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霾共和国

雾霾共和国

在山顶积雪的映照下,黑雾就像一面旗帜,让人心惊胆寒。黑雾已经生成很久,村里年纪最大的智叟还是孩子的时候,当年的老人们就曾对此议论纷纷。他们觉得黑雾下面,怎么说呢,一定是生活着一群老头,整天无所事事,只知道吧唧吧唧抽烟袋,黑雾就是他们吞云吐雾的结果。迟早有一天,黑雾会滚滚而来,一口吃掉我们生活的地方。

时间一茬茬地过去,黑雾看上去就像被严寒冻住了,没有壮大,也没有萎缩,没有前进一点,也没有后退一步。它似乎对这个村庄敬而远之,但又不想网开一面,它永不消失的存在就是明证。黑雾一经产生,就不会无端消失,虽然我们希望它消失,为此不停地祈祷。

从海上来的飓风,从沙漠来的狂风,都不能撼动黑雾分毫,不能把黑雾吹薄一点,也无法将黑雾往其他村落的地界赶过去一点。我们动过这样自私的念头,希望黑雾先覆盖其他的村庄,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至少可以为我们赢得时间预作打算。可是黑雾似乎一直在观望,在逡巡,在蓄势,让我们一直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

智叟曾经训练了一只鹦鹉,他让鹦鹉飞近黑雾,察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鹦鹉的下场很悲惨,它飞进了黑雾,也一定看到了什么,等它回来的时候,我们发现它一半身子烤焦了,一半身子被冰住了。它竭力想要说出它看到的,但那显然超过了它有限的表达能力。于是,我们看到鹦鹉的舌头掉到了地上,像离开水的鱼在地上蹦跳,最后鹦鹉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就死了。它那火热的一半身躯变成了灰烬,而那冰冷的一半身躯化成了水。

鹦鹉之死让智叟颇受打击。智叟再一次观察黑雾的时候,他的一只眼珠变成了红色,像有火焰在燃烧,一只眼珠变成了墨绿色,像一块千年寒冰。他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当别人在智叟面前说起黑雾的时候,他的一只鼻孔冒出火星,另一只鼻孔则挂下了冰锥子。智叟再也不想看见和听见黑雾两个字,从此他闭门不出,一直到他死去。

临终前,几个老人坐到他的床前,想听到他最后的忠告。智叟说,“别看它,也别说出它,就当它不存在。我们可以关着门生活,至少那是安全的。”老人们很遗憾,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们觉得智叟已经是傻瓜了。黑雾就在那里,难道我们视而不见,它就不存在了吗?

智叟死后,我们都懒得再去想方设法,苟且先恐慌一步,驻扎进了我们的心里。早晨一睁开眼睛,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向黑雾的方向。“它还在那里,它没有变化。”这成了每个人日常的功课。没有人想起智叟的忠告。在不知不觉间,我们养成了看黑雾的习惯。如果有一天黑雾不在那里了,说不定我们还会觉得不踏实呢。

黑雾好像能感应到我们的心理,当我们怀疑惧怕它的时候,它也百无聊赖地无所事事,当我们向它行注目礼的时候,它似乎很高兴。为了反馈给看客一点甜头,它做出各种变化。慢慢地,我们读懂了,有时是“SOS”,有时是“HAPPY”。

难道我们单纯地看它,并且依赖于这种看的动作的时候,就能给黑雾带来愉悦吗?究竟是黑雾需要我们去解救,需要我们给予它幸福,还是黑雾想要解救我们,给予我们幸福?

慢慢地,我们达成了共识,不管是黑雾需要我们,还是我们需要黑雾,首先总得要有接触才行。我们不敢去接近黑雾(那需要莫大的勇气和牺牲精神,智叟的鹦鹉就是眼前的例子),那干脆就让黑雾来笼罩我们好了。于是,我们再看黑雾的时候,眼眶涌现出明显邀请的意味。于是,我们看到黑雾开始膨胀壮大,它的顶端伸出一根极细的黑线,触须一样伸向高空,然后在高处弯垂向村庄。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巨人,在玩链球游戏,一旦找到发力点,这根细线就会将后面的链球抛过来。

可能这个比喻不太确切,黑雾不可能像链球一样,会在地面砸出一个大坑。实际上黑雾的莅临非常柔和,悄无声息就淹没了村庄,我们甚至没法给它开一个欢迎会。黑雾在一个夜晚突然降临,我们都睡得死死的,根本不知情。

在这场史无前例、漫无边际的黑雾中,我们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

这个时候,第一个人醒过来了,不幸的是,他是村庄里面心眼最坏的人。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黑雾里,免不了要慌张。他喊其他人的名字,推身边还在熟睡的人,这些人睡得都跟死猪一样。他感到了孤独,但很快他就高兴起来,因为他意识到他是第一个醒过来的人。“毫无疑问,其他人也会陆续醒过来。既然我先醒过来,难道不应该好好利用这些时间做点文章吗?”

