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男践前缘
齐鲁境内有旧俗,尊长过寿以羊和酒为佳礼。康熙五十九年,适逢山东巡抚李树德诞辰,李府内外焕然一新,前来拜寿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肩挑车载的送礼队列逶迤而至。
大小酒坛堆叠如山,即使没有拍开泥封,整个府邸也氤氲在美酒的醇香馥郁之中。礼羊都洁白如雪,浑无杂色,显然经过精心挑选和打理。为了防止群羊走动咩叫,它们的前蹄都两两绑定,羊嘴上也缠上了布条。这些羊被统一安置在花园里,便如受了定身法那样,像石兽一般静默如谜。
有两个年老的仆役在一旁守着,倒不是担心有人顺手牵羊,只是防止有白羊挣脱束缚,四下跑跳引起惊扰。另外一旦有羊粪洒落地面,他们就随时清洁干净。相比其他差事,最是清闲不过,两个仆役自然在人来时殷勤在岗,无人查看时乐得打盹。
李府开办流水席,送走了一拨拨的客人。在此之后,李树德才有暇闭门整治私宴,专为款待自己的亲信下属和幕僚人员。和之前又有所不同,连日宴席,丝竹歌舞,羽觞醉月,主客尽欢于一堂。
其间有一个张先生,是李树德专门请来和山东境内地方刑部打交道的。原来,有清一朝,中央政府都会从六部选派官员担任地方最高长官,分为总督(管辖邻近几省)和巡抚(主管一省)。不过,总督和巡抚只能自行延请有才之士,组建一套草台班子,以便和地方政府各部门机构进行对接。这些人没有正式的编制,只是合同工,统称为幕僚。
一连几天通宵达旦地欢饮,张幕僚喝得五迷三道,头稀昏,脑发涨,趁人不注意,悄悄离席,潜回自己的卧室,想要休息醒酒。没料到早有人先他一步鸠占鹊巢,不仅进入了寝室,还占有了卧榻。若是一个人还好说,竟然是两个人,这能有什么好事?
张幕僚以为是某位同僚,勾引了侍女戏子,却走错了房间。他嘴里说着:“谁躲在这里一味风流快活,倒教我抓了现行。”本意是提个醒,让偷情的一对人好有个台阶下,却不料对方浑然不理,一个说:“穿过大半个山东来看你。”一个说:“穿过千百年光阴来看你。”呢喃语言穿耳过,缱绻行为肆意行,意浓时,情也炽,但见床动帐摇,越发孟浪。
张幕僚本是绍兴师爷出身,素和清吏司打交道,信奉“奸近杀赌近偷”的人,兼又酒酣耳热后,如何忍耐得住,大醉步上前,猛一把掀开帐子,觑看这对戏水鸳鸯究竟是谁。这一看傻眼了,原来是两只白羊在骑行交媾。张幕僚顿时酒醒了大半,忙垂下帘帐,后退得急了,差点拌蒜跌倒,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又是恐慌,又是尴尬。
过了一会儿,帐内传来人声,显然是发自公羊之口,自言姓谢,本是南宋淳祐年间士人,为避战乱,携妻投奔亲友。不想世道险恶,时乖运蹇,在路上不幸遇到恶人,利用法术将他夫妻二人变成羊畜,贩卖渔利。幸得变羊之后双双还存有一丝天性,念念不忘于夫妻情义,渴望团聚,至此已经四百七十年了。
凡此种种,太过骇异,张幕僚撞见这等奇事,酒自醒了大半,寻思此事无巧不巧发生在李树德生日期间,多半为天降凶兆,不得不壮起胆子详加盘问。
原来谢某夫妻在路上误投黑店,那黑店妇人在天蒙蒙亮时即起床,躲在暗室中,取出一套木驴磨盘之类,嘴里念念有词,木驴随即拉动磨盘,妇人往磨盘里不停添加麦子,不到一炷香工夫,即磨成齑粉,又做成面饼,蒸熟了给晨起赶路的旅客做早食。
