡。穷人也罢,富人也罢,都是这样。不会因为他一时的强大,或是一时的富有,就让他多活一段时间。所以,争啊,抢啊,杀啊,其实没有任何意义。智者们无争无怒,就是因为,他们发现了这个规律,不想再去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了,只想用短暂的一生,做一些利众的事情,创造一种相对永恒的价值。这时,他们就破除了好多执着,于是才能改变命运,他们的人生,才有了真正的出路。
《猎原》于是说:“心明了,路才开了。”
酸刺沟里的人很难做到这一点,但也不怪他们,因为他们很穷,穷得吃不饱肚子,读不上书,没有很好的老师,身边也没有明白人,所以,难有大见识、大胸怀,其人生,更难有大格局。出生在这样一个地方,又遇不上贵人,他们的一辈子就几乎定型了。更可悲的是,环境的局限和狭隘,让一些人无法发现命运的出路和希望——那里的一些人即使遇上了贵人,也不懂珍惜的。
过去,我曾给那里的孩子捐过书,也在物质上帮助过一些人,但要是他们的心不变,那些物质帮助就像是隔靴搔痒,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从此我明白了,真正的帮助别人,应该是传递智慧,给别人一个升华心灵、证得智慧的助缘。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真正走出贫穷的命运。其他东西,意义不大,很快就会过去的,改变不了什么。
在人类中,能接触到真理的人,只占少数,想要通过战胜自己、升华心灵来改造命运的人,就更少了。有时,伟大和渺小只差一个选择,超越和堕落,也只差一个选择。一旦人们选择了后者,世界上就多了一个混混,历史上就少了一个伟人,少了一个能传承真理、点亮人心的火种。
我的父亲在大事上不糊涂。他不觉得对别人好、帮助别人,是在行善,他没有那个概念,只觉得本来就该这样。他也知道,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所以他宁可自己挨饿,也要供我读书。他从小就对我说,娃子,我们不求你将来做大官、挣大钱,只求你做个好人,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这种观点,影响了我的一生。
老有人问我,你修了二十多年,修出了啥?我告诉他们,我得到的,是一颗啥都不想得到,却啥也不缺的心。这就够了。什么都想得到,是一种贪婪,贪婪带来的幸福和自由,是很短暂的。但是,当人们发现争啥都没有意义时,往往已是土涌到脖子了,那时,即使不甘心,又能咋样?
所以,做事要抓紧,不然来不及。真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