于是,他围绕村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把食物衣物等等都搜集到一起,又布置了一些陷阱,在地上挖个坑,在树上支面网,在水里插根竹枪。他把这些事情都完成了,还是没有人醒过来。他又琢磨,随后醒过来的人一定要找吃的,也一定要找穿的,他难道要平白无故地给他们吗?他听到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这不能够。”

事情比他预想的还要美妙。后面又陆续醒过来几个人,他们的视听都出了一点小状况,看得没有他远,听得也没有他清楚,畏畏缩缩地聚在他的周围,事事都要听他的指挥。他很高兴地发号施令。他让这几个人去找其他醒过来的人,把他们都带过来。这几个人寻找醒过来的人,发现在他们后面醒过来的人,视听受损比他们还要严重一点。

所有这些人又去寻找更多醒过来的人。

按照醒过来的先后顺序,我们组成了一个又一个、一个比一个更大的同心圆。第一个醒过来的人是圆心,第二拨醒过来的人组成了紧靠圆心的第一个同心圆,第三拨醒过来的人组成了紧靠第一个圆的第二个同心圆。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同心圆,越来越多,所有的圆都听命于圆心,同时后面的圆要受前面的圆指挥。可惜的是,越早醒过来的人越坏,越坏的人越早醒过来。

在最外围的那个圆当然是最后一拨醒过来的人,他们人数最多,也相对最为善良,在这场深度睡眠中受损也最为严重。可是,善良有什么用,在黑雾重重包裹下,他们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耳朵什么也听不到,只能沦落为最贫贱的底层。前面醒来的人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只能干什么。前面那些圆欺负凌辱他们,他们也只能忍着。

第一个人身居圆心,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每一个念头,经过圆与圆的传递,到最后就被无限放大了。这和涟漪不一样,一个人如果往水面扔一块石头,涟漪的扩散是越来越微弱的。这和蝴蝶效应很像,蝴蝶在喜马拉雅山扇一下翅膀,北极就刮起了一场飓风。第一个人的雷霆之怒,传到最外围的圆圈,可能导致的就是妻离子散、人头落地、家破人亡。

第一个人非常满意,简直太满意了,于是自称君王,将村庄命名为雾霾共和国。这样一来,我们就生活在了雾霾共和国里。

雾霾共和国其实是一个微型的寡头政治(古希腊的城邦制),所有的事情都是第一个人说了算,其他人(获得某些特权的权力阶层)与其说是他的助手,不如说是他的帮闲。第一个人如臂使指,利用这些人掌控着整个共和国的运转。

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其实就是拼命奴役和压榨最外围的那些可怜人。在圆心的至高命令下,最外围的圆圈要努力膨胀,黑雾也由此得以不停地蔓延扩张。黑雾是第一个人大权独揽的最有效工具。只要黑雾笼罩大地,他的统治就绝对有效。黑雾也成了最外围圆圈的致命桎梏,在黑雾中他们闭目塞听,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我们告诉他们什么就是什么,经常发生混淆黑白指鹿为马的事情。

有时候我们也想,这些圆圈(主要是最外围的圆圈)的苦日子何时是个尽头。我们听说过猎人海力布的故事,据说他曾经也生活在雾霾共和国里,那里的人同样是什么都看不清楚。后来海力布将自己的心脏挖出来,点燃了自己的心脏。一颗心发出的光芒无法驱逐黑雾,但可以让那些善良的人们看清自己的处境,加入到海力布的行列中。更多颗心发出的光芒,是能逼退驱逐黑雾的。

据说,在雾霾共和国,善良的人什么也看不见。而在无数善良心脏照耀的世界里,那些黑心的人们也是什么都看不见的,所以他们终将被遗弃在雾霾共和国的残骸里。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