谢某夫妻吃下此饼,随即变成了羊。这还不是此恶毒法术最最厉害之处,这些变成羊的人,自此之后,生生世世就只能投胎做羊了。谢某与妻子非常恩爱,即使变成羊之后,仍然互相惦记,兜兜转转,百转千世,世世渴望再度相见。
好不容易等到李树德过寿,山东境内的地方官员纷纷准备羊酒为贺仪,这两只羊万幸同时入选送达张府,终于有了会面的机缘。有道是“小别胜新婚”,他们却已是将近五百年未见,即使很快就有利刃架到脖子上,剥皮锅煮在所难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这才有了借人寝室床榻,倾诉互慰相思之苦,没想到还是被张幕僚撞破了。
张幕僚虽然没有一掬同情之泪,倒也被羊人的这番奇情怪状感动不已。因这对羊人乃是宾客送给李树德的贺礼,他思谋着欲向主人陈情备述,希望李公能高抬贵手成人之美,念他两个守望了几百年,放他们夫妻团圆,也算是一件功德。
不说张幕僚和羊人这边隔帐问答,那边席上早已发现张幕僚开溜,张幕僚作为监酒擅离职守罪加一等,众人起哄要加倍作罚。李树德于是吩咐一位老仆前来张望情况。这个老苍头也已偷喝了不少酒,不似往日陪着小心,行事客气,浑然忘了尊卑大小,居然径直闯入张幕僚的房内,倒把羊人和张幕僚的对话偷听了大半去。越听越怒,心说这是何方妖孽,竟然敢到二品官老爷的府邸来作怪,攘臂呼喝着就要上去掀帐捉拿。张幕僚怎么拦也拦不住。
两只羊见情况不妙,跳下床夺路而逃。自有其他仆役闻声而动,前堵后追,将两只羊重新捉回圈栏之中不提。
老苍头陪着张幕僚重返席间,一路上兀自为适才所见喋喋不休。一帮同僚追问张幕僚半途离席所为何事,张幕僚支支吾吾斟词酌句时,老苍头却抢先当作稀奇事说了出来。在老苍头看来,两只妖羊显然选地密会偷情,张幕僚无意撞见,一时中了魔怔,幸亏自己及时赶到,才把妖羊吓跑了。
更难听的话还没有说出来,老苍头突然口吐白沫昏倒在地,很快又坐起身来,用自己的右手狠狠批了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张嘴说话,却是女人的声音:“你年纪这么大,难道全被狗活了去吗?我和谢郎是生死姻缘,经过了四百七十年才得今日相聚,我们容易吗?你凶神恶煞般把我们驱散不说,回头又来说这等难听的风凉闲话,对我们的真情殊为不敬,太可恶了,不教训教训你真是说不过去。”言罢,老苍头的右手又扬起欲打。
这时又有一个男声插进来劝说:“我们夫妻总算见着一面,也算是大喜事,娘子何必动气。说起来也是托李大人的洪福,借张先生的宝地,才得今日的相聚。权且看李大人和张先生的面子,饶他这一遭罢。”
众人和老苍头素来相熟,现今清楚听他口中说出两种全然不同的男女声音,好似双簧一般,这才觉得事有蹊跷,不敢轻易出言相戏。旁边张幕僚赶紧将事情原委复述了一遍。
乱世之人的悲苦遭际固然值得同情,夫妻二人经此大难依然相守相望的坚贞更是让人惊叹。李树德安慰羊人说:“念我的老仆人不知者不罪,又老眼昏花,还望谢家娘子宽宥则个。我每次过生日,都会放生行善,这次索性就把礼羊全部放生,让你们夫妻安然厮守,度过余生,你们觉得这样行吗?”
却见老苍头闻言向李树德大礼参拜叩谢,之后站了起来,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再问他经过,已然茫然一无所知。
李树德此后遍寻道僧之徒,尝试破解羊人身上所中的法术,终究无法成功。让人好生感叹的是,两只人羊虽然得以相聚,日夜相伴,同行共宿,此生幸福光景也不过区区几年。好在夫妻二人都是心坚情笃之人,必然还能再次相会,只是不知道又会在几百千年之后